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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蜀汉派系斗争看马谡之死

2019-02-21

关键词:街亭马谡蜀汉

张 寅 潇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蜀汉建兴六年(228)春,诸葛亮首次出师北伐,陇西数郡响应,魏明帝使张郃等前往拒敌,诸葛亮则遣马谡据守街亭(今甘肃天水东南)[注]关于三国街亭的地望,学界存在多种看法,以方位言,有甘肃张家川回族自治县西北、庄浪县东南、天水市东南、秦安县东北和甘肃清水县、陕西陇县之间等说,本文采天水东南麦积镇街亭镇说,参见孙启祥《街亭位于陇关道西口献疑——兼论街亭在天水市东南的合理性》,《襄樊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第24~29页。。然而,马谡违背诸葛亮将令,大为张郃所败,被亮下狱斩杀。对于诸葛亮为何执意处死马谡的问题,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观点:

1.明正典型说

《三国志》卷39《蜀书·马谡传》注引《襄阳记》载诸葛亮云:“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杨干乱法,魏绛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邪!’”[1]984

朱大渭《马谡被杀的真相》亦指出:“马谡街亭大败,不是一般性质的指挥错误,即属于认识问题,而是在战争的紧急关头,违抗上级的正确指挥以致大败,从而构成严重的罪行,所以按军法该斩。……如果不按军法斩马谡,谁还服从指挥,如何能‘讨贼’呢?”[2]151

刘仲文《“诸葛亮斩马谡”述考三题》也认为“诸葛亮对马谡坚不赦宥的根本原因,乃在于他的着眼点是要解决当时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这个主要矛盾的中心内容,概括说来,不外乎就是‘整饬军纪,明法取信;消除影响,以利再战’十六个字”[3]。

宋杰《马谡之死与三国的军法》同样认为“根据历史记载,马谡在街亭战役中丧众失地,违反上级的部署,不听部下的正确建议,兵败后又畏罪潜逃;按照三国的军法,他犯有败军失军、违抗军令和阵前逃亡三项死罪,诸葛亮对他处以死刑完全是合情合法的”[4]。

2.平息众怒说

《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云:“(诸葛亮)戮(马)谡以谢众。”[1]922

清人学者何焯曰:“魏延、吴壹(本为‘懿’,避司马懿讳改为‘壹’)辈,皆蜀之宿将,(诸葛)亮不用为先锋,而违众用(马)谡,其心已不乐矣。今谡败而不诛,则此辈必益哓哓,而后来者将有以借口,岂不惜一人而乱大事乎?凡亮之治蜀,所以能令人无异议者,徒以其守法严而用情公也。”[5]2604

王成功《关于诸葛亮斩马谡的冤案》也认为“诸葛亮与马谡的交情是不错的,但既违背众意而破格提拔了他,今天打了败仗,是不好向皇上(后主刘禅)和众人(特别是不被重用的魏延、吴壹……)交差的。于是,为了敷衍皇上,为了安抚众心,所以只好拿马谡的人头做交待了。因此说,马谡是牺牲品,是诸葛亮错误的用人政策的牺牲品。他的被杀,是历史的一桩冤案”[6]。

3.政争牺牲说

赵昆生《再论蜀汉政治中的北伐问题》在“平息众怒说”的基础上再进一步,认为“不恪守刘备遗言而酿成街亭惨败,诸葛亮有偕越妄为之嫌;不听众将领意见,违众意提拔马谡,众怒难平。时下蜀汉政权内的大批军政骨干仍然是刘备时期提拔起来的旧臣,对刘备、刘禅父子有特别的君臣情感,诸葛亮倘处理不好与这些大臣的关系,自己的权力、地位都将受到威胁。关键时刻,诸葛亮采取‘丢卒保车’之举,毅然杀掉马谡,以平众怒;自降三等,以示谢罪”[7]。

