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的都市情感困境与沉沦
——贾平凹《高兴》中人物的情感纠葛
2019-02-21路林倩
路林倩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13)
《高兴》自2007年出版以来,热议不断。《高兴》以展现进城农民工的生存状态为主线,描绘了一幅拾荒者在大都市艰难生活的图卷。作为贾平凹诸多小说中一部可读性较强的小说,该书一反作家艰涩凝重的笔风,用狂欢化的语言抒写农民工无法融入城市的悲凉。从中可以看到,这群底层拾荒者在局促的生存环境中遭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但却仍然能保持精神的高贵。正如贾平凹所说,他们是“污泥中盛开的莲花”。作家写出了社会底层群体的焦灼感与疼痛感,使人过目不忘。随后,2009年《高兴》被改编成电影;《高兴》后记也被拍成专题艺术片,作家本色出演,使传播范围愈加深广。2017年,《高兴》英译本《Happy Dreams》在全球发行,《高兴》又一次进入国人的阅读视野,掀起了新一轮“高兴热”的阅读浪潮,引起文学圈和社会的关注。
学界对《高兴》的已有研究也不少。江腊生认为:“城市女性既是城市欲望的符号,又构成了进城农民工的欲望投射。其中的爱情书写体现了城乡不平衡的事实,也折射了乡村世界对城市欲望的臣服。”[1]王光东认为:“《高兴》对于人物精神内涵的独特把握能力,主要表现在贾平凹能依据‘刘高兴’的自身生存逻辑和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出发去想象、虚构他的艺术世界。”[2]莫林虎认为:通过展现“刘高兴形象中的悖反与矛盾,还折射出贾平凹思想感情的迷惘”[3]。陈建光通过对“肾”意象的分析佐证了城乡二元对立,认为刘高兴的存在以及梦想,“正隐喻着对现代文明、现代性的一种批判”[4]。徐德明论述了“主人公从自我命名的努力,开始了进城乡下人主体的艰难建构过程;作家通过对其族群阶层和女性生存的叙写,揭示出进城乡下人族群的多层性和生存的复杂性”[5]。张福贵等[6]关注孟夷纯在夹缝中生存的“妓女形象”,思考她在城市社会中的身份认同。张建军[7]从底层性、杂糅性与漫游性三个特征分析了其人物“反英雄”的形象内涵。2008年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出版理论著作《〈高兴〉大评》,为《高兴》小说研究提供了较全的资讯,可谓论著迭出,令人欣喜。但该书中对刘高兴与孟夷纯的“爱情”问题进行深度学理解读的较少。
《高兴》虽题名为“高兴”,实际上却反映出了一种深切的悲凉与无奈。城乡的二元对立像一座坚实的壁垒,阻碍着农村人前往城市发展的道路,而农村与城市之间严苛的户籍制度也限制了农村人口流入城市,造成了一种似乎“农村人”天生就比“城市人”低人一等的现状。小说关注城市农民工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困惑,刘高兴与孟夷纯共同构建了底层打工者的生存困境与情感困境两个侧面,展现了在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中国当代新农民的形象转型。刘高兴凭借自恋的气质主动建构西安人的主体身份,他是以精神狂欢式的姿态游走于城市之间,用“精神胜利法”来消解拾破烂所遭受的鄙夷、谩骂与嘲笑等不公的待遇,以期达到精神的满足与愉悦。同时刘高兴坚信自己与众不同,他认为纤细苗条的城市女人才是自己的理想伴侣。孟夷纯是城市中的按摩小姐,她没有一技之长,只有一身性感靓丽的皮囊,她用为父兄鸣冤昭雪的理由来美化自身的妓女身份。