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研究中国审美意识文化性格的二元路径
2019-02-20樊高峰
樊高峰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0 引 言
研究中国审美意识的文化性格对探讨中国美学范畴的形成及特性、中国美学话语体系的建构以及新时代下中国美学体系的重构等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然而,目前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仍然没有形成较为有效的方法和路径,因此有必要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人类审美意识何以发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它同人类认知思维发生的同源性却是无疑的,因为它们都起源于人类对宇宙和自我的认识。众所周知,原型理论认为不同地域的人类早期的思维和认知方式有某种共通性,且此种共通性跟人类的起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种共通性也是人类早期文化原型的关键成分。根据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得知,这种假设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人类在形成的过程中经过了一些关键性的阶段,例如“黑暗阶段”“洪水阶段”等,这些历史阶段给人类的记忆刻划上了永不磨灭的印记,从而形成了人类特殊的心理记忆。以荣格为代表的原型理论家甚至把人类的思维基础,上推到了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阶段,并通过假设认为人类记忆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也就是说,自从有了人类这一物种甚至更早时候人类的思维基础就产生了,而这种思维方式通过各种途径被一代一代的人们继承流传,最终形成了集体无意识,而且他们还认为此种集体无意识无时无刻不影响着现代人的思维。当然,审美意识在这一人类思维基础产生的过程中也与此相应地产生了。
只是,原型理论假设的毕竟是那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人类形成阶段的特殊记忆,而不同族群在形成过程中“由于各种族、民族的人种体质、脑质的自然质料及其与环境的实践关系必有区别,便本然地生成各自的‘种族记忆’”[1]60。这种族群记忆以自己的独特方式保留了下来,最终伴随着文字符号的出现形成了各族群的最初定型文本。按照亚斯曼的观点,这种最初的定型文本在不断经典化的过程中被保留了下来,最终承载了各族群的文化记忆[2]85-169,并且呈现着各族群的文化性格。这里的文化性格指的是,一个族群在其文化重构和定型的动态过程中形成的基本的认知思维模式和价值指向,这一认知思维模式和价值指向奠定了该族群不同于其他族群的文化特性。因此可以认为这一最初定型的经典文本及其定型过程是研究一个族群文化(包括审美意识性格最终形成)的重要切入口。重要的是,在这一阶段不同族群完成了第一次“自我确证”,从而形成各自的思维方式和族群性格,且影响着该族群的文化建构,当然也影响着该族群审美意识性格的形成和最终定型。
总而言之,原型理论强调的是人类共通的无意识记忆,而要研究每一个族群的文化记忆(包括审美意识的形成和定型)就得从该族群文化的第一定型文本入手。因为一个族群文化为什么会在某一个时间段有大规模的定型文本,以及为什么会定型成某个样子,都是有其深刻而复杂的原因的。
1 神话重构与思维原型的形成
神话(此处包括原始神话观念和神灵崇拜)“体现了原始先民最初的宇宙观念”[3]263,它是伴随着人类的出现而产生的。神话是最早的文化形态,它产生的基础则是神话情感,即“原始先民们对天地万物的好奇心理、超越时空限制的神奇想象以及充沛充实的情感,是神话产生的基础条件”[4]30。而且“我们可以感受到:世界上诸多民族的先民最初都有一个共同的观念,那便是神的存在及其创造能力”[3]261。另外,按照文化发生、发展的一般规律得知,一切文化事实的发生一开始只是个人(个别智者的行为)行为,再由个人行为转化成群体行为,进而形成集体记忆得以流传。作为人类文化现象最早代表的神话同样如此。重要的是,神话作为人类在当时的认知体系,在其形成的过程中也促使人类最早最基本的观念的形成。加之由于这一思维符合当时人们的认知规律,所以通过代际相传得以流传。
但由于神话时代经历了漫长的年代,因此,神话的内容不是一时一地完成的,它是一个“文化集成”的结果。也就是说:“任何神话都有极大的‘时间深度’;在其付诸记载以前,总先经历很久的时间口传。每一个神话,都多少保存一些其所经历的每一个时间单位及每一个文化社会环境的痕迹。过了一个时间,换了一个文化社会环境,一个神话故事不免要变化一次;但文籍中的神话并非一连串的经历过变化的许多神话,而仍是一个神话;在其形式和内容中,这许多的变迁都压挤在一起,成为完整的一体。”[5]374这一论断深刻而富有见地,因为每一个神话中“压挤”的时间和社会环境变迁的“痕迹”恰恰是我们今天研究神话极为重要的深层结构。而且“压挤”过程其实就是亚斯曼所说的定型过程,这一定型其实就是族群性格形成的一次体现。张光直先生所说的“文化社会环境”,恰恰也是影响文化文本在定型过程中最终得以体现族群性格的重要因素之一。
