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三分:朱子太极哲学的意象诠释
2019-02-21
(云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在朱子以前,学者对濂溪学的看法,往往推崇《通书》而忽视《太极图》,这与《太极图》的道教渊源有关。胡五峰认为:“推其道学所自,或曰:传《太极图》于穆修也。修传先天图于种放,放传于陈抟。此殆其学之一师欤?非其至者也。”[1]161也就是说,周子的《太极图》传于道教人物,但周子乃儒学宗师,故其所学必定不只一师,而穆修、陈抟一系思想来源在周子那里只是一个旁支,因而《太极图》在整个濂溪学中,只能是一个次要作品而已。程门弟子祁宽也曾指出,当时程门仅仅把《太极图》看作通书的附录而已[13]。相比前人,朱子则大力提倡《太极图》的地位:“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先生即手以授二程,本图附书后。传者见其如此,遂误以图为书之卒章,不复厘正。使先生立象尽意之微旨暗而不明,而骤读通书者,亦复不知有以总摄。”[2]3627他强调《太极图》才是周子哲学的精华与核心,《通书》只是对《太极图》的进一步展开和解释,学者将图附于书后,对其有轻视之意,这样实在是违背了周子立象以尽意的微旨,不仅使《太极图》暗而不明,亦使人在阅读《通书》没有头脑,难以立乎其大。
一、太极之意与卦爻之象
对于太极之象数方面的含义,可从画卦之前看,可从卦成之后看,朱子说:“且夫《大传》之太极者,何也?即两仪、四象、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而蕴于三者之内者也。”[2]1567所谓“具于三者之先”,便是就画卦之前来说,因为从逻辑上看,太极乃卦爻未画以前的模样,必是伏羲心中先有个太极,方能依此太极而画出两仪、四象、八卦的全体,两仪、四象、八卦是太极的展开;而太极则是“象数未形之全体也”[2]1637,是卦象的收摄。说太极“蕴于三者之内”,则是就卦成之后而言,此时太极作为“一个浑沦底道理”[2]2565散于两仪、四象、八卦之中。太极与卦爻并非并行不悖的两个事物,依太极画出卦爻后,这个太极并不是就舍弃了,而是融入卦爻之中,以卦爻为依托,成为卦爻之所以存在的根据。前者是从画卦的顺序来看,此时太极是卦爻之本原;后者是从太极八卦所蕴含之义理来看,太极便是八卦之理,太极之理便是两仪、四象、八卦的本体。[14]
朱子曾依太极八卦之理,想象、推论过由太极而至八卦的画卦过程,其言曰: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者,一理之判,始生一奇一偶,而为一画者二也。“两仪生四象”者,两仪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二画者四也。“四象生八卦”者,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三画者八也。爻之所以有奇有偶,卦之所以三画而成者,以此而已。是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圣人又已分明说破,亦不待更着言语别立议论而后明也。[2]2057
在此意义上,朱子把《周易》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看作“易学纲领,开卷第一义”[2]2057,从而确立了太极在卦爻形成过程中首要的、本原的地位。朱子在这里所推演的画卦过程,实际上是以尧夫的加一倍法为基础,但其中重点并不在奇偶、阴阳之交互作用,而在于强调“一理之判”作为生化之始的重要性,把太极由元气上升到形而上的天理。从这里亦可看出朱子义理之《易》对于前人象数之《易》的超越[3]106-111。
从太极之理与两仪、四象、八卦之理的关系来看,朱子又认为太极之理散见于卦爻之中,朱子曰:
太极便是一,到得生两仪时,这太极便在两仪中;生四象时,这太极便在四象中;生八卦时,这太极便在八卦中。[4]967
