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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敏之考论
——以李贤与王府文士为中心

2019-02-20

关键词:李贤贺兰高宗

(浙江水利水电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贺兰敏之曾是高宗、武后时期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春风得意之际朝中官员竞相攀附,贺兰敏之亦喜附庸风雅,其短暂一生的起落成败左右甚至改变了多位学者文士的遭际命运。

关于贺兰敏之,史书多载其贪淫秽行,恐有偏差,因为贺兰敏之并非一无是处。据《大唐故贺兰都督(敏之)墓志并序》记载:“冲襟朗鉴,风度□□。瑶林□□,不杂风尘。鸾章凤姿,居然物外。饰躬闻礼,承家必尽于孝慈;抗节从□,□国必□于忠义。峻学山于策府,则霞壁万寻;披翰苑于儒林,则云柯千丈。虽智如□輠,不以词气□人;文若贯珠,不以浮藻辉物。”〔1〕可见贺兰敏之才华横溢,博学谦逊,当为武氏家族中的佼佼者,“故得妙年莅职,弱冠昇朝。挥翰动风云,□眄生光彩”〔1〕。墓志虽多溢美之词,但亦有一定依据。贺兰敏之作为重要外戚,长期居于权力中心,与高宗、武后、李弘、李贤关系密切,其宦海浮沉牵涉诸多文人雅士,因此梳理贺兰敏之的崛起衰败历程,有助于解读部分文士的坎坷命运。

一、贺兰敏之生平

贺兰敏之,韩国夫人子,武后外甥,地位尊贵。关于贺兰敏之的飞黄腾达,《旧唐书》称:“元爽等缘坐配流岭外而死,乃以韩国夫人之子敏之为士彟嗣,改姓武氏,累拜左侍极、兰台太史,袭封周国公”〔2〕,指出贺兰敏之是在武元爽等人死后才受到重用。关于武元爽的死因,《新唐书》记载颇详:“贺兰食之,暴死。后归罪惟良等,诛之,讽有司改姓‘蝮氏’,绝属籍。元爽缘坐死,家属投岭外”〔3〕。可见武元爽之死与贺兰氏、武惟良有关,又《资治通鉴》:“(乾封元年)会惟良、怀运与诸州刺史诣泰山朝觐,从至京师,惟良等献食。后密置毒醢中,使魏国食之,暴卒,因归罪于惟良、怀运,丁未,诛之,改其姓为蝮氏”〔4〕。由上可知武元爽卒于乾封元年,贺兰敏之受到重用当在本年略后。实则不然,贺兰敏之早已显达。据《册府元龟》记载:“高宗龙朔二年五月丙申,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左肃机,……司列少常伯郝处俊为太子左中护,左中护贺兰敏之为左侍郎、弘文馆学士。德玄等所授官,并帝自注定。”〔5〕可见龙朔二年五月贺兰敏之已经官至正四品上的太子左春坊中护,而且颇得高宗赏识。唐释彦悰《集沙门不应拜俗等事》卷五收有《左春坊中护贺兰敏之赞善杨令节等议状一首》,亦证明贺兰敏之曾任此职。永徽六年,武则天被立为皇后,武氏家族成员渐趋显贵,贺兰敏之当为较早发达者。贺兰敏之生于贞观十七年(643)〔1〕,龙朔二年(662)年仅二十,身居要职,符合墓志“妙年莅职,弱冠昇朝”〔1〕的记载,其起点之高、升迁之快,令人惊叹。

关于贺兰敏之具体的仕宦经历,墓志记载最详:“解褐,尚衣奉御、左庶子,俄迁左侍极、太子宾客,检校兰台太史、秘书监、弘文馆学士,封周国公,赠韶州刺史”〔1〕。尚衣奉御,从五品上,“掌供天子衣服,详其制度,辨其名数,而供其进御”〔6〕。左庶子,正四品上,“掌侍从,赞相礼仪,驳正启奏,监省封题”〔6〕,负责事宜尚有“凡皇太子从大祀及朝会,出则版奏外办中严,入则解严焉。凡令书下于左春坊,则与中允、司议郎等覆启以画诺;及覆下,以皇太子所画者留为按,更写令书,印署,注令诺,送詹事府。若皇太子监国,事在尚书者,如令书之法”〔6〕。左侍极,即左散骑常侍,从三品,“掌侍奉规讽,备顾问应对”〔6〕。太子宾客,正三品,“掌侍从规谏,赞相礼仪,而先后焉。凡皇太子有宾客宴会,则为之上齿”〔6〕。贺兰敏之由从五品上的尚衣奉御迅速高升至正三品的太子宾客,期间多与帝王、太子接触,可谓仕途顺畅,前景光明。

