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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裔政治与“他方”的战争
——以陈河海外抗战小说为中心*①

2019-02-21陈庆妃张嘉茵

关键词:马来亚华侨华人

陈庆妃,张嘉茵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抗日战争期间,海外华侨华人身处中国与侨居地之间,其处境的双重边缘性使得他们的海外抗战在历史书写当中存在诸多的尴尬。张秀明认为,华侨抗战在抗日战争研究领域尚属“细枝末流”,在侨史学界也属“薄弱环节”,“应景性”的宏观研究居多且具有“时起时伏”的不稳定性特点。借鉴“大抗战史观”的“长焦”和“广角”透视华侨与抗战,战前华侨社会的形成、华侨的生存环境、华侨的认同状况等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华侨对抗战的反应,特别是战争对华侨社会的影响应该视作华侨与抗战的主题;华侨与抗战研究不只包括华侨对祖国抗战的支援和贡献,也应该包括他们在侨居地的抗日活动与反法西斯活动。[1]

“大抗战史观”凸显出华侨华人在抗日战争当中的主体性地位,而非仅仅是中国抗日战争的“组成部分”或小小的注脚。“大抗战史观”不仅适用于海外华侨抗战历史的研究,对海外华侨抗战的文学书写也具有启示意义。由于东南亚地区优越的战略地位以及丰富的战备资源,日军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东南亚地区随之成为华侨抗战的主战场。“在海外华侨的抗日斗争中,东南亚华侨的抗日斗争最具规模,其中又以马来亚地区抗日规模最大,斗争最为激烈。通过马来亚华侨的抗日斗争研究可以管窥到整个东南亚华侨参与反对日本法西斯斗争的图景。”[2]关于战争历史的描述与研究很容易形成内与外、敌与我的二元模式,宏大的战争(民族国家)主体理所当然占据了历史表述的制高点,进而形成“我方的历史”“你方的历史”。在对立的双方阵营中,历史的真相总是不断被各自表述,形成历史阐释权的竞争张力。从抗日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到马来亚联邦建立、新马分家的漫长历史过程,马共领导的华侨抗日武装力量与英国殖民政府从合作走向反目,马共历史成为马来西亚的国家禁忌,马来亚华侨抗战的历史也随之湮没。随着冷战结束,1989年和平协议的签署,马共走出丛林。马共的历史终结成为马共书写、马来亚抗战历史研究的新开端。有关马来亚华侨抗战历史的书写可以分为纪实性书写与文学性创作,而马共前领导人陈平等的回忆录以及英国殖民地时期档案的解禁则提供了新史料以及文学创作的新素材。(1)纪实性书写包括亲历者回忆录、口述史、英国殖民时期的档案文件与各方的研究著述:胡铁君《星华义勇军战斗史:1942年保卫星洲》、南侨总会《大战与南侨:马来亚之部》、张奕善《二次大战期间中国特遣队在马来亚的敌后活动(1942-1945)——盟军136部队中国“龙组”活动之研究》、陈崇智《我与一三六部队》、新马侨友会《马来亚人民抗日军》《马来亚人民抗日斗争史料选辑》、许云樵、蔡史君《新马华人抗日史料(1937-1945)》、马来亚共产党中央《南岛之春:马共言论集之一》、谢文庆《红星照耀马来亚》、明石阳至等《关于日本对新马占领的新观点(1941-1945)》、原不二夫《日本对马来亚的占领与华侨社会》、陈剑《马来亚华人的抗日运动》《与陈平对话——马来亚共产党新解》、陈平《我方的历史》、张连红等《日侵时期新马华人受害调查》等;文学创作包括韩素音《餐风露宿》(《And The Rain My Drink》)、金枝芒《烽火中的牙拉顶》《饥饿》、小黑《白水黑山》《结束的旅程》、骆铃《硝烟散尽时》《沙哑的红树林》、贺巾《峥嵘岁月》《巨浪》、海凡《雨林告诉你》、阿和《山高太阳红》、利明《白石顶儿女》、王惠平《青春颂》、丁云《赤道惊蛰》、黎紫书《夜行》《山瘟》《州府纪略》《七日食遗》、黄锦树小说集《梦与猪与黎明》《乌暗暝》《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等有较多篇章涉及马共,商晚筠、唐珉、晨砚、流军、贺淑芳等的小说也都出现马共的身影。

