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研究刍议*
2019-02-21李璐
李 璐
(湖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书写源远流长,它源于先秦,贯穿于每个历史时期。各朝各代文学作品中都留有昆虫的印记,或诗、或文,抑或一支简单的歌谣。毋庸置疑,任何一篇古老的昆虫作品都是历史的沉淀物。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研究,就像人类对琥珀的探索,距今4500万—6500万年前,松柏科植物的树脂滴落,掩埋在地下千万年,在压力和热力的作用下石化,从而形成了琥珀。它有特别丰富的内含物,如古老昆虫,植物,矿物等。昆虫在文学世界中的孕育,大致如此。
一、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研究意义
一直以来,昆虫文学都处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边缘角落,仅偶尔被人提及。与春花秋月、梅兰竹菊这些阳春白雪的高雅意象相比,昆虫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意象,就如下里巴人般备受冷遇。这种“冷遇”是不是说明它在文学中的意义不深、作用不大、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在《汉语大字典》中,“昆”有“群”“众”的意思,“《礼记·礼运》载:‘故无水旱昆虫之灾。’《大戴礼记·夏小正》:‘昆小虫,抵蚳。昆者,众也。’《汉书·成帝纪》:‘君道得,则草木昆虫咸得其所。’颜师古注:‘昆,众也。昆虫,言聚虫也。’”[1]1489昆虫纲是动物界中的最大纲,昆虫是生物界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中国古代文学中,曾经出现过很多描写昆虫的作品,或多或少地保留下了昆虫与人类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信息,是对古代生态文化的重要留存。这些文学作品体现出时人对昆虫科学认知水平的高低,记载了人类对昆虫的选择利用情况,还寄托了文人墨客丰富的文学情感,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叶圣陶在他的散文《生活》中写道:
“来扇馆”里,泥土地上点缀着浓黄的痰,露筋的桌子上满缀着油腻和糕饼的细屑;苍蝇时飞时止,忽集忽散……车马的喧闹,屋宇的高大,相形之下,显出人们的浑沌和微小。我们看蚂蚁纷纷往来,总不能相信它们是有思想的。马路上的行人和蚂蚁有什么分别呢?挺立的巡捕,挤满电车的乘客,忽然驰过的乘汽车者,急急忙忙横穿过马路的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内货品的游客,鲜衣自炫的妇女,谁不是一个蚂蚁?我们看蚂蚁个个一样,马路上的过客又哪里有各自的个性?我们倘若审视一会儿,且将不辨谁是巡捕,谁是乘客,谁是老人,谁是游客,谁是妇女,只见无数同样的没有思想的动物散布在一条大道上罢了……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2]4
昆虫是人类生活中最微不足道却无处不在的“陪伴者”,它们出现在房前屋后,出现在春去秋来,出现在梦里梦外。不论现实世界还是精神天地,不管是古代还是今天,昆虫都能以极为自然的状态出现,成为生活中不经意的点缀,在人与自然的对话里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叶圣陶在《没有秋虫的地方》这样描绘: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欢喜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2]7
文中的“蝴蝶”与“虫声”,是鄙野乡间的代表,由它们所引发的各种真实的生活情感,在作者的眼里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是“绝好的自然诗篇”,更是“非常隽永的”。由此,可以彰显昆虫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
昆虫文学是中国文学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的发展进程与文学史的发展进程是相一致的。中国各朝各代的昆虫文学书写不绝如缕,从先秦开始,历经两汉魏晋南北朝,下启唐宋元明清,在这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优秀的昆虫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发展进程中从未间断。
各朝各代进行昆虫文学创作的优秀作家层出不穷。比如庄子就是书写昆虫的高手,他创造的“庄周梦蝶”“螳臂当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寓言,以深刻的哲学意识引领了先秦的文学思考。《诗话总龟》载写蝴蝶成痴的诗人谢逸:“谢学士吟《蝴蝶诗》三百首,人呼为谢蝴蝶,其间绝有佳句,如:‘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又曰:‘江天春晚暖风细,相逐卖花人过桥。’古诗有‘陌上斜飞去,花间倒翅回。’又云:‘身似何郎贪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终不若谢句意深远。”[3]61