然而如前所述,由于时代的久远,最初的具体神话到底是什么样子已无从得知,可贵的是人类学家通过现有神话记载(包括实物记载和文字记载)借助于人类学的方法,在跨文化视角的对比研究中,大致推测出了每个民族神话的最初形态。他们发现各族群在最初神话阶段的思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并把这称之为神话原型(最初形态)。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神话原型作为人类思维的深层结构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影响着人类普遍的思维和情感。但神话原型重点探寻的是人类共通的心理和情感基础,这无法解决一个族群定型后的文化性格问题。因此,需要特别注意那个漫长的神话重构过程。所谓神话重构指的是,各族群在居住相对固定化过程中,经过关键时间阶段后最终根据各族群的“自我确证”和“自我认同”的需要,对神话进行了“压挤”和修改而最后定型。需要说明的是,这一过程是一个不自觉和自觉交融的集体行为,通过神话重构形成了神话文本的第一次定型。而这个神话重构的过程也是族群文化性格形成的过程,同时也是族群记忆形成的过程。正如王振复先生所言:“原始初民的体质与脑质作为宇宙、地球生物进化之成果,由于各种族、民族的人种体质、脑质的自然质料及其与环境的实践关系必有区别,便本然地生成各自的‘种族记忆’,便是‘原型’。”[1]60他提出的“种族记忆”其实就是族群文化性格形成的重要因素,当然族群文本在定型过程中是由多重因素促成的。
进而言之,就一个族群而言,作为“种族记忆”的神话是其本能、无意识的心理机制及其文化的深层结构模式。它虽然含有人类共通记忆,但更为有意义的应该是它显现出的定型后的神话意象和神话叙事结构。也就是说,神话在定型过程中形成了各族群的自我烙印或“种族记忆”,我们姑且称之为族群的“思维原型”。而族群的“思维原型”才是真正形成该族群文化性格(思维、情感方式)的“动力因”。总之,思维方式的不同导致了神话结构所蕴含价值指向的不同,从而奠定了不同族群最基本的价值取向。重要的是,现存神话中的“神话思维的浑沌性、具象性、情感性和以主体为中心等特征都与审美的思维方式极为相似”[4]31。另外,“神话思维在其发展演变过程中,有向认知思维、经验思维、逻辑思维等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当然也有向审美思维发展的可能性”。[4]31因此,重构后的神话可以作为研究中国审美意识形成及其文化性格的第一路径。
2 从神话到巫术及神话的重要性
在人类思维不断发展过程中,当具备了一定的经验理性成分之后就产生了巫术,同时,巫术中“渗融”着原始神话观念即神话思维。而神话思维认为:“首先,接触的事物不管被理解为空间或时间上的邻近性,还是相似性(无论相距多远),或是同类或同种的成员——从根本上说已不具有多样性了:它们已获得实体性的统一;其次,部分不仅表征整体,而且实际上就是整体;第三,感性外观的任何相似性都足以把它出现于其中的实体归入单一的、神话的‘类’(genus),而且每一项领悟的相似性都是本质之同一性的直接表现。”[6]67-79关于巫术的产生,可以假设以下情境:当人类具备了一定的经验理性思维后,就不再满足于神话阶段那种彻底对神灵的跪拜了,而是开始跟神灵讨价还价。虽然这种讨价还价是很有限的,但这已是在以神为主导的情境中神人对话或神人共谋的开始。此时的人类在一定程度上祈求神灵保佑的同时,也试图讨好、利用神灵为人类服务,虽然这是一种一厢情愿,但它反映着人类征服自身之外事物的一种企图。由此可见,巫术是神话形态的一种分化。具体来说,神话到巫术的发展大致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人类一开始是完全拜倒在被神化的自然脚下的(例如自然神灵崇拜),在周围环境对人类造成或然性威胁的情况下,在人类无法理解自然现象和周围事物的变化多端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试图用自己那单纯的、敬畏的、充满情感的心灵来理解自然世界,并将自己的恐惧、脆弱、无助转化为对象的强大、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力,从而便产生了最初的诸神和神话。而在历史不断演进的过程中此种神话与文化英雄的结合便产生了神话故事,因此,神话故事主要是神话思维与历史结合的产物。
按照神话学研究的结论可知神话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自然神阶段;二是人文神阶段。而巫术应该是稍晚于自然神阶段的文化现象,当人们不再满足于完全敬畏自然时,便试图跟自然对话,讨好、祈求自然界的理解和给予。紧接着便试图以天启的方式引导人们按照诸神的意愿行事,进而试图跟对象和谐相处。换句话说,神话是神的主宰,而巫术则是以神为主导的“人与神的对话”。因此,巫术产生于原始神话,在华夏文化语境下,巫术是原始神话的一种存在形态。王振复先生也认为:“中国原始文化的主导形态,是以渗融着原始神话、原始图腾因素的原始巫术文化为代表的。”[1]64然而,社会发展到了巫文化阶段,就出现了明显的分化,巫术文化以官方为主导掌握着文化话语权,神话则一部分被官方继承,另一部分流落到民间(因为作为小传统的民间文化的发展一直以来是滞后于官方文化)。