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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通本体论*
——《周易》人文世界的本源构成

2019-02-20

思想与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系辞本体论本源

《周易》综括了六经的哲学思想,通晓《周易》可以提纲挈领地把握儒家经典中的天地人之道,而其核心可以归结到“感”和“通”两个词上。以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为视域,作为群体化经验的客观世界,是在单子的和谐中被构造给出的,其中起奠基作用的是自身感知。而在易学视域里,主体的意向性层次是从男女身体的共现、共在中,“感而遂通”而得到揭明的。从男女的身体本源出发,可以建立阴阳感通的形而上学,由此扩展出人我感通的和谐世界。鉴于易学世界观中蕴含的历史性、集体性诸意向性的视域,“感通”可作为以身体为本源的儒家本体论而提出。

一、 男女感通: 身体共在的奠基

《易传》与《易经》的关系始终是围绕着《周易》的主题。一般认为,传是对经的哲学性阐释,其中以儒家思想为主;经本身则常被视为只有占筮的性质,且因其在先秦文献中罕有征引,是否属于儒家经典也成为疑问。疑古派倾向把经传后推,而结合出土的文献,近期考据又有了重新认可史上故闻的势头,如《易传》内容出自孔子,《易经》早在战国中期已位列六经等。(1)廖名春: 《〈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修订版)》,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页。从义理上将《易经》纳入儒家范围,经文不再是一团晦涩难懂的占卜语言,而分为引、占两部,占辞可看作对引诗的神性解释。且因其中所引用的史料不晚于周初,可以成为对“周公系辞”之说的支持。(2)黄玉顺: 《易经古歌考释(修订版)》,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6页。那么,《易经》中的文学征引与神学的判断相结合,构成了《易传》中孔子哲学思想的来源,由经到传的发展可谓儒家思想的哲学化过程。

《易经》中的占辞属于神学意义上的阐释,但其判断的依据是所引用的诗歌。贯穿着上经的前三十卦的诗句,表达的是人处身世界之中的切实体验。而从下经的咸卦,则开始了另一种叙述方式,以男女身体交媾为起点。一般认为,上经明天道,下经述人事,且天人之间错综相杂,其实并无上下之分。(3)“序卦”:“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韩康伯(注):“先儒以《乾》至《离》为上《经》,天道也。《咸》至《未济》为下《经》,人事也。夫《易》六画成卦,三材必备,错综天人以效变化,岂有天道人事偏于上下哉?”孔颖达(疏):“韩于此一节注破先儒上《经》明天道,下《经》明人事,于《咸》卦之初巳论之矣。”《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8页。上经中天地各为一卦,而代表人事的咸卦是夫妇合一的,这并非重天轻人。人处天地之间的感触中呈现乾坤之象,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上经的形而上学结构;而这个形上架构恰恰落实在下经的人事中,天道人事互相涵摄,并无上下轻重之分。天道人事均源于二气相感,但下经中的阴阳并不外在于人,而就是男女本真的身体感受,由此可以直接建立夫妇之义。人事不是由男人和女人各自的象征所组成的,而是在原初的交感中共现、确立了“人”的主体。鉴于此,上经“乾坤”这对范畴建立在人对于世界的感应和把握中,这种把握是在主体的阴阳两情有距离的向外投射中进行的。咸卦《彖》辞:“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人之间原本的情感中,可反观天地如何相感而化生万物,人对外部世界的感应所依据和比拟的是人自身的情感,后者源自男女欢爱的交合互感。

咸卦《彖》曰:“咸,感也。”男女的交感既是人事的开始,也蕴含着天道的秩序。《序卦》从天地始交、万物始生的“屯”卦开始,到积利生害的“大过”和随后的“坎”陷而“离”明,终结了天道而进入人事。阮籍在《通易论》中以“知来藏往”的“审”契接天人之际,或者说,上经所述的天地万物的变化,都在人的“虚以受之,感以和之”中得到汇通。(4)咸卦《象》曰:“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虚受”是“咸”的主要意涵。“虚以受之,感以和之”,出自阮籍:《通易论》,《阮籍集校注》,陈伯君(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2014年,第92—96页。无论天道还是人事,都始于“感”,而成于“通”。(5)《周易正义》:“咸传”,孔颖达(疏):“窃谓乾、坤明天地初辟,至屯乃刚柔始交。故以纯阳象天,纯阴象地,则咸以明人事。人物既生,共相感应。若二气不交,则不成於相感,自然天地各一,夫妇共卦。”可见人事始于阴阳相“感”:“此卦明人伦之始,夫妇之义,必须男女共相感应,方成夫妇。既相感应,乃得亨通。”由感方能得通,故成“感而遂通”之义。“感”是塑成经纬天地的本体论的源泉,并“通”往由此下贯而得的人伦礼义。