一、族裔政治与创伤记忆

马来亚抗战文学书写(2)由于马来亚抗战的主力和领导者都是以华人为主要成员的马共,因此马华作家的抗战书写与马共书写有许多重合与交叉之处。经历了从“南来文人”(3)主要指战前从大陆到南洋逃难、谋生以及从事抗战宣传的知识分子。与华侨作家响应中国国内抗战号召而发起的“侨民文艺”的现实主义创作,到战后中生代、新生代作家以现代、后现代主义为艺术圭臬的变迁。许文荣认为马华文学一直存在着一条“文学的‘社会-政治抵抗’谱系”,在权力与反抗的共生关系(福柯)中,“被支配者并非束手无策,借助文学表征的虚构性、含混性、象征性、寓言性、隐喻性和伪装性,经常能够避开支配者的监视,微妙地积累反击力去化解支配者的宰制,这就是文学抵抗比其他抵抗形式更具优越性的基础。”[3]6然而马华作家的抗战历史叙事究竟如何以文学实现“抵抗”,抑或他们写作的成功(以文学性、现代性为审美圭臬而频频获奖)竟是以丧失(历史)“抵抗”为代价。对马华作家甚至对于马来西亚的华族而言,抗战历史到底是资产还是负担,在成为马来西亚国家公民的过程中,面对前马来西亚民族国家的华人历史、族裔创伤,是遗忘还是记忆,战后出生的马华作家的书写立场基本上代表了马来西亚华人社群的历史态度。

对战后出生的马华作家而言,抗战历史与中国联结,是已经无可考证、语焉不详的父辈、祖辈的历史。他们更钟情的是马共书写,原因在于马共题材容易获奖——这是一个新生代作家毫不讳言的创作动机。马共书写也是一个极具竞争性的创作领域。“然而马共书写多少(有)点像文学的皮影戏,写起来总是难免隐晦。一是由于历史的湮远和时间的距离;二是因为马共本身缺乏文字记录,只能述诸人类不可靠的记忆;三是因为这一段历史经过政治的许多掩盖和涂改。至于马华作者何以对它情有所钟?除了出自对历史与国族的关怀以外,更大的原因可能是它符合新生代马华作者对于文学的认知、想象以及对美学的追求。”[4]黄锦树则认为马共作为书写舞台,不管写作者是马共圈内人还是局外人,洋人华人马来人还是印度人,其体裁是文学还是非文学,以华文英文还是马来文书写,[5]在处理马共题材上,战后作家小黑的创作最受肯定。小黑的马共系列小说尽管意在检讨一段与恐怖袭击、血腥暴力摆脱不了干系的“让我们华社困扰、痛苦的历史”,但无意于对历史真实的还原,根本在于“质疑历史的真实”。以“时代落伍者”、“那个黯淡无光的辉煌时期”嘲讽马共及其所信仰的理想主义年代。更反讽的是,昔日的理想主义者已经蜕变成商人巨贾,“当年的理想已阵亡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诱惑中”。[6]新生代作家基本态度是一致的,都采取新历史主义立场,让叙述“绕过了历史”,而使历史在小说中“以传说的方式存在”。只不过黎紫书以文学审美本位出发居多,已入籍台湾的黄锦树更多后现代的游戏与拼贴,以政治狂想思考民族国家与文学书写之间的吊诡。这些新生代作家大多不具对马共的“经验亲近”,第一手记忆是阙如的。“然而法令、纪念碑、教科书、电视短片、平面媒体等等所形成的巨大文化记忆网,疏而不漏,往往就成为他们建构对马共认知的重要资源”。[7]在新历史主义的文学文本当中,马共以及马来亚的抗战历史看似有了更多的能见度与被讨论的空间,然而,他们的叙事客观上导致马来亚抗战历史的虚无与不确定性,甚而至于将马共以及马来亚抗战历史变成“搜秘奇闻”的民间野史,沦为消费的对象,从而使马来亚华人的抗战历史被遗忘得更彻底。或者竟迎合马来西亚主流立场论述——“国家形成,正统确立,马共失去其抗日抗英的时效,因而也失去其正当性”。[8]事实上,在马来西亚民族国家未形成,正统未确立之前,南洋华侨华人的海外抗战立场既基于民族血缘的认同,也源于对华侨在侨居地的经济利益的捍卫。(4)19世纪末开始,华人在马来亚的殖民地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华商逐渐掌控了商业网络。到20世纪初,马来亚各邦超过一半的税收来自华人,华人经济成为马来亚经济的主体。参见芭芭拉·沃尔森·安达亚和雷纳·安达亚《马来西亚史》第182-183页。一战以后,日本对东南亚的经济扩张与欧美与华商合作的方式不同,是由政府推动、试图全面控制所有环节,对华商网络与经济利益构成直接的威胁。参见庄国土《从民族主义到爱国主义——1911-1941年间南洋华侨对中国认同的变化》、许秀聪《星马华族对日本的经济制裁1937-42》、张坚《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东南亚经济交往体系中的华商与日商》等论述。从参与中国国内抗战到太平洋爆发后投身侨居地抗战,海外华人的抗战历史不容付诸轻松的戏谑或轻率地解构,也不应因政局发展而采取回避或遗忘的态度。马华作家的历史虚无主义写作与官方合谋的直接后果——马来亚抗战历史书写的谱系中依然缺乏一部严肃意义上的宏大的史诗性作品。