也就是说,太极便是一,是本体;而两仪、四象、八卦是多,是本体的流行发用。而在画卦、也即流行发用的过程中,太极之理亦相应地存在于生成出现的两仪、四象和八卦之中,朱子认为“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那么在这里,亦可说“卦卦有一太极,爻爻有一太极”。这类似于朱子所理解的“月印万川”:“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4]607天上之月是理一,其映射到万川之中,万川之月便是分殊,便是对月之本体的禀受,一如太极依存于卦爻之中,卦爻赖太极而存有。
合而言之,无论从本原还是从本体来看,“太极”都是指两仪、四象、八卦所蕴含的义理。卦爻依圣人所体悟之义理而画,同时亦是义理之表达方式,若从言意之辨的角度来看,太极即是“意”也。对“意”的根本地位及其与卦象、卦辞的关系,王弼曾有过详细的论述,其《周易略例·明象》有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5]609
王弼这里所说意、象、言分别对应义理(太极)、卦象和卦辞等语言,其意在于说明言、象对于意的承载和展现作用,以及强调意在这一认识过程中的根本地位,并通过分别概括为“明”和“观”这两条理路。从“言”和“象”来看,其作用在于承载晦涩难明、玄之又玄的“道”,“象”使这个不可言说的大道得以通过象数的形式表现出来,“言”则是对于抽象、概括之象的进一步解说,两者虽处于不同的位置,但都是“意”或“道”的演化,使其得以“明”,得以“出”。而从“意”的角度来看,则对卦辞、卦爻的研究,其根本目的既不是对概念的辨析和搬弄,亦不在于对象数的推演和筹算,而是对不易之大道的体悟,从这个意义上看,“言”和“象”只是追求大道的手段,虽为得意之必经途径,但不可拘泥于此,以至于舍本逐末,故王弼又云:“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5]609如同蹄的作用在求兔,筌的作用在求鱼,鱼兔既得,学既知本,则“六经皆我注脚”矣。
实际上,大道、卦爻和卦辞的关系,是中国哲学意—象—言之结构思维的体现,是大道天理的生化流行、收卷展开[15]。自意到言的“明象”过程,便是圣人画卦的过程,《易学启蒙》中曾提到:“《易》非独以河图而作也,盖盈天地之间莫非太极阴阳之妙,圣人于此仰观俯察,远求近取,固有以超然而黙契于其心矣。故自两仪之未分也,浑然太极,而两仪四象六十四卦之理已粲然于其中。”[6]217也就是说,圣人体悟大道之后,有“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境界。也即圣人心中先有太极之理,再依这个太极的样子,两仪、四象、八卦画开去,使太极之理得以呈现,这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而这一意、象、言结构,在朱子太极观众,便以对濂溪《太极图》的理解为依据,具体表现为大道—《太极图》—《太极图说》。也就是说,“朱熹不但吸收了邵雍加一倍法的筮法学说,而且在解释上把它与《太极图说》统一起来……象数关系同时反映着天地阴阳太极之妙”[7]87。而由言到意的“观意”过程,则是学者体悟大道、使外在太极之理内化于心的工夫理路,学者理解太极,须自下而上,由卦辞至卦象,由《图说》至《太极图》,方能在此基础上体悟太极之理,即所谓“为道日损”。
二、至善根本与太极之实
朱子太极学说纵向之意—象—言结构,前文之述尽矣,而若横向来看,则朱子哲学之本体论,又有虚、实、灵之三种属性,此三者都处于“意”的层面,是朱子本体的三个特征。本体三义本是言朱子之“心”,但考虑到其彻上彻下之一贯的结构性,则推致到理气论、功夫论,亦皆有所对应[注]关于朱子的本体三义“虚、实、灵”,可参见李煌明教授《一而二,二而一:朱子哲学的思维结构与理论纲脉》一文[《哲学研究》,2017(4):56-63,129]。虚指超越性,实指至善性,灵是指灵动性。本体三义“虚、实、灵”亦是中国哲学横向本体结构在朱子身上的体现。。而具体到太极学说,则朱子所谓“太极”一词,实包含有“太极”“无极”“生生”三种含义。如朱子说“太极之义,正谓理之极致耳”[2]1642,“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4]113,便是言其“太极”义,强调太极作为至善之根本,同于性、理;所谓“太极却不是一物,无方所顿放,故周子曰‘无极而太极’是他说得有功处”[4]2566-2567,则是指“无极”义,指太极的形上超越之特征;至于“所谓阴阳者,又必有是理而后有气”,则是在由太极生化万物之“生生”义而谈,强调太极的灵妙生生义。