咸卦辞所引的古代诗歌,表达的是男女未经反思的身体直感。(6)“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执其随。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咸其辅颊,咸其脢。”黄玉顺: 《易经古歌考释(修订版)》,第200页。两个人肢体相感,以一种本源的结对呈现和给出对方的躯体。《象》曰:“山下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卦体艮下兑上,有“止而说,男下女”的二气交合之象。虞翻注:“(艮山)在泽下为虚。”李道平疏:“咸指坤三虚受之义。”(7)李道平: 《周易集解纂疏》,潘雨廷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94年,第316页。因为咸自否来,乾自上之三而成艮男。艮的虚受也是坤的虚三而接受乾的下降,形成在地之刚、男子知止之象;同时,坤三之上成兑,所成之象是在天之阴、女子和悦。上下卦体通过阴阳互换,达成交感并相互重新给出彼此的躯体,构成山泽通气的原本体貌。

与原本自然的体貌同时被给出的,还有心意的支配作用。兑的在天之阴象征女子心情欢悦,艮的在地之刚则表示着男子的意志笃实。程颐用男子的诚悫和女子的愉悦来应解释“虚受”(8)程颐:“艮体笃实,止为诚悫之意。男志笃实而下交,女心说而上应,男感之先也。男先以诚感,则女说而应也。……贞也,虚中无我之谓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夫贞一则所感无不通。”《伊川易传》,《钦定四库全书》(经部)。可见,“以虚受人”也就是男子以诚相感在先,女子心悦相应在后。诚挚的情感在先,主体的心意应情而生,可见,感是先于主体的本源情感。,“虚”意味着诚挚的情感,从中可以感受到主体的心意往来,如尺蠖屈信般“一来一去”的应和。(9)程颐:“贞者,虚中无我之谓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夫贞一则所感无不通,若往来憧憧然。……尺蠖之行,先屈而后信,盖不屈则无信,信而后有屈,观尺蠖则知感应之理矣。”《伊川易传》,《钦定四库全书》(经部)。“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在本源层级的解释:“一来一去啊,应和着你啊。”黄玉顺: 《易经古歌考释(修订版)》,第200页。苏轼也曾解释道,“心与百体并用而不知”这种先于主体的感受是“无悔”的本源,而“心始有所在,心有所在而物疑矣,故憧憧往来以求之”(10)苏轼: 《东坡易传》(卷四),选自《两苏先生经解》,焦竑(编),明万历二十五年毕氏刻本。。也是从本源中开始有了心意的相应与事物的互通。而从古歌由下而上的渐入佳境,也能看到男女从躯体相“感”,以至于情意相“通”的过程,这正是《周易》最为本源的感通原型。

二、 阴阳感通: 感通本体论的建构

在男女交感中建立起了阴阳,在阴阳“感而遂通”的基础上又建构出了“本天地,因阴阳”的本体论和宇宙论(11)阮籍:“易之为书也,本天地,因阴阳,推盛衰,出自幽微以致明著。”以此概括上经的内容。《通易论》,《阮籍集校注》,第92页。,并且这种宇宙论可以被本体论所涵摄。(下详)由此,以“感通”为关键词的本体论构成了上经的主体。本体决定了形而下的人伦事用,故上经统摄了下经,而上经的本体论又以下经的男女感通为本源。其实,《周易》的“感通”可以分为三个层级: 本源的男女感通-形而上的阴阳感通-形而下的人我感通。本源、形下两个层级都在下经,常被混淆于“用”的范畴中。先分清体-用、本-末的关系,可有助于本体论的澄清。

(一) 本源的体-用

儒学向来有体、用之说。在《诗》《书》《国语》《易传》等早期典籍中,都有以“四肢”、“肢体”解释“体”的传统(12)《诗·国风·相鼠》:“相鼠有体。”《国语·晋语一》:“二若体焉。”《易·坤·文言》:“正位居体。”,也就是包含着四肢的完整身体,也有以“质”或“形质”解之,或指卦的兆体或兆象。(13)《易·系辞上》:“神无方而易无体。”《庄子·天地》:“形质保神。”此指形质。《诗·卫风·氓》:“体无咎言。”毛诗谓之兆体,在马瑞长传笺通释中指兆象;《书·金縢》:“体,王其罔害。”蔡沈集传中指兆体。可见身体与《易》中的“卦体”关系密切。从它在《易传》中的出现来看,“体”往往作为一卦的象征,蕴含着此卦所表征的德性,或称为(体)象与(德)义,义对于象来说相当于用之于体。以坤卦的文言传为例,其中包含卦体、卦德的解释,德义需要依据卦体来阐发。坤卦六五爻居于卦体的正位,与六二爻所处的中位相应,“黄”以文的形式象征着柔的文治处于正中,象征着天下之理的畅通。(14)“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坤·文言》)