直面华人在马来亚抗战历史对新马华作家来说,不仅是对审美水平高下的考验,更是一种伦理承担。美国犹太裔学者阿维夏伊·玛格利特在《记忆的伦理》中对 “集体记忆”作了“共同记忆”和“共享记忆”的区分。共同记忆指的是所有亲历者的记忆聚合,共同记忆会随着亲历者见证者的离世或遗忘而变得模糊或出现分歧。作为一个民族共同体,抗战时期的海外华人拥有因“他者”的武力入侵而形成空前强烈的民族集体意识。海外抗战历史也因此构成战时海外华人——“侨民”作为中国人的“共同记忆”,但这段作为中国人“共同记忆”的马来亚抗战历史却缺乏共时书写与记录,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马来亚,都是如此。面对日本占领新马期间所犯下的对华人的血腥屠杀,以书写抵抗遗忘是加拿大华人作家陈河自觉的伦理承担,同时也是普遍的道德义务。陈河因此成为马来亚华人抗战历史的“共享记忆”者。共同记忆的特点一是记忆主体必须是亲历的个体,二是这些个体之间缺乏交流,共享记忆的特点恰好相反:记忆者不必在场;他们之间要有交流。所谓的共享记忆不是个人记忆的简单相加:“一种共享记忆整合着记住事件的人的不同视角——比如,对这个事件,他们是个体性地加以经验的,参加事件的人只是从自己独特的角度体验了事件的一个片段——并将这些片段标准化为一个版本。”[9]陈河像私家侦探一样从网络的蛛丝马迹开始寻找马来亚抗战史料,然而“我收集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故事,但大部分是些个人的记忆和口头传说,没有找到可以支持我去重新建构一整段历史的扎实而系统的可靠资料。直到我找到了卡迪卡素夫人所写的《NO DRAM OF MERCY》(《悲悯阙如》)一书之后,这种局面才得到了改变”。于是才有了陈河马来西亚怡保等地的实地调查之行,“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段硝烟弥漫、战车滚滚的历史在我眼前呈现开来”。[10]4-8