尹韵公《诸葛亮首次北伐新议》则具体指出马谡之死主要与蜀汉两位托孤大臣诸葛亮、李严之间的政治斗争有关,“诸葛亮倾全国之力而发动的首次北伐遭到失败,李严势必会抓住大做文章:马谡是谁点的将?诸葛亮丞相究竟负多大的责任?李严甚至还会进而相逼:你诸葛亮究竟有没有能力治军?究竟能不能打仗?须知,李严不仅是托孤副手,而且背后还站着整个东州集团,再加上魏延等人,代表着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来自李严的挑战,对诸葛亮构成的威胁性才是最强大的,也是根本性的。……惟有牺牲马谡——把失败的责任统统推到马谡及其将领身上,诸葛亮自己才能摆脱困境。这就是说,马谡不杀,反对派就不会放过诸葛亮,他自身的威信和地位也很难稳定和巩固。只有舍掉马谡这个车马,才能最终保住诸葛亮这个主帅。”[8]

4.激励士气说

徐日辉《由三国军事论诸葛亮斩马谡》认为“从具体情况出发,就蜀魏双方力量而言,蜀军的失败难以避免,马谡被杀并非战败之过,而是诸葛亮借此用来激励蜀军士气的一个手段”[9]。

5.多种原因说

除以上几种说法外,尚有部分学者认为马谡被斩具有多种原因,如杨德炳《失街亭与蜀军的战斗力》一方面指出“何氏(指何焯)认为诸葛亮斩马谡是为了不授魏延、吴壹辈以口实,看来是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的”。另一方面,又认为“诸葛亮也想通过斩马谡使全军引起巨大震动,从而对蜀军进行大刀阔斧地整顿,以提高其战斗力。……马谡的被斩,与其说是他罪有应得,不如说是他可悲地充当了当时政治军事需要的牺牲品”[10]。

梅铮铮《诸葛亮用人治国之道散论——从成都武侯祠著名“攻心”联说起》则指出:“街亭败后,诸葛亮为平息军队怨气,也是给原来的刘璋旧部做出交待,不得不斩马谡以息民心。一是为申明军纪,二是给益州人士做出样子,一箭双雕。”[11]

叶战平《诸葛亮斩马谡之谜》认为“诸葛亮斩马谡,不仅是因为军法,也不单为思先帝之明,而是一个政治谋略”。具体包括三方面:“以战役失误掩盖战略失误;以外部斗争平息内部斗争,转移政治视线;以军事上的失败掩盖政治上的错误。”[12]

以上诸家观点各有道理,诸葛亮执意处斩马谡显然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但蜀汉派系间的斗争应为最主要的原因,赵昆生、尹韵公等对此已有论述,但由于比较简略,且不以马谡之死为专题探讨,存在进一步补充的必要,故笔者不避浅陋,草成此文,求教于方家。

一、首次北伐前诸葛亮与李严的斗争

学界一般认为蜀汉政权由荆州集团、“东州士”[注]按:“东州士”一般指汉末先于刘备入蜀的非益州籍人士,《华阳国志》卷5《公孙述刘二牧志》云:“时南阳、三辅数万家避地入蜀,(刘)焉恣饶之,引为党与,号‘东州士’。”[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0页;《后汉书》卷75《刘焉传》亦云:“初,南阳、三辅民万户流入益州,(刘)焉悉收以为众,名曰‘东州兵’。”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年,第2433页。关于“东州士”的问题,可参见安建华《“东州士”与蜀汉政权》,《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第18~25页。和益州土著三部分构成,但也有一些学者持不同观点,如田余庆《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只是笼统地将蜀汉集团分为荆州“新人”与益州“旧人”[注]参见田余庆《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原文刊于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9~122页;订补稿收入氏著《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90~207页。“旧”和“主”,指刘璋部属;“新”和“客”,指刘备由荆入蜀所领人物。。雷近芳《试论蜀汉统治集团的地域构成及其矛盾》则按地域划分为故旧集团、荆楚集团、巴蜀集团和甘陇集团[13]。白杨、黄朴民《论蜀汉政权的政治分化》又分为元从势力、荆州势力、益州势力和外附势力[14]。而台湾学者王景弘《蜀汉社会势力的运作与政权兴衰之关系》则把来自燕、鲁等地的元从势力与荆襄势力一同视为外来势力,将益州势力又区分为土著势力与流寓势力[15]。