孟夷纯具有依附性的人格心理,这导致她只能依靠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在城市生存的资本,她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城市富豪韦达的身上,渴求着他的施舍与保护。刘高兴与孟夷纯的感情是“疑似爱情”的另类情感;而韦达却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他从侧面检验着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脆弱的情感。有了韦达的存在,孟夷纯便不会选择刘高兴,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的感情因为物质条件的差异而显得步履维艰。刘高兴、孟夷纯与韦达三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情爱关系值得思考。
一、刘高兴:时髦浪漫的都市爱情幻想者
《高兴》描写社会底层拾荒族在城市里的漂泊生活,它直视被大都市花天酒地遮掩起来的这么一群“贱民”的“非人”生活,揭开了城市表面的喧嚣繁华背后隐藏的不堪。这些城市“边缘人”盲目地爱着西安城,可西安城反馈给他们的是鄙夷、唾弃与白眼。刘高兴是个生性乐观的农民工,“生就的嘴角上翘,所以我快乐。我有苦不对人说,愁到过不去时开自己玩笑,一笑了之”[8]5。他从不抱怨城市对底层农民的压榨:“我反感怨恨诅咒,天你恨吗,你父母也恨吗,何必呀!”[8]5他像夹缝中的小草一样卑微而坚韧地活着,他身上具备中国传统农民与生俱来的纯朴与善良。刘高兴对城市社会抱有天真的乐观态度:“环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鸟儿有了翅膀一样能让你飞起来。”[8]32刘高兴的乐观更加反衬了西安城的冷漠与无情,看似荒诞却又异常悲凉。这种畸形的心理状态与他的“城市情结”息息相关。所谓情结,“是观念、情感、意象的综合体,个人无意识有一种重要而又有趣的特性,一组一组的心理内容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簇心理丛,或是富于情绪色彩的一连串的观念与思想,荣格称之为‘情结’。”[9]情结的产生与形成不仅仅与个体曾经意识但又因遗忘或抑制而潜入无意识中的内容相关,而且还与生理遗传的集体无意识相连。刘高兴的“城市情结”根源在于他内心里源源不断的心理暗示。刘高兴自从进城起就主动与城市建构关系,他对西安有着天生的迷恋与渴求;他既被虐待着,同时又享受着城市生活对他精神上的裹挟。刘高兴对孟夷纯的情感也来自于他的“城市情结”,他的心理暗示影响着他对女性的审美趣味,他鄙视时不时想起身在农村、肥胖臃肿的老婆的五富,他没有农村人原始的爱情观,他也不喜欢能生孩子的丰乳肥臀的女人,他幻想着未来的理想伴侣是体形纤瘦苗条、身穿时髦服装、脚踩高跟尖头皮鞋的城市女性。
刘高兴与孟夷纯同属大都市的最底层,是被西安城冷落和蔑视的群体,一个以收破烂为生,一个以出卖肉体为生。他们在城市中艰难地生存,其生存轨迹就是整个长安城下层人民的生活缩影。他们渴望获得城市的认同,在西安扎根立足。孟夷纯在刘高兴的眼中找寻到了自我,刘高兴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女性来对待。在刘高兴眼里,孟夷纯是纯净善良的化身,是理想爱情的化身,是锁骨菩萨一般圣洁的存在。刘高兴不在乎孟夷纯的工作性质和特殊身份,他的爱情超越了传统的贞操观念。孟夷纯对刘高兴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她姣好的容貌、匀称的身材、甜美的嗓音都是清风镇上的农村妇女所没有的。“孟夷纯的漂亮,长长的脚趾,高跟尖头的皮鞋,正是城市文化充满欲望的一面。无论刘高兴们怎样投入,始终无法被城市所认同,最终只能在路上。他像供奉偶像那般,天天将一双高跟尖头皮鞋擦拭一遍。