“悲悯阙如”是陈河对海外华人抗战历史的沉重叹息,更是他写作海外抗战小说的精神动力。《怡保之夜》《米罗山营地》呈现了陈河对海外华人历史境遇的深层理解和关怀,《沙捞越战事》中面目模糊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马共领导人群像逐渐明晰起来。殖民地时期的马来亚地区是一个多种族(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土著、混血儿)、多种文明交汇共存的地理空间,也是国际势力合纵连横的战场。《怡保之夜》借“怡保大肃清时期”的“蒙面人”案件描绘一个日军屠杀的恐怖之夜——从深夜开始到天亮,有三百多华人青年被蒙面人指认并被屠杀。《怡保之夜》让读者看到了日本占领马来亚期间对华人的恐怖屠杀,也将华人的种族危机、华人内部的复杂性,乃至人性的幽暗面暴露出来。《米罗山营地》从具有国民党背景的林谋盛逃离新加坡开始,经过专门针对华人的腥风血雨的“大检证”和新加坡保卫战,华人的海外抗战已经从声援支持中国转为为族群的生死存亡而战。林谋盛日记详细描绘新加坡大逃亡的残酷与恐怖,华人家庭的生离死别与华人义勇军的慷慨赴死成为林谋盛视死如归的精神来源。“他只是一个读书人出身的实业家,从小到大过的是优厚丰足的城市生活。是日本人侵略中国及至侵略马来亚的战争才使得他走上了这样一条他所不熟悉的谍战之路。他之所以让后人永远铭记,不是因为他的间谍技巧,而只是他的民族精神和无畏的勇气。”[10]202而马共领袖陈平(《沙捞越战事》中神鹰的原型)也完全可以凭着家族产业过富足的生活,然而他投身抵抗运动,最终导致他的太太和五个未成年的子女全为日军所害。《米罗山营地》的另一灵魂人物是《悲悯阙如》(5)卡迪卡素夫人的战时回忆录,陈河将其视为与《拉贝日记》《辛德勒名单》一样伟大的书。的作者——笃信天主教被誉为“游击队之母”,圣女一样的卡迪卡素夫人。卡迪卡素夫人血统并不纯正,是欧亚混血(母亲是印度人,父亲是苏格兰人),住在华人聚居的怡保,与华人关系融洽。她为人慷慨爽直,会说普通话、广东话,甚至福建话。宗教信仰、人道主义精神以及日军的残暴行径最终使她站到华人游击队的一方。在敌后卡迪卡素夫人完成了“一个人的抗战”。然而在马来亚的国家历史、英殖民者的官方叙事,甚至华族精英知识分子的叙事当中,它们都以“阙,如”或“荒诞”的方式存在。

马来亚华人抗战英雄史是国际政治角力、民族国家霸权话语导致的刻意遗忘或扭曲。当拥有马来亚抗战“共同记忆”的亲历者逐渐凋零,当官方掌控主导了纪念碑、博物馆、媒体等“回忆场所”,当华族精英分子放弃表述历史的立场,甚至中国抗战历史也因其边缘而将其忽视时,马来西亚华族的心灵史终究是残缺的。除了看得见的伤痕,“日本占领期的意义并不在黑暗与痛苦,其重要性却在于它代表一个新时期的酝酿期,战后马来亚民族主义思想的澎湃,以及因之而起的各种政治行动,无不在日本占领期间孕育而成。”[11]20也就是说,马来西亚华族不平等公民权实际上也是华族历史伤痕的延续。因此华人历史记忆承担着抵抗马来西亚种族政治的正义伦理。

加拿大华人历史同样沉重,但加拿大政府从1970年代以后开始奉行多元文化主义。尽管对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解存在内部差异,“基于多民族差异加上多族类差异所导致的‘深度多样化’”的“差别性公民身份”依然是主流声音。“共同体权利与个人权利并存的事实,是加拿大之所以是加拿大的核心所在。”[12]38-39加拿大的族群政策影响作为少数族裔的华人的权利意识和公民意识,《沙捞越战事》几乎是陈河族群身份意识在文学上的反映。