综合各家说法,笔者认为蜀汉统治集团应由五大派系构成,首先是追随刘备起兵以及徐州吸纳之人,以关羽、张飞、麋竺等人为代表,可称之为“元老派”;其次是刘备寄寓荆州时搜罗的荆襄籍人士,以诸葛亮、庞统、马良等人为代表,可称之为“荆襄派”;再次是刘备辗转各地收纳的携部曲相随者,以赵云、魏延、马超等人为代表,可称之为“部曲派”;再有就是汉末先于刘备入蜀者,以法正、李严、孟达等人为代表,可称之为“东州派”;最后是土生土长的益州土著,以黄权、张裔、谯周等人为代表,可称之为“益州派”。

蜀汉集团五大派系在政权前期的升降变化大致可以荆州之战为标志,分为两大阶段。荆州之战前“元老派”占据绝对优势,“荆襄派”“东州派”“部曲派”次之,“益州派”地位最低;荆州之战后,随着“元老派”主要成员相继去世,其在蜀汉政治结构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东州派”却在刘备的大力扶植下逐渐取得了与“荆襄派”并驾齐驱的地位。然而,刘备去世后,以诸葛亮为代表的“荆襄派”通过各种政治手段,严厉打击以李严为首的“东州派”,逐渐垄断了蜀汉政权。

蜀汉首次北伐之际正处于“荆襄派”与“东州派”的激烈斗争时期,刘备托孤时曾以“(李)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并“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1]999。田余庆《蜀史四题》认为“这种安排显然包含着尊重新旧双方利益,安蜀国文武之心,以图共度难关的用意”[注]田余庆《蜀史四题》,原刊《文史》第35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05页;订补稿收入氏著《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题目改为《蜀史四题——蜀国新旧纠葛的历史追溯》,第240页。。田先生所言固然有理,但笔者认为除了平衡蜀汉政治生态平衡外,刘备任诸葛亮为丞相,李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这样的文武格局又有防范诸葛亮专权的意味。

然而,令刘备始料未及的是,诸葛亮执政后并不满足于“政由葛氏,祭则寡人”[1]894的政治局面,他还要将李严手中的军权一并抢夺过来。南中叛乱,恰恰给了诸葛亮兴兵讨伐的借口,按理说既然有夺取军权的绝佳机会,诸葛亮应尽早出兵才是,但南中于建兴元年(223)即已叛乱,但诸葛亮一直等到建兴三年(225)才出兵,他在等什么呢?梅铮铮《诸葛亮南征问题讨论》认为“考史书,我们发现诸葛亮的等待是迫不得已的。其重要原因之一是兵力不够多。……史书说诸葛亮因‘新遭大丧,故未便加兵’,表面看来是因刘备去世举国哀痛之故而不方便出兵,其真实的情况是蜀汉难以再聚集足够精兵南征”[16]。

笔者认为梅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需进一步说明的是,当时蜀汉虽说新遭大败,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至于连南征的兵力都不能凑齐。那么,蜀汉部队掌握在谁手里呢?一部分为汉中魏延所督,一部分则为中都护李严所有,所以诸葛亮手中除了成都少量防御部队外,并无多少兵力可用。于是,在长达两年的时间内,诸葛亮通过征调新兵与郡县守备的方式逐渐组建起一支军队,作为之后南征北伐的主要军事力量。“(建兴)三年春三月,丞相(诸葛)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1]894