活跃于政坛的贺兰敏之亦兼管文教事业,墓志记载贺兰敏之曾任兰台太史、秘书监,秘书监“龙朔二年二月四日,改为兰台,其监为兰台太史”〔7〕。则贺兰敏之任秘书监在龙朔二年二月之前,其后随监更改,是为兰台太史,兰台太史,从三品,“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6〕。贺兰敏之似长期担任此职,据《册府元龟》记载:“武敏之为左侍御兼兰台太史,丁母忧,夺情授本官”〔5〕。其母韩国夫人,见《唐郑国夫人武氏碑》:“武后之妹,司卫卿贺兰安石之妻,封韩国夫人,追赠郑国。碑以乾封三年立”〔8〕。则贺兰敏之乾封三年前后均任兰台太史。

贺兰敏之任职期间汲引人才,编撰书籍,“鸩集学士李嗣真、吴兢之徒,于兰台刊正经史,并著撰传记”〔2〕。又“乾封元年十月十四日,上以四部群书传写讹谬,并亦缺少,乃诏东台侍郎赵仁本,兼兰台侍郎李怀严,兼东台舍人张文瓘等,集儒学之士,刊正然后缮写”〔7〕。是时贺兰敏之为兰台太史,全面负责缮写工作。据《唐会要》记载,开元十九年集贤院藏四库书达八万九千卷,“贞观、永徽、麟德、乾封、总章、咸亨年,奉诏缮写”〔7〕。则麟德、乾封、总章年间的四部书籍多在贺兰敏之的主持下完成。

贺兰敏之历任官职多与文士接触,其举荐之人均为一时才俊。如选学名家李善,“后为左侍极贺兰敏之所荐引,为崇贤馆学士,转兰台郎”〔2〕。李善“淹贯古今,不能属辞,故人号‘书簏’”〔3〕,长于注释之学,适合兰台工作。又如张昌龄,“后贺兰敏之奏引于北门修撰”〔2〕。张昌龄“文词俊楚,声振京邑”〔9〕。再如李嗣真,“时左侍极贺兰敏之受诏于东台修撰,奏嗣真弘文馆参预其事。嗣真与同时学士刘献臣、徐昭俱称少俊,馆中号为‘三少’”〔2〕。贺兰敏之尽职尽责,处理相关事宜非常出色,“于是指云路,步天衢。倏忽而鹤唳九霄,须臾而骥驰千里,朝陪紫极,宝位纳其谋猷;夕宴青宫,玉裕怀其黼藻。鸣珂响珮,升甲观而遨游;飞盖驰轩,入明光而偃息,铜仪辩纬,平子不足侔;渠阁谈经,公曾讵能拟。葛洪万卷,吞若胸中;惠施五车,视如掌内。故得坐为师友,入作腹心。金殿异其恩荣,玉堂殊其礼□”〔1〕。可见贺兰敏之潇洒俊逸,明朗练达,深受帝王贵胄喜爱。

二、贺兰敏之与诸位文士

贺兰敏之龙朔元年进入仕途,乾封元年魏国夫人、武惟良、武怀运、武元爽死后,他被选定为武士彟继承人,袭爵周国公,在权力达到顶峰的同时亦出现稍许不谐,“高宗东封还,幸孔子庙,诏赠太师,命有司为祝文。司文郎中富少颖沙直撰进,不称旨,御笔瀎破,付左寺丞。贺兰敏之已下战慄”〔10〕。又兰台侍郎李怀俨“受制检校写四部书进内,以书有污,左授郢州刺史”〔2〕。此间贺兰敏之担任兰台太史,虽然属下有所忤慢,但对贺兰敏之的仕途没有产生影响。