族裔身份使陈河敏感于加拿大少数族裔的历史创伤和现实权益。在加拿大早期亚裔移民的历史当中,中国人和日本人这两个东亚黄种民族在加拿大白人眼里没有什么区别。《沙捞越战事》借由中加与日本的海外军事对抗审视加拿大历史上的移民政策,以及中日侨民的历史悲情与尴尬。一方面,华裔和日裔共享加拿大历史上的不公正待遇:限制入境,暴民抢劫,没有国籍,没有参政权。另一方面,在二战反法西斯战争背景下,华裔和日裔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华裔当兵为身份而战,为尊严而战。“只有在穿上了加拿大军队的军装后,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了。”华裔女兵则“穿着美式军服,涂着艳丽的口红,船型帽下的头发烫成波浪式,完全是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风潮”。[13]11,182日裔则不仅被集体隔离,被强制驱赶到深山修公路,年轻人还被要求赴印度、澳大利亚等战区,去对日广播,去日军战俘营当管理员,去从事对抗日本国的前线工作。然而,只要穿上加拿大军服,中日侨民的对峙就可以化解。成为加拿大士兵,为加拿大服务,是中日侨民摆脱族裔身份标签,争取加拿大公民权的自由之路。

《沙捞越战事》借跨地域跨民族的反法西斯战争,表达了加拿大侨民的身份困惑。《沙捞越战事》虽以华裔士兵周天化为主线,扉页上也直接阐明作者的写作意图:“谨以此文纪念二战期间战斗在沙捞越丛林的华裔特种士兵”,但小说并没有独尊华裔视角。“我是谁?”“为谁而战?”“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去?”是贯穿始终的未解之谜。小说的尾声处理是耐人寻味的,“当初麦克上校让交通员送到英国化验的那瓶周天化的血清样本至今还保存在加拿大京士顿军事学院档案馆的地下室冷冻库里。如果要寻找他有没有血脉留在丛林里,通过DNA技术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不会有人去做这件事,因为周天化只是一个普通的华裔二战士兵。”[13]249这意味着尽管主张多元文化主义,但根深蒂固的白人中心主义仍然存在,加拿大军方/政府无意识中依旧区别对待不同族裔的二战士兵。

《沙捞越战事》的创伤记忆不仅涉及少数族裔,也述及英军内部成员的身份歧视。出身不纯正造成英国空军中尉汉南·帕屈克成长创伤。日本女间谍昆虫学家纪美由子由此施展诱惑,不仅“优美无比地把蝴蝶的情欲展示给汉南”,更为汉南·帕屈克卑微的童年赋予美好的理解,从而使他成为日本间谍——进入人生“最有意义”的时期,最后造成战争的毁灭性后果——英国空军丧失了三百多架飞机和四个野战机场。汉南·帕屈克成为日本间谍的过程与加拿大中日侨民的战争困惑,共同演绎个人创伤经历、情感选择、价值判断与民族国家立场之间的吊诡。

陈河借由抗日反法西斯战争,以作为少数族裔的华人视角,追问华人群体在世界不同区域不同国度的历史境遇,发现少数族裔的海外隐秘历史,追寻历史真相,书写创伤记忆,叩问人性,在全球化族群冲突与融合的文化语境中具有普遍意义。

二、“他方”的战争与叙事伦理

马来亚抗战无论对中国还是对加拿大都是一场遥远的“他方”的战争。叙事人在远方,时间上的久远足以造成记忆的自然丧失与刻意的遗忘,空间上的遥远以及“第三方”的局外人身份则可能导致缺乏在地的历史经验与现实体验。海外华人既是一个多重身份主体也是充满犹疑与流动性的主体。海外抗战书写提供了超越单一视角的可能,也容易流于旁观者的疏离。如何处理史料与现实,如何看待战争的轻与重,对作者是艺术实践,也是一种伦理考验。