另外,根据华夏中国文化的载体遗存来看,巫文化是早期华夏族群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可以说,神话和巫术共同构成了华夏族群的文化基因编码。同样,神话和巫术也共同促成了中国审美意识及其文化性格的形成和定型。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王振复先生认为:“‘神话’说在研究中国文化之根性及其原始审美意识发生这一学术课题时,可能会遇到三重困难。一是神话究竟是不是中国原古文化的主导形态,这是有疑问的。”[1]61他说:“中国原古神话并不十分发达,这一点如与古希腊神话、古印度神话相比较,是毋庸置疑的;中国远古神话传说之见诸文本,是相对晚近的事。”[1]61中国神话的确不发达,大部分也没有完整地保留下来,而且我们今天能看到的神话都是经过改造加工过的。正像王先生所说的没有古希腊神话、古印度神话那么发达,的确给我们的研究带来了很多困难。但神话观念或神话思维作为一种潜在的集体记忆却是存留着的,人类学的方法告诉我们可以以跨文化的视角通过现有的神话残存做对比研究。再加上民俗学材料、汉字本身的活化石特性,都使得通过神话研究中国审美意识文化性格具备一定的可行性。“二是中国文化是一种‘淡于宗教’的文化……因为是‘淡于宗教’的文化,其神话的生产,便必然缺乏丰饶、深厚的文化土壤”。[1]61中国文化的确淡于宗教,但神话观念的产生远远早于宗教观念的产生,更不用说宗教了,宗教是在巫术的基础上产生的,晚于神话,况且神话本身就具有原始宗教意味。另外,作为小传统的民间神话信仰比比皆是,因此我们可以运用这些神话残存回溯神话思维。“三是神话这一‘宏伟叙事’的方式,在古希腊曾经是不可企及的文学审美范本;神话的叙事素质给后世的叙事体文学以深巨的影响。”[1]61如此造成的“中国文学很早就形成了‘宣情’、‘言志’的传统,在‘叙事’方面发蒙较迟而显得有些拙于‘讲故事’”[1]61。事实的确如此,但这不能作为“中国远古神话及神话思维相对薄弱的一个有力反证”[1]61。因为即使中国神话思维相对薄弱是事实,但也不能因此否定其存在。退一步来讲,只要它存在,我们就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更何况中国的神话思维是极其发达的,只不过在东周以后儒家理性主义的影响下,使得伦理倾向的祖先崇拜排挤了神话崇拜而已,但汉代出现的试图重建天道秩序的努力,也为神话以及神话思维保存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换种角度来说,这恰恰是中国神话重构的另一种体现方式,也正因为这种特征才形成了中国神话与其他神话不同的魅力,同时使得中国神话在重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神话形态。因此,我们可以通过遗留的神话残存窥视其深层的文化思维模式。
3 结 论
王振复先生认为:“如果说‘神话’说,偏重于从原始人类的文化心理、观念与‘话语’入手,来研究中国美学的文化根性及其原始审美意识之发生,是一条可行的学术思路的话,那么,‘巫术’说首先是将原始巫术文化作为一种原古人类的文化实践方式来加以考察与研究的。”[1]64这一判断是很有道理的,当然神话与巫术是交融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原始巫术文化“渗融着原始神话”。另外,王振复先生也认为:“起源悠古、盛于殷代的甲骨占卜与殷周之际的《周易》筮占,是富于中华民族文化特色的、成熟形态的原始巫术文化形态,它历史地酝酿着属于这个伟大民族之独特的原始审美意识。”[1]64而《周易》作为巫文化的定型形态,其中审美意识的形成是可以把握的,这一定型过程也恰好形成了其审美意识的文化性格。因此结合前论,研究中国审美意识的文化性格有两条路径:一是定型后的神话文本(包括文字记载和器物记载),二是定型后的巫术(《易》)。神话更早,巫术则是在神话思维的基础上结合神话由官方主导而最终完成。因此,以定型(重构)后的中国神话和定型(重构)后的巫文化集成《易》为主要研究对象,并透过其中深层的“压挤”痕迹来探讨中国审美意识的文化性格是可行的。也就是说要从两条线路来对中国审美意识的文化性格的形成进行考察:
需要强调的是,我们要研究中国审美意识的形成及其文化性格只需要找到神话和巫术的定型文本,并对此文本是如何定型的进行探讨即可。也就是说,重点要研究所谓的“有意记载阶段”,包括实物和文字记载。从神话的角度来说,就是研究华夏族群文化在不断定型过程中是“怎么神话”的,而不是最初“有什么神话”。从巫术的角度来说,巫术长期被官方主导,资料相对较为完整,例如占卜之前的准备阶段,以及为什么最终决定必须用龟甲和蓍草来占筮等都是巫术文化的很好体现,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因素。因此其定型过程也相对清晰,研究难度相对来说较低。
总之,每一种文化形态在定型的过程中即文化性格形成的过程中,都积淀了这一族群记忆的烙印。因此,我们不必回到不可知的人类最初形态,而只需要回到文化定型阶段及其定型过程中即可。具体来说,拟定通过两条线路来研究中国审美意识的形成,一条是神话第一定型文本(民间特性:即广泛借助于民间神话信仰来回溯神话文本的定型过程);一条是巫文化定型文本(官方特性:借助于祭祀器物、随葬品的器物记载,以及文字记载),它们二者可以作为研究中国审美意识文化性格形成的切入口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