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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平凹新作《山本》的暴力书写

2019-02-20

关键词:山本男权贾平凹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 贾平凹小说暴力书写概况

贾平凹是当代文学史上的高产作家,新作《山本》后记于2018年2月由《收获》杂志率先刊登,实体书于2018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印售。在《山本》后记中,贾平凹提到,这是一本秦岭之志,不同于之前的地方志。他说:“关于秦岭,我在题记中写过,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一座山。”[1]522如同作家心中所想的秦岭的雄壮,《山本》波澜壮阔,波诡云谲,全书以秦岭的涡镇为中心,主线是井家两兄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乱世风云中的发展轨迹,笔触囊括了当时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事无巨细,军阀、土匪、游击队、逛山、预备团等各方势力相互倾轧,或分裂或联合或对抗或拼杀,战火连天,生灵涂炭。贾平凹并非用澎湃的笔调来写这段历史,而是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叙述大时代中你争我抢的欲望博弈,人在风云变幻中生存挣扎,人命同杂草一般随时可灭,鲜血横流。

暴力书写对于贾平凹自身来说并不陌生,一直都有所涉猎,只是笔触不多,早在80年代,贾平凹在短篇小说《油月亮》中就写到变态连环杀人犯尤佚人杀人碎尸,贩卖人肉,在其中对杀人的血腥过程描写详细。而后作家在多部长篇小说中都或多或少带了一点暴力场面的书写,《高老庄》里面高老庄人打砸抢王老板的地板厂致人受伤,《秦腔》中清风街村民因为收税问题持械围攻乡政府,《古炉》多次写到文革期间的文斗武斗头破血流的场面,《带灯》里面元家兄弟和拉布换布兄弟因沙场承包问题双方群殴致人死亡等,这些暴力书写在长篇文本中不占篇幅,大多数只是起到推动故事情节向高潮发展的作用。但是在《山本》中作家大范围地宣泄暴力和死亡气息,《山本》结局中除了陆菊人、蚯蚓、宽展师父和陈师父等一些边缘人物活下来以外,几乎所有主线人物都毁于暴力争斗。无论是涡镇当权者还是普通百姓,无论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还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无一不覆灭,而在所有的死亡描述中,有明确死亡原因的,或为财死或为权亡或为仇送命,但更多的人死的不明不白,误伤误死不计其数,被搅进那个动乱时代的漩涡,逃离不开死亡,正如贾平凹自己在关于《山本》的对话中说道:“时代、社会、世事都是漩涡,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搅进去。这就是人生的无常和生活的悲凉。但是在这种无常和悲凉中,人怎样活着,活得饱满而有意义,是一直的扣问。”[2]因此,在贾平凹自己看来,《山本》中暴力书写是必不可少的部分。

二、《山本》暴力书写的类型

贾平凹在《山本》中描绘了社会人生百态,也包括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进而突出了多种多样的暴力形式。因此,我们按照不同的暴力形式可粗略分为血腥打斗、武力刑罚和男权暴力三个方面来进行细致论述。

1.血腥打斗

《山本》中的时代设定是社会秩序混乱、人命如草木的时代,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出于求生的本能,彼此之间相互撕咬,大到两派的军阀混战、权力争斗,小到一个馒头谁先吃到谁就活命,人人都在生死线边缘挣扎。因此,靠打斗而求生、弱肉强食在那个时代显得平常而又残忍。

书中对打斗写得最为精妙的是各种势力为争地盘而酿造的混战打斗场面,场面描写和细节描写都非常细致,尤其是细节处更加扣人心弦。文本中关于井宗秀带兵袭击保安团时的打斗场面则体现了这种细节性:“退躲的又出来三个,对着割裤裆的人射击,那人蹦起来再四仰八叉摔下去,半个脑袋没有了,手里还握着一截生殖器……另一个护兵去拉,挨了一枪,肚子里的肠子流出来人就掉下去,肠子还挂在瓦槽上。而吊在檐头的那个,身上无数个窟窿在冒血,却始终没有松手。”[1]113这种细致的血腥场面极具画面感,加上作者不带感情的描写更见战斗的残酷。在另一场战争打斗中追捕漏网的保安队队员,那个逃跑的队员往家里跑,“程国良刀还没戳到,门开了,那人就往里进,跟上来的农民一镢头挖过去,镢头嵌在头上,那人倒在他娘怀里。程国良说:以为他是来叫援兵的。快走!农民也不要镢头了。”[1]92这段话没有写到被打死的人鲜血淋漓的场面,而着重描绘施暴者形象,通过一些系列动词“戳”“挖”“嵌”将施暴者的残忍、无所谓的姿态刻画出来。作家笔力强劲,既有场面,又顾细节,大到山河万象,小到人的五官表情,眉目须发,信手拈来,大处恢弘入局,小处不落窠臼,松弛有度,这种不动声色的类似实录的写法极度渲染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战争血腥场面,不忍卒读。