对身为华人新移民作家的陈河来说,马来亚抗战历史的叙事伦理首先来自非虚构还是虚构文体的选择。《沙捞越战事》借一个偶然的华裔老兵的新闻介入马来亚抗战,从虚构的《沙捞越战事》,经由《怡保之夜》恐怖之夜的揭秘,到非虚构的《米罗山营地》的全景展现,形成完整的思考逻辑。尽管是以战争命名的小说,但《沙捞越战事》的基调是以传奇虚构加拿大立场的“他方”的战争,发现不同族裔侨民的历史命运,寻找移民的族群融合之道,因而不强调中日对抗。周天化的华裔身份是可疑的,众多不确定的叙述都指向周天化的中日混血身份,比如他和父亲关系冷淡,而母亲在吉岛茂餐馆里的时候是愉快的,他安有代表日本男性成年的金牙齿,他甚至可以轻松地通过日军的测谎。周天化的长相是可疑的,他的头型具备了日本北海道原住民的特征。他的族群认同也是模糊的,小说开篇周天化参军之行最令人不可理解的地方就是他绕道落基山脉去卡尔加里城。而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探望曾经与之朝夕共处的温哥华斯蒂斯通镇上被强制驱逐到卡尔加里城的日侨朋友。避写恢弘的战争画面与残酷的丛林杀戮,陈河将叙事重心放在日裔华裔战争参与者的成长过程。小说的尾声留下一个不是疑问的疑问,那就是周天化究竟是否是中日混血完全可以查得到,但对于加拿大少数族裔来说,移民他国就意味着接受血缘的混杂性与文化的混杂性,因此,查不查周天化的血缘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怡保之夜》的叙事者是一位业余抗战历史爱好者,但他保有对历史的敬畏以及对历史叙事的警觉,担心“没有一套系统的理论,一不小心就会跟着人家的历史观点走”。这种敬畏使他来到怡保实地调查抗日遗迹,感受强烈的历史气息。以台湾警备司令部一名退职官员刘戈清千里追凶留下的卷宗开始,寻找怡保大肃清时期“蒙面人”案件的罪犯,“以警示后人不得如此作恶多端”。尽管《怡保之夜》是虚构作品,但叙事者已采用业余历史爱好者的身份。舍弃《沙捞越战事》的传奇色彩与炫目的异国风情,《怡保之夜》不动声色的冷静背后隐藏着的是造成三百多华人青年被日军屠杀而凶手成功跨国逃逸的惊天真相。真相揭露,疑团重重,陈河没有继续拷问,而是将其交给读者,交给时间。忍受着仇恨,“就这样慢慢吞吞地,‘蒙面人’差不多已过完了一生。”人性深处与历史深处一样幽暗,充满不确定性,难以抵达。这种对世界真相追而不可得的感喟和理解为《怡保之夜》增添了哲理的意蕴。

“活生生的日军罪行遗迹让我感到这个小城内外还弥漫着日本人占据时期的恐怖”,陈河选择以“非虚构”文体承担历史道义的书写。“‘非虚构写作’与其说是一种文体概念,还不如说是一种写作姿态,是作家面对历史或现实的介入性写作姿态。”“当‘非虚构写作’不断重返历史记忆时,不仅仅是为了揭示历史真相,更重要的是,它还试图通过揭示真相被遮蔽的过程,展示这种重返历史现场的艰难与必要。”[14]当马来亚华人抗战历史中的人和事都被各相关方湮没、扭曲时,作为“内地背景的第一个来访者”的陈河以“他方”介入丛林,开始以真相调查者(“元叙事”者)的身份,试图穿越现实世界和那段历史隔着的不可逾越的时空。“我已经成了这个问题的专家,所掌握到的很多资料是独门的。”

从小说家的角度而言,小说的形式选择本身就是伦理的选择。除了从虚构到非虚构的文体有所改变,陈河在叙事风格上也做了明显的调整。《沙捞越战事》充满想象力、充分展示作者对现代叙事技巧的调度和运用。《沙捞越战事》是浪漫的,诗性的文字常常从笔端自然流露。作者在紧张的临战状态中穿插了对两位美好的女性——日裔的藤原香子与依班少女猜兰的描写。周天化从她们的身上感受不到战争的残酷与无情。她们对周天化的情感超越族裔,也超越仇恨。周天化和熊本之间的友谊寄寓了作者对加拿大多元族群和解的理想:“那年武汉保卫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海里追赶金枪鱼的季节。那年的金枪鱼真是多啊!……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的渔业生产真的是很忙,金枪鱼罐头厂的订单作业做不完,日夜要加班。……总之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是特别的热闹。”[13]46就连日本女间谍也是那么“迷人”和“善解人意”。