于公而言,贺兰敏之主持工作期间并未出现明显过错。于私而言,贺兰敏之胡作非为,多次引起武后不满。乾封元年,贺兰敏之已经触怒武后,“魏国夫人之死也,上见敏之,悲泣曰:‘曏吾出视朝犹无恙,退朝已不救,何苍猝如此!’敏之号哭不对。后闻之,曰:‘此儿疑我。’由是恶之”〔4〕。然而事实是武后对贺兰敏之比较宽容,并未打击,依然重用。直到咸亨二年忍无可忍,数罪并罚,“敏之既年少色美,烝于荣国夫人,恃宠多愆犯,则天颇不悦之。咸亨二年,荣国夫人卒,则天出内大瑞锦,令敏之造佛像追福,敏之自隐用之。又司卫少卿杨思俭女有殊色,高宗及则天自选以为太子妃,成有定日矣,敏之又逼而淫焉。及在荣国服内,私释衰绖,著吉服,奏妓乐。时太平公主尚幼,往来荣国之家,宫人侍行,又尝为敏之所逼。俄而奸污事发,配流雷州,行至韶州,以马缰自缢而死”〔2〕。贺兰敏之被杀实属罪有应得,但是武后迁怒之人需要深究。贺兰敏之的贪淫对象都与武后息息相关,所犯罪行均是个人品行导致的私怨,处罚贺兰敏之足矣,然而打击对象却扩大到公事范围。以贺兰敏之的胆大妄为程度,相信没有任何官员敢于参与其中,那么贺兰敏之事件被牵连者也应出于武后意愿。

贺兰敏之公事并无劣迹,因公往来频繁接触之人不在少数,“贺兰敏之,天后姊子,为兰台左侍极,当时咸倾附之。有罪徙岭外,尚书右丞兼检校沛王府长史皇甫公义以托附敏之,长流横州。太子中允刘懿之弟右史袆之,知情配巂州。蕲州司马徐齐聃,前任王府椽,与敏之交往左道,除名,长流岭外。前泾城令李善①,曾教敏之读书,专为左道,长流巂州”〔5〕。贺兰敏之同僚众多,牵连之人史籍明确记载仅此四位:皇甫公义、刘祎之、徐齐聃、李善。四人并无明显过失却遭到重点打击,需进一步考证。

皇甫公义,留存资料极少,未见不堪记录。曾任左肃机,即尚书左丞,官居高位,“左丞一人,正四品上;右丞一人,正四品下。左、右丞掌管辖省事,糺举宪章,以辨六官之仪制,而正百僚之文法”〔6〕。又“龙朔二年改为左、右肃机,咸亨元年复为左、右丞”〔6〕。皇甫公义亦是沛王府长史,龙朔二年参与沙门是否拜俗争论,有《沛王府长史皇甫公义文学陈至德等议状一首》。皇甫公义喜欢推荐人才,如韦思谦,“左肃机皇甫公义检校沛王府长史,引思谦为同府仓曹”〔2〕。咸亨二年为右肃机,武后母亲荣国夫人去世,“仍令司刑太常伯卢承庆摄同文正卿,充监护大使。右肃机皇甫公义等为副”〔11〕。此时依然受到重用。皇甫公义被贬原因为“托附敏之”,流放横州,横州“至京师五千五百三十九里”〔2〕,四人之中皇甫公义地位最高,贬谪最远。

刘祎之被贬原因《册府元龟》表述较为含糊:“太子中允刘懿之弟右史祎之,知情配巂州”〔5〕,又《旧唐书》载:“祎之有姊在宫中为内职,天后令省荣国夫人之疾,祎之潜伺见之,坐是配流巂州”〔2〕。《新唐书》的记载更加明确:“先是,姊为内官,武后遣至外家问疾,祎之因贺兰敏之私省之,坐流巂州。”〔3〕巂州“在京师西南三千六百五十四里”〔2〕,可见对刘祎之惩罚最轻。

徐齐聃文采斐然,“少善属文,高宗时累迁兰台舍人”〔2〕,深受高宗信赖,辗转在多位皇子宫中任职,“显庆初,转潞王府文学。……服阕,除陕州桃林县令。未及至任,敕授潞王府掾,兼潞王侍读。……即授崇贤馆直学士。及王改茅社于沛壤,又授沛王府掾,兼侍读如故。……俄出为丹州司马,旋改授蕲州司马。……因徙于钦州”〔12〕。又张说《唐西台舍人赠泗州刺史徐府君碑》载:“咸亨元年,出为蕲州司马,二年,坐事徙于钦州。”〔11〕徐齐聃出为丹州司马原因不明,然丹州“在京师东北六百一十一里”〔2〕,并不偏远。关于其出为蕲州司马的原因,《旧唐书》有所述及:“高宗爱其文,令侍周王等属文,以职在枢剧,仍敕间日来往焉。以漏泄机密,左授蕲州司马。俄又坐事配流钦州”〔2〕。流放钦州的原因即《册府元龟》所言贺兰敏之事件,“蕲州司马徐齐聃,前任王府椽,与敏之交往左道,除名,长流岭外”〔5〕。蕲州“至京师二千五百六十里”〔2〕,钦州“至京师五千二百五十一里”〔2〕,徐齐聃属于连续被贬,惩罚亦重。

