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中国化大众化的典型:《六祖坛经》及其现实意义
2019-02-21蒋凡
蒋 凡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印度佛学,在东汉明帝时传来中国,作为外来的宗教思想,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发展,才逐渐被中国的传统文化所容纳、消化,并迅速发展壮大,从而儒、道、释三教并立,成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三大支柱,说明了佛学中国化的成功与贡献。
印度的佛家经典,原用梵文书写,中国士人及僧侣,能阅读梵典者少之又少,佛学要让中国人接受,首先要过翻译关。尊重原典的直译、硬译、死译,中国信众读不懂,不能理解,而以意译为主的讲解,又多误解原典而误入歧途,而有“谤经”之误,这是佛学中国化过程中的阵痛。六祖惠能之前的高僧大德如鸠摩罗什、慧远及唐初的玄奘法师,都积极探索,作出了各自的贡献。但其译经的阅读对象,主要是中国的士大夫。中国士大夫能读、能理解佛典,是佛学中国化的一大进展。但能读能理解,并不等于接受思想指导。如果广大民众不能读懂、不能理解,那么中国佛学还只能说是贵族阶层或知识分子的精神粮食,而与广大民众不生关涉,其影响受到很大的局限。因此,佛学的中国化还必须进一步从士大夫知识分子走向民间大众,才能成为真正中国化的深入民心的新佛学。在这方面,《坛经》是典型,其现实作用与影响无可替代。
惠能世称不识字,但实际他在佛学中国化、大众化的过程中,对前贤的探索是有所继承与发扬的,至少有其暗合的一面。如他那“不立文字”之说,与道家言为糟粕、得意忘言思想,实际遥相呼应。六祖之前东晋名僧支遁(道林)借用当时流行的玄学来讲解佛学,又用佛家般若学的“即色论”来讲解庄子的《逍遥游》。他见王羲之,“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1]121;刘孝标注引《支法师传》阐释说:“法师研《十地》,则知顿悟于七住;寻庄周,则辩圣人之逍遥。”[1]121当时注《庄》解《庄》,不出向(秀)郭(象)的自生、独化、适性为逍遥义。但支遁反驳适性逍遥之说,指出“夫(夏)桀、(盗)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认为“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常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1]120。也就是说,人类必须跳出人生苦海,而渡向彼岸自由世界,涅槃新生,才能真正逍遥。不跳出物欲横流的世俗世界,岂能成为“至人”“菩萨”?这就转而用道家思想《庄》《老》之学来讲解佛学了,因此推动了佛学中国化的进程。
又如晋宋之际的高僧大德慧远,在庐山东林寺建立了颇具规模的僧侣学校,他不仅讲佛学,同时讲儒学,如《丧服经》《诗经》等,《庄》《老》之学,世俗弟子中以雷次宗、宗炳及谢灵运等最为著名。他年轻时,讲解佛经佛理,因思想来自印度梵言,中国士人大多听不懂,于是慧远就改用世俗流行的《庄子》来格义,连类阐说,破惑释疑,《高僧传》称“远乃注《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2],这是很具体很实在的佛学中国化进程。他在《与隐士刘遗民等书》中说:“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沈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苟会之有宗,则百家同致。”[3]68
但是,为支遁、慧远诸先贤所推动的佛学中国化进程,主要影响还在士大夫知识分子阶层,其影响面较窄,也很有限,不够广阔深入。六祖惠能《坛经》,则明白无误地突破了这一局限,直接深入到了广大的下层世俗民间,而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因此,其佛学的世俗化、大众化,正是对前贤高僧所推动的佛学中国化的补充与发展。慧远所称“苟会之有宗,则百家同致”[3]68的思想理念,由六祖惠能的《坛经》真正推广到了下层民间而深得民心。
六祖惠能早年贫苦,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和权利,他自称不识文字,不识字,在治学上,明显是劣势,但同时又是优势。正因他不识字,所以他听人读经解经,会抛弃那多如牛毛的我注六经式的繁琐经疏注释,他在默听时即急速转动脑筋,独立思考,一旦打开了智慧顿悟之门,立刻直抉心源自性之空明,他运用的大多是六经注我的方法,只要不违经典佛理,就可以用最通俗最生动的浅显明白的语言作譬喻,直接揭示佛学的本质真相,让不识字的广大民众,也能明白无误地接受佛理的影响。这比前贤高僧大德那艰深的学术言说,大大地深入到了中国广大民众心中。这对佛学中国化的进程,是伟大的推动,其贡献难以估量。