南征前,丞相长史王连“谏以为‘此不毛之地,疫疠之乡,不宜以一国之望,冒险而行’。(诸葛)亮虑诸将才不及己,意欲必往,而(王)连言辄恳至,故停留者久之”[1]1009。论军事能力,魏延、吴壹等将领恐都在诸葛亮之上,起码平定南中叛乱是没有问题的,但诸葛亮为何“虑诸将才不及己”呢?笔者之前撰文已指出,“诸葛亮之所以选择自己亲往,正是由于其深知此役关系到军事指挥权的归属,谁克定南中谁便能掌控蜀汉军队,所以势必抢占先机。”[17]

果然,诸葛亮通过半年时间便平定南中,“此役过后,诸葛亮不仅练就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精锐军队,而且打破了丞相只能辅政不能带兵的谣言,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彻底地证明了自己的军事能力,也为之后的北伐奠定了政治、经济、军事和思想基础,可谓一举多得。”[17]而李严因为政治经验不足,未能及时把握住机会,在与诸葛亮斗争的第一回合先失了一着。

继而,南征归途中诸葛亮又得知孟达有意归蜀之事[注]《三国志》卷41《蜀书·费诗传》云:“建兴三年,(费诗)随诸葛亮南行,归至汉阳县,降人李鸿来诣亮,亮见鸿,时蒋琬与诗在坐。鸿曰:‘间过孟达许,适见王冲从南来,言往者达之去就,明公切齿,欲诛达妻子,赖先主不听耳。达曰:诸葛亮见顾有本末,终不尔也。尽不信冲言,委仰明公,无复已已。’亮谓琬、诗曰:‘还都当有书与子度(孟达字)相闻。’诗进曰:‘孟达小子,昔事振威(指刘璋)不忠,后又背叛先主,反覆之人,何足与书邪!’亮默然不答。”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年,第1016页。,于是积极劝诱,但后来考虑到与李严同为“东州派”的孟达归蜀后有可能会对自身造成威胁,索性“遣郭模诈降,过(魏兴太守申)仪,因漏泄其(指孟达)谋”[18]5,致使孟达为司马懿所斩。而李严意欲劝诱孟达归蜀与其共同对抗诸葛亮的计划则宣告失败,这场国境之外的权力斗争再次以亮胜严败结束。在解决孟达问题的同时,诸葛亮亦于“(建兴)五年,率诸军北驻汉中”[1]919,夺了魏延的汉中都督,而将李严从永安(今重庆奉节)调回江州(今重庆江北区附近),以扩大势力范围为条件换取后方的安宁[注]《三国志》卷40《蜀书·李严传》云:“(建兴)四年,转(李严)为前将军。以诸葛亮欲出军汉中,严当知后事,移屯江州,留护军陈到驻永安,皆统属严。”第999页。。

总之,刘备去世后,以诸葛亮为首的“荆襄派”通过各种方式对李严为代表的“东州士”和“部曲派”进行打压,逐渐垄断了朝中政权,但显然,诸葛亮等人的集权行动并未停止,他们开始将触角伸向了军队。

二、“违众拔谡”:急于提拔荆襄人才的冒险尝试

一切准备就绪后,诸葛亮终于于蜀汉建兴六年(228)春“身率诸军攻祁山,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魏明帝西镇长安,命张郃拒亮”[1]922。“时有宿将魏延、吴壹等,论者皆言以为宜令为先锋,而(诸葛)亮违众拔(马)谡,统大众在前,与魏将张郃战于街亭。”[1]984