李善“方雅清劲,有士君子之风”〔2〕,历任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潞王府记事参军、沛王侍读,“后为左侍极贺兰敏之所荐引,为崇贤馆学士,转兰台郎”〔2〕。咸亨二年,“前泾城令李善,曾教敏之读书,专为左道,长流巂州”〔5〕。此处“巂州”有误,《旧唐书》记载为:“坐与贺兰敏之周密,配流姚州”〔2〕。李善当流姚州,流巂州者为刘祎之。李善“乾封中,出为经城令”〔2〕。乾封共有三年,“乾封中”约为乾封二年(667)。经城令,从六品上,咸亨二年(671)李善被贬之时不在经城令任上,亦未授予其他官职,颇疑此时李善处于守选期间。唐前期六品以下官员一任四考,考满罢秩,需要停官守选,乾封中至咸亨二年约为四年,李善旧职已满,新职未授,所以题为“前经城令”。李善贬所姚州“至京师四千九百里”〔2〕,惩罚亦重。

李嗣真,贺兰敏之事件中史臣认为该贬却幸运逃脱的人,据《旧唐书》:“敏之既恃宠骄盈,嗣真知其必败,谓所亲曰:‘此非庇身之所也。’因咸亨年京中大饥,乃求出,补义乌令”〔2〕。又“(咸亨元年)是岁,天下四十余州旱及霜虫,百姓饥乏,关中尤甚”〔2〕。可知李嗣真求出在咸亨元年。义乌属婺州,“在京师东南四千七十三里”〔2〕,可见,李嗣真远权避祸心理极其明显。“无何,敏之败,修撰官皆连坐流放,嗣真独不预焉。”〔2〕文中“修撰官”似指兰台官员,“皆连坐流放”恐非。据《旧唐书》记载:“先是,太宗命秘书监魏征写四部群书,将进内贮库,别置雠校二十人、书手一百人,征改职之后,令虞世南、颜师古等续其事,至高宗初,其功未毕。显庆中,罢雠校及御书手,令工书人缮写,计直酬佣,择散官随番雠校。其后又诏东台侍郎赵仁本、东台舍人张文瓘及行功、怀俨等相次充使检校,又置详正学士以校理之,行功仍专知御集。迁兰台侍郎”〔2〕,则此时负责修撰的官员当为详正学士。目前可考的详正学士有杜悫、宋令文、苏诜、宋玄明、贾玄赞等人,未见受到明显牵连,甚至包括赵仁本、张文瓘、李怀俨等官员在内亦未见贬谪。李嗣真未受牵连,固然与其明哲保身有关,但是离开京师并不能逃避处罚,因为徐齐聃虽已远离政治中心,依然难逃厄运。可见,李嗣真逃脱责罚当有其他原因。

贺兰敏之被杀固然是其咎由自取,但从皇甫公义、徐齐聃、李善的经历看,受到牵连之人需要同时与贺兰敏之、李贤关系密切。仅与贺兰敏之往来而与李贤毫无瓜葛的士人不在严厉打击范围之内,譬如李嗣真与诸位详正学士。四人之中例外的是刘祎之,虽与李贤无涉,但因贺兰敏之私省荣国夫人被贬而受到牵连,当是特殊时期的偶然事件,因为刘祎之其后返回朝廷并受到重用,“天后表请高宗召还,拜中书舍人。转相王府司马,复迁检校中书侍郎。……则天临朝,甚见亲委。及豫王立,祎之参预其谋,擢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赐爵临淮男”〔2〕。其余三人均曾在沛王府任职,境遇较为悲惨。皇甫公义被贬之后,史籍再未见著录,当卒于贬所。徐齐聃咸亨四年〔12〕逝于钦州。李善此后漂泊以终。武后诸子争权夺利,结党营私,贵戚朝臣多卷入其中,以受牵连之人推测,贺兰敏之当参与其中,并属沛王李贤一方,对贺兰敏之的严惩实际是对李贤的劝诫警告。