太极即所谓在天为理在人为性者也,也就是朱子所描述的本体、朱子哲学的核心,而在太极三义中,实际上以至善根本义为首,其他二义则是太极另外的属性,虽然不可或缺,与“至善根本”一同构成了太极之完满趋向,但却为至善根本义所统摄。因为朱子认为,“吾儒以性为实,释氏以性为空”[4]192,相比于佛家之“空”和阳明之“知”,整个朱子更加强调天理之寂然不动,而将感而遂通视作天理之“实”的自然流行,并在与象山的无极太极之辩中反复论证“无极”乃在于申明“太极”之无形而有理。换言之,“无极”是在说明这个“太极”的无形无象。而生化万物的“生生”,亦是从作为理则、天理的“太极”义演化和发展而来。故而,可以说太极之“实”便是太极的本然义、自有义,只不过这个太极除了至善根本义以外,还兼有着形上超越义,以及灵妙生生义两方面属性,此三者的有机组合是朱子太极观得以自立的前提,缺一不可。
按照陈来的考证[7]76-81,朱子关于太极本体思想最早之系统成形作品是44岁定稿的《太极解义》,而在此书中,只以太极为阴阳和万物之根据,并未论及理气时间先后的问题。此说其实略有武断之嫌,因为从朱子早年拜访张栻时的“万化自此流,千圣同兹源”诗句可看出,其早年对“太极”的理解,便包含着生气、乃至生化万物的意味。此外,考虑到中国哲学本体与本原一致之传统,则朱子先把太极当做本体,后又将太极看成本原,此实无可想象。然后,若考察朱子太极哲学的发展脉络,则前期的讨论确实以至善之理为主,而“生生”含义虽早已有之,但要到晚年才谈得多了起来,并愈加缜密,成为其太极哲学中牢不可分的一环。兼且朱子太极学说是其以理为核心的理气论之依据,故尤其强调太极之至善本体的意味,故本文先就太极之“实”而展开。
朱子所谓太极,其最重要的含义实指蕴含在事物内部的理则、条理,是二气、五行、万物之所以能够存在的根据,“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4]113,“盖其所谓太极云者,合天地万物之理而一名之耳”,所以钱穆指出“这个物事便是太极,太极本无这物事,只是一个理”[8]293。以“理”来训“太极”。这个太极作为万物之根本,与万物实为一体之两面,不可分割,如朱子说:“此(太极)所谓无极而太极也,所以动而阳,静而阴之本体也。然非有以离乎阴阳者也,即阴阳而指其本体,不杂乎阴阳而为言耳。”[9]70就是说太极乃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的依据、本体之所在,并且这个本体不是离乎阴阳之外的,而是蕴含在阴阳之中,两者本是一物,之所以称之为“太极”,是单提出来而言。因为,“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而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因其极致,故名曰太极”[4]3122。两者是相即相离的关系,太极作为理之极致,既蕴含在阴阳之中,又超脱于阴阳之外,一如朱子之理气,可合说,可分说。
对此,朱子在答弟子杨子直的书信中说得更加细密:
盖天地之间只有动静两端,循环不已,更无余事,此之谓易。而其动其静则必有所以动静之理焉,是则所谓太极者也。圣人既指其实而名之,周子又为之图以象之,其所以发明表著,可谓无余蕴矣。原极之所以得名,盖取枢极之义,圣人谓之太极者,所以指夫天地万物之根也。[2]2071
也就是说,天地之间阴阳动静的整体谓之“易”,处于动静之间的事物以阴阳二气为代表,而阴阳动静的规律、依据则谓之“太极”,这个太极也就是易中之理、易之本体。做《易》的圣人总结“太极”之名,濂溪又做《太极图》发明其深意,已将这个太极地含义说得十分透彻了。而“太极”之所以得名,则是由作为天轴的“北极”发展而来[注]关于北极和太极的关系,可参看葛兆光《众妙之门——北极与太一、道、太极》[《中国文化》,1990(2):46-65]。,取其天地之枢纽、万物之根本的含义。
需要注意的是,就太极之“实”而言,强调其至善根本义的时候,理与气是一时并在的,两者没有先后次序可言,有此气方有此理,无此气则理亦无处着落。故朱子又在与程迥的书信《答程可久》中指出:
