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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境遇中的生存焦虑与精神突围
——以《局外人》《鼠疫》为例

2019-02-20曹卫军

关键词:福斯局外人加缪

曹卫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加缪在他的一则手记中曾写道:“《西西弗斯》写完了。荒谬三部完成。”[1]215这里的三部“荒谬”就是后来被称为“荒诞三部曲”的《局外人》《卡利古拉》和《西绪福斯神话》。其中,《局外人》和《卡利古拉》是通过文学的方式传达他对荒诞的思考,而《西绪福斯神话》则是对荒诞的理性之思,加缪从人的现实存在的角度出发,对什么是荒诞、面对荒诞人应该采取的态度、荒诞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等问题作了全面、深刻的论述。因此,加缪的荒诞之思也常常被人们称之为“荒诞哲学”,而“加缪的全部作品的中心思想,实际上是如何对待荒诞的问题”[2]。

一、加缪对“荒诞”的哲学体验

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的开篇指出,“本书论述的是一种散见于本世纪的荒诞感”[3]623,虽然“荒谬性历史悠久,至少可以远溯到《传道书》”[4],而且在他之前,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萨特等人对荒诞都有深入的论述,但与他们不同的是,在他们的论述中“一直被当作结论的荒诞,在本文中它却被看作是出发点”[3]623,并发展成了某种不同的东西。

在加缪看来,由于日常生活的机械重复使人产生了厌烦感,因此,对自身存在的状态、价值、目的、意义等产生了怀疑并提出疑问,那么回答这一疑问就变成了荒诞的第一个征兆,人也因此就触及到了自身生存的荒诞。他说:“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工厂里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大部分时间里都轻易地循着这条路走下去,仅仅有一天,产生了‘为什么’的疑问,于是在这种带有惊讶色彩的厌倦中一切就开始了。”[3]631难道这就是我们所要经历的漫漫人生吗,如果这样的话,那充斥于我们生命过程中的,除了贫乏、单调、可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这种对于机械生活的厌倦唤醒了人的主体意识,我们发现原来人活着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贯穿在其中的只是因日常习惯的机械重复带来的可笑性。也就是说,日常生活单调乏味的重复循环,往往使人忽视生活的意义,不能敏感到生存过程中的种种痛苦与不适,这种没有痛苦的状态其实是一种假象,当这种假象被突如其来的顿悟揭穿的那一刻,就会产生自我与社会角色之间的疏离,它让人看到了自身的有限性,从而产生了一种被遗弃于异己世界的感觉。

除了这种日常的厌倦,加缪认为荒诞还来自于时间带给我们的恐惧:人在很多时候都认为时间是由自己支配的,因此人们常常幻想着“明天”“以后”“未来”,并以此确立自己的存在及生命的意义。但最终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是被时间支配并拖曳着向前,人是归属于时间的,时间让人从本质上认到自己是有限的个体存在,所谓的“明天”“以后”“未来”其实就意味着衰老和死亡,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将变得空虚而无用。这种猝不及防的死亡的威胁引发了意识的觉醒,使人对于明天的到来产生一种抗拒:“明天,他希望着明天,可他本该是拒绝的。肉体的这种反抗,就是荒诞。”[3]631

论述“荒诞”产生的原因之后,加缪提出了“荒诞感”这一概念:“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对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3]626也就是说,荒诞感来自于人和社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本质是传统的理性和世界本身的非理性之间的分裂。并且,就人自身而言,也会产生荒诞感,“面对人本身的非人性所感到的不适,面对我们自己的形象的无法估量的堕落……也是荒诞”[3]632。因此,荒诞感既不在于单极的人也不在于单极的世界,而在于两者的共存,是世界的非理性特质和人类内心最深处回响的无限欲望之间的断裂和不协调,人在其生存过程中通过种种努力追问其存在的意义,结果却发现这一追问面对的只是非理性世界的沉默无语,人长久以来建立的和世界的联系被剥离了,于是,荒诞感产生了,它“可以在随便哪条街的拐弯处打在随便哪个人的脸上……赤裸得令人懊恼,明亮却没有光芒,它是难得有把握的”[3]629。