2.武力刑罚

在《山本》中利益团体众多,战争带有浓重的私利性,每次战后都会论功行赏,赏罚分明,面对敌方的叛徒,则采取各种残忍冷酷的惩罚措施,震慑人心。相较于打斗的直面血腥,刑罚在情感上有着更大的宣泄。而对于暴力刑罚来说,莫言则是其中描写的佼佼者,其名作《檀香刑》是专门写就的关于中国古代一种暴力刑罚的小说,其中对受刑者在刑罚中慢慢死去、对其在精神和肉体上所受的极度痛苦进行狂欢式的享受姿态的叙述,极尽惨烈,恐怖残忍。

贾平凹《山本》中的刑罚则是另一种姿态,书中写到井宗秀将两名试图刨其祖坟、坏其运势的奸细装进麻袋里,活埋进正在修建的城墙里,“麻袋丢在了墙体中间,位置并没有摆顺,但土已经填起来,麻袋在动,发出呜呜声,巩白林说:这是好麻袋么,是不是拿出来?井宗秀说:让带走吧。更多的土填上去,呜呜声越来越小,土就把麻袋全埋了。”[1]221井宗秀将这俩人活埋做了城墙修建的祭品,通过井、巩二人冷静的交谈,麻袋甚至都比命值钱,表现出对这两条鲜活生命的漠视,也通过这两人的交谈描写,展示了真实刑罚的残酷性。《山本》中还有其他形式的惩罚。比如刑瞎子在游击队杀害了井宗秀的哥哥井宗丞,井宗秀派夜线子将刑瞎子活捉回涡镇,夜线子在路上将刑瞎子小腿打断,活生生折叠起来塞进小箱子里带回涡镇,而后夜线子和马岱又听井宗秀的吩咐将刑瞎子活剐了给井宗丞献祭。井宗秀的下属三猫背叛井宗秀炸了涡镇仅有的山炮,井宗秀抓到三猫后,当众让陈皮匠剥三猫的皮做了一架人皮鼓……贾平凹对于刑罚描写十分真实,以日常化的语言交谈穿梭其中,在平静的口吻下交待这些刑罚,没有大仇得报的大快人心,也没有死亡的尖叫叹息,生命在作家笔下显得渺小又卑微,同时也叹息自然生命在无所谓状态下的一种不可控。因此与莫言相比,贾平凹的刑罚暴力叙述没有惨烈之美,以真实的日常化的叙写来突出生命的渺小卑微。时代生命之轻为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山本》中刑罚的施暴发泄,也是发泄对时代、对时局的愤恨与控诉。大量的暴力刑罚虐杀,并不能减轻心灵上的沉重,井宗秀等人这种刑罚行为并不是暴力的终结,反而导致另一种暴力的延续。

3.男权暴力

在波伏娃的《第二性》中,她提到:“圣保罗告诫女人不要抛头露面,要处处小心谨慎。他把女人从属于男人建立在旧约和新约全书的根据之上。”[3]437在中国更是一样,男性权力对女性的暴力自古以来就有,从孔子的“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到朱熹的“为子孝,为妇顺,为妻正,为母慈”;从《水浒传》中潘金莲通奸西门庆而被武松割了头到《白鹿原》中田小娥遭受百般凌辱,女性就处处遭受男性的压迫、藐视、欺骗、玩弄,女人始终以一种工具的姿态活在男权文化里。