三、贺兰敏之与李贤

贺兰敏之长期服务东宫,理应与太子李弘来往密切,然而事实上他却与章怀太子李贤关系融洽,李贤王府文士亦与贺兰敏之颇有渊源。贺兰敏之被杀,牵连之人多为李贤王府文士,也可以说明二人关系并不简单。

李贤,高宗第六子,颇受宠爱,“永徽六年,封潞王。显庆元年,迁授岐州刺史。其年,加雍州牧、幽州都督。……龙朔元年,徙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雍州牧如故。二年,加扬州大都督。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咸亨三年,改名德,徙封雍王,授凉州大都督,雍州牧、右卫大将军如故,食实封一千户。……上元二年,孝敬皇帝薨。其年六月,立为皇太子”〔2〕。然而此后人生急转直下,“调露二年,崇俨为盗所杀,则天疑贤所为。俄使人发其阴谋事……于东宫马坊搜得皂甲数百领,乃废贤为庶人,幽于别所”〔2〕。文明元年逼令自杀。李贤并无明显劣迹,青春年少死于贬所,结局在武后诸子中最为凄惨。

李贤被废凸显了高宗与武后之间的矛盾。高宗非常欣赏李贤,据《旧唐书》记载:“时始出阁,容止端雅,深为高宗所嗟赏。高宗尝谓司空李勣曰:‘此儿已读得《尚书》、《礼记》、《论语》,诵古诗赋复十余篇,暂经领览,遂即不忘。我曾遣读《论语》,至‘贤贤易色’,遂再三覆诵。我问何为如此,乃言性爱此言,方知夙成聪敏,出自天性’”〔2〕。立为太子之后的李贤“处事明审,为时论所称。仪凤元年,手敕褒之曰:‘皇太子贤自顷监国,留心政要。抚字之道,既尽于哀矜;刑网所施,务存于审察。加以听览余暇,专精坟典。往圣遗编,咸窥壶奥;先王策府,备讨菁华。好善载彰,作贞斯在,家国之寄,深副所怀。可赐物五百段。’”〔2〕李贤谨严勤恳,机智果敢,高宗颇为满意,然而却引起武后的疑虑。李贤被废之时,高宗极力阻止,据《资治通鉴》记载:“上素爱太子,迟回欲宥之,天后曰:‘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甲子,废太子贤为庶人,遣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等送贤诣京师,幽于别所,党与皆伏诛”〔4〕。

武后对李贤的戒备防范早已有之,贺兰敏之被杀即是表现之一。贺兰敏之“有罪徙岭外,尚书右丞兼检校沛王府长史皇甫公义以托附敏之,长流横州。太子中允刘懿之弟右史袆之,知情配巂州。蕲州司马徐齐聃,前任王府椽,与敏之交往左道,除名,长流岭外。前泾城令李善,曾教敏之读书,专为左道,长流巂州。”〔5〕除刘祎之外,其余诸人均曾在李贤王府任职,并与贺兰敏之往来。李贤周围文士以贺兰敏之贬死为界,似乎经过两次处理:贺兰敏之败前,乾封年间李善离开,总章二年王勃遭斥,咸亨元年徐齐聃被贬;贺兰敏之败后,皇甫公义、徐齐聃、李善等人一并流放。对贺兰敏之与武后诸子的亲疏关系,高宗了然于胸。贺兰敏之的嚣张跋扈似乎最先引起高宗的警觉,出于保护李贤的目的,高宗强力监督王府文士,王勃因小过而受重罚并非偶然。随后贺兰敏之引起武后反感,咸亨二年彻底失败,王府文士遭到重创。武后诛杀贺兰敏之,牵连王府文士,似有震慑警示李贤的意味。贺兰敏之死后,李贤虽被立为太子,但依然未能摆脱武后的猜忌怀疑,最终死于非命。