对于诸葛亮“违众拔谡”的原因,黄朴民《从重用马谡看诸葛亮的圈子意识》指出,“为了巩固荆襄势力的圈子,诸葛亮加快了启用马谡的步伐。诸葛亮知道,要进一步简拔重用马谡,光凭马谡充任副手(参谋长)这样的资历是不够的,必须有充任主官,独当一面,并在战场上立有赫赫军功的经历与成就,这样才可以堵塞天下悠悠之口,为马谡日后担当自己事业接班人创造必要的条件。这样的圈子意识,使得诸葛亮在任用马谡问题上犯下致命的错误,这就是在实施第一次北上祁山,进伐中原的战略时,他弃魏延、赵云等能征惯战的宿将不用,而任用马谡充任前敌主帅。”[19]刘蕴之《略论诸葛亮“违众拔谡”的原因》认为“诸葛亮之‘违众拔谡’,是带有重用年轻干部,培养自己在军事方面接班人的意图的”[20]。

黄、刘两位先生的看法都很有道理,黄文着重从派系斗争的角度分析,刘文则重在将才的挑选上。首次北伐时诸葛亮已经48岁,他不得不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接班人,在政务方面已有蒋琬[注]《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云:“(诸葛亮)密表后主曰:‘臣若不幸,后事宜以付(蒋)琬。’”第1058页。,但军务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当然,也不是说蜀汉没有将才,而是说在诸葛亮的小圈子里没有特别合适的人。在这些“才不及己”的“诸将”里,比自己小九岁的马谡已经算是相当优秀的一个[注]按:当然,时年二十七岁的姜维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第1063页),但其并非“荆襄派”人物,且归降之人可信度不高,故在当时只能做替补人选。,但他的缺陷在于只有理论,缺少统兵经验。而首次北伐,三郡响应,在这样看似大好的形势下,诸葛亮觉得是时候让马谡领军建功了。由于诸葛亮自己本身就少涉军务,在军中的威信不够,何况固守街亭的任务又极为关键,所以“论者皆言以为宜令(宿将魏延、吴壹等)为先锋”。然而,诸葛亮最终还是顶着重重压力,拔马谡为先锋,笔者认为除了尽速提拔荆襄军事人才外,诸葛亮“违众拔谡”尚有以下几点因素。

首先,诸葛亮被北伐一时的成功冲昏了头脑,低估了战争的残酷性与魏军战斗力的强悍。诸葛亮之前从未领兵与魏军作战,刘备在世之时所有与曹魏的战斗诸葛亮皆无直接参与,很多时候都是在后方扮演“足食足兵”[1]916的角色,所以对魏军的战力知之甚少。首次北伐之时,由于曹魏事先对诸葛亮出兵的准备不足,且陇右地处偏僻,防御力量薄弱,所以,战争初期,天水、南安等郡皆“叛魏应亮“,形势对蜀军看似极好。然而,这种优势只是暂时的,但在诸葛亮看来,魏军也不过如此,自己轻松便占得数郡,所以低估了魏军的战力,这才大胆启用从未领过兵打仗的马谡作先锋。

其次,诸葛亮自己之前也很少领兵打仗,只率张飞、赵云等入益州时沿途有过些许战斗,但当时刘备已占领益州北部[注]《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云:“(刘)璋复遣李严督绵竹诸军,严率众降先主。先主军益强,分遣诸将平下属县,诸葛亮、张飞、赵云等将兵泝流定白帝、江州、江阳。”第882页。,刘璋的精锐部队多被派往迎战刘备,益州东部的防御相对比较薄弱,多为当地郡县守卫,战斗力不强,所以,诸葛亮能够打的硬仗很少[注][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5《公孙述刘二牧志》云:“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泝江,降下巴东。入巴郡。巴郡太守巴西赵筰拒守,飞攻破之。……赵云自江州分定江阳、犍为。飞攻巴西。亮定德阳。巴西功曹龚谌迎飞。(刘)璋帐下司马蜀郡张裔距亮,败于柏下。裔退还。夏,刘主克雒城,与飞等合围成都。”第348页。按:据此可知,诸葛亮、张飞等人从荆州攻入益州的军队主力应为张飞,主要战斗也均由张飞完成。而且,《三国志》卷41《蜀书·张裔传》云:“张飞自荆州由垫江入,(刘)璋授(张)裔兵,拒张飞于德阳陌下,军败,还成都。”(第1011页)与《华志》所言“蜀郡张裔距亮”有所区别,不过也可理解为诸葛亮乃主力张飞所领分队将领,如此则飞为主力明矣。。之后,便是南征,而从战争进程来看,春三月出征,其秋皆平,可知叛军战斗力相对较弱,李严之前仅率几千郡兵便轻松击破数万叛军[注]《三国志》卷40《蜀书·李严传》云:“(建安)二十三年,盗贼马秦、高胜等起事于郪,合聚部伍数万人,到资中县。时先主在汉中,(李)严不更发兵,但率将郡士五千人讨之,斩秦、胜等首。枝党星散,悉复民籍。又越嶲夷率高定遣军围新道县,严驰往赴救,贼皆破走。”第998~999页。。但在诸葛亮看来,他已经由一位极少带兵打仗的丞相成长为出将入相的复合型人才,所以,诸葛亮认为马谡应该也能像自己一样,很快成长起来。