对“荒诞”产生的原因及“荒诞感”的概念给予现代意义上的阐释后,加缪通过对文学作品中的唐璜、现实生活中的演员以及征服者、艺术家等四种人的分析,继而展开了对“荒诞的人”的论述,在此基础上明确了面对荒诞人应该采取的态度。加缪指出:人生“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3]664。唐璜是西方文学史上一个经典形象,他一味地追逐女人,不知忧郁为何物。加缪认为,唐璜就是一个不断追求快乐的数量,穷尽“现在”、在有限的生命中享尽快乐、充实地生活的人;演员是在现实生活中穷尽人生各种体验的人,他们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但仍然在有限的时空里通过扮演不同的角色体验生命的意义;征服者是具体的行动者,他认识到自身的局限,对未来不抱有任何幻想,选择在有限的生命中将反抗荒诞的出路转向实际生活;而艺术家则通过创作,将具体的荒诞体验、荒诞引起的后果等忠实地记录下来。这四种人的共同的特点是,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无意义、无结果、甚至不可能完成,但依然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反抗荒诞的实际行动中“穷尽一切,并且穷尽自己。荒诞是他的最极端的张力,是他以一种孤独的努力不断保持着的张力,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意识和反抗中,他显示出他唯一的真理,即挑战”[3]660。可见,“荒诞的人”是那种有强烈的生命激情的人,他们拒绝逃离现实生活,既不沉浸在对已经逝去的历史的回忆,也拒绝不可预测的未来,而是立足当下的实际生活,坦然地接受荒诞。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既然荒诞已然成了人类生存境遇的普遍特征,那么,仅仅把荒诞的表象罗列出来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关键是面对荒诞的态度。加缪借用古希腊神话中西绪福斯推石上山的行动,对现代人面临的生存困境作了深刻的解读,并提供了一条正视荒诞、反抗荒诞的哲学途径。西绪福斯被宙斯惩罚推着一块巨石上山,但是他永远也不能完成这一行动,因为石头即将被推过山顶时又重新滚回山脚,如此循环往复。这就是西绪福斯的困境:“命定的判决,永无止尽的苦役,毫无意义的行为,热烈愿望与冷酷现实的对立,主观理想的呼号与客观冷漠的沉默……”[5]但是,面对荒诞的存在,西绪福斯没有抱怨,也不回避巨石重新滚回山脚的现实,而是勇敢地承担起荒诞的命运,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人类精神的强大,认识到“活着,就是使荒诞活着。使荒诞活着,首先就是正视它”[3]659。所以他永无止境地把巨石推向山顶,这是对荒诞的极端蔑视和有力反抗,这种带有自我意识的蔑视和反抗,才是解决“荒诞”问题最根本的途径。在加缪笔下,西绪福斯是一个荒诞的英雄,虽然他“用尽全部心力而一无所成”,但“当他离开山顶、渐渐深入神的隐蔽的住所的时候,他比他的巨石更强大”[3]706-707。

因此,在加缪这里,生存过程中的虚无感所导致的荒诞,并不一定让人陷于绝望,它也可以是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这也是加缪不把荒诞当作结论,而看作是其思想出发点的原因之所在。可以说,《西绪福斯神话》既是对20世纪人类生存状况的一种悲剧性描绘,是“对人所应得的另一种较为真实的存在的忧思”[6],也是20世纪人类反抗荒诞的一曲颂歌。加缪的这种发现荒诞、面对荒诞、反抗荒诞的精神之旅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有完整的体现。

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加缪还用较多篇幅论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的人物,通过他们的生活,探讨了谋杀和自杀、虚无和荒诞、自由和反抗等问题。其中有一节专门讨论了小说中的人物基里洛夫,指出他要当荒诞教师,使他人认识到生存的荒诞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揭示的是19世纪俄国政治生活中的虚无主义极度蔓延后所引发的社会问题,这和加缪对当时欧洲社会现实的思考达成了某种境遇上的共识。加缪曾说:“我20岁时遇见这部作品,当时所受到的震撼,过了二十年还在持续……我是由这部作品哺育长大的。”[7]在《群魔》中,加缪看到人的存在所面临的威胁、自杀、病痛、虚无、疯狂、暴力、救赎等,并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主人公都对生命的意义发出了疑问。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现代的:他们不惧怕可笑……大概没有人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善于把如此接近我们,如此折磨我们的魅力赋予荒诞世界。”[3]695-699可以说,加缪有关荒诞的所有思考,都能在《群魔》中找到回应。勒纳·韦勒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史概述》一文中就曾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样一些风格各异的作家如……萨特和加缪的影响是无可估量的。”[8]