《山本》中所出现的女性也同样在煎受着男权文化暴力,悲惨无助,挣脱不出男权的桎梏牢笼。小说主人公陆菊人是一个深明大义、公私分明的女性,一如贾平凹以往在小说中塑造的正面菩萨式女性形象,连井宗秀都说“刚才我看你身上有一圈光晕,像庙里地藏菩萨的背光。”[1]100可陆菊人所表现的善良温柔体贴都是在一定规训下为男性服务,她所表现的“女人性”正是被强大的男权文化异化的结果。“所谓‘女人性’,实际上是一系列被‘男权文化’所塑造和改写了的‘女性’形象要素,她是‘男性’形象的陪衬,是‘女性’在‘男性逻辑’引导、培植之下的产物。”[4]陆菊人的这种“女人性”使得其成为一个男权文化所需要的女性形象,她教导花生要懂礼知礼,知冷知热,将饭菜做好宽慰男人身体上的疲惫,将自己打扮好宽慰男人心灵的疲惫,还再三叮嘱多做事少说话,不该问的别问,男人最烦女人嘴碎等等。这些看似是教导为人处事的细枝末节,却处处体现着男权文化下的女性被禁锢的地位,如牛马般地劳作的同时还要保持容颜美丽取悦男人,这无形中让女性自身都奉行的规训是一种无言的暴力,实则是对女性最大的伤害。

对于男权统治者来说,更有甚者,女性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宣泄口。井宗秀为了报仇离间土匪,将自己的小姨子作为反间计的重要一环送给土匪,经过好几个当权者的抢夺,他的小姨子最后在乱草堆里被流兵奸死。而土匪五雷更是强抢民女供自己取乐,先奸后杀,极尽凌辱虐待的手段,“她(陆菊人)奔丧从纸坊沟回来,经过一片蒲草丛,发现两只狗在那里撕夺什么,近去看了是具女尸,下身裸着,私处溃烂,竟还插着半截秤杆,而一只脚已经被狗啃没了。”[1]104五雷的变态手法体现了一种蛮横残忍的男权统治文化,男性可以任意地虐杀女性,并且将她们作为复仇的工具,或者作为权势地位的象征,可丢弃可践踏。“千百年来,中国女性就是过着这样一种风雨飘摇的日子。危险究竟来自哪儿?来自男权社会的‘男人性’——冷漠、坚硬、占有、掠夺、残暴。”[4]

三、暴力书写原因探析

1.童年经验的影响

童年经验是每个人最初的生命体验,这个阶段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经历经过岁月的提炼与整合,对作家一生的创作都产生极大的影响,还会在某种程度上随着作家的心理气质、创作态度或明或暗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所以王克俭在《文学创作心理学》里说道:“童年体验就是一个人在童年(包括从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总和,包括童年时的各种带有情绪色彩的感受、印象、记忆、知识、意志等。童年体验在作家创作心理的体验生成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5]118而对贾平凹来说,“文革”是贾平凹年少经历中具有历史性记忆的一环,其中的情绪记忆更是历久弥新。

在“文革”那个特殊年代,“暴力”曾一度成为合法的代名词,到处叫嚣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文革”的暴行让贾平凹感受到了社会的残酷和人性的黑暗,鲜血淋漓的事实给贾平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早在自述散文中,贾平凹写他作为红卫兵小将的一员,也参加过武斗,在《我是农民》里关于文革部分提到:“我亲眼目睹了武斗场上,我的一位同学如何地迎着如雨一般的石头木棍往前冲。他被对方打倒了,乱脚在他的头上踢,血像红蚯蚓一般地从额角流下来。他爬起来咬住了一个人的手指,那手指就咬断了,竟还那么大口地嚼着,但随之一个大棒砸在他的后脑,躺下再不动了。”[6]35而贾平凹的父亲因为是教师身份的原因,受到严重的政治迫害。在散文《初中毕业之后》中提到父亲被批斗之后的惨状:“父亲浑身是伤,伤得最厉害的莫过于是他一颗忠厚本分的心,他受不了这种屈辱,又悲又痛,就病倒了。”[7]9作家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事实和父亲的真实遭遇,这些都成了贾平凹童年的创伤体验,并且一直伴随着他的一生。“文革”中暴力和死亡并不会产生多少英雄,只不过给平凡的人民徒增伤痛,这些伤痛随着历史的变迁和时间的流逝又会尘封在尘埃里。但贾平凹这些创伤性童年体验经过一次次强化后潜入其心理,影响其创作,遇到一个合适的契合点再挥散开来。因此在《山本》中大量的血腥描写是带着作家童年经验的影子,如同吹掉盖子上的尘埃一样,将记忆中的暴力再次展示给众人。鲁枢元说:“文学艺术家的情绪记忆总是敏感的、丰富的、牢固的、强烈的、细腻的。”[8]25这些血淋淋的暴力细节描写是作家对童年暴力场面的深刻的记忆体现,在还原暴力的残酷本质和真实感的同时,还能使读者在阅读体验中感受鲜血的惊恐感。不仅仅是贾平凹,暴力书写大师余华也曾说到他在“文革”时期的经历:“在贴满大字报的街道上见到几个鲜血淋淋的人走来,是我成长里习以为常的事情。”[9]65同贾平凹一样,余华童年经历的这些暴力事实,对其自身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及其深刻的影响,暴力书写也成为余华作品的显著特征,成为当代文坛上首屈一指的暴力书写大师。而贾平凹较之余华客观的外聚焦叙写心态,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更能体会到受暴力伤害一方的心理。“文革”时期,贾平凹的父亲被卷入批斗,关押多年,整个贾家因父亲政治问题家徒四壁,濒临在死亡线上,惶惶不可终日。尤其对贾平凹本人,外表平凡、内心敏感的他也因此养成了自卑性格,所以在看似暴力叙写的冷静笔调,其实饱含着作家的伤悲和痛心。贾平凹叙写暴力,实则不是欣赏暴力,而是谴责和痛斥。