这双高跟鞋子已经成为城市女性和城市文化的隐喻。尖头高跟皮鞋的意象,是联结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关系的纽带,也是城市欲望和性欲的隐喻体。”[10]13孟夷纯是都市女性的代表,象征着新潮活力,从某个方面讲,刘高兴爱上孟夷纯就是爱上这座西安城,他渴望融入西安城,更渴望征服孟夷纯,其心理根源是乡村文化融入城市并且希望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化诉求。高跟鞋是刘高兴缥缈爱情的支撑,他对孟夷纯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并将孟夷纯看作是锁骨菩萨转世——具备献身精神和拯救生灵、牺牲自我的高贵品质。刘高兴一直把孟夷纯当作自己的幻想情人,他在内心里用锁骨菩萨的神话传说洗涤去她的污秽,证实她的纯洁与善良。
孟夷纯是城市女人,她对刘高兴的吸引象征着城市对刘高兴的吸引。刘高兴认为自己一旦拥有了西安人的身份,也就拥有了和孟夷纯相恋的机会。于是他主动建构了西安人的主体身份:“我这一身皮肉是清风镇的,是刘哈娃,可我一只肾早卖给西安,那我当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我很得意自己的想法了,因此有了那么一点儿孤,也有了那么一点儿傲,挺直了脖子,大方地踱步子,一步一个声响。那声响在示威:我不是刘哈娃,我也不是商州炒面客,我是西安的刘高兴,刘—高—兴!”[8]4他的一只肾卖给了西安人,这只肾象征着他与西安城之间的紧密联系,是一个重要的纽带。刘高兴也因此自觉建构城市主体身份,促使他成为城市生活的先适者。他臆想自己是西安人,生活习性、走路姿势和说话腔调都要刻意模仿西安人的神态。相对于五富、黄八对城市的仇视心理,刘高兴则是以西安人的主体身份来赞美、歌颂城市,他内心对城市的认同感加快了他适应城市生活的脚步。他抱怨五富进城之后走路腿仍抬得很高,像个乡下人一样;同时告诫五富和黄八:“西安就是咱的家,咱要爱他呢么。”[8]27即便已经得知韦达换的是肝不是肾,这意味着他与城市最后一丝联系也要切断了,但他仍然自我麻痹:“韦达没换我的肾就没换吧!反正换又怎么啦?这能怪韦达吗?是韦达的不对吗?反正我的肾还在这个城里。”[8]361刘高兴对城市怀着本能的亲近感,可城市回应他的只有冷漠和残酷。他仍然是城市底层蠕动的渺小的虫子,任人宰割。刘高兴对城市的盲目认同从侧面反映出了城市对“垃圾人”群体的拒绝和排斥。刘高兴对城市盲目追求的病态心理在其爱情追求上也有展现。他对城市女人有着天生的迷恋,他喜爱身材纤细、屁股小、脚背窄的城市女人,颠覆了中国传统社会受欢迎的乳房硕大、臀部肥圆的“好生养”女人的标准。刘高兴的爱情观直接影响了他的现实际遇,他追求自我无法掌控的城市女人孟夷纯,难以得到却心向往之。
二、孟夷纯:游走于浮世生活中的另类女性
宋叶延珪《海录碎事》卷一三记载:“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11]马郎妇即锁骨菩萨之化身也。淫女竟与菩萨二位一体,专门从事“佛妓”的凡世之职,淫行乃是为德行献身,为慈悲普渡众生。《高兴》将孟夷纯美化成“现代佛妓”,她无疑是贾平凹对其进行人格美化后的女性。陕南乡村女子孟夷纯被迫进入城市是为了给遇害父兄鸣冤昭雪;公安机构存在的基本意义即为了破案,可派出所却以追逃嫌犯需要大量资金为由,不断向孟夷纯索取办案经费。为了早日将罪犯绳之以法,孟夷纯选择了快速赚钱的捷径——从妓之路,这加快了她走向堕落的脚步。贾平凹美化了孟夷纯以肉体为资本的情色交易,展现孟夷纯从事妓女的行业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掺杂了作家的无奈,表现了乡下人的命运悲剧,他将孟夷纯隐喻为锁骨菩萨转世,是在污秽中诞生的一抹纯洁。