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间关系”语义隐含偏向研究*

2019-02-21刘宗保

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偏向语料消极

刘宗保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一、引言

先看下面几个例句（自拟）：

（1）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会就开到这里。

（2）因为交通关系，他没赶上火车。

（3）因为资金关系，这个商场倒闭了。

从语义上看，“因为时间关系”等句中的名词“时间、交通、资金”等实际上隐含了一个谓词性成分，如“时间不够、交通拥堵、资金紧张”等，而且这里的“不够、拥堵、紧张”等都偏向消极意义，也就是说如果是表达如“时间充裕、交通通畅、资金充足”等偏向积极意义的原因时，往往不会用这样的简省形式，如：

（4）因为时间比较充裕，我们继续开会吧。→*因为时间关系，我们继续开会吧。

从形式上看，这类格式的上位类型为“因为X（的）关系”，语义上是表原因的，常处于因果关系链表达中。根据北大CCL 语料库，这类句子的形式类型可分为两个小类，即“因为NP（的）关系”和“因为VP（的）关系”，分别如：

（5）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就开门见山了。

（6）因为她经常在这里工作的关系，大家都把她当家人看待。

从因果表达的明晰性来看，“因为NP（的）关系”要比“因为VP（的）关系”较隐含，后者表达的原因是透明的，而前者是隐含的，如（6）中的原因“她经常在这里工作”比（5）的原因“时间”透明。

但同时，在“因为NP 关系”的语料中，有的名词隐含的语义有较明显的偏向性（如上文的“因为时间关系”），有的则没有明显的语义偏向，如“因为年龄关系”：

（7）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没有进入九届的名单。除了有一些是由于工作岗位变动而调整的，多数是因为年龄关系而退出的。

（8）阿曼队的进攻主要是由后腰法兹发起的,但这位天才的青年选手由于年龄的关系(才17岁),对抗能力并不强。

上两例中，例（7）中的“因为年龄关系”是表示年龄大的原因，而例（8）中的“因为年龄关系”则是表示年龄小的原因。

我们的问题是，“因为时间关系”这一表达是不是都有这种语义偏向？如果都有语义偏向，为什么是偏向消极的？其内在的动因和规律是什么？因此本文的重点是以“因为时间关系”①“因为时间关系”有一些其他形式，如“由于时间（的）关系/因时间（的）关系/时间（的）关系”等，这些形式在用法上基本一致，因此都在语料的考察范围内，语料统计和分析时不再一一具体说明，而以“因为时间关系”统称。这一结构为例，分析这类表达的语义隐含偏向的相关规律，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下面语料出处不再一一注明。

学界对这一问题有一定的关注，但总体上还有待深入分析。其中宋月研究了“由于NP 的原因/关系”这类格式的语义隐含情况，但其主要关注的是其后续句中结果的消极倾向，未深入探讨这一结构中NP 的隐含倾向问题①参见宋月《“由于NP的原因/关系”格式研究》，沈阳：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20-32页。。李延波对“因为+N”中名词的隐含情况从构式压制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并将其中性质类构式的识解方向分为单向性和多向性两类②参见李延波《因果压制式的语义类型、生成机制及构式特征》，《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3期，第92页。，其中的单向性即是指本文的消极隐含倾向，但该文并未对这类有隐含倾向的表达形式进行具体深入分析。

二、语义隐含偏向考察

（一）隐含偏向判定

“因为时间关系”的语义隐含偏向有两层含义，即“隐含”和“偏向”。其隐含的判定与“时间”词义本身相关，而其语义偏向积极或消极的判定与其所在因果链中的事件结果倾向有关。

“时间”词义本身与“空间”相对，是一种线性的维度，指向的维度为“长/短”等，这是“时间”本身隐含的基本语义，这一基本语义也会引申出其他的隐含语义，如“时间早/晚/充足/紧张”等。这些隐含语义与其积极或消极偏向的对应关系具体表现为：

其一，“时间长/短”本身的积极或消极偏向与对应的事件结果倾向有不对称性，即“时间长”的语义偏向是双向的，有积极和消极两种偏向，积极的如“时间还长，我们还可以商量商量”，消极的如“时间有点长了，这个东西都放坏了。”而“时间短”的语义偏向是单向的，所引起的事件结果往往都是消极的，如“时间有点短，我还没想好”③“时间长/短”是笼统的表达，在实际语言中，会通过“时间还长/时间有点长/时间有点短”等词汇形式来表达其具体的语义内容，但这不影响整体上对“时间长/短”的语义隐含偏向的判断。下面的“时间早/晚”的情况也是如此。。同时，在实际用例中没有与表示积极的“时间还长”相对应的“时间还短”这样的表达，也说明其语义偏向的单向性。