二、“荒诞”的存在与精神突围

加缪的文学创作除小说、戏剧外,还有大量的哲学随笔、文学评论等,整个创作过程和他的“荒诞”哲学之思几乎是同步地演化、发展并走向成熟的,他自己曾说:“伟大的小说家是一些伟大的哲学家……作品是一种常在不言中的哲学的结果。”[3]692-693在创作中,加缪以丰富多样的形式探讨了面对荒诞的现实,人们由精神的觉醒、反抗到走向实际行动的过程,对西方世界从“二战”期间与战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出现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诸如战争、暴力、恐怖、纳粹专制等问题给予了深入的思考。

(一)《局外人》——“荒诞”的存在

《局外人》是加缪的代表作,作品以主人公莫尔索接到母亲的死讯展开叙述:“今天,妈妈死了。”这样的开头让我们感动,我们会感到莫尔索和母亲之间一定是有着深厚真挚的情感。要不然是不会用这种儿童化的亲昵称呼的。但接着一句:“也许是昨天”,又马上让我们对这种情感产生了怀疑,他怎么会连母亲具体是哪一天死的都没搞清楚?而他接下来的行为让我们有点不知所措了:听到死讯他没有哭,在母亲的灵柩前抽烟、喝咖啡、闲聊、打瞌睡,并拒绝再看母亲一眼!葬礼后第二天就去海滨游泳,遇到前女友便一起吃饭、看电影、过夜……这时,我们最初的感动没有了,伴随他的行动由然而生的是凄然、愕然、甚至愤怒!而他接下来的社会活动也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女友要跟他结婚,他无所谓,面对朋友的感谢,他很漠然,老板给他好处,他也没有惊喜,迷迷糊糊杀了人,对辩护律师的好心暗示,他也无动于衷,而是以漠然的态度等待死亡的到来……他显然和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正常人是不同的,对母亲、对情侣、对朋友、对事业极度冷漠,对自己面临的死亡,也无所谓,他和我们所熟悉的社会完全不同,生活在一个看起来似乎与他毫不相关的世界里,离开了我们正常的生活轨道。于是,联想到作品起名《局外人》,我们很自然就会这样理解:“局外人”就是独立于客观世界之外的、游离于社会常规之外的、与周围环境是完全脱节的、超越了现实生存感的人。

那么,加缪塑造这样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人性、缺乏道德、冷漠孤僻、浑浑噩噩、与我们所熟悉的社会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其意义在哪里,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就传统的价值观念而言,莫尔索对社会确实没有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更谈不上产生任何积极的影响,关于这一点在《局外人》发表之初就引起过广泛的争议,有人说他精神涣散,悲观消极,厌世虚无,是一个怪人;有人说他感情冷漠,人性泯灭,是一个精神上畸形的人;有人说他大恶不作,至善不能,就是一个普通人;也有人赞扬他执著追求真理,是个反抗荒诞现实的英雄和斗士……众说纷纭,不一而足。那么,莫尔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一形象到底有什么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呢?

事实上,对《局外人》的理解,我们必须结合加缪在同年发表的哲学随笔《西绪福斯神话》,“《局外人》与《西西弗的神话》……一个是形象描绘,一个是哲理概括,两者的血肉联系是不言而喻的。从哲理内涵来说,《局外人》显然是属于《西西弗的神话》的范畴,在莫尔索这个颇为费解的人物身上,正可以看见《西西弗的神话》中的某些思绪”[9]153。我们知道,《西绪福斯神话》讨论的就是有关荒诞的问题,在加缪看来,“荒诞”就是人的呼唤与世界的无理性之间的对立,是人与其生活之间的脱节,荒诞来自于对普通生活的厌倦情绪、来自于对时间和死亡的感受、来自于对世界的异己感和陌生感,来自于人类理性的破产,当人对日常生活的机械性和存在的价值产生怀疑,对存在状态产生疑问,提出“为什么”时,就领悟到了“荒诞”。从这一意义来说,莫尔索正是一个领悟到了“荒诞”的人。

在莫尔索的眼中,世界是荒诞不经的,现实中的人已经异化成机器,过着没有目的、麻木的生活,总是一个节奏,大部分时间都循着一种既定和惯性而生活,母亲死了一定要哭;想和一个女人结婚时要说“爱她”;被法庭审判时要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辩护;面对神父的祈祷要表现出极度的虔诚和忏悔;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要表现出恐惧……所有这些,都是机械的惯性生活中沿袭下来的社会习俗和理性标准,是每一个“正常人”应该遵循的行为规范,在这种理性标准中,人的本性被看似完美的社会制度程式化,生活在严密的社会文化体系中自欺欺人,当你的所作所为符合这一系列“社会规范”时,你就是一个被社会认可的“局内人”,否则,你就是一个“局外人”而被社会所抛弃。莫尔索正是因为和这种机械的惯性生活格格不入而被看作是一个“局外人”。