孟夷纯的存在是为了普渡众生,教化人类,兼济天下,这也为孟夷纯从事妓女工作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妓女是城市社会的衍生物,她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应时而生。“妓女在衬托着一个城市的生活方式和它的意识形态。从这个角度看,妓女在文学中有点像向导或城市的线索,通过她们来表达对城市的感受,来表现上海既繁华又堕落,既诱人又黑暗的状态。她们不但代表了城市的矛盾,也代表了城市和妓女的一种互相的写照。”[12]24西安的经济与文化快速的发展态势,可被称作“西北的上海滩”。在繁华的都市中,妓女和城市有了某种默契又隐秘的联系,从孟夷纯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这座城市的丑恶、肮脏、愚昧以及不公正,她的存在是城市经济发展的必需,反衬出了光鲜亮丽的都市背后隐藏的罪恶。城乡经济发展不均衡、城乡资源分配不公导致农村女子进入城市打工,可工作却是成为城市富豪纾解欲望的“人形玩偶”,低贱的工作性质使孟夷纯享受不到一个女性所应有的自尊感。孟夷纯在面对刘高兴和韦达的感情时飘忽不定、模棱两可,她在韦达身上饱嗅金钱的香气,在刘高兴身上又感受到人世的温情,这种两难选择致使她在二人之间摇摆不定。在这个娱乐至死的社会里,孟夷纯以出卖肉体谋生,她是被社会抛弃和鄙夷的存在物,她不仅需要养活自己,还要给公安局凑齐破案费,而以她的妓女职业所筹集的办案经费远不足够,因此她需要一个有经济能力的城市富豪来支援她的生活,韦达便是最佳人选。对韦达而言,孟夷纯是他的肉欲人形玩偶,韦达需要漂亮时髦的年轻女性来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而孟夷纯则像一个寄生虫依附在老板韦达的身上,孟夷纯要在城市中扎根立足,必须要有稳定可靠的经济来源。孟夷纯的生存需求只有富人阶层可以满足她,韦达就像一颗“摇钱树”伫立在她身边,他既是孟夷纯的生理搭档,也是孟夷纯的长期饭票。孟夷纯用肉体换取在城市立足的资本,这项不稳定的职业导致她的心理极度缺乏安全感,而韦达有能力像一个保镖一样给她提供安全需要。刘高兴也是孟夷纯的一位孱弱保镖,他尽自己所能给孟夷纯提供保护,可相比韦达来说他的保护是微不足道的。孟夷纯在刘高兴身上得到了身为一个女性的尊严与满足,刘高兴完全将她作为女神来供奉,孟夷纯享受着被奉上神坛的快感,可这并不意味孟夷纯会敞开内心与刘高兴相恋,刘高兴与韦达之间巨大的经济差距致使孟夷纯情感的天平不自觉地倒向韦达,刘高兴只是她从妓工作之余的乐趣罢了。
《高兴》中小说人物的姓名中都含有隐喻性,刘高兴——“高兴并不高兴”,韦达——“伟大并不伟大”,孟夷纯——“夷纯并不单纯”。刘高兴虽名叫高兴,他以乐观的自恋气质主动建构西安人主体身份,而城市回报他的只有冷眼与不屑,使他在残忍的都市生活的反衬下越发显得“不高兴”。小说描写了他在城市里凄凉与落魄的遭遇,表现出了一种悲哀落寞之情。刘高兴具有浪漫的都市爱情幻想,他向往拥有城市女人孟夷纯,但金钱不断腐蚀着他们的感情,经济条件的悬殊注定了他与孟夷纯的之间“疑似爱情”势必会以悲剧收场,刘高兴是不会高兴的。而韦达虽叫“伟大”却丝毫没有伟大之处,他是一个无比自私与自大的人物,只顾自身一时的激情与快感,从未设身处地体会都市底层被压迫者的感受,他对底层阶层缺乏同理心,仅从他得知孟夷纯被带去劳教所后,他无动于衷并没有出手相救便可看出。于他而言,妓女孟夷纯追逐金钱与权力,只是自己一时的玩物,二人各取所需,一人为钱,一人为色,在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里,两人是纯粹的生理发泄的关系,任意一方都可终结肉体服务,两人之间没有感情的维系。孟夷纯并不“单纯”,她渴求良好的生活条件和物质需求,在爱情与金钱二者中偏向了后者,甚至在出狱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韦达。