2.人性本恶的冷酷

“性恶论”在中国思想史上早有定论,渊源久矣,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贾平凹之前曾在多部作品中感叹贫穷使人残忍,求生的本能使人残酷。在《山本》中也一样借杜鲁成的口感叹“涡镇人心咋这么烂?”[1]237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井宗秀领预备团当众瓜分阮家财产,涡镇人人皆有金钱可拿,便不住感叹“这镇上咋就只有一个阮天保?”[1]218而后阮天保率保安队攻打涡镇的时候,人人又谩骂“保安队打的是预备团,咱倒是跟着遭殃了?!”[1]233人性内心深处一直是“利己”和“自私”的,趋利避害,瓜分钱财时,涡镇人群拥而上,可有谁想到阮家双亲被唐建用斧头劈死何其无辜?而涡镇人始终贯彻的是“有福同享,有难不同当”的理念,等到利尽祸来之时便纷纷指责,毫无愧疚之心。作家借助细腻的笔触洞悉寻常人的普遍心理,揭示了人性的普遍弱点和劣根性,“之所以人死得那么不壮烈,毫无意义,包括英雄井宗秀和井宗丞,就是要呈现生命的脆弱,审视人性中的黑暗和残酷。越是写得平淡,写得无所谓,我心里也越是战栗、悲号和诅咒。”[2]

从《山本》多种暴力形式中都可以窥见权力的影子,或者说是权力欲望在作祟,人性深处对权力欲望的莫大渴求,物权的争夺,男权的欺压,无处不在。康德曾在《权利的批判》中对权力和暴力的关系做了最为直接的注解,他将暴力定义为:“克服巨大障碍的能力。这种力量,如果能够克服掌握力量的阻力的话,就称之为权力。”[10]暴力在精英手中被“合理”地用作权力工具,揭示了他们对暴力的崇拜和对权力的向往。而在争夺权力的杀戮和死亡中,大多数人的死亡是无意义的,比如在庭院中纺线织布的妇女被流弹击中,双方拉锯战中无辜人质被枪杀,土匪报复扫荡中妇女被强奸等等。《山本》中处处都是为争权夺利所带来的暴力、罪恶和死亡,人性深处浸透着自私与利己,所以荀子提出“性本恶”思想,要让人接受后天教育,克制先天的“恶”。作家在《山本》中大量的围绕着权力争斗的暴力书写,可以看出这个含混着民团、土匪、军队等多种成分在一起的地方武装预备团“充分表现出中国旧式农民武装的复杂性、局限性及其悲剧性下场”[11]。其在抢夺权力、地位、金钱、美色的同时,也带来了惨痛、伤亡、杀戮、覆灭的结果。权力的相互倾轧带来的战争、暴力和死亡又反而加剧了人性的冷酷,进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大量的无意义的死亡以及司空见惯的鲜血和尸体使人感到生命无处栖身,人性情感逐渐丧失,对待鲜活的生命愈发无动于衷。巩白林和井宗秀在城墙填埋奸细云淡风轻,井宗秀不动声色地谋杀妻子心神不乱,五雷玩弄女人时谈笑风生,这些都充分展示了暴力背后的人性的冷酷。人心一冷,生命变得轻飘飘的,人命就真的如同蝼蚁一般。