其二，“时间早/晚”的语义偏向情况与“时间长/短”是类似的，即“时间早”的语义偏向是双向的，积极的如“时间还早，我们还可以再玩一会”，消极的如“时间有点早了，到现在还没人来上班”。相反，“时间晚”的语义偏向是单向的，都是偏向消极的，如“时间有点晚了，我们只能讲这么多了”。同样地，在实际用例中也没有“时间还晚”这样的表达。

其三，“时间充足/紧张”等的语义偏向都是单向的，即“时间充足”引起的事件结果都是偏向积极的，而“时间紧张”引起的事件结果则是偏向消极的。

因此可以认为，“时间长/早”等语义偏向是有标记的，而“时间短/晚/充足/紧张”等的语义偏向是无标记的。

综上，“因为时间关系”本身隐含的语义偏向是基于因果链中“结果”的语义偏向的一种判断。具体地说，“因为时间关系”的语义隐含偏向是指偏向无标记消极义的“时间短/晚/紧张”等和有标记消极义的“时间有点长/有点早”等④当然可能还包括“时间太长/太早/不足/时间迟/时间久/时间匆促”等形式，不再一一列出。。

（二）隐含偏向考察

我们通过正反两个方面来考察这类形式中的语义隐含是否都有消极偏向：

一是通过语境来还原，将隐含形式即“因为时间关系”与还原后的完整形式即“因为时间VP”进行比较来看其隐含偏向情况。

二是考察已有的“因为时间VP”形式，通过将完整形式“因为时间VP”变换成隐含形式“因为时间关系”的可接受度来判断其隐含情况。

1.语境还原情况考察

根据语料的检索，除去一些重复的例句，我们在北大CCL 语料库中共搜索这类结构88 例。其中“因为时间关系”有15 例，“因为时间的关系”8例，“由于时间关系”32 例，“由于时间的关系”17例，“时间关系”7例，“因时间关系”8例，“因时间的关系”1例。

我们将这些语料中的“因为时间关系”所隐含的词语还原，基本都是“时间不够/短/紧/晚”等偏向消极意义的内容，而非“时间充裕/还长/还早”等积极意义，如：

（9）现在还有很多网友还是在提问，确实由于时间的关系，网友提问的时间也到此结束了，我们这次访谈的时间也快到尾声了。

（10）至今,他还为当时因时间关系未能爬到顶点而遗憾呢!

（11）如果实在是因为时间关系或别的原因只能在早晨锻炼者，请务必要注意控制好运动量。

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因为时间关系”语义隐含基本都是偏向消极意义的。

2.变换可接受度考察

考察“因为时间VP”变换为“因为时间关系”的可接受情况，主要有三大类型：

其一，其VP的语义同“因为时间关系”隐含的语义偏向一致。这有两种情况，一是其VP本身就是无标记的消极语义，如：

（12）今天因为时间匆促（因为时间关系），未曾备得好菜，改日再行补宴，姑娘，你再尝尝这碟鹿脯。

（13）何处长本来提前要给你打个电话的，但因为时间太晚了（因为时间关系），怕打搅你就没打。

（14）据徐州市考古工作队的负责人介绍,古代帝王陵墓一般都设置陵园,由于时间久远（因为时间关系）,这些陵园建筑多毁坏殆尽,徐州市目前已发掘的10余座楚王陵墓均未发现陵园遗迹。