中国历代昆虫文学中,流传着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示范性。这些作品中的昆虫意象,历经千百年的文学书写凝练,已经形成其独立的意象特征,有典型的象征价值。例如一看到花丛里的蝴蝶,人们就会从它“栩栩然”的飞舞姿态,联想到庄子自由的意识。一听到夏季树梢上的蝉鸣,我们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居高声自远”的“高士”情怀。
昆虫文学广泛存在于中国文学各种体裁当中,中国古代的诸子散文、历史散文、寓言故事、神话传说、诗歌和赋中,都有昆虫文学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大多是以当时所流行的形式出现,比如先秦的昆虫歌谣、汉赋中的各种昆虫赋,能够反映出不同时期昆虫文学的发展状态。
二、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审美内涵
昆虫文学包含了丰富的审美内涵。昆虫文学的审美,是对自然美的发现和传播。昆虫文学的审美内涵包含很多的审美要素,其中,昆虫的形象审美和声音审美是最主要的方面。形象审美主要是对昆虫外观美的肯定,这种审美体验扎根于作者的文化、学识、教养,并受到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影响,因此,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审美体验。作者把自己的主观感情转移到昆虫身上,然后再对其进行欣赏和体验。例如诗人把自己对春暖花开的喜悦之情投射到蝴蝶身上,梁简文帝萧纲《杂句春情一首》中描绘的“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路尘飞”[4]389就体现了对春来蝶舞之美的欣赏。
声音审美体现了昆虫文学独特的声情魅力。《文心雕龙·物色》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5]519虫声引心,是昆虫的文学书写中独特的审美内涵。例如对蝉声“高洁”的品质欣赏,对蛩吟“悲秋”的深情吟唱,赋予了昆虫文学丰富而生动的审美内涵。
此外,还有蝉餐风饮露习性衍生出的高洁美、萤火虫“在晦能明”积极上进之美、蜉蝣“朝生暮死”的遗憾美、群蚁动作整齐划一的集体美、蜂巢里体现的规则美、飞蛾扑火的壮烈美等等,都体现了昆虫文学审美内涵的不同侧面。
三、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精神文化
昆虫文学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文化是一种社会现象,同时又是一种历史现象,它是人类社会历史的积淀物,是人类进行交流的、能够传承的意识形态。从文化自身的内在逻辑结构和层次来看,我们可以将其分为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社会文化三类,昆虫文学与这三类文化均有密切的联系。
昆虫文学是一个浓缩的文化宝库,在千百年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中国古人赋予了昆虫文学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不论是有用还是无用的、有害或者有益的、美的或者丑的、大的或者小的、能飞的或者会游的、善鸣的或者沉默的,形形色色的昆虫,经过文学的书写,缔造了这个特殊的文化宝库。
首先,昆虫文学包含了丰富的物质文化。这是一种可见的显性文化,例如经济文化、医药文化、饮食文化等,都被涵括其内。例如《管子·轻重甲第八十》中记载了蚕作为物候标志的积极意义,强调了不违农时、按时蚕桑对于“天下王”的重要性,有助于我们认识人与自然相处的进程。以蝉蜕、蚕、蚁来入药的文学书写,包含了古人利用昆虫来治病的智慧。蜂蜜、蚔醢等美味佳肴的文学记载,是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昆虫文学包含了鲜明的制度文化,和社会文化一样,都属于不可见的隐性文化。昆虫文学包含了祭祀制度、法律制度、军事制度、科举制度等多方面的文化,例如《春秋榖梁传·桓公》载:“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6]90从此,“皇后亲蚕”成为很多朝代国家层面祭祀活动的保留项目。“下蚕室”[7]2011体现了汉代残酷的法律制度。“师战蚁”、[8]31“备蚁附”、[9]449“铁螳螂”和“木螳螂”[10]133—138等文学书写,反映了古人在建立军事制度时,对昆虫行为习性的学习和借鉴。
最后,昆虫文学还包含了可贵的社会文化。人类的思维方式、宗教信仰、审美情趣都属于社会文化的范畴。与昆虫文学相关的主要体现在政治导向、生命意识、哲学思考。例如战国时期荀子作《蚕赋》,宣扬“隆礼重法”的儒道,推崇“功被天下”的君道,寓含“功立身废”的臣道,巧妙地传布了自己“遵礼之治”的“蚕理”,赋予了蚕文化的正统基调,为探寻中国古代传统思想文化所蕴含的人文精神提供了依据。朝生暮死的“蜉蝣”体现古人对生命易逝的忧患,羽化升天的蝉象征了人类的长生愿望,体现了文学对生命意识的关注。
四、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生态意识
昆虫文学包含了古人的生态意识,是人与自然相互融通的见证。昆虫是大自然的产物,文学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写照,昆虫文学是人类与自然沟通的纽带,借助昆虫文学可以了解中国古人认识自然的进程,追溯古人生态意识的起源与发展,从而找到人类在生态环境中的正确位置