虽然马谡之前从未领兵打仗,但诸葛亮认为马谡“好论军计”[1]983,熟知兵法,即便与名将张郃对战,也不至于轻易战败。而且,如何应敌、如何固守,诸葛亮已悉数告诉马谡,只要马谡按照自己所说的做,一定可以坚守到自己攻占祁山(今甘肃礼县东)与上邽(今甘肃天水)。同时,街亭与祁山仅有数里[注]《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注引《袁子》曰:“(诸葛)亮之在街亭也,前军大破,亮屯去数里,不救;官兵相接,又徐行,此其勇也。”第934页。,情况如果有变,只要马谡坚守片刻,自己可率大军前往接应,以保无虞。

最后,诸葛亮“违众拔谡”颇有树立个人权威之意。诸葛亮在取得了与李严的两场斗争胜利后,认为自己已经取得相当大的优势,所以借此机会试探朝中尤其是军中对自己的态度,但显然诸葛亮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与地位。

综上,我们认为,诸葛亮之所以在首次北伐之际违背众议,弃魏延、吴壹等宿将不用,而任命从未领兵的马谡为先锋,主要是因为诸葛亮急于提拔荆襄人才、培养自己军事接班人。同时,诸葛亮也为战争初期的一时优势所迷惑,低估了魏军的战力,以自身为样板,错误地认为马谡通过一两场战斗便可以从一位从未领兵打仗的军事参谋迅速成长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此外,在赢得几场派系斗争胜利后的诸葛亮“违众拔谡”也有树立个人权威之意,旨在通过这样的方式对朝中尤其是军中诸将的态度进行试探。

三、“挥泪斩马谡”:舍车保帅的无奈之举

无论因为何种原因,诸葛亮终究“违众拔(马)谡,统大众在前,与魏将张郃战于街亭”[1]984。然而,令诸葛亮未料到的是,“(马)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张)郃所破”[1]922。在“进无所据”[1]984的不利条件下,诸葛亮只得“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戮(马)谡以谢众”[1]922。

关于该不该斩马谡的问题,古今学者争论不休,至今仍未有定论。

首先是认为不该斩的。《华阳国志》云:“建兴六年,(诸葛)亮西征,马谡在前,败绩,亮将杀之,(李)邈谏以:‘秦赦孟明,用霸西戎。楚诛子玉,二世不竞。’失亮意,还蜀。”[21]568《襄阳记》曰:“蒋琬后诣汉中,谓(诸葛)亮曰:‘昔楚杀得臣,然后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乎!’”[1]984

东晋史学家习凿齿曰:“诸葛亮之不能兼上国也,岂不宜哉!夫晋人规林甫之后济,故废法而收功;楚成暗得臣之益己,故杀之以重败。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后杰!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且先主诫(马)谡之不可大用,岂不谓其非才也?亮受诫而不获奉承,明谡之难废也。为天下宰匠,欲大收物之力,而不量才节任,随器付业,知之大过,则违明主之诫,裁之失中,即杀有益之人,难乎其可与言智者也。”[1]984