（15）不，那个棺木里的确躺着一个人，身材和我父亲极为相似，而且因为时间太久（因为时间关系），身体已经腐烂，面貌完全都认不出来了。

上面的“因为时间VP”都可以换成“因为时间关系”，其中的VP（匆促/太晚/久远/太久）语义都是偏向消极的。

二是VP是有标记的消极语义，结果倾向也是消极的，如：

（16）她没心情看下去，关上电视机，回房间洗澡，早点睡觉吧！也许因为时间太早（因为时间关系），也许因为身边没有光浩，她转来转去睡不着觉。

（17）虽然内容很有趣，但因为时间太长（因为时间关系），他听到后来几乎快睡着了。

上述例句中的“因为时间VP”也基本上可以换成“因为时间关系”，其隐含的语义还是偏向消极的。

其二，VP 中含有表示积极意义的如“还早/充裕”等或者“时间长”，这时“因为时间VP”不能换成“因为时间关系”，如：

（18）因为时间还早（＊因为时间关系），好久没有看电影了，决定一个人去美琪看《内蒙人民的胜利》。

（19）晚餐由于时间充裕（＊因为时间关系），做得比较讲究，孩子乘机猛食一顿，吃得过饱和过杂，造成一天中营养和热量分配的不均衡。

（20）后来到天桥乐茶园演了差不多一年半，因为时间长（＊因为时间关系），当初在广德楼的观众，中和的观众，甚至最早在茶馆的观众，也都陆陆续续通过种种渠道知道我们最后在天桥乐茶园这边，赶过来捧场了，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例（18）和例（19）中的“还早/充裕”是偏向积极的，例（20）中的“时间长”根据其结果后续句的判断，对于说话人来说也是偏向积极意义的。可以发现，这几例中的“因为时间还早/充裕”和“因为时间长”都不能换成“因为时间关系”。或者如果换成“因为时间关系”的话，其语义理解也发生了变化，如（18）例换成“因为时间关系”的话，根据其后续句的理解应该是“因为时间不够”才导致了“好久没看电影”，而不是原来的“时间还早”。

其三，“因为时间VP”中的“VP”不是本文所说的“时间”隐含语义中的某一项，如：

（21）因为时间的公正（＊因为时间关系），我们走上了舞台，未来这二十年里有大展身手的机会，因为时间的公正，有一天我们也会失去机会。

（22）原本她只是臆测，因为时间太过巧合（＊因为时间关系），所有事件都从陆湛回国开始。

这里的“公正/巧合”等是基于对事件本身的一种判断，不是语义偏向所涉及的一类。从语境上来判断，这里也不能换成“因为时间关系”。

综上，通过语料考察，我们发现“因为时间关系”等形式在具体语境中还原后，其隐含的语义基本都是偏向消极的，而“因为时间VP”在具体的语境中只有具有消极意义的VP 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转换成“因为时间关系”，其语义表示积极或者与其语义关联不大的情况都很难变换。换言之，“因为时间关系”的语义隐含基本都是偏向消极的。

三、语用动因及形成机制

（一）语用动因

“因为时间关系”的语用动因是指“因为时间关系”与其近义完整形式“因为时间VP”等的选择问题，即说话人在什么情况下选择“因为时间关系”而不用“因为时间VP”。

这里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有的“因为时间VP”（如“因为时间的巧合”）不能转换成“因为时间关系”，二是两者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互换情况下，选择“因为时间VP”而不选择“因为时间关系”。

1.信息推理的可及性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认为与“时间”语义信息推理的可及性有关。在“时间”的语义框架中，时间的“短/晚/紧张”等是凸显的语义，在认知推理时即使隐含也可以根据语境推及，而“时间凑巧/公正”等语义是不凸显的认知语义，如果隐含的话，会在认知推理上带来困难，影响交际。又如：

（23）因为时间凑巧，便猜前面逃走的红紫光华许是辛辰子请来的帮手，被绿袍老祖战败追来，已然快到面前。

如果把这里的“因为时间凑巧”转换为“因为时间关系”，在这一语境下听话人要把隐含的语义推理为“凑巧”是有一定难度的。

也就是说，说话人在一定语境下用“因为时间关系”而不用“因为时间VP”，就是因为相关语境条件能满足隐含信息推理的可及性。

2.“原因”信息凸显程度

再看第二个问题，即在两者能互换的情况下，说话人选择其中一个而不用另一个的动因。我们认为，重点在于说话人是否想突出造成某个结果的具体原因。试比较：

（24）“整体主义”诗人石光华借款（由于时间太长），差点挨揍。

（25）“整体主义”诗人石光华借款（？由于时间关系），差点挨揍。

例（24）是实际语料，例（25）是换成“因为时间关系”后的例子。可以看出，转换后的例子在语感上可接受度不高。我们认为说话人之所以选择“因为时间太长”而不是“因为时间关系”，主要是想突出导致“差点挨揍”这一结果的具体原因，因此没有将“太长”这一信息焦点隐含。

这一点从上面的例（12）—（15）等也可以看出。这几例中的VP是“匆促/太晚/久远/太久”，虽然上面分析可以转换为“因为时间关系”，但实际上两者在具体的语义上是有差别的，即原来的语义更加突出了原因的具体程度，表现为有的加了程度副词“太”，有的词语本身也通过词语的叠加来加强程度，如“匆促、久远”。这样的语义听话人在“因为时间关系”的语义隐含中往往得不到准确的识解。

有的情况下，说话人用“果-因”这一语序来突出具体原因，这时即使是原因是偏向消极的，转换成“因为时间关系”接受度也不高，如：

（26）萨：像我说过的，这是个巨大的挑战，因为时间过于紧迫（？因为时间关系）。

在“果-因”序列中，说话人将原因后置，是基于“焦点转移”等语用动因①参见高再兰《前、后置“因为”的隐现及功能差异》，《汉语学报》，2013年第2期，第61页。。这里面说话人是想突出“过于紧迫”这一原因，特别是其中的“过于”是说话人重点要突出的，因而这里如果换成了“因为时间关系”的话就不太容易能接受。