韦达便成了孟夷纯与刘高兴感情的试金石,考验着他们的感情。金钱、欲望、爱情充斥在三者的三角情爱关系之中,韦达与孟夷纯之间是肉欲的联系——互为性伴侣;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是精神的联系——互为精神伴侣;同时一只肾也勾连起了刘高兴与韦达之间的身体联系。这三人如藤蔓一般紧紧缠绕,构成了现代城市情欲的一个缩影。在荼蘼浮华的都市金钱社会中,刘高兴一厢情愿地将自己全部奉献给孟夷纯,给予孟夷纯关怀与慰藉,却不知孟夷纯要的是物质,韦达虽能够满足孟夷纯的物质需求,但孟夷纯渴望的深层情感他给不了,也不会给。
三、刘高兴与孟夷纯:都市情感困境中的挣扎与沉沦
刘高兴是孟夷纯的情感寄托,在孟夷纯的生活中,刘高兴充当了她情感的发泄者和倾听者,给予孟夷纯温暖与真爱。孟夷纯是城市的漂浮者,不安定的生活影响着她内心的情感起伏,她需要一个爱她、包容她、呵护她的男人,而刘高兴的适时出现填补了她的情感空白。但这并不意味着孟夷纯会接受刘高兴的爱情,她是否爱刘高兴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孟夷纯爱的是刘高兴把她当作完美女人的感觉,刘高兴只是她内心情感的寄托者,而不能成为孟夷纯的现实伴侣。首先,刘高兴与孟夷纯的心理性格和经济地位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同在西安漂泊,刘高兴住在破旧的剩楼里,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做着粗重肮脏的工作。而孟夷纯住在居民楼中,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烫着时髦的发型,整日接近城市上流阶层。他们之间的生活圈有着天壤之别。其次,孟夷纯在习惯了较好的生活条件之后,她是不愿委曲求全与刘高兴共同吃苦的,他们两个人之所以互相吸引,其原因在于他们都是大都市里的边缘人物,本质上同病相怜。城市一片红灯酒绿的繁华景象,遍地是铺张奢靡的城市消费。可在乡村,目光所及全是贫穷与萧条。城乡发展不均衡造成严重的贫富分化,城乡二元对立的坚实壁垒使底层民众怨恨城市,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继续在城市中挣扎。刘高兴与孟夷纯共处于城市社会的最底层,同属一类人,因而其才能切身体会生存之不易,才能给彼此输出温暖。这种温暖是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模糊的情感输送。
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是“疑似爱情”,绝非真正的爱情。这是一种游离于爱情边缘的另类情感,这种情感注定两人无法走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悲剧在于刘高兴并不是孟夷纯内心所希冀的理想型伴侣。刘高兴以拾破烂为生,其收入来源远远不能满足孟夷纯的经济需求。而刘高兴作为城市的弱势群体,不能对孟夷纯的困境伸出援手。孟夷纯所需要的大量的破案费用只能由城市富豪提供,孟夷纯对金钱和地位的攀附致使她顺其自然地傍上了大款韦达,刘高兴与孟夷纯之间经济不对等的现象造成了二人感情渐行渐远。小说结局刘高兴又返回了农村,隐喻了他无法在城市中立足,也无法掌控城市女人,最终被城市所抛弃。孟夷纯是一个有着依附性心理的女人,她进入城市后完全可以自食其力打工赚钱,可她却选择了从妓之路,这种不劳而获的心理在其身上表露无遗,这反映出孟夷纯不会与刘高兴在一起吃苦受罪,沦为拾荒族。同时她对合法案件的办理不采取向政府和媒体求助的方式,而是靠性交易获得韦达的救济,其内在根源是她要保护自己的弱者角色,不能暴露妓女的身份,保留她在社会中的一丝尊严。刘高兴的工作性质显然不能满足孟夷纯对配偶的要求,刘高兴与孟夷纯终究不会走在一起,因此,把二人之间的感情理解为惺惺相惜更为恰当。