李雷《马谡可以大用》认为“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实际情况来看,却不能说是最佳办法”[22]。王怀成《从<三国志>裴注看诸葛亮形象之演变》也认为“如果一定要用违法必惩的原则,那么也可以说诸葛亮的对马谡之用刑,是一次糊涂的做法”[23]。杨德炳《失街亭与蜀军的战斗力》指出,“尽管诸葛亮在斩马谡的同时也承担了自己‘授任无方’和‘明不知人’的责任,尽管事后他又认真总结了街亭乃至此次北伐失败的深刻教训,并对蜀军严加整顿以提高其素质和战斗力;但是他的这种出于某种政治需要而杀罪不至死者的做法同样是不足取的,特别是不能把它当作‘明法’的楷模。”[10]

其次是认为该斩的。《襄阳记》曰:“(诸葛)亮流涕曰:‘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杨干乱法,魏绛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邪!’”[1]984还有不少学者认为马谡罪责深重,理应问斩。然而,笔者认为,马谡虽战败有罪,但罪不至死,且三国时期各国君主对一些重要将领即便战败也会予以宽宥,所以单纯以军法论马谡当斩是没有说服力的。

也有人认为虽然马谡罪不至死,但为严明律法、鼓舞士气,还是要斩,即便马谡为此做出牺牲,那也是为国家而死。如徐日辉《由三国军事论诸葛亮斩马谡》指出,“诸葛亮斩马谡以及对蒋琬的说词都是违心之举,但诸葛亮假的逼真,他自贬三等,大造舆论,痛责自己用人不当,使蜀国君臣上下、军心、民心都团结起来,造成一种声势,真正相信街亭失败是用人不当,而非蜀军不强,坚信北伐能够取得胜利。从而为以后的出征打下基础。诸葛亮的苦心、忠心,确实感人至深。他挥泪斩杀马谡,虽然是违心,但在当时魏强蜀弱的形势下,是完全正确的政治方略。所以,人们在惋惜之时,又不能责怪诸葛孔明,原因正在于此。”[9]

我们认为无论是从明正典刑还是平息众怒或者鼓舞士气的角度考虑,马谡都不该斩,因为如果是出于以上原因,将其免官即可,没有必要斩尽杀绝。三国时期虽然战争频繁,然而,据笔者所知,尚未有哪位将领因战败而被己方问斩,所以马谡之所以被斩,根本原因还在于以诸葛亮为首的“荆襄派”力量尚不足以压倒其他诸派,如果不杀马谡,难以保住诸葛亮自己以及“荆襄派”在政权中的优势地位。

当时“荆襄派”人士虽在朝中控制着权力中枢,但在军中的力量却相对有限。诸葛亮首次北伐前所上《出师表》云:“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1]919以上提到的郭攸之、向宠皆荆襄派人物,而费祎、董允虽属“东州派”,但他们由于年纪较轻,未在刘璋时有过建树,其发迹均在刘备入蜀之后,且多为诸葛亮所提拔,故而实际上已经归附于“荆襄派”。

