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克制的叙事 丰盈深邃的主题——《叶落无痕》影评

□李倩楠

一、引言

影片《叶落无痕》的男主人公是一名崇尚山野生活，远离现代文明的边缘人，同时也是一名患有PTSD（又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父亲，独自带领15岁的女儿生活在国家森林里。女儿被无意闯入森林的陌生人看到，引来了森林保护协会的工作人员，两人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对父女俩提供了一系列援助，试图通过救济、帮扶，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期望其能归附到现代文明中。起初父亲认为表面上的充分合作即完全配合人道主义者的一切安排，可以换取个人空间和自由，最终却发现主流文化渗透在生活的边边角角，政府人员看似站在他的立场上，给予善意的关怀，实质却是想当然地把自认为正确的生活理念灌输给他们，企图教化他们，这让父亲日渐焦虑，苦闷不得排解。一切援助与其说是心灵解药，不如说更像是慢性毒药，对父亲心理造成极大伤害，步步侵入他追求的孤独和自由，迫使其带着女儿悄无声息地逃离现代社会。在逃离的过程中，导演又借助人物关系以女儿成长为暗线，在深层次揭示尊重多元文化之际，又引申出女儿的成长和父亲的自我建构等内容，使得整部影片人物形象饱满，主题深远。

《叶落无痕》以绿色为基调，用舒缓平和的节奏，展现出主流文化与边缘群体间的冲突，让我们重新审视现代文明和文化多样性。但导演并非赞扬特立独行，也绝不是批判主流平庸，而是表达对多样性的尊重，对自由平等的追求。我们不应觉得那些回归主流文化的人多么糟糕，也不能剥夺边缘群体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毕竟日益进步文明的现代社会带给我们每个人最大的礼物就是让不同群体甚至是独立的个体不论是身处社会，还是做个孤岛，都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快乐。值得一提的是，全片从头到尾既没有宏大复杂的叙事结构，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就连人物的表演也是隐而不发。导演在这种简约的叙事中克制抒情，并合理运用空白，通过召唤，激发观者想象，为隐含的内容做出多样的解读。两者相辅相成，共同完成对影片内容的演绎。

二、克制简约的叙事

《叶落无痕》这种“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节制，首先体现在用简单的画面来创造复杂的心理环境。贯穿整部片子的色调都是宁静平和的绿色，在此基调上，不是通过情节的张力推动故事的发展，而是通过环境画面的转换，揭示人物内在情绪的起伏。片子开头用轻拂的微风、零星的鸟啼、摇曳的枝蔓，展现父女俩悠闲静谧的生活环境；用铺满绿色的深林、苍翠欲滴的植被上闪烁的阳光，表现父女二人明朗快乐的心情。随后，在被迫搬到社区时，用阴沉的天和空寂的房屋展现父亲不被理解的孤寂，用被砍的树桩、被困的白马展现父亲追求自由而不得的苦闷；甚至通过将轰隆作响的机器和森林中滴滴答答的雨声作为对比，展现主流文化对边缘群体的不认同、不尊重。

其次，影片的简约还体现在人物的设计上。影片将边缘群体、PTSD老兵、父亲等不同角色集中于男主人公一人身上，通过情节的发展，揭示人物内在的复杂性。作为叛逃主流文化的化身，父亲带着女儿逃离政府给他们安排好的生活和角色。但女儿在逃离的过程中，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开始时，女儿亦步亦趋跟随父亲，后来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群体生活教给她的信任，现代文明带给她的温暖，让女儿开始从另一个视角来重新看待父亲一直逃离的世界，两人的价值观出现分歧，并随着时间推移，演变成女儿对现代文明的开放态度与父亲安于山野，追求独处的价值观之间悄无声息的较量。本来作为边缘弱势文化符号的父亲，在他们两个人的小团体里成为了主流的价值符号，而女儿的成长选择和父亲的价值理念之间的冲突，就如同另外一种文化意识的觉醒试图摆脱文化独裁统治一般。但导演在此处以罕见的克制来处理不同文化理念间的冲突：用父女俩零星的对话和大量的沉默展现不同价值观的冲突，用父女情深的相互体谅来代替歇斯底里的挣扎。影片的最后，两人以拥抱和解，选择尊重彼此的价值理念，含蓄地表露出导演对平等自由、尊重多元的社会的追求。没有刻意制造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极力渲染激烈复杂的心理情绪，更没有精心设计紧随环境变化的背景配乐。平缓的节奏，少了华丽渲染。简约的叙事，多了欲说还休，让观者由衷体会到无声却也深情的感动。