孟夷纯初次见刘高兴,情形如下:“刘高兴,你不像个农民。我当时说:是吗,羊肉怎么会没有膻味呢?孟夷纯说,她在城里见的人多了,有些人与其说是官员,是企业家,是教授,不如说他们才是农民。孟夷纯的话其实说到了我的心上,我一直认为我和周围人不一样,起码和五富不一样,这话我不会说出口的,但我的确贵气哩。”[8]4孟夷纯的肯定与尊重满足了刘高兴乡下农民自卑的心理。当周围的环境已经不在他所忍受的范围之内时,他的目标仍然是“凌驾于困难之上”,可是他却不再设法克服障碍,反倒用一种优越感来自我陶醉和自我麻痹。但是他的自卑感反而越积越多,原因是造成他自卑感的情境仍旧一成未变,问题也依旧存在。刘高兴到兴隆街收破烂,孟夷纯为了能给他倒一壶茶水,便一直在街口等他,她不嫌弃高兴粗鄙的工作,自愿和高兴亲近,这逐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孟夷纯尊重刘高兴,她是刘高兴情感栖息的港湾,也是刘高兴灵魂的归处。刘高兴则体会到了被人尊重与肯定的感觉,在他心中,孟夷纯的赞美与肯定在某个程度来说就是西安城对他的赞美与肯定,刘高兴对孟夷纯是既敬畏又爱恋。刘高兴把孟夷纯当做是完美的理想情人,但这终究是刘高兴单纯的幻想,即便没有韦达,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富人出现。刘高兴与孟夷纯在剩楼进行情感的交合时,他始终没能扬起男性雄风,这不仅是一个男性无法对爱恋的女性表达出最原始的渴望,更是一个农村汉子对城市发自内心的自卑与萎缩的表现。这也暗示了刘高兴作为乡土文化的代言人,渴望征服城市文化的愿望无法实现,也隐喻了刘高兴和孟夷纯爱情不会有结果,孟夷纯终究是刘高兴一个“纯纯的城市幻梦”。
四、结语
《高兴》展现了颓废奢靡的城市中“垃圾人”的千姿百态,揭开了拾荒族们一幅幅悲凉、荒谬、疼痛的生存画卷,反映了当代农民工的生存状态与爱情追求。通过作品所渗透出来的人物的情感走向与命运轨迹,作家将农村人进城后身份认同与情感认同的焦虑展示得淋漓尽致。刘高兴主动认同城市社会,却也只能被城市抛弃;他笑面挫折与磨难,可仍旧无法摆脱草根的宿命。孟夷纯、刘高兴和韦达之间的情感呈现出三角链环关系,其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展现了都市社会中金钱对爱情的腐蚀与践踏,也揭露了乡村人都市情感困境的挣扎与沉沦。孟夷纯是刘高兴的城市爱情幻梦,也是韦达的肉欲人形玩偶,既是被需要者,又是被玩弄者。孟夷纯与刘高兴之间的情愫更是暧昧复杂,耐人寻味。从小说来看,她寄生在韦达身上,又从刘高兴身上寻找情感的慰藉。她欣赏刘高兴的内在气质,但却不会为此嫁给穷困潦倒的刘高兴。她在拾荒者与城市富豪之间徘徊游移,呈现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背离,这种背离所带来的矛盾性丰富了孟夷纯的依附性的女性形象。乡村被城市不断裹挟向前,个体的价值难以实现,刘高兴与孟夷纯仍旧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在唯金钱至上的城市里,他们之间模糊的爱情在城市奢靡文明的压榨下势必会走向灭亡。在现代城市文明的病态化身韦达面前,刘高兴与孟夷纯的爱情是稀薄脆弱和虚无缥缈的,让人感伤和焦灼,印证了不以物质为基础的爱情无法在现代社会立足的事实,贫穷依然使底层民众无法有尊严地生存,也是其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中永恒的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