太极之义正谓理之极致耳。有是理即有是物,无先后次序之可言。故曰易有太极,则是太极乃在阴阳之中而非在阴阳之外也。今以大中训之,又以乾坤未判、大衍未分之时论之,恐未安也。[2]1642
朱子在这里一面强调太极作为“理之极致”的至善根本义,一面又强调有理便有物,两者并不存在时间上的先后关系,无理则无气,无气而无理。同时,朱子又批判了那种将太极视作混沌之前的元气,由此太极元气生化二气五行的观点,强调太极只是万物根本之理,并不能先于物而存在。此书作于淳熙七年,由此亦可见,朱子之太极观虽早有“生生”的含义,但在晚年特别强调“理生气”之前,确实多强调太极作为寂然不动之本体的一面,而这亦是朱子太极学说的立论之基。
三、形上超越与无极之虚
对于《太极图》最上一圈的解读,朱子坚持“无极而太极”,其所谓“无极”是对“太极”的一种描述,强调太极之“无形而有理”,也就是说,无极是就太极之“虚”的特性而言,指太极的形上超越义。朱子太极观中作为“虚”的“无极”思想,与作为“实”的“太极”思想,都是在41至44岁左右写就《太极解义》中便已经形成,但“无极”思想在后来与陆九渊兄弟的论辩中得以进一步深化和确定,故而本文从朱子哲学形成历史的角度,将“无极”放在太极之后加以阐释。
如果说太极强调“至极无以加”,那么无极则是强调“无形象方所”。如《语类》中云,“周子曰‘无极而太极’,盖云无此形状,而有此道理”[4]3115,这里“有此道理”是指太极,“无此形状”是指无极,通过两者的对比说明无极的含义,也即用来形容太极之无形无象。所谓“无形无象”“无形象方所”,最根本的意义在于指出太极并非一个可闻可见的“物事”,而是蕴含在万物之中的世界得以运行之依据,“盖恐人将太极做一个有形象底物看,故又说无极,言只是此理也”[4]3116。对此,朱子又进一步指出:“‘无极而太极’,而今人都想象有个光明闪烁底事物在那里。不知本是说无这物事,只是有个理,解如此动静而已。”[4]3660此说让人豁然开朗,所谓“无极而太极”便是说,太极并非如一些人想象那样,是一个明光闪闪、玄妙深邃的物体在那里存在着,世间本无一个唤作“太极”的物体存在,太极只是阴阳动静所遵循之机理而已。
这些观点早在《太极图说解》中就已经有所发挥,如其云:“无极而太极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实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底也。故曰:‘无极而太极。’非太极之外,复有无极也。”[9]72朱子指出,“无极而太极”并非如《老子》“道生一”一般是无极生出太极,而是在强调太极作为“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底”的无声无臭之特点。对此,其早年作品《答杨子直书》已有所提及:“圣人谓之太极者,所以指夫天地万物之根也。周子因之,而又谓之无极者,所以著夫无声无臭之妙也。”[4]3117认为周子引入“无极”概念,是为了具体形容太极的特点,也即“无声无臭之妙”。
其后,在与陆九渊兄弟的一系列无极太极之辩中,这些思想进一步深化。此次辩驳源于梭山对朱子引入“无极”概念的不满:“通书……曰一,曰中,即太极也,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10]22认为《通书》中未曾提到无极,并怀疑《太极图说》是伪造或周子其学未成时所作。朱子对此的回应是:“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2]1560也就是说,“无极而太极”,两者相互依托,是太极作为万化之根本的必然要求。只言无极,固然会有流于老庄之空寂的倾向;但只言太极则人们便会将其视作物上之一物。此后,朱子在与梭山的第二封书信中再次强调:“熹谓周先生之意,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著无极二字以名之。”[2]1562此皆为了强调引入“无极”的必要性,强调太极之形上超越义。