“体”有一种古意通“履”,比如对《诗·卫风·氓》中的“体无咎言”,有的将其中的“体”解为经传中的兆体,也有的将其解为“履”。(15)陆德明释文:“体,韩诗作履。”陈奂传疏:“体,礼记坊记引诗作履。”同样,对《曾子·大孝》中的“履此者也”,阮元注:“体此,小戴、吕览并作履此。”《荀子·修身》中的“笃志而体,君子也”,王念孙注:“体,读为履。笃志而体,谓固其志以履道……是‘履’、‘体’古字通。”(16)王先谦: 《荀子集解》(上),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33页。体道也就是行道,而行道就是“曲成万物”。(17)“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上传》)

通天地而成万物,属于用的范畴,也是履道、或体道的过程。这时,体与用似乎重合了。《中庸》里也有“体物而不可遗”,其中的“体”直接与“物”结合起来。“体”不但蕴含着“用”,也有“生”的意思,可以“弥纶天地”、生成万物。体的意义似乎就是用,或者说在用中既成物、又成己。也因此,体的背后还有“无体”,从无到有的曲成万物中,体也得到了自我的化育。这个过程的终点是德性范畴的生成。(18)“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辞下》)

阴阳、刚柔、健顺等范畴都属于与体相应的德义,体与德都在“神明”中通达,这也就是“用”的过程。体与用都是“有”,而“有”的背后还保留着“无”的本源。从“有”方面讲是体在用中,经过用而显现;而当把用推向寂然的“无”,体随之消失,用也只剩下无方、无体的“神”。在体用各自塑成自我、“弥纶天地”之前,只有“阴阳不测之谓神”的本源体验,这是去往通向阴阳相分的途中,不可名状的意向流变,即在阴无阴、在阳无阳。神的不测,就是对此前主体性的意向性描述,“无体”并非寂然不动,而蕴含着一切主体形成的可能性。所谓“无”,只是对有从何来的描述,“无”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在有、去有。从无入有也就是由情入理、因情而知,或“神以知来,知以藏往”的过程。神是变化不测而无所不包的本源视域,蕴含着体、用共同的起点和终点: 由神而知、由知而能是体用的起点,德业形成、体退藏于用是终点,在终始相应中汇聚为本源的情感意向往来。体用的显与藏、始与终,其实就是履“道”的全程,也是情意有无之间的流动。

从“有”上讲,体本身包含了用,体经过用而成己、成物,成己为德,成物为业,那么体用的终点是德业。从“无”上讲,本源是先于,并包含着体用德业的意向。可见,德不是先验的,而是从本源的身体感通起始,通往主体性的认知过程中被建构出来的。《易经》中的卦体,其象征性首先蕴涵在古歌和占辞中,这是易之道的“尚其辞”、“尚其占”的意向本源;而当把经引申到传,也就是在辞、占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尚其变”的哲学意义,以至于“尚其象”的科学意义,达成了对“体”的理性化解释,并赋予它价值和知识的内涵。(19)《系辞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 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体”逐渐成为主体性的哲学符号,建立了相关的德义。这些德性范畴之间也存在着相感互通,也就是阴阳交感、通达万物之理,这种感通关系不再是本源意义上的,而处于形而上的领域内。

形上的感通可概括为阴、阳的互动关系。(20)“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系辞上》)朱熹注:“道具于阴而行乎阳”(21)朱熹: 《周易本义》,廖名春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2009年,第228页。,阳就是由情生知的“去有”,阴是以知藏往的“有”的完成,开始于显、终止于藏,这是用的整个过程。体退藏于用,发展为相应的德业时,仁者、知者各执一端,将道视为其中的一隅,则失于显而不藏。而百姓只流于功用、“日用不知”,则又失于藏而不显。只有君子才懂得体与用、显和藏的关系,成就盛大的德业。行道就是在把握体用关系的同时,体会到其背后那个无体无用的意向本源。用的显藏、始终就是阴阳之体之道,而贯穿阴阳的是意向性本身,发源于上节所述的男女身体感通。

(二) 本源的本-末

《易传》中不仅有体-用,还有本-末的概念。体与用分别对应着两种解释模式,即取象和取义,那么本末大体对应于另一种爻位说。就爻位来说,“本”是指位于最下部的初爻,“末”是居于最上面的上爻,由本到末意味着事物发展的时空顺序,展现乾之“用”的难易始终。(22)“《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系辞下传》)