当然，如果说话人并不是要突出原因中的具体某一点，这时将“因为时间关系”后置也是可以的，如：

（27）但是我们和我们的日本同行中的某些人，在最后一天的讨论中，也几乎争论了起来。我想，最终没有形成争论，是由于时间的关系。

这里说话人用了“果-因”语序，但在形式上用了隐含的“因为时间关系”，是因为这里说话人只是想说明是时间“紧/不够”等原因，至于是否“时间过短”等并不是说话人所强调的。

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实质上也是“信息推理的可及性”因素的制约。因为说话人要突出的是原因的具体某一点，这就增加了信息推理的难度。因此，这种情况下就直接用完整的“因为时间VP”形式来表达。

（二）语义偏向隐含形成机制

前文论证了“因为时间关系”倾向于隐含消极的语义，而不是相反的积极语义，那么为什么这一表达的语义隐含有消极偏向而不是积极偏向？

“因为NP 关系”这类形式从其中的隐含语义来看有三类，一是偏向于消极义的，如“因为经济（困难）/交通（不畅）/情势（危急）/公务（繁忙）关系”等，二是偏向于积极义的，如“因为功劳（显赫）/战功（卓著）关系”等，三是两个偏向都有可能的，如“因为年龄（大/小）关系”。

我们认为其语义隐含偏向的形成是“偏向常态”表达驱动②参见沈家煊《语用·认知·言外义》，《外语与外语教学》（大连外国语学院学报），1997年第4期，第12页。与“时间”语义偏移合力的结果。

所谓“偏向常态”即我们用语言表达时常常倾向正面的、偏向常态的表达，如果遇到一些非常态的情况，则采取委婉的方式。

就“因为时间关系”所在的“因果”链来说，其结果基本都是偏向消极的。从我们所统计的88例语料来看，有86例都是偏向消极的，只有两例是有非消极倾向，一例是上面的例（27），还有一例如下：

（28）不能想象比这园子更加荒旷更加幽僻的地方了。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很简单，是由于时间的关系，但是这地方，即使是在中午，也不象是供人游玩的。

（28）例中的结果是“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从语境判断其结果则不一定有所谓积极或消极之义，比较中性。但这两例的“由于时间的关系”隐含的语义都是偏向“时间比较紧/晚”等，不是相反的偏向即“时间充足/早”等。

我们认为这两例实际上是“因为时间关系”表达已经成为一种默认形式后，说话人直接调用的结果。

因此，从这一数据可以看出，“因为时间关系”所在语境中，其结果往往都是偏向消极的，而这对说话者或者听话者来说都是不愿意发生的，也即是“非常态”现象。但因为“偏向常态”的表达心理，说话人往往采用较为委婉的表达，即将导致这一消极结果的具体原因隐含，采用模糊说法来达到接近常态的目的，这是“因为时间关系”语义隐含的语用动因之一。

“偏向常态”原则为其语义隐含提供了语用上的可能性，而“时间”本身语义的偏移则为其隐含偏向提供了语义基础。名词发生语义偏移要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名词本身要隐含评价色彩，二是处在评价语境中。①参见邹韶华《中性词语义偏移的类型与成因》，《外语学刊》，2007年第6期，第61-65页；张治《汉语中性格式的语义偏移》，《汉语学习》，2008年第3期，第48-53页。

评价色彩是指一种表示性状的偏移特征，即一说到这些词，人们就会联想到与之相关的评价性特征。如一说到“时间、交通、功劳”等，人们就会联想到“时间的长短，交通的通畅或拥堵、功劳的显赫”等，“长短、通畅、显赫”等就是评价。

二是评价语境。这些结构中的名词之所以有语义隐含偏向，就是其高频出现在相关的因果语境中，这些语境本身也有积极或消极之分，也即有评价性特征。如果其结果常常是积极的，在语境中则会联想到其积极的隐含义，当然有的是词汇本身就蕴含了这样的积极语境，如功劳、战功等。

相反，如果其结果常常是消极的，则会联想到其消极的隐含义。前面分析指出，“因为时间关系”所在的语境，其结果是偏向消极义的，因此，当高频出现在这样的语境中时，其隐含的语义自然也会有消极偏向。

反过来说，正是这些结构中的名词（如“时间”）有评价色彩，同时其高频使用在具有相关评价语境中（如消极的结果），语境中的评价色彩传导到名词本身，与名词本身附带的评价色彩（如消极义的“短、不够”等）相互作用，从而使这一结构中的名词语义发生了偏移，也即有了消极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