此后象山又接替其兄,与朱子进一步争论,对朱子的说法提出质疑:“圣人言有,今乃言无,何也?做大传时不言无极,太极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耶?”[10]23这是对朱子所谓“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的反驳,认为《易传》《洪范》皆不言无极,而人们对太极、皇极的理解也未曾如朱子所言。对此,朱子在回信中指出:
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令后之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以为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以为贯通全体,无乎不在,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2]231568
也就是说,太极作为万化之根据,无物之前便已存在,有物之后亦不消亡,它既可以独立于阴阳之外,又作为阴阳一动一静的理则行乎其中,周子对“无极”二字的引入,正是通过对太极之无声无臭、无形象方所的描述,来强调太极的这种神妙作用。
朱子一再强调太极“非是一物”,实际上有着说明“理气不分先后”的用意,也即此时的朱子仅仅把“太极”看成蕴含于万物背后的规律,在这个意义上,朱子强烈反对把“无极而太极”看作由无极生出太极:“然则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则非无极之后别生太极,而太极之上先有无极也。又曰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则非太极之后别生二五,而二五之上先有太极也。……而无极之妙盖未始不在是焉。”[2]2071-2072换言之,太极并非生化二气五行的一个事物,而是二气五行的本质规律,若将太极看作事物,则人们必将“追本溯源”,继续在太极之上寻找生化太极的事物。朱子强调周子“无极”概念的重要性,正是为了说明太极之无形象无方所,故而他对于“无极生太极”的观点便愈加反对。
四、灵妙生生与生生之灵
如果说“太极”是从本体上讲,指太极是万化之根本,是太极之“实”;那么“生生”则是就本原而讲,指太极具有生化万物的灵妙作用,是太极之“灵”。如前文所述,朱子论圣人画卦之过程,实际上是与太极化生万物相通的,而太极的灵妙生生,便于此中显露出来,所谓“未画之前,在《易》只是浑然一理,在人只是湛然一心……所以灵,所以说洁净精微之谓易。”[4]2228-2229也就是说,处于未发层面的浑然一理或湛然一心,都包含着这个洁净精微的灵妙作用。实际上,在朱子哲学中“灵”字常常用来论心,如“虚灵自是心之本体”[4]221。但需要注意的是,“心”在性之发用为情的过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如称“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2]3254。“性是理,心是包含该载,敷施发用底。”[4]223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心则兼摄未发已发,使未发之性发用为已发之情的过程得以实现,这便是心体的灵妙作用。对此,朱子又认为:“心之知觉,又是那气之虚灵底。聪明视听作为运用,皆是有这知觉,方运用得这道理。所以横渠说:‘人能宏道,是心能尽性。非道宏人,是性不能检心。’”[4]3278知觉言心之虚灵,言其能动性,是弘道之工具,天理大道之所以能够发用流行,下贯于现实世界,皆是由于这个虚灵之心的存在。统而言之,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心之虚灵明觉的特征于未发已发之间起到重要作用。若就朱子之太极、理气而言,则未发是理、是太极,已发是气、是阴阳。理生气、太极生两仪的趋向和可能是太极“生生”之根本含义,故本文以“灵妙生生”来阐述太极作为形上本体而与现实层面发生联系、由体达用的根据。