那么,莫尔索为什么要和人们习以为常的惯性生活格格不入,为什么要跳出传统的理性标准而成为一个不合乎社会规范的另类呢?是因为,莫尔索看出了这种传统理性标准的虚伪性和惯性生活的平庸、灰暗、猥琐,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伪、欺骗、彼此敌视,他深刻地认识到现实社会与人的种种欲望之间充满着不协调。在莫尔索的眼里,现实社会的一切秩序都是毫无意义、荒诞可悲的。因此,采取了漠然的、无所谓的态度对待一切,他的漠然的和无所谓,正是对现实世界的荒谬性的清醒认识,其中蕴涵着一种反抗的内在激情,他没有对女友说“我爱你”,是因为他认识到人们天天挂在嘴上的“爱”并不代表真实的情感;他对职务的升迁不感兴趣,是因为他觉得那并不能改变生活本身;他拒绝向神父忏悔,是因为他认识到上帝帮不了什么,而“我对我自己……比他有把握”,所以我们看到,莫尔索并非拒绝一切,他只是拒绝虚妄的、抽象的生活,“拒绝作假,拒绝掩饰自己生存状况的无意义的真相”[10],对于他的生存来说,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拒绝社会上的一切虚伪,活出最真实的自我。

加缪自己在谈到《局外人》时曾说:“在当今社会中,在自己母亲下葬时不落泪的人可能会被判处死刑。”[11]67由此可见,莫尔索并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没有为母亲的死哭泣被判死刑的,他拒绝了现实生活要求他所应该扮演的“孝子”的角色,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按照“社会常规”行事,他的行为,违反这个社会的基本法则,使这个社会所谓的道德规约和秩序受到了严峻的挑战。而最令人感到不能容忍的是,对大多数人赖以生存的希望、信念、理想等,他也抱以一种极端漠视的态度,于是,全社会“立刻觉得受到了威胁”,所以,他必须死。一个杀了人的人,并不一定要死,但是一个脱离了社会的道德标准和理性规约,并否认其存在的价值的人,是一定会被处以死刑的。可见,莫尔索的死并非因为杀人犯罪,而是因为他的“真实”,正因为这一点,加缪自己称莫尔索是“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11]68。

在作品中,莫尔索就是现代的西绪福斯,西绪福斯的意义并不在于他无休止地经受苦役的折磨,而在于他认识到自己的荒诞命运,但并不回避,要一次次地把那块巨石推上山顶,他的这种精神不是对荒诞的屈服,而是蔑视、挑战和反抗。“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3]709莫尔索象西绪福斯一样,面对永恒的荒诞,“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3]547。他没有屈从于虚假的、既定的社会规约和道德戒律,以本真的生活方式担负起了自己的命运,成了一个对世界的荒诞性有着清醒认识的“局外人”,他用自己的遭遇诠释了人与世界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并通过对荒诞的反抗,完成了他和荒诞世界的对话。

(二)《鼠疫》——反抗:从个人到集体

早在1938年,加缪就打算写一部以“鼠疫”为题材的小说,1940年,巴黎被德国法西斯占领,在法西斯强权专制统治下,巴黎民众过着与外界隔绝的囚禁生活。面对这一现状,加缪决定用寓言的形式对这一恐怖时代给予回应。1947年,历时6年的《鼠疫》完成。小说以小城奥兰市隐射被纳粹铁蹄蹂躏的法国,用横行肆虐的鼠疫比喻残酷的战争,表面上看起来的是一个虚构出来的的鼠疫横行肆虐的故事,但涉及了当时生活中有关战争、道义、人性、哲学等重大的现实问题。正如加缪自己所说的:“我希望人们从几种意义上来阅读《鼠疫》,”[12]其中的人物、情节、内容等都具有多重的解读空间。