《出师表》又云:“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当时侍中为郭攸之、费祎[注]《三国志》卷39《蜀书·董允传》云:“丞相(诸葛)亮将北征,住汉中,虑后主富于春秋,朱紫难别,以(董)允秉心公亮,欲任以宫省之事。上疏曰:“侍中郭攸之、费祎、侍郎董允等,先帝简拔以遗陛下。”第985页。,尚书令为南阳陈震[注][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7《刘后主志》云:“(建兴)五年……以尚书南阳陈震为尚书令。”第392页。,留府长史为蜀郡张裔[注]《三国志》卷41《蜀书·张裔传》云:“(诸葛)亮出屯汉中,张裔以射声校尉领留府长史。”第1012页。,留府参军为零陵蒋琬[注]《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云:“建兴元年,丞相(诸葛)亮开府,辟(蒋)琬为东曹掾。……迁为参军。(建兴)五年,亮住汉中,琬与长史张裔统留府事。”第1057页。,其中惟张裔为“益州派”,剩下的几乎全为“荆襄派”人士。然而,军中的情形便有所不同。刘备在世之时非常注重对军队的控制,其所任命的将军大多为“元老派”与“部曲派”成员,如关羽、张飞、魏延、刘封等,“元老派”人物相继凋零后,刘备又将军权交于“东州派”如李严、吴壹手中,而对“荆襄派”涉足军务始终保持警惕的态度,故而诸葛亮执政后虽说在朝中独霸专权,但在军中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诸葛亮首次北伐时蜀汉军队大致由几部分构成,其中丞相诸葛亮总督汉中驻军,都护李严统领江州及永安兵马,丞相司马魏延“督(汉中驻军)前部”[注]《三国志》卷40《蜀书·魏延传》云:“(建兴)五年,诸葛亮驻汉中,更以(魏)延为督前部,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第1002页。、庲降都督李恢督南中兵马、中部督向宠督成都军队,另有关中都督吴壹、中护军赵云统兵部队不详。这七人中仅诸葛亮、向宠二人为“荆襄派”,其余李严、吴壹为“东州派”,魏延、赵云为“部曲派”,李恢为“益州派”,可知“荆襄派”在军中并不占优势。

在这样的军队架构中,诸葛亮力排众议,提拔马谡为先锋,可想而知承受的压力何其之大,虽勉强为之,但马谡打赢还好说,一旦战败,就不仅仅是马谡个人承担罪责的问题,而是整个“荆襄派”都要受牵连,尤其是之前坚持提拔马谡的诸葛亮更是难辞其咎,如果不做出一些牺牲,那么假设魏延、吴壹、李严等人联合起来反抗自己的话,诸葛亮将十分难办,所以必须要杀掉马谡,自身也要做做样子[注]《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云:“(诸葛亮)上疏曰:‘臣以弱才,叨窃非据,亲秉旄钺以厉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闇,《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于是以亮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所总统如前。”第923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这个原因又不可明说,故托言之“明法”。同时,也可以借此掩盖蜀军战力弱于魏军的事实,为之后的北伐鼓舞士气。

四、结语

马谡作为蜀汉集团为数不多擅长军计的参谋人才,曾在诸葛亮南征前提出著名的“攻心论”[注]《三国志》卷39《马良传附弟谡传》注引《襄阳记》曰:“建兴三年,(诸葛)亮征南中,(马)谡送之数十里。亮曰:‘虽共谋之历年,今可更惠良规。’谡对曰:‘南中恃其险远,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反耳。今公方倾国北伐以事强贼。彼知官势内虚,其叛亦速。若殄尽遗类以除后患,既非仁者之情,且又不可仓卒也。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亮纳其策,赦孟获以服南方。故终亮之世,南方不敢复反。”第983~984页。,然而却在首次北伐之际因失守街亭惨遭问斩,时人皆为之惋惜。从当时蜀汉的政治军事形势分析,以诸葛亮的“荆襄派”人士虽在朝中把持政权,但在军中却并不占优势,诸葛亮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以为掌控军队的时机已经成熟,故于首次北伐之际“违众拔谡”,试图加速培植“荆襄派”人物在军中的势力。

然而,马谡因缺少实际统兵经验,被曹魏名将张郃所击破,辜负了诸葛亮的重托。从表面上看,诸葛亮处死马谡是因为明法的需要,然而,究其实质,根本原因还在于当时以诸葛亮为代表的“荆襄派”势力在军中尚未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诸葛亮不得不为大局为重,牺牲马谡,同时对自己进行象征性的惩罚,以换取反对派对己方的支持。因此,马谡之死表面上是街亭战败后诸葛亮治军明法,而其内因则是蜀汉派系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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