3.创新意识的推动

贾平凹一直是一个志在创新的作家,有着很强的创新意识,在文学的丛林中努力开辟新的地带,寻求着突破。贾平凹作品在不同的创作阶段,一直都呈现着极大的转变与创新,有评论家称:“贾平凹是具有自觉现代意识的当代作家。现代意识在贾平凹的文学观念中是多角度的。多维,创新,内省,互动,这些可以说是贾平凹现代意识的关键词。”[12]他自己也曾在《带灯》后记中说道:“《带灯》是不适应那种写法,我也得变变,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这稍微的转身就何等地艰难,写《带灯》时力不从心,常常能听到转身时关关节节都在响动……”[13]361可以看出,贾平凹是一个喜欢常变常新的作家,新作《山本》中对于暴力的书写,也依然体现着贾平凹的创作追求。

贾平凹在创新的基点上,选择历史题材进行创作。《山本》是有原型故事的背景支撑的,陈思和在《试论贾平凹〈山本〉的民间性、传统性和现代性》里面提到井宗秀的人物原型来自于陕西军阀井岳秀,井岳秀的哥哥井勿幕是辛亥革命的先驱,曾被孙中山誉为“西北革命巨柱”。贾平凹并没有运用人物原名,而是进行了化改,并且在时间上也进行了模糊处理,并对井勿幕的身份重新编排,成为秦岭游击队的一员,这样处理使得这部小说明显具有民间史的特点。选择了这样一部民间战争史,也就代表作家势必会选择暴力作为小说的主要展现点,战争与暴力死亡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对于《山本》里面的暴力描写,不是作家自行想象,而是来源于一定的历史史实依据。井岳秀的故事在陕西民间流传中就是一个传奇,“井岳秀为兄长报仇,将仇人李栋才活捉回来,用砍头、挖心、抽筋等酷刑祭兄灵前,还剥了人皮做成马鞍,整天骑于胯下解恨”[11]。据此,《山本》中提到井宗秀将刑瞎子活剐了给井宗丞献祭,还将内奸三猫当众剥皮做成一面人皮鼓,这些都是在作家本人进行大量的民间史实资料收集整理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暴力书写并不是无依托的存在,这些落到实处的书写无不体现了作家站在民间野史的立场上,既写了大人物的荣辱覆灭,也写了小人物苟且偷生,展现了民间说史的姿态。

贾平凹在《山本》后记中讲到:“最初我在写我所熟悉的生活,写出的是一个贾平凹,写到一定程度,重新审视我所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发现和思考,在谋图写作对于社会的意义,对于时代的意义。”[1]524贾平凹自觉肩负社会责任和使命感,就像他自己谈到在写《山本》时,在自己书房里挂上“民间性、传统性、现代性”的横幅时刻提醒自己。《山本》虽然写了那么多暴力和死亡,但作家旨在描绘那段尘封的非官方历史记载的历史,同莫言的新历史小说中消解历史崇高感的戏谑性不同,贾平凹以另一种民间视角的细节处展现民间历史的伟大,如《山本》后记中说的:“以我的能力来写那个年代只着眼于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况大的战争从来只有记载没有故事,小的争斗却往往细节丰富、人物生动、趣味横生。”[1]525贾平凹和莫言都对官方话语立场下的历史有自己的理解和阐述,能够不随波逐流,打破陈规,这种创新求变的勇气使得他们在文坛上取得了瞩目的成就。

四、结 语

贾平凹对暴力书写并不是避重就轻,以往作品中少量涉及的东西在新作上着重使用,既是对自己的挑战和提升,也是对读者的试探与商量。作家细致冷静不带任何情感的叙述,使得大量暴力书写背后充斥着人命如草芥的低贱与无意义,是作家内心的无助与悲哀,是对荒谬时代的批判与揭露,愈是漠视生命,愈是对生命本身的无比热爱。《山本》中最后一场覆灭涡镇的大战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可是秦岭还是“远处的山峰峦叠嶂,以尽着青黛。”[1]526所以把生命放进历史中又显得虚无缥缈,一文不值,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儿女卷进历史大潮中,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人?人生老病死,花草时岁荣枯,但是秦岭一直都在,历史终究不灭,默默囊括每一个有名无名的人,作家内心又充满了对历史的敬畏,应和了《山本》后记中作家借倪云林的一句话:“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其达者观之,殆不值一笑也。”[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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