关于李贤被废的缘由,史籍记载含糊其辞,令人费解的是李贤身居太子之位时已有被废迹象,名儒李嗣真观看李贤所作《宝庆曲》时说:“宫不召商,君臣乖也;角与徵戾,父子疑也。死声多且哀,若国家无事,太子任其咎”〔3〕,术士明崇俨更是敢于“私奏章怀太子不堪承继大位”〔2〕。又“天后尝命北门学士撰《少阳正范》及《孝子传》以赐太子,又数作书诮让之,太子愈不自安”〔4〕。李贤的太子生涯似乎是在自己的忧惧与他人的质疑之中度过的。李贤死后仅一年,武后亲自下令追封其为雍王,“垂拱元年四月廿二日,皇太后使司膳卿李知十持节册命,追封为雍王”〔13〕。时间如此紧迫,表明武后对于横死的李贤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据墓志记载,李贤“祸构江充,衅生伊戾;愍怀贻谤,竟不自明;申生遇谗,宁期取雪”〔13〕,指出太子被废似乎源于武后疑心,更像是一场阴谋。武后诸子争斗激烈,局势发展错综复杂,朝臣贵戚各有归属,李贤落败,王府官员亦遭到清算。以现存资料看,贺兰敏之应当介入其中,并属李贤一方。李贤亦是武后四子之中唯一存在身世谜团的人,“太子贤闻宫中窃议,以贤为天后姊韩国夫人所生,内自疑惧”〔4〕。李贤与贺兰敏之为亲兄弟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当是二人过从甚密所致。贺兰敏之的衰败流离已然预示李贤的命运不济。

四、王勃被斥原因再探

王勃被斥,或曰源于同僚妒忌进谗,或曰因为帝王喜怒无常,实则当与李贤、贺兰敏之相关。麟德元年,王勃经刘祥道举荐登上仕途,“太常伯刘公巡行风俗,见而异之,曰:‘此神童也。’因加表荐”〔14〕。乾封元年,王勃应幽素科及第。据《旧唐书》记载:“勃年未及冠,应幽素举及第。乾封初,诣阙上《宸游东岳颂》。时东都造乾元殿,又上《乾元殿颂》。”〔2〕封禅东岳是乾封元年最为重大的政治事件,王勃先上《宸游东岳颂》,歌咏时事,扩大影响,随后把握时机再上《乾元殿颂》,紧追热点投献文章,仕进之心相当急切。是时王勃还作有《上皇甫常伯启》《再上皇甫常伯启》《上武侍极启》《再上武侍极启》,迫切希望通过制造声势得到援引,其《上武侍极启》称:“一昨不缘媒绍,轻承眄饰,祗宠相惊,俯仰无地”〔14〕,表明得到贺兰敏之赏识,并被李贤纳入府中,“沛王之初建国也,博选奇士,徵为侍读”〔14〕。

任职沛王府是王勃短暂一生中的重要经历,王勃入职当年,贺兰敏之开始受到质疑,但是根基并未动摇,依然是武氏家族最受重用的人物。但是高宗已经目睹了贺兰敏之的荒唐淫乱,更为担心的是与他过从甚密的李贤的命运。他密切关注李贤的生活动向,格外留意与贺兰敏之有所往来的王府文士。李善曾为潞王府记室参军、沛王侍读,“乾封中,出为经城令”〔2〕。徐齐聃曾为潞王府文学、沛王掾,咸亨元年贬为蕲州司马。“齐聃善于文诰,甚为当时所称。高宗爱其文,令侍周王等属文,以职在枢剧,仍敕间日来往焉。以漏泄机密,左授蕲州司马。”〔2〕咸亨二年,贺兰敏之失败,众人均被流放偏远荒芜之地。李善上元元年赦还,李贤被立为太子之后,李善也未能得到机会重返朝廷。徐齐聃咸亨四年死于贬所。刘纳言本为著名的《汉书》学者,曾为李贤老师,“纳言,乾封中历都水监主簿,以《汉书》授沛王贤。及贤为皇太子,累迁太子洗马,兼充侍读。常撰《俳谐集》十五卷以进太子。及东宫废,高宗见而怒之,诏曰:‘刘纳言收其余艺,参侍经史,自府入宫,久淹岁月,朝游夕处,竟无匡赞。阙忠孝之良规,进诙谐之鄙说,储宫败德,抑有所由。情在好生,不忍加戮,宜徙屏弃,以励将来。可除名。’后又坐事配流振州而死”〔2〕。关于李善离开的原因,未见史书著录,但徐齐聃受到重用和遭到贬谪都与高宗有关,刘纳言遭到除名亦出于高宗的愤怒。对比前太子李弘,高宗似乎特别属意李贤,对于李贤身边文士自始至终全力监督。

