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片苍茫》:魔幻与荒诞下的叙事话语分析
2019-02-20□王聪
□ 王 聪
作为第11 届FIRST 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奖和最佳导演奖,以及2018年鹿特丹电影节金虎奖的获奖作品,蔡成杰的导演处女作《北方一片苍茫》引发了电影业界和影视学界广泛的话题效应。影片通过讲述有着三次“克夫”经历的农村妇女王二好颇具魔幻色彩的北方公路雪乡之旅,以极其独特的方式呈现和剖示了一个荒诞而真实的故事。影片在台词表演、意识表达、镜头剪辑和场面调度上都明显带着一种粗糙与稚嫩,但其叙事结构的巧妙塑造和话语空间的诗意表达却值得称赞。
一、多层线索契合的美学建构
《北方一片苍茫》(以下简称“《北》”)的叙事随着王二好与哑巴小叔子的雪乡流浪旅途而展开。影片讲述的是有着三次“克夫”经历的北方农村妇女王二好,在第三任丈夫意外死亡之后被村民们嫌弃、欺辱,迫于生计带着哑巴小叔子小石头流浪雪乡,旅途中因意外帮到别人被村民们误认为是拥有神奇力量且能驱邪治病的萨满大仙,最终无力满足村民之贪婪而走向灭亡的故事。
影片以王二好和小石头无家可归的流浪之旅为主线,对中国东北农村的某些生活现状以及人的劣根性进行拆解和溯源。影片的叙事空间建构在中国北方村落的现实空间,同时联结想象中的魔幻时空,二者彼此隔离又同时存在,共同建构了整部影片的叙事话语空间。《北》叙事的展开基于王二好的经历,采用了段落式的叙事方式,使得影片在整体叙事上呈现出平行叙事的结构特征。影片魔幻空间的叙事与村落现实空间的叙事耦合在一起,导演利用魔幻手法将奇异怪诞的人物和情节融入非虚构的视域空间,使神话与现实相互交织,相得益彰。
《北》在叙事上并非一条单线贯穿始终,除了王二好浪迹雪乡之旅这一主线,还有着一些明显带有好莱坞戏剧化特征或中国电影传奇性质的支线叙事,以及那些隐藏在主体叙事之下却又无处不在的拼贴式暗线。影片的叙事建构中最具表意功能的是那些以实体或虚构形式出现的诸多意象,经由这些无处不在的意象拼贴而成的叙事脉络我们姑且称为暗线。例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镜子、狐狸,还有颇具表意象征的羽毛,都是读解影片叙事主题和精神内核的宝贵线索。凭借镜头、羽毛等意象的多次复现,影片从多种角度和不同层面呈现了一种对于叙事主体的解构性象征。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这些似乎都具有表意或抒情作用的不同意象近乎刻意的呈现,《北》展现的并不是王二好一个人的命运,也不是她和小石头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流浪征途,影片主题的呈现带有一种含混和模糊、暧昧和多元,当影片主题的时空构建基本完成时,在这个由多条线索交织而成的庞大叙事体统里,导演的野心开始逐渐显露出来。影片的作用只是讲故事,而解读功能全权交给了观众,整个表意系统里的情感和主题加之导演个人的思索、追问和质询,尽皆深藏在这些蕴含丰富叙事的美学建构里。但同样必须指出的是,正是由于导演的某些过度编排之处,使得影片不论是在整体观感还是意境留白上,多少显得有些沉闷和刻意,自然地带着一种粗糙、畸变的质感。
二、缀合式团块结构下的叙事分析
自美国导演格里菲斯奠定经典电影叙事的基本语法以降,对电影叙事结构层面的探讨和解析一直是电影学界经久不息的研究方向。对于《北》这部纯粹的艺术电影而言,我们同样有必要将叙事结构分析放置在影片的整体解剖空间中加以解码,并以此作为解读影片的重要例证。电影的叙事结构是影片叙事的关键所在,从时空建构的层面来看,《北》中的叙事结构具有意象并置和交叉聚合的典型特征,其主要的叙事结构模式应当归属于缀合式团块结构。
缀合式团块结构指的是“整体上无连贯统一的中心贯穿情节,而是通过几个相互间并无因果联系的故事片断连缀而成的影片本文结构”。缀合式团块结构一般以叙事时间上的非连贯性为前提,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例如相洽的主题、相似的意象、相同的情绪基调等相互缀合起来。影片围绕王二好和小石头的流浪之旅展开叙事,但其间发生的诸多小故事之间并不具有连续性,基本上都可以作为独立的叙事片段存在。影片叙事文本的书写由多个并列发生的小单元故事先后排列并置,形成了一种诗意的融合与自洽。从影片的基础叙事中可以得知,王二好被村民当作萨满巫师之后,在其与小石头的旅途中发生了一连串荒诞搞笑的故事。这些在萨满文化的包裹下带有某种神话气息或曰神秘气质的一个又一个小故事,通过某种民间信仰的联动作用形成了一系列意象并置组合的诗化结构。
不妨对影片的基础叙事脉络进行剖解,我们至少可以梳理出一条不甚繁琐的叙事线条。由王二好第一次作法让胎儿“改变”性别开始,到因蕊蕊的闹鬼事件意外进行第二次作法,再到后来带有神秘主义象征的雪地作法,这些叙事片段之间并不是因果意义上的情节相扣,故事的讲述也并非为了刻画所谓的前因后果,而是要借这些叙事片段,通过王二好“成仙”这一诗意化的特定情绪机制,让观众自然而然地凝视和思考诸多事件背后蕴藏着的复杂多变的情感和深意,自觉体认影片所透露出的对底层人性的思考和质询。
三、叙事主体的移置和话语权的缺失
王二好与小石头无疑是作为影片视觉结构中心的主角。但颇为反讽的是,这两个处于叙事中心位置的主角,却无一不是处在一个旁置的、被窥探的视点上。我们不妨从精神分析和女性主义的视角对其进行简单地论证和剖解。