首先,作品中肆虐的“鼠疫”其实就是当时欧洲社会的纳粹势力,象征着法西斯对各国的侵略。作品绕开了现实中硝烟四起的欧洲战争场面,把我们带到地中海附近的一个海滨小城——奥兰市,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这座海滨小城的宁静,当鼠疫来袭时,奥兰市政府下令封城,死亡人数不断增加,满街的白口罩,谣言四散,人人自危,由于惊慌失措而逃亡,由于物质溃乏而引发抢购闹剧,物价猛涨,黑市猖撅,其间夹杂着焚尸的滚滚浓烟……呈现出一种世界末日景象。这也是当时的法国社会在纳粹阴影的笼罩下现实境况的真实写照,而小城内逐渐觉醒的人们与鼠疫所进行的顽强抗争,实际上就是法国抵抗组织抗击法西斯专制统治斗争的生动反映,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斗争,是“人类20世纪一次命运攸关的严重历史斗争的缩影”[9]133。在作品中,加缪以隐喻的方式表达出对战争的深人思考和对法西斯罪行的强烈谴责。

其次,生活在鼠疫肆虐中的奥兰人的心灵体验实际暗示着整个人类的生存处境,是人类生存境遇的象征。“鼠疫,意味着痛苦和死亡的恐怖、圈禁、流亡、分离,这就是人的命运。”[11]118当突如其来的鼠疫横行肆虐奥兰市时,城市被封,困于其中的人们没有自由,生活在惊恐之中。加缪曾考虑过要以“囚徒”作为书名,试图把处于鼠疫威胁中的人们比作监禁中的囚徒,他们无法控制或者预知自己的生死、而完全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下,看不到未来会有什么转机和希望,所有的人都体会到一种被囚禁的痛苦,成为被遗弃的对象。同时,当奥兰市成为一座封闭的“孤岛”后,鼠疫患者或死亡,或被强行隔离,活着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你回避我、我回避你,造成夫妻、亲属、情人、朋友之间普遍的分离,从而导致了原有的善恶体系的颠倒和道德伦理的崩溃,现实的世界也失去了理性与和谐。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人人都心事重重地独处一隅,陷于寂寞和孤独中无法自拔。因此,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交流,没有了热情与信任,失去了能抚慰一切痛苦的温暖,生命也失去了价值。面对这种荒诞的境遇,人们感到的只能是困惑、苦闷、无奈、绝望,正如作品中的人物所说:“人活着,没有实际意义”(《鼠疫》)。这种因生存的封闭性而导致的陌生感、孤独感,异己感,正是现代人所共同面临的现实生存困境,从中可以看出加缪对世界和人类荒诞命运的担忧和不安。

再次,“鼠疫”也是现实社会中一切恶的象征。加缪在创作《鼠疫》之初,就把鼠疫当作生活中绝对的恶,他在1941年10月的读书笔记这样写到:“1342年——黑死病席卷欧洲。犹太人被杀。1481年——黑死病肆虐西班牙南部,宗教裁判所说:要怪犹太人。”[1]231加缪以此想说明的是,恶在人!“鼠疫,这就是生活”,作品中这样的双关语,饱含着意味深长的指涉,它提醒我们,生活中到处都存在着“恶”,“恶”是永恒的,恶的势力是难以根除的,人们不知道怎样产生了“恶”,在猖獗一时之后“恶”可以暂时退去,但随时又可能卷土重来,人们永远都不可能取得对鼠疫和鼠疫所代表的恶的最终胜利。因此,加缪在小说结尾警醒我们:“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遇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3]477

加缪以哲学家的冷静与客观阐释了“恶”的永恒性,指出:它的根源正来自于现实社会,在威胁人类的灾难被消除之前,不存在所谓个人的幸福。那么,处于战争、屠杀、逃亡、死亡的恐怖时期,面对从肉体到精神的折磨,人的存在意义又在哪里呢?加缪曾在《手记》中写道:“我想要透过鼠疫来表达那种我们每个人都为之所苦的窒息感,以及大家都曾感受过的威胁和流亡的气氛。同时我还想将此一诠释扩大到普遍的存在观念上。鼠疫描写的是这场战争中的众生相,有人会去思考,有人保持沉默——还有人在精神上深受其害。”[13]在小说中,当突如其来的鼠疫以势不可挡的威力洗劫奥兰城时,成群的鼠疫患者在焚尸炉里化为股股黑烟,垂死者痛苦的哀号响彻城市上空。面对死亡,是坐以待毙,还是与死亡斗争,加缪以里厄、塔鲁等人为代表,通过他们夜以继日、无畏无惧的抗争行动,传达了他对现实中的善与恶、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必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斗争而不是屈膝投降。全部的问题在于尽可能阻止人们死于鼠疫,与亲人永别。要做到这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同鼠疫作战。”因此,《鼠疫》可以说“是一个时代人性力量战胜恶势力的史诗”[9]133。