而李贤王府文士最先遭到明确打击的人是王勃。总章二年诸王斗鸡,王勃戏为《檄英王鸡》,被斥出府。据《旧唐书》记载:“诸王斗鸡,互有胜负,勃戏为《檄英王鸡文》。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2〕斗鸡本唐人风俗,作文助兴无可厚非,但王勃却因游戏之作酿成大祸,真实原因当为王勃无意之中介入武后诸子间的争斗,并将关系微妙的沛王贤、周王显矛盾公开化,触痛高宗最为敏感的神经。唐朝自建国以来屡次上演兄弟夺权大战,高宗对此颇为避忌,时刻提防。据《唐会要》记载:“上元元年九月,上御含元殿东翔鸾阁,观大酺。时京城四县,及太常音乐,分为东西两朋,帝令雍王贤为东朋,周王显为西朋,务以角胜为乐。中书令郝处俊进谏曰:‘臣闻礼所以示童子无诳者,恐其欺诈之心生也。伏以二王春秋尚少,意趣未定,当须推功让美,相视如一。今忽分为二朋,递相夸竞。且俳优小人,言辞无度,酣乐之后,难为禁止,恐为交争胜负,讥诮失礼。非所以遵仁义,示和睦也。’高宗瞿然曰:‘卿之远识,非众人所及也。’遂命止之。”〔7〕诸王私下的斗争已经激烈到游乐之时都需特意维持表面和睦的程度,而王勃却将其明朗化,受到严惩实属必然。

武后四子地位特殊,作为焦点人物始终处于权力漩涡中心,在光环闪耀的历史中上演格外沉重的人生。贺兰敏之事件惩罚之重、牵连之广,正说明诸王斗争的剧烈程度,对贺兰敏之的严惩实际是对诸王的警告。由此可见,王勃在总章二年因小过而受重罚并非偶然,王勃曾为沛王府修撰,得到贺兰敏之赏识,与徐齐聃、皇甫公义、李善三人经历颇为相似,王勃被斥是众人遭贬的前奏。

五、贺兰敏之与李善

李善入仕,未见著录,疑为举荐。李善是曹宪高足,曹宪博涉多门,教书、著述并举,堪称隋朝学术领袖。“贞观中,扬州长史李袭誉表荐之,太宗征为弘文馆学士,以年老不仕,乃遣使就家拜朝散大夫,学者荣之。太宗又尝读书有难字,字书所阙者,录以问宪,宪皆为之音训及引证明白,太宗甚奇之。”〔2〕曹宪得到唐太宗赏识,声名大振,仅因年老未能应召,则其得意门生李善极有可能成为地方官吏关注与推荐的人选。

李善何时入京,尚不能考定,所任官职据《旧唐书》记载:“明庆中,累补太子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2〕。明庆即显庆,共计六年,“显庆中”约在三年左右。而显庆三年九月李善奏上《进文选表》,题署为:“文林郎、守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事、崇贤馆直学士”〔15〕。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事为正九品上,又“自武德、贞观已来,皆妙简贤良为学士。故事:五品已上,称为学士;六品已下,为直学士”〔6〕。李善官职未能跨越五品,是为直学士。综上,李善出任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不会更早,约在显庆三年或略前。又李弘显庆元年立为太子,是时李善在李弘府中,“显庆四年十月丙子,皇太子弘初入东宫,请观讲及读书,诏许敬宗及学士史玄道、上官仪、郭瑜、李善等为都讲令侍讲”〔5〕。李善作为崇贤馆直学士,承担着教授太子的职责。又“(显庆)六年正月二十七日,右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李善,上《注文选》六十卷,藏于秘府”〔7〕。唐初编撰之风盛行,多为奉敕合作,个人私撰并诏藏秘府者寥寥无几,李善厕列其中,足见受到重视的程度。是时鼓励修撰、书成授官现象较为普遍。颇疑李善藉此升迁,授官潞王府记事参军,进入李贤府中。潞王府记室参军,从六品上。李善官阶由正九品上变为从六品上,表明《文选注》受到肯定。显庆六年二月改元龙朔,九月“徙封潞王贤为沛王”〔2〕,此前李善已在府中,是时兼沛王侍读。又李善并未参与龙朔元年《瑶山玉彩》的编撰工作,“龙朔元年,命中书令、太子宾客许敬宗,侍中兼太子右庶子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太子中舍人杨思俭等于文思殿博采古今文集,摘其英词丽句,以类相从,勒成五百卷,名曰《瑶山玉彩》,表上之。”〔2〕又孟利贞“受诏与少师许敬宗、崇贤馆学士郭瑜、顾胤、董思恭等撰《瑶山玉彩》五百卷,龙朔二年奏上之,高宗称善,加级赐物有差”〔2〕。均不见李善身影,可见其是时应该已在潞王府中。又秘书监“龙朔二年改为兰台,其监曰兰台太史;咸亨元年复旧”〔6〕,则李善转秘书郎不得晚于本年。李善曾为秘书郎,墓志文献多次提到,《唐故绵州刺史江夏李公墓志铭并序》云:“曾祖善,贯通坟史,注《文选》六十卷,……官至秘书郎、弘文馆学士、沛王侍读”〔13〕。《唐故大理评事赠左赞善大夫江夏李府君墓志铭并叙》:“祖善,皇秘书郎,崇贤、弘文馆学士”〔13〕;《唐故朝散大夫试大理司直兼曹州考城县令柳府君灵表》:“夫人江夏李氏,秘书郎、崇贤馆学士之孙。”〔13〕龙朔二年二月,李善随监改为兰台郎。

