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文艺时代
2019-02-21陈晓辉
■文/陈晓辉
30年前的一个下午,在一个悠闲的小村庄里,外婆带着一个小女孩去田里干活。天气炎热,但天空澄澈,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蓝天,树上的知了随意唱着长长的歌。外婆拉着小女孩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当然,小女孩是听不懂那些的,她只记住了外婆的神情和语气,安详又平淡,如果用文艺的语言来表达,就是有一种岁月安稳、人世静好的美感。
长大后回忆起这段时光,小女孩才发现,那个时代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文艺。繁重的农活和做不完的家务,每天压在起早贪黑的外婆身上。这样艰难又劳累的生活,完全不是记忆中外婆语气里的那种云淡风轻。
她们冒着炎暑去干的农活儿,是给棉花打叉。在棉花的生长过程中,会滋生出一些粗壮的枝条,这些枝条不开花不结棉桃,只会和其他勤奋的“好”枝条争抢养分,所以必须掰掉。这些没用的、要掰掉的枝条,外婆叫它们“眼子”,而那些勤奋努力开花结棉桃的“好”枝条,被外婆叫做“泊枝”。
外婆一边“掰眼子”,一边耐心地教小女孩分辨,在一棵不足一米高的棉花上,什么样的枝条是“眼子”,什么样的枝条是“泊枝”。当然她肯定也不指望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能干什么活,她一棵棵地“掰”过去,小女孩很快就落在了后面——她的注意力被那些棉“花”吸引了过去。
那是真正的棉“花”,不是洁白柔软得像一团棉花糖,而是由娇艳柔美的花瓣与花蕊组成的真正的花朵。
很久之后小女孩才知道,一棵棉花,发芽长大之后,就要开花,花谢了结出绿色的棉桃,等到秋风起,棉桃长得饱满之后会干裂,露出云朵一样洁白柔软的棉絮,这棉絮再经过若干道工序处理,才能成为人们日常穿着的棉衣与棉被。
而此刻小女孩感兴趣的,就是这棉花开出的“花”。棉“花”很漂亮,几片绢质的软嫩的花瓣组成一个小喇叭形状的城堡,里面住着小公主一样娇柔的花蕊,一朵朵,或绯红或娇黄,比常见的凤仙花好看多了。
于是,外婆在为一行棉花掰完“眼子”,淌着汗转过头之后,就看到了小女孩头戴一个棉花花环兴高采烈的样子:“外婆,好看吗?”
外婆抹了一把汗,这时候她一定非常心疼自己起早摸黑的成果——一朵棉花就是一个棉桃呀。但很快她恢复了微笑:“好看,真好看。但这些花不能摘,外婆等会儿带你摘野花,好吗?”
傍晚回家,已经非常累的外婆果然带着小女孩,去田垄上摘了一束黄色、淡蓝的小野花,再绕到菜地里摘几根豆角和黄瓜,准备全家人的晚饭。
幼稚的小女孩当时并没有觉察到外婆身体的劳累,只有棉“花”的鲜艳和野花的香气在小女孩的梦境里若隐若现。辛劳的外婆,给了小女孩一个美好的夜晚。
30年后,小女孩长成沉默的成年人。她喜欢旅行,喜欢写字,喜欢一切美好的、朴素的、特立独行的东西——有人把这些糅合了浪漫与忧郁的特质,称为“文艺”。某一个冬天,长大的小女孩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翻阅一本时尚杂志。里面一件充满文艺气息的衣服,特意注明了质地:纯棉。
这一刻,外婆的棉“花”与那个时代,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呼啸而来。
什么是文艺?穿着长裙看风景?穿着球鞋去旅行?45度角仰望天空?忧郁朦胧的自拍照片?在星巴克对着一本书发呆?在微博微信发一些伤感唯美的句子?……忽然觉得,这些所谓的文艺,是那么的肤浅。真正的文艺,应该是外婆那样的。
在那个时代,外婆是很辛苦的。每天很早就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餐,喂鸡喂猪,还有田地里四季无休的劳作。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把厨房里所有的活计忙完,往往看一会儿电视就歪着头睡着了。这样如陀螺一般不得片刻休息的生活,文艺吗?
但外婆是文艺的。孩子糟蹋了她的劳动成果,非但没有挨骂,反而被她带去摘野花,这就是文艺。外婆总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小院子里种下柔黄淡紫的月季和白色红色的凤仙花,这也是文艺。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多苦多累,外婆从没有过恶形恶状的时候。最多,望着天空发一会儿呆,然后笑一笑,继续无休止地劳作——这,更是文艺。
生活本身,向来都是粗糙冷硬的现实。而文艺,就是现实面前那根温柔的刺。它能刺穿现实的悲伤冷漠,带我们看到粗糙背后的细腻与精雅,冷硬背后的温暖与柔情。
正是这份刺穿生活冷硬的温柔,让人们在艰难的时候还能够从容地抬头欣赏一朵云,在紧迫的日子里采一朵野花。所以,忙碌辛劳的外婆才是真正的文艺女子,虽然她没有到处去旅行,没喝过咖啡,但她拥有真正文艺的灵魂——面对艰难生活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