里厄是一位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医生,是他最先发现了疫情,也是他接受了第一位感染鼠疫的病人予以救治,并呼吁当局发出鼠疫的警告。在鼠疫蔓延期间,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作为一个医生,他不顾重病在外的妻子,舍弃个人的安危,面对大批患者以及不断增加的死亡人数,寝食难安,每天工作20小时,组织救治工作,竭尽全力挽救患者的生命。尽管他深知在猖獗肆虐的鼠疫面前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3]334,尽管他也曾被困难击倒,时时感受到苦闷、烦躁、灰心丧气、甚至绝望无比,但他同样也深刻地认识到:“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3]374。于是,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坚持不懈地与鼠疫斗争。在斗争过程中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同鼠疫作斗争,不仅仅是为了挽救无辜者的生命,而且也是通过斗争为他们传递幸福和生存的信念,他的思想也在不断升华。加缪一改以往作品中的常常流露出的悲观气氛,以极高的热情“奉献给读者的是一个正视现实、不畏艰难、忘我献身、以实际行动与恶势力抗争的存在主义的英雄”[14]。在他的影响和感召下,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都认识到斗争的重要性,投入到斗争的队伍里来,和吞噬人类生命的鼠疫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塔鲁积极奔走,建立卫生防疫志愿组织,最后因染上鼠疫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朗贝尔在鼠疫来临之初想尽一切办法要逃离鼠疫去与情人相聚,但在里厄和塔鲁精神的感召下,为先前选择个人幸福而感到羞愧,断然舍弃与亲人团聚的“幸福”,最终也加入到了抗击鼠疫的斗争中。“单枪匹马的个人主义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寻求人们之间的团结。”[15]小说通过以里厄为中心的这样一群人在荒诞世界中的挣扎与抗争,形象化地阐释了人类企图超越荒诞却又举步维艰、矛盾重重的现实困境,张扬了“面对鼠疫,人唯一的口号是反抗”(《鼠疫》)这样一种西绪福斯精神,同时,作品中反抗荒诞的主题,也是加缪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哲学观的形象体现。

三、结语

作为一个有着明晰而深刻的哲学观念的作家,加缪通过文学的方式表达其思辨的哲学观点,将“荒诞”这一抽象的哲学现象直观为具体鲜活的形象,通过“荒诞的人”,探讨荒诞的存在,不断寻求摆脱荒诞的途径,从而阐明了荒诞与反抗之间的辨证关系。《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和《鼠疫》讨论得都是人在荒诞世界中的生存情状,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鼠疫》是《局外人》和《西绪福斯神话》的深化与发展。就具体形象而言,在莫尔索的生活中,他对荒诞的体验完全是个人化的,但在《鼠疫》中,我们看到的是整个奥兰城的人们共同一致的反抗。在《局外人》中,加缪通过莫尔索孤僻、冷漠的生活状态,引发人们去思考应如何面对荒诞的处境。对于莫尔索而言,由于他对生存的荒诞性的深刻体会,生活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已无所谓了,“一个没有希望并意识到没有希望的人就不再属于未来”[3]642。因此,面对荒诞,他表现更多的是一种消极的对抗。虽然他以一种顺从自己的本真状态的“冷漠”态度对抗着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规约,但他的抗争不是有意识的,而是一种在充分认识到自己努力的徒劳之后,穷尽一切的激情。

而在《鼠疫》中,则通过里厄及其周围人在鼠疫肆虐时的顽强抗争,我们发现加缪关于人应该如何面对荒诞的思考,已然从个人反抗的孤独与迷茫中走向集体的一致行动,不仅反抗荒诞的主体意识有所加强,行动更有力度,而且加缪希望陷于荒诞处境的人们能够团结起来,齐心协力,共同面对“恶”的永恒性。因为面对荒诞,“个人的命运已不存在了,有的只是集体的遭遇”[3]364,因此,加缪通过以里厄医生为代表的一群反抗的英雄,完成了他从荒诞到觉醒,从个人反抗到集体反抗的哲理思想演变。这正如加缪自己在《西绪福斯神话》所总结的:“这反抗把它的价值给了人生。反抗贯穿着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对于一个目光开阔的人来说,最美的景象莫过于智力和一种超越他的现实之间的博斗。”[3]660也就是说,已然诞生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人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与荒诞展开殊死搏斗,只有这样才能在荒诞的世界里保持人的尊严,实现人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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