以现存资料考察,李善与贺兰敏之开始出现交集是在秘书监任上。贺兰敏之龙朔二年二月之前已为秘书监,二月之后随监改为兰台太史,时间与李善重合,李善当为贺兰敏之属下。但其实不然,二人结识甚早。据《旧唐书》记载,李善“后为左侍极贺兰敏之所荐引,为崇贤馆学士,转兰台郎”〔2〕。此段叙述不当,崇贤馆学士为直学士之误,又李善为崇贤馆直学士在显庆三年之前,而显庆三年贺兰敏之年仅十六岁,尚未进入仕途,何来举荐一说?秘书郎掌四部之图籍,相对于此前所任官职,任秘书郎更能发挥李善优势,足见贺兰敏之对于李善较为了解。龙朔二年贺兰敏之以弱冠之龄进入仕途,迅速高升,汲引李善毫不费力。李善先为秘书郎,再为兰台郎,说明贺兰敏之一入仕途即举荐李善,也可知二人交情颇深。墓志记载贺兰敏之博学多闻,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李善作为东宫崇贤馆直学士、沛王侍读,均有侍从读书、传道授业的职责,贺兰敏之作为重要外戚,当与太子、诸王有共同学习的经历。又显庆、龙朔年间,李弘、李贤未及十岁,尚处幼年,贺兰敏之已经渐趋成年,因此在追随李善研习的过程中,年长的贺兰敏之更易与老师沟通交流,对于所学知识也更易掌握,则李善与贺兰敏之应有师友之谊。贺兰敏之败,“前泾城令李善,曾教敏之读书,专为左道,长流嶲州”〔5〕即是明证。

贺兰敏之与李善的交往具备一定的文化基础。贺兰敏之亦善治史,曾经编撰《三十国春秋》一百卷。活跃政坛期间,多次参与文教活动,“唐歧州法门寺舍利塔铭,贺兰敏之撰并行书。龙朔三年二月”〔16〕。撰并书,表明贺兰敏之在文学、书法方面均有造诣。又兴福寺“寺内有碑,面文,贺兰敏之写《金刚经》,阴文,寺僧怀仁集王羲之书写太宗《圣教序》及高宗《述圣记》,为时所重”〔17〕。又《圣教序》,“世有二本,其一褚遂良书,一则怀仁书,集羲之诸行字法所成也,二本皆为后学之宗。模仿羲之之书,必自怀仁始”〔18〕。怀仁乃是堪与褚遂良比肩的书法大家,贺兰敏之若不能望其项背,完全没有必要凭借权势班门弄斧,能够与怀仁共书一碑,表明贺兰敏之书法具有一定造诣。而江夏李氏乃书法世家,魏晋南北朝时期名家辈出,李式、李充为典型代表,李善之子李邕乃“书中仙手”〔18〕,李善对书法相当熟悉,并以著书为终身事业,由此看来,贺兰敏之与李善并非势利之交,二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贺兰敏之在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中演绎瞬息万变的人生悲剧,种种迹象表明李贤和王府文士的遭际命运与贺兰敏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贤作为武后次子,颇得高宗赏识,但在如何对待李贤的问题上武后与高宗出现分歧,再加上贺兰敏之的介入,使得原本复杂微妙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为保护李贤,高宗强力监督王府文士;为控制李贤,武后严厉打击王府文士。十数年间,经过高宗的贬斥与武后的清洗,曾与贺兰敏之、李贤过从甚密的王府文士凋零殆尽,二人亦死于非命。

注释:

①关于“泾城令”“经城令”问题,请参阅钱振宇《李善“出为经城令”若干问题新论》,刊于《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3-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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