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坛经》对《庄》《老》及魏晋等玄学的“得意忘言”“得蹄忘筌”的“言外之意”的方法论,当然有所继承和发展。不过,比较而言,《坛经》继承初祖达摩的表述,更激进、更彻底,干脆来个“不立文字”的顿悟之法。惠能原不识字,这对读书治学来说,当然是劣势;但对他这个特殊的天才人物而言,却更显优势。因为他不受传统士人所受传统经学思维模式的拘缚,认为理论解读和思想接受,要有独创性,不要人云亦云地炒冷饭,这样才能给世俗大众予以思想引导。那干巴巴的说教、繁琐的经疏,对多数目不识丁的大众,又有何意味呢?他的“不立文字”之法,实际上是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独立思考,合乎王国维、陈寅恪诸学人所称的 “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这一说法,不仅对佛学研讨,就是对于其他思想学术研究,也是一个有益的启悟。
《坛经·般若品》第二曰:“若大乘人,……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不假文字。”[4]50《机缘品》第七曰:“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焉能会义?’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4]102此谓佛理不仅在文字语言的表述,更应在言语文字背后去解悟其思想本质,“吾今强言说,令汝舍邪见。汝勿随言解,许汝知少分。”[4]126此谓弟子听师言说讲解,应有独立思考,而不能死于句下,这样才能有所收获。故宗宝《坛经跋》中明白指出:“达摩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卢祖六叶正传,又安用是文字哉?余曰此经非文字也,达摩单传直指之指也。……今之禅宗,流布天下,皆本是指,而今而后,岂无因是指而明心见性者耶?”[4]204于此可见禅宗自达摩初祖不立文字,至六祖发扬光大,教外别传,禅宗广泛流传,不仅在士大夫,在庄严宝刹,更在广大民间的人民大众心中。
二、下人上智,众生平等
《坛经·行由品》第一曰:“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4]20这对下层民众的学佛,是一个很大的激励。学佛并非是“上上人”——士大夫知识分子的专利,不识字或缺乏教育的“下下人”——人民大众,只要心诚即佛,一心向善,同样可以成佛。在学佛的道路上,卑贱者也有超越上层精神贵族的大智慧。众生平等,在学佛道路上,没有上下贵贱之分。只要悟解本心自性,都有到达彼岸成佛的可能。念佛不只在念经说空,夸夸其谈,而“必须心行”,即言行一致,想到做到,思想与实践合而为一,这才能成佛。所以六祖又说:“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4]38万物内在皆具佛性,何止是贵族、平民、君子、小人乎!所以六祖接着又补充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其人中,有愚有智,……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善知识,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4]53-54此所以六祖提倡“平等性智心无病”也。所谓“平等性智”,是佛学中的四智之一,谓如来观一切法,与众生皆平等,发大慈悲心,随其根机加以开导,众人一旦证入,即可成佛,佛与众生是平等的。把佛学从士大夫知识分子的专利,扩大到世俗界千家万户的百姓之中。
在佛祖面前,人们不论高低贵贱,人人平等的观念,六祖一贯坚持,即在五祖弘忍面前,也是当仁不让。惠能初到黄梅见五祖,不过是一庙中下层劳作的杂役,但与五祖的对话却很生动,《坛经·行由品》第一曰:
祖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4]7
所谓“獦獠”,是指南方边陲的蛮夷之人。但惠能自尊自信,坚持自己与五祖弘忍一样,“佛性”并无差异,都有学佛成佛的权利和可能,惠能通过诚心向佛而成为世所公认的禅宗六祖,这就为自愿学佛而慈悲向善的劳苦大众,树立了一个成功的典型。就这样,《坛经》把佛学的中国化引向了更广阔更深入的大众化世俗欲界之中。惠能之名,据其弟子法海的《坛经跋》说:“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作佛事。”六祖出身于下层民间,了解民生疾苦,与人民大众自然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打成一片,他认为老百姓学佛,就是一种思想的解放,引导平等众生成佛而脱离烦恼苦海,正是自己应有的责任。这又是他超越前贤的地方。
三、强调“成佛”与“求功德”的本质差异
在“上上人”的心目中,他们有钱有势,可以布施设斋,求得菩萨保佑,利于消灾弥难,求得福业。《坛经·疑问品》第三记载曰:“公曰:‘弟子闻达摩初化梁武帝,帝问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弟子未达此理,愿和尚为说。’师曰:‘实无功德,勿疑先圣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便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师又曰:‘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轻,常行普敬。心常轻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自性虚妄不实,即自无德。