《怡保之夜》则被无法言说的历史真相,以及正义在政治运作中的缺席所包围,重返历史的艰难和沉重氛围笼罩全文。陈河深受1980年代文学启蒙思潮影响,其小说大多具有浓重的理想主义、革命英雄主义色彩。《米罗山营地》正面强攻历史,多头并进。追踪136部队从成立到登陆,与马共领导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合作,在丛林中与日军斡旋,开展敌后间谍工作,展现国际反法西斯背景下的马来亚抵抗运动。《米罗山营地》重返崇高,形成恢弘悲壮且庄严凝重的整体风格。发现“自我”,重返崇高,也是陈河重返写作的另一种精神动力。陈河接受采访时频频提到的一句话是:“当你走得足够远,你会发现你自己。”《米罗山营地》从题材到叙事风格都可以视为陈河重建与1980年代关系的精神纽带。

马来亚抗战是国际反法西斯联合阵线下的一场“他方”的特殊战争。《沙捞越战事》与《米罗山营地》都以136部队的敌后战争为核心事件。“英国方面希望利用中国的力量来维护其殖民地利益,而中国国民政府方面则希望通过这一合作,将其情报势力向南洋渗透。”“组建时的最初目的并不是领导和组织马来亚的敌后抗日斗争,而是密切马共与英国军事当局的联系,以利日后反攻马来亚时里应外合、共同作战,同时获取马共以及马共领导的抗日武装力量的情报,为战后英国殖民当局重返东南亚布局,为马来亚抗战胜利后英国殖民当局重返马来亚扮演‘先遣队’和‘带路人’的角色”。[15]另一方面,马共也有服从反法西斯战争大局的考虑。

136部队的领导架构、组成成员以及后来的具体行动组织都牵涉到几方势力的较量。意识形态立场不同、政治诉求不同都使得对这一历史的解读被高度的政治化,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从而也为文学叙事提供更多想象空间。尽管如此,文学书写在面对重大历史事件时,仍然有其伦理要求——正义理性。无论战后的政治形势如何演变,抗战反法西斯期间中英、国共的合作是符合历史正义的。戴维斯等人真诚的感激、殖民政府曾经给予的荣誉都是来自“他方”的证言:1946年陈平作为前游击队的八个代表之一,前往新加坡接受英国最高指挥官蒙特巴腾的授予的银星勋章。日军对卡迪卡素夫人及其家人犯下的罪行、霹雳州战犯法庭的判决都是确证无疑的。卡迪卡素夫人由于战时的贡献和牺牲获得大英帝国对于平民的最高荣誉——乔治勋章。

走出丛林之后,马来亚抗战重要历史当事人陈平晚年以《我方的历史》做最后的自白:“我打过两场仗,并多年以森林为家。本书既非自夸,亦非道歉。本书邀请读者理解信仰如何形成,以及冲突又是怎样开始并僵持着。同样,它也让读者透视和平如何得以实现。”[16]

三、“他方”写作的价值及限度

陈河“在他方(加拿大)写作(马来亚抗战历史)”与其曾经的军旅生涯、战争情结有直接的关联。以“包括在外”的身份介入东南亚的华人历史,看似跨界太远,是偶然的个人选择,实则也是华人作家在全球化时代的必然选择。这场战争不仅直接对东南亚华侨造成巨大的灾难,影响所及也扩及远离战区的华人社会,绵延到战后华人的权益。“在加拿大华人历史的各个时期中,1937年至1947年这十年是最最激动人心和关系重大的时期。”在民族危机面前,加拿大华人社区空前团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加拿大和中国成为盟国,“从而把加拿大华人对中国和加拿大双方事业的支持结合起来 ”。“这还有助于改善加拿大白人对加拿大华人的态度,而白人态度的改善,到1947年又使不列颠哥伦比亚河撒斯喀彻温两省的华人有可能获得选举权,使移民政策作出有利于华人的重大改进。”[17]289

