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是我们的福气
2019-02-21郑宪
■文/郑宪
初见岳母,我是毛脚女婿上门,在上世纪80年代。傍晚,她在家里看电视,那是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看到一位她崇拜的唱歌女星,我奚落了几句,让她不满,还和我争论了一下。我心想坏了,这次毛手毛脚得要被拒之门外了。不过竟无事,争辩后,还是得到两只圆润荷包蛋的待遇,外加一个半分钟内削好的苹果。这当然并不代表对我就满意了——只是她是包容的:“看得出来,你不会说违心话。但话对不对,想法是否妥当,是另一回事。”
再次考验我的是买结婚家具时的“冲突”。在那个年代,家具算紧俏物品,一套家具,36条腿,床橱柜桌椅,一囫囵买进。买实物前要排队登记,取得一张购买家具的票证。
我排队买的是一套700多元家具的票证,地点在上海市四川北路虬江路的家具厂门市部。那套家具在当时属中上水平,面板及脚架刻有花纹图案,岳母也看过并认可了。但在我出手购买时,受到一位女士交换票证的诱惑:她要结婚的儿子看中的是700元这一套,她却在隔壁一家店预定了另一套500多元的家具。她说:“我带你到隔壁店里看看怎么样?”
鬼使神差地,我去了,并擅自将家具票证和那位女士交换了。交换后,才知道我要面对激烈的反对声音,包括来自岳母的:一生只一次的结婚家具,被我降低了价格、品位及格调,不可原谅。
我不退让,争辩理由是:价廉物美,换之有据。一度,对峙无法调和。岳母最终说:“带我去后面一家家具店,眼见为实。”之后她笑逐颜开,说样式比原来的还好,堪以称心。一番话,让原来的战云密布瞬间转为阳光灿烂。
其实事情不像她当时表达的那样轻松。好些年后她对我说:“为这事,我长时间心里堵着一块东西,就是不舒服。”我一惊,往事如流水,我已全然遗忘,她却还心有戚戚焉。
岳母初见我时,是她人生最干练之时,50岁才过,姿容靓丽,但又经历了大不幸——岳父病痛后离世。她在命途多舛中育子成长,竟将4个子女都培养成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实属大不易),让我很生敬意。她在家中挂着当大学老师的岳父生前喜欢的几幅油画,还有一把岳父自制的弹拨琴,所有这些,岳母每天都会用鸡毛掸子仔细轻拂去灰尘。
岳母一生中有许多时间是孤独的。我们代替不了她一个人的世界。
但几十年来,她始终一个人生活。她说:“是我一个人习惯了,很难和你们长久生活在一起。”我们有过不安,但后来想:也好,大家理念不同,生活习惯不同。比如,再热的天,她不用空调,再冷的天,她基本和热水洗涤物品无缘。既然她很坚持,彼此不在一起便是对的。直到有一天,岳母说:“我这脚,怎么有时不是我的了。”这才一下感觉,岳母已老,老去光阴速可惊。
上世纪90年代初,她应朋友邀约,做产品流水线上的操作员,地方在淀山湖边一个简陋的工棚,一个月几百元的酬金。已被养育成才的子女对母亲的艰辛劳动感到不忍。他们劝说无果,就想派我这个女婿再试试。我去了青浦,恳求她终止在那里赚辛苦钱——用自来水和解手要跑到棚外面,做工的车间远在几里地外。那时她60岁出头,说:“我现在就是跑到天边也不吃力,干吗要停下来吃儿女的饭?”话语坚定而倔强。
那天,在湖边,她用一个小的煤油炉,在弥漫的煤油味中,为我煮了一碗热气鲜香的排骨汤面。吃面时,圆圆橘黄的落日快要坠入湖中。
岁月不居。转眼岳母已到杖朝之龄,那年,我们坚持带她去香港玩。去之前她犹豫,过程则顺利。返回上海前的一天,去尖沙嘴吃潮汕点心,她很满意。点了叉烧包、虾饺、肠粉、马蹄糕、蛋挞,她尤其对叉烧包和肠粉赞不绝口,说口感糯、滑、爽。她是汕头人,美食家,对家乡的点心心向往之,说在上海再没吃到很入味的潮汕点心。
还有一次去豫园,是前两年的春节,下午连傍晚。我们推着轮椅,她坐在上面看花灯。她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灯的闪烁和中国历史上夸张的神话形象。风有些冷,她缩紧脖子,但饶有兴致。我们给她拍照,为她戴上御风的绒帽、围巾,她还是打了几个喷嚏。我们撤离,放弃了等到晚上才能看的九曲桥的美妙灯带。她边回头边自我安慰:“以前我看过,有好几次。”
岳母说:“有我,你们有福气。”讲这话,她一点也不是谦虚。她照顾了我们,又照顾了我们的下一代人,却从来不会突兀地来打搅我们,一声不该响的门铃绝不会响起。最后,她在城市的另一个单独空间,让下一辈人去挂念,闲时去探望,隔开一段不近不远的关切距离。
去看望她,在有电梯的6楼,听她讲讲早年住的“溧阳路1156弄”——那是个有文化品位的地方,一幢幢红色砖墙结构的3层洋房,前后花园,绿草树荫,名人荟萃。一楼的大屋子层面很高,北面和东面3扇高大的木 明暗。每年到春节,一家三代十几口雷打不动必在此相聚。岳母在厨房和大屋子之间出入奔忙,全身带着菜香饭香和喜气。热气腾腾的紫铜暖锅里,蛋饺肉丸鱼丸都是她亲手制出来的,还有入味的红烧蹄膀、笋干烧肉,连一盆青菜也炒得极好。她说:“好吃?想想那个时候,我做得动,走得动。”又说她现在住在“空中楼阁”,很想去踩一楼曾经的花园泥地。
那天,坐在轮椅上的岳母对我说:“我给你削个苹果。”
她拿起一把水果刀。我见她两只手的指节病变弯曲,刀缓慢地游走在苹果间,削下的皮断断续续,削过之处好似一片“瘌痢头”,凹凸不平。我说我自己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削好了一个苹果,削下的皮不间断。我习惯用左手,削苹果的动作和一般人逆向,这让岳母有些惊异:“你左手怎么也能削出这么好的苹果?”
我说起几十年前她给我煮的两个荷包蛋,和半分钟不到削好一个苹果。她立马清晰地回忆道:“那天我给你削完苹果,却在想,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不会说一句好话的人?”
我的岳母,人很骄傲、独立、自由,讲话率真,自我感觉好,极爱打扮,有点虚荣心,喜欢用镜子反复欣赏自己的脸。
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也一直在照自己,用一面白色圆形的闪亮小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