……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是以福德与功德别。武帝不识真理,非我祖师有过。’”[4]64-65六祖说佛,并不引经据典地故作艰深,而是以明白浅显的语言,来说明世人认为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功德不在钱多钱少,而在内心自性的诚意,一心向佛,慈悲为怀,度人苦难,钱多是功德,钱少的布施、甚或无钱布施,也可以是无量功德。梁武帝错把求个人之福,当作了我佛的无量功德,这实是谤佛而非向善。如果布施钱多则功德大,钱少则功德小,没钱则无功德,这样,求菩萨成佛而升往西方极乐净土,岂非为权贵所世袭垄断,这正是佛祖所痛恨的,六祖对梁武帝求福的批判,正是把学佛、成佛的权利,交还到广大民众的手里,化为人民大众学佛向善的自觉心愿。如此佛学,推动了佛学的中国化、大众化。
四、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坛经》强调明心见性,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但他同时又强调说佛不能离开空有名相,因为他的信众,大多属于世俗谛,而非菩萨谛,所以不能脱离现实来空讲佛法。《坛经·般若品》第二曰:“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若欲见真道,行正即是道。”[4]59-61修己向善,慈悲为怀,以普渡众生为念,离真道正道自然就不远了。这一说法具有强烈的当下现实性,使学佛大众的修炼有了明确的方向。惠能所称“道”,有借助儒道仁义、庄老道法自然理念的层面,但这只是“格义”,目的是为了证大众明白佛理而做归佛祖。
《坛经·疑问品》第三又有无相颂曰:“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4]74这是借助传统儒家概念,来作佛理的阐释,具有强烈的改造当下世界的现实精神。佛理菩提,只在世间,而不能脱离现实来说空。人或说和尚出家背弃父母为不孝,六祖加以反驳,他年轻上黄梅拜五祖时,就是求得人舍施十两银子安排好母亲生活后才上路的。他何曾不孝养父母?佛祖之慈悲,即孔孟儒家仁义的扩大深化,“孝养父母”“上下相义”,同样具有很现实的意义。今日寺庙捐赠救灾,正是佛祖慈悲以普度众生的思想体现。因此,学佛不一定要在寺庙为僧,在家做居士过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也可修道成佛。与以前法相宗、华严宗、天台宗相比较,六祖禅宗的学佛成佛之路更现实更宽广,学富五车,遍读梵典,可以成佛;但目不识丁的人民大众,只要自性之心向善,诚恳修炼,一样可以成佛。这就向大众敞开了学佛之门,因而更易于被大众所接受。后来禅宗佛学的迅速兴盛,正与其现实精神密切相关。
五、方法灵活,矛盾辩证
中国传统思维,《周易》的阴阳矛盾、正反相生之说,道家庄老的矛盾对待、祸福相因、有无互用、虚实相生之说,是古代朴素辩证法的萌芽。《坛经》的方法论,暗中与之相合而又加以发展,如其《咐嘱品》第十曰:“吾今教汝说法,……先须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无情五对: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明与暗对,阴与阳对,水与火对,此是五对也。法相语言十二对:语与法对,有与无对,有色与无色对,有相与无相对,有漏与无漏对,色与空对,动与静对,清与浊对,凡与圣对,僧与俗对,老与少对,大与小对,此是十二对也。自性起用十九对:长与短对,邪与正对,痴与慧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慈与毒对,戒与非对,直与曲对,实与虚对,险与平对,烦恼与菩提对,常与无常对,悲与害对,喜与嗔对,舍与悭对,进与退对,生与灭对,法身与色身对,化身与报身对,此是十九对也。师言此三十六对法,若解用,即道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自性动用,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三科法门即阴、界、入也。阴是五阴,色受想行识是也。入是十二入,外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内六门眼耳鼻舌身意是也。界是十八界,包括六尘六门六识。“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如一问一对,余问一依此作,即不失理也。”[4]172六祖具体举例说:“设有人问,何名为暗?答云: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则暗,以明显暗,以暗显明,来去相因,成中道义。余问悉皆如此。”[4]172-173
在继承先秦儒道传统思想辩证法的基础上,六祖把佛家辩证逻辑之学加以变化,以极其简明扼要的生动例证,具体演说了矛盾对待与转化的辩证逻辑之法。六祖讲经之所以能深入人心而给人以思想震撼,从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量,方法论的简便快捷、直取心肝,亦是推动佛学中国化、大众化而成功登顶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