太平洋战争导致反法西斯同盟与全球华人抗战统一战线的形成。“中国共产党为太平洋战争的宣言”主张:“(一)中国与英美及其他抗日诸友邦缔结军事同盟,实行配合作战,同时建立太平洋一切抗日民族的统一战线,坚持抗日战争的完全的胜利。……(八)加强南洋及各地华侨同胞的内部团结,反对一部分人的挑拨离间,同时全体华侨应与各友邦政府及各本地民族协同一致,反对日本法西斯的进攻。”(6)《解放日报》1941年12月10日.蔡仁龙,郭梁.华侨抗日救国史料选辑[G].闽出管刊(内)字第002号,第69页。“蒋介石告海外侨胞书”:“我海外侨胞秉持民族优良之天赋,积年年勤苦之经营,对所在各地有重大密切之关系,不啻为第二故乡,务望奋其义勇,协助友邦,贡献一切人力物力为消灭共同敌人达成最后胜利。对于当地一切战时工作,务应各竭其能,如当地政府有需,吾侨胞应视与参加作战之工作并重,一致踊跃参加。望吾侨胞在海外之努力,将不下于在祖国效命沙场之战士,发挥吾中华民族慷慨赴义之精神,完成吾人在此一大时代中之使命,凡使我全体侨胞必有以副祖国之期望也。”(7)《新华日报》1941年12月12日.蔡仁龙,郭梁.华侨抗日救国史料选辑[G].闽出管刊(内)字第002号,第125页。

因此,从世界华人的视角看,海外抗战的历史书写铭刻着中华民族在海外的历史记忆与集体创伤。当马华作家在淡忘或者以历史虚无主义去经营“审美”的文学事业时,陈河的海外抗战书写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此外,以加拿大华人新移民写东南亚老移民的历史往事也牵涉到“华人的代际理解与沟通”这一问题。马来亚抗战的历史书写、文学书写主体不仅仅属于新马华人,在更广阔的意义上也属于全球华人。

“马华文学史其实也是一部华裔移民的血泪斑斑的苦难史。”[18]22日本殖民占领马来亚的三年零八个月期间,马华文学的创作完全中断。被誉为“马华文学史家第一人”的方修说:“我所编著的马华文学史,迄今为止,共有两大段落。一是战前的23年:1919—1942,另一个是战后初期的11年:1935—1956。”[19]7这段中断的文学史对应的就是马来亚华人抗战史。缺乏即时现场的文学记录,陈河的正面介入就是其书写的意义所在。

然而,大抗战视角的“长焦”与“广角”固然广纳中心与边缘,但也容易造成视角的盲区。如新加坡冷战研究学者陈剑所言,《沙捞越战事》将发生在马来亚的华人抗战历史移植到沙捞越。陈河在史料收集与现场勘查方面下了功夫,但并未能完全成功将史料转化为文学叙事。“说真的,我已经成了这个问题的专家,所掌握到的很多资料是独门的,但我还是觉得十分迷茫。我感觉到我所处的现实世界和那段历史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时空。”[10]5首先,没能处理好叙事者的身份。一方面以“外来者”身份追究历史“迷雾”,另一方面又以全能视角俯瞰战争过程,虚实转换欠自然。熟悉军事知识也使得作者在很多军事常识和装备上投入太多的笔墨。其次,情节设置、文学形象塑造不尽如人意。《沙捞越战事》的情节浪漫化处理削弱了对战争本身的反思。《米罗山营地》被史料所困,专家身份妨碍了陈河的文学表达。追求全景还原马来亚抗战历史,试图面面俱到,反而造成人物沦为群像符号,面目模糊。

尽管有缺憾,陈河海外抗战小说的开创性意义却是毋庸置疑的。从《沙捞越战事》猎奇性视角,只取一点灵感虚构创作,进行多元文化主义阐释,转变为《怡保之夜》《米罗山营地》静肃的悲悯,面向华人历史创伤进行写作救赎。经由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抗战历史,陈河勾连起不同区域华人的历史性“关联”,海外华人的世界性生存体验也因此变得复杂而深刻,从而将碎片化的华人历史纳入中国的、世界的历史。“悲悯阙如”是人类命运共同体都需要的精神救济,以史为鉴也是文学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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