最后，影片的简约克制还体现在用看似简单的符码表现深刻的文化内涵。比如影片中出现的“海马”和“蜜蜂”两种符号，虽然极简，但喻义丰富。

第一次出现“海马”这一象征符号是女儿在森林中生活。偶然看到海马的相关文字，女儿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笑容。我们知道海马是一种由雄性抚养长大的动物，寓意是虽不能朝夕相处但依旧相互牵挂。由此可以联系到女儿和父亲的相处模式：女儿从小跟随父亲长大，而父亲就像是老海马一般用心教导，不仅让她拥有超乎年龄的知识积累，更是将自己野外生存的技能一并传授，使女儿成为一个优秀独立的青少年。当女儿意识到父亲对她如海马悉心照料幼儿一般时，心中必然欢喜。海马第二次出现是女儿在阡陌小道上偶然捡到了一条海马项链，之后就戴在身上从未摘下，这一举动暗示父女俩感情深厚，女儿内心也希望能和父亲一直生活在一起。海马最后一次则是父亲暂居在一处追求文化多样性的小群体中疗伤时出现的。这个小群体的生活就像是文化素养高度发达的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充满着和谐、尊重、关爱与惬意。女租客会定期给像父亲一样追求山野自由的独居者输送生活用品，同时也会为享受群居、崇尚文明的群体提供处所。这里融洽自在的氛围带给女儿极大的震撼，也促使女儿决定留下来，不再跟随父亲。当女儿和父亲共同用橘子皮摆出海马的造型时，导演在此处暗示：女儿如小海马一样，不可能和父亲永不分离。随着成长带来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两人不同的价值理念终究会导致不同的人生选择。影片用“海马”这一符号，不仅将女儿不同时期的不同心理变化含蓄地表现出来，而且含蓄地告诉观者：因为父女情深，所以彼此尊重对方不同的选择，更因为彼此理解，即使分离也依旧牵挂对方。

影片中的另外一个象征符号是“蜜蜂”。蜜蜂是群居动物，分工协作，文明有序，在影片的后半段出现，象征现代社会。父亲在山脚下疗伤时，女儿偶然遇到一位养蜂人。养蜂人告诉女儿蜜蜂这一群体的生活习性并让女儿学会和蜜蜂相处，从而让其感受到了群体生活的温暖。女儿受到启发，带着父亲来感受蜂巢的热量，希望父亲受此感召，可以改变态度，尝试融入人群。

影片通过海马和蜜蜂的象征意义，将父女两人不同文化理念的碰撞不露声色地展现出来。影片从头到尾不煽情、不介入、不挑唆，极尽简约但却一点也不简单——看似“平铺直叙”，寡淡无味，却传递出大量复杂的信息，激起内心无数波澜。

三、召唤机制

影片中，引起观众兴趣的除了多元文化带来的思考之外，刺中观众的另一个看点就是片中父亲角色的设定：患有PTSD的战后老兵。在这个前提上，引申出女儿的成长教育和父亲的自我认知等。在诠释这部分内容时，导演并没有直接体现，只是给出了几个隐晦的镜头，并竭力将其最大程度淡化以至模糊。我们只能通过即使生活在森林中父亲依旧有着无法摆脱的梦魇，政府人员对父亲进行测试时问“我很有集体荣誉感”时父亲的表现，以及其定期去医院领取治疗PTSD的药物等细节，得知父亲曾经参加过激烈又残酷的战争。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关于这些内容的表现。影片里存在大量留白，这种留白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将自己独特的体验和想象置于角色中，把内容填充起来，激发观者揣测人物的积极性，做出开放式的解读，从而丰富电影内容。比如父亲身份的背后隐藏的就是对“战争”这个宏大命题的永恒讨论。

战争影片一直为电影市场所钟爱，真实再现历史，还原战争场景，是人们对史诗级战争片的普遍期待。从《巴顿将军》《最长的一天》《辛德勒名单》到近年来的《拯救大兵瑞恩》《父辈的旗帜》《血战钢锯岭》，这些影片往往以宏大场面、逼真视效震撼观众，以残酷背景下闪光的人性感动观众。相比之下，《叶落无痕》无论是风格形式还是技术画面都和传统战争片有天壤之别：从宏大叙事到视觉震撼都明显逊色，但《叶落无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士兵脱离战场后的具体生活状况入手，将每个士兵都必须面对的日常生活呈现在观众面前，从而让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视角来思考战争带给士兵的深远影响。尤其是对生活的影响：你的荣誉是集体的荣誉，你的噩梦却是你一个人的噩梦，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创伤却伴随一生。大战对士兵的伤害不是肉体饱受痛苦，而是精神受到摧残，就像影片中的患有PTSD的父亲一般，从战场回到现代社会后，面临的是关于教育子女，平衡现实生活和战场经历，面对现代文明价值的冲击，若不能正确调整心理结构时能去往何处，该怎样度过余生等一系列问题。关于这些问题，影片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答案留在每个观众自我的想象中，让观众在观看中自行建构。

《叶落无痕》没有宣扬战争的正义性和个人英雄崇拜，也没有批判战争的罪恶性和集体荣誉至上，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看待战争的维度。比如：当士兵从血腥残酷的战场回到家庭后，子女的教育该如何进行？有了不可治愈的心理创伤时，不愿或者不能融入主流文化，能否得到相应的尊重？如果逃离当下，最远能逃到哪里？逃离的究竟是环境还是自我？这些关于战争等不可抗因素导致的自身符号的统一性和撕裂性的内容，隐晦又模糊，给观众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也为影片提供了多种自我解读的可能性。

四、结语

《叶落无痕》在叙事方式和主题表述方面相当的克制，不疾不徐又含蓄隐晦。但克制不等于没有冲突，贯穿全文的主要有明暗两个冲突：一个是父亲所代表的山野生活价值观和社会文明的人道主义关怀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一个是女儿的成长和父亲的选择之间的冲突。两个冲突分别成为了推动电影前后半程的动力，也共同构成了影片的主题。前一个冲突主要通过克制简约的叙事，表达导演对尊重多元文化，追求自由平等社会的理想，正如片中老牛仔弹唱的曲子：“We both share a moon and a star,maybe you safe maybe we both find a place with a heart.”后一个冲突作为暗线，含有关于子女教育、自我建构等隐晦的内容，导演巧妙地运用留白，通过召唤，激发观众揣测人物的积极性，让影片有了多种解读的可能，从而使影片内容的丰盈性和深邃性得以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