影片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影片绝对的第一主角王二好,代表的是丧夫且被逐的寡妇;另一个是影片的第二主角或者说第一配角小石头,代表的是失去兄长且未成年的男孩。王二好作为女性的本质即表示着某种相对于男性的缺失,在审美视觉上始终处于被看和被动的位置,且只能作为男性主体的客体而存在;而小石头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尽管在性别属性上归属于男性,但其因始终受到某种父权的压制,用精神分析的说法便是来自父亲/父权的阉割威胁,因而仍然只能被迫作为客体而存在。与此同时,从影片多次出现的镜头的错位和移置、非常规的镜头语言设计(如经常出现的被切割的王二好的身体形象)等也可以明显地看出,始终作为同伴并且自愿束缚在一起的二人在影片中更多的是被放在一个被观看而非观看者的位置上。略微夸张地讲,即始终在现场,但始终缺席。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不仅王二好与小石头的身份被移置,电影中男性主体身份的象征也一直处于缺失或半缺失的状态。尽管影片中有着不少男性角色,但不管是从叙事结构还是镜语分析都可看出,处于影片叙事中心的绝对男性主体身份并不存在,或者说仍然始终缺席。而回溯影片,在最开头的叙事里所交代的二好的三任亡夫便不啻一种预言式的暗示。不难看出,导演极重要的一点野心便在于此,影片似乎极刻意地奉行着中国电影中传统的性别书写惯例,将第一主角王二好这一女性主体放置在男性欲望主体或曰父权秩序下被阉割的客体位置,而也正因为她,导致整部影片丧失了主体话语权,且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王二好自身的性别失语。另外值得指出的是,不可否认在影片中确实有着王二好主观视点的存在,例如影片最后经由王二好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忏悔室的毁灭,但从其本质来讲,影片中主观视角的出现,其实是非主体的主观,明显带有一种公正而旁观的意味,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客体存在的审视性视角。
四、自我救赎的失败及魔幻时空下的诗意留白
正是由于影片主体话语权的缺失,使得王二好作为客体的一切行为或行动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虚幻之感。在影片整个的雪乡流浪之旅中,王二好始终处在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温饱难济的窘境之中,无时无刻不承受着生活乃至生存的重压。而在叙事的内里,我们却又始终能够觉察到善良和温暖、亲情与希望的存在。闹剧式的辛酸和喜剧式的柔情,共同构建起了王二好的精神内质,一个不幸的善良女性。影片整个的叙事也恰恰是王二好不断实现自我体认、自我救赎的过程。讽刺而悲哀的是,她的自我救赎之路并不成功,且最终指向了毁灭。
影片最后,随着忏悔室的毁灭,似乎人间一切的善良和美好也随天火而去,唯一剩下的那个空荡荡的麻袋,同样是象征着破败和绝望,也更进一步预示着二好追寻救赎的失败。该片又名“小寡妇成仙记”,片名即透着一股反讽的味道。主人公王二好是一个被驱逐的小寡妇,同时也是一个被迫充当萨满巫师的大仙,两种迥异身份的并置形成了一种畸形的指认。但颇为有趣的是,对于这种自我身份的体认,二好自身却似乎并没有感到彷徨和焦虑,她从始至终都格外清醒,带着某种近乎克制的冷静,体认着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她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大仙”也总有跌落神坛的那一天。因而在最终救赎失败之际,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歇斯底里甚或绝望,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更多是一种淡漠和悲凉。而这份淡漠和悲凉,也仅仅是我们基于影片叙事自然而然的体认和感悟,影片更多的只是以一种留白的手法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似乎开放的结局。显而易见,这不会是多么好的结局。
影片整体的叙事空间,在结尾时呈现出了一种巧妙而隐喻的象征性意味。魔幻时空下的诗意留白,现实主义的诗化和升华,成就了影片小格局下庞大的精神内核。尽管在叙事元素的设计上存在一定的问题,但不可否认,在闭合而隐秘的叙事之下,《北》为观众自己思考留足了空间。从影片的多个译名,如“小寡妇成仙记”“Mirrors and Feathers”(《镜子与羽毛》),我们便不难看出影片所想要表达的丰富的精神世界。“成仙”这个词在影片中经由多个人物说出,传达了影片想要呈现的多种情感,同时也奠定了整部影片的荒诞基调。王二好在成仙前和成仙后的不同境遇,以及最终的结局,也和“成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影片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将封建迷信、人口贩卖、留守儿童、孤寡老人、性别歧视等真实存在的社会议题直接呈现了出来,并强迫我们直视。《北》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只负责呈现议题,而善恶好坏、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全都留给观众,交由他们自己思考。
五、结语
电影《北方一片苍茫》在二元对立中建构了一个颇具魔幻色彩的癫狂荒诞的乡村世界。影片借由一个中国普通农村的某些奇情和奇观,来影射当下的中国现实,具有一定的探索性。不过,从《北》反应平平甚或惨淡的票房成绩,我们可以看到这不是一部能够赢得大多数观众的电影,导演的野心使得电影从一开始就是小众且带有先锋性质的艺术电影。影片带着一种艺术电影独有的迷人神韵,尽管评论界对其褒贬不一,且影片自身在叙事话语上的编排和组织确实略显粗糙,但就从导演力图刻画的这一“荒诞乡村里的真实世界”而言,影片传达出的对伦理价值、宗教信仰、人性本质、性别观念等诸多议题深刻切骨的追问,便使得影片不失为一部惊艳的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