在此基础上,朱子云:“语道体之至极,则谓之太极,语太极之流行,则谓之道”[2]1568,此处的“道”便指阴阳二气的生化流行,生化流行所依据的理则是太极之实,而其之所以能够生化流行,则依赖于太极之灵,也即“生生”,是感而遂通的生生之特性,使形上的太极能够与现实世界贯通起来,使太极具有了生化万物的趋向和动力。周子亦曾说过:“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大程子曾说过:“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11]4,朱子对此语的解释是:“其阖辟变化之体,则谓之易;然所以能阖辟变化之理,则谓之道;其功用著见处,则谓之神”[4]3185。也即这里是将变化的整体称作“易”,将其中蕴含的理则称为“道”,将流行发用的神妙作用称为“神”,“神”也即所谓“生生”。由此可见,所谓生生,乃使理气相沟通的神妙作用,自二气乃至万物不停地流行开来,有“生生不穷”之意,故朱子说:“太极如一木生上,分而为枝干,又分而生花生叶,生生不穷。到得成果子,里面又有生生不穷之理,生将出去,又是无限个太极,更无停息。”[4]2567
朱子至晚年才尤其着意于“理生气”,故而其早年言论,特别是关于对太极与卦爻之关系的讨论中,虽已包含“生生”之意,却较少明言,甚至在直接讨论理气关系时,亦尤为强调“理气不分先后”。这或许与朱子早年着力反对唐代以来之太极“元气”论有关,朱子认为这种观点混淆了形上性下,故特别强调太极作为万化之内在本质的意义。但其后,随着朱子哲学的不断发展,对太极和二气的关系,又越来越强调从“本原”角度来看,如云:“若论本原,即有理然后有气,故理不可以偏全论。若论禀赋,则有是气而后理随以具,故有是气则有是理”[2]2863,简言之,即从本原角度来看,是先有作为流行之始的“理”,才有理所生化的形下之气,理者太极也。故朱子强调:“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阴阳既生,则太极在其中,理复在气之内也”[7]91[注]此处转引自陈来《朱子哲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页)。此语不见于朱子现存著作,据陈来考证出自朱子门人杨与立所编的《朱子语略》。。又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但言其次序,须有这实理,方始有阴阳也,其理则一。虽然自见在事物而观之,则阴阳函太极,推其本则太极生阴阳。”[4]2564-2565认为须是先有理在,才能生得出阴阳二气,故横向来看,则太极蕴含于阴阳之中,阴阳使太极得以挂搭;若纵向来看,则推本溯源而言,实是“太极生两仪”,由太极之理,生出阴阳二气。
在《答黄商伯书》中,记载了朱门弟子黄灏与朱子的书信:
张子“神与性乃气所固有”之语,似主气而言,却恐学者疑性出于气,而不悟理先于气,语似未莹,未审然否?[2]2133
对此,朱子在回信中予以认同,认为“此语甚善”。时朱子年60岁[7]90,黄灏在书信中批评横渠之说不够清楚,会让学者产生“不悟理先于气”的错误倾向。可见黄灏持有“理先于气”,而对其加以肯定的朱子亦是如此。此外,《朱子语类》中载:“未有此气,便有此理,既有此理,必有此气。”[4]2087即理存在于有气之前,气的存在依赖于理。又载:“问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见得理先而气后。曰:虽是如此,然亦不须如此理会。”[4]3114可见朱子对于“理先而气后”总体上持肯定态度。
其实,由理生气而又生化万物的流行过程,也就是太极之理自身展开、形成两仪四象八卦的过程,因而朱子在解读“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时说:“一每生二,自然之理也。《易》者,阴阳之变。大极者,其理也。两仪者,始为一画以分阴阳。四象者,次为二画以分大少。八卦者,次为三画而三才之象始备。此数言者,实圣人作《易》自然之次第,有不假丝毫智力而成者。”[12]133-134也就是说,《易》书或“易”这个概念,是指称阴阳变化的整体,凡两仪万物之种种演变无不包含其中,而“太极”则是蕴藏在这些变化过程背后之总的道理。自太极而至阴阳,再至万物的发展,与画卦时一画分阴阳,再画分四象,三画而三才之象始备的过程是一致的。如果说理生气、太极生化万物的道理是“意”,那么圣人所画之卦与周子的太极图,都是为了表达此“意”的“象”,象是意的流行发用,两者必然是相互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