昆虫文学所包含的生态意识,有助于人们对昆虫的认识和利用。以昆虫所反映的物候特征为例,在科学水平尚低的时代,昆虫是人类物质文明进步的助手。例如人们在对自然界进行认知的时候,将蟋蟀作为秋季的象征,《诗经·豳风·七月》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11]449《礼记·月令》中“秋夏之月,蟋蟀居壁,腐草为萤”也是把蟋蟀当成秋天的候虫。这些通过文学作品传达出来的生态意识,直到今天还有其积极的意义。
如今,在古人生态意识的影响下,我们可以从昆虫文学的视角切入生态学,开辟生态文化研究的新领域。随着全球生态环境问题的日益严峻,生态文化得到了学界的空前重视,先后出现了“植物生态学”“动物生态学”等,昆虫作为生态链条中不可或缺的基础环节,其生态学意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研究昆虫文学,以更全面的视角去探究文学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可以促进人们思考人与自然间的相互影响,从而更好地理解古人的生态意识。
五、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研究价值
我国的昆虫文学起步很早,《诗经·硕人》中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2]76就同时提到了好几种昆虫。昆虫文学意义丰富,既有对自然万物细致入微的观察,也有对物候现象准确有效的利用;不仅能承载古人的丰富情感,还能反映不同的社会现实,“蝉”的高洁品质对文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蚕”吐丝制衣的巨大社会价值等。然而,阅读这些优美的、单篇的昆虫文学书写,往往只能得到管中窥豹式的满足。它们散落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无法连串成一个整体,既追溯不到起源,也看不出发展演变,更无从探寻昆虫文学的全貌,因此体现不出它真正的价值。本文的研究,正是为了解决上述“窥一斑而不见全貌”的问题。
研究昆虫文学能为古代文学研究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使传统的研究方式更加完整、合理,使文学研究的分类趋向更精细的界定,还能使文学的关注对象更清晰、更系统。随之而来的还能进一步使交叉学科的研究热点不断增多,扩展开来,形成动物文学研究、植物文学研究等。因此,笔者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应充分尊重中国古代历史文化传统的特点,进行更为细化的分类梳理。将昆虫与文学有机结合,具有以下探索性的价值:
一是首次全面展开对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研究。提出了昆虫文学这一概念,在不限文体,不限昆虫种类,不限作者身份地位的情况下,全面收集中国古代文学视域中的所有昆虫,加以科学归纳,并进行分类研究。按不同朝代建立昆虫作品数据库,总结不同时期不同昆虫的文学书写和演变情况,还原昆虫出现在文学世界中的历史轨迹,这项工作目前尚为研究空白。
二是首次梳理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的发展脉络,力图还原昆虫在文学世界中的初始形象和演变历程。中国古代昆虫文学有一条清晰的发展脉络。先秦是昆虫文学的萌芽与形成期,大多数昆虫的文学书写都源于此,《诗经》中蕴藏了它们最初的身影。两汉是昆虫意象从单一走向多元的关键时期,各类昆虫的形象与意义在此期间不断丰富并开始定型。魏晋风度影响下的昆虫文学创作日新月异,内质的历练和外延的扩张相辅相成,为南北朝时期的新变提供了思想的基础。南北朝政局的分散状态,加之世易时移的多元社会意识,共同促使昆虫文学走向新变与转型的高峰期。
三是首次从正、负面的文学书写来区分昆虫的社会属性。人们对昆虫的益害观往往是由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决定的。在中国古代文学书写中体现了昆虫的三种不同属性,涵盖昆虫的正面形象、负面形象和多元形象。正面形象主要写昆虫作为益虫的社会属性,例如给人美的愉悦享受的蝴蝶、带来积极意义的萤火虫、会吐丝的蚕等。负面形象主要写具有直接或间接危害性的昆虫,以农林业害虫和传播疾病的昆虫为主,如蝗虫、苍蝇等。多元形象是人们对昆虫的认知持不同意见,或者文学意义发生过转变的昆虫书写,如蚂蚁最初是受到人们喜爱的,后来慢慢变成令人讨厌的;蜂最初是令人憎恶的,后来因为人工饲养成功,能提供蜂蜜而被人们接受和喜爱。
四是首次全面考察昆虫文化与昆虫文学的关系。昆虫与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与饮食、中医、经济、生态、民俗等多重文化属性密不可分。从西周时期开始的昆虫文化,对昆虫文学的产生、发展、流变有重要影响。经由各朝代沉淀并丰富起来的昆虫文化,为昆虫文学提供了汲取养料的浩瀚海洋。昆虫化身为文人墨客的精神翅膀,在翩跹的姿态里流露出审美价值的取向,在吟唱中寄托伤春悲秋的情怀,在辛劳中蕴涵针砭时弊的态度,从而产生了丰富多彩、以小见大的昆虫文学。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昆虫文学研究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和开拓价值,对它进行系统考察是必要的。中国古代昆虫文学拥有丰富的审美内涵和厚重的精神文化,并再现了古人生态意识的初始形态,是进行文学与文化学、社会学、生态学跨界研究的着力点,因此,中国古代昆虫文学有待学界的进一步重视与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