“乾,阳物也”,乾的象征是天,属于阳的范畴。以乾、天为体,与其相应的用是“健”,刚健进取才能克服克服难关,实现乾的易知、有亲、可久之德。朱熹《周易本义》注:“德,谓得于己者。”在难-易、忧-愉的转变中成就主体的德性,体在用中得以显示。孔颖达《周易正义》疏:“圣人作《易》本以教人,欲使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体,故名‘乾’,不名天也。”随着情感向“易知而亲”的转变,体在用中由隐而显,又随着“简能则功”而退藏于用,用的本末也是体的始终。

着眼于用,体才找到了各自的同类和异类,形成了各种范畴。(23)“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乾文言》)体的基本范畴是阴阳,阴阳的感通表现在“刚柔相摩”,也即刚健与柔顺的交摩,这也是天地之间的动静相切,在情感转变、万物始成中体现了易简之德。而符合这个德性的体都包含在阴阳范畴之下。在用的本末终始中,符合易知之德的体与天同类,都有亲上的性质,符合简能的与地同类而亲下。以此类推,同类和异类都可以依据易知、简能的原则,得到聚合与分疏。“本体”可以理解为本于某“体”而聚合的各个范畴,而本是由末显示的;那么,随着易知而亲的情感,体的范畴聚合起来,构成了形而上学的整体,并在“简能而功”中形成了本体论。

本-末之说进一步阐释了体是如何从用中显现的,“本体”由“末用”显示出来。立本所依据的是刚柔,刚柔相推表现为难-易、忧-愉的变通趣时。如果把本源的感通落实在形而下的情感上,那么这个过程既可看作情感末用的发展变化,其中也意蕴着本体建立和隐退的全过程。由于本体与情用都建立在发自身体感通的情感意向性上,故可称之为感通本体论。

(三) 感通本体论

从咸卦的体上看,上卦是柔的“兑”,下卦为刚的“艮”;且从爻位上说,初与四、二与五、三与上各自阴阳相反而相应,正合王弼所说“刚柔合体”。(24)对王弼的“二女相违,刚柔合体”,邢璹注:“二女俱是阴类而相违,刚柔虽异而合体,此明异类相应。”王弼: 《明爻通变》,《王弼集校释》(下),楼宇烈(校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597、600页。咸卦之所以刚柔合体,在于爻的相应与得位。(25)“故观变动者,存乎应;查安危者,存乎位。”其中“应”和“位”指爻之间的相应和得位与否。王弼: 《明卦适变通爻》,《王弼集校释》(下),第604页。正因每一爻都符合“异而合体”的相应原则,才使“咸”成为刚柔相感的代表,开启了人伦的维度;否则“不相交感,无由得通”。(26)孔颖达(疏):“咸”卦《彖》辞“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继王弼以解释“咸”的彖辞,《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59页。如果一卦的主爻代表主体,那么从人的情感开始,通过日常事用、阴阳交感,而在宇宙中找到了位置,通往伦理价值的定位。囊括了人伦与天地的本体论,可由感通作为建构的途径。

如果说“屯”是将天地作为人与万物的共同根源,那么“咸”就是发端于感,开始了以人为主体、通天地万物的另一套叙述。客体性叙述在遇到“大过”而“坎陷”时,一线“离”明照亮了主体的神知,启动了后一种、也是更接近人本真体验的主体性叙述。这种主体性的叙述从“感”开始。从王弼到二程,都重视以一爻为主,通过其与周围的感应关系定位一卦之体。换言之,是“感”确立了一爻的主体性,并给出了它的时空位置。“唯神也不疾而速,感而遂通,故能朗然玄昭,鉴于未形也。”(27)王弼在《系辞下》注“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王弼集校释》(下),第563页。王弼认为,感而遂通就是介于动与未动之间、变化不测的“神”。从“无”的浑沌中“感”到了变动,生成了主客体之间的度量,主爻由此确定并定位在天地之中,在这个“有”的世界中与万物相通。

无为、无思、无方、无体是易的本真状态,是先于“有”的涌动,其中孕育着“感而遂通”、“范围天地”而“曲成万物”的潜能。因而这种浑沌并非决然的寂静,而随时在变动着创生出世界的对象,使时空方位各自充分成形。“感”是从“无”入“有”的主体化的发生,主体将这个转变想象为形象(“象”);再通过理知的度量,确定形象之间的时空界限,把握并制定事物的理则使其会通,形诸语言予以判断,这就形成了“爻”。(28)“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系辞上传》)

王弼在《明爻通变》中曾解释道,爻象未必与其所在的体相一致,甚至有时是乖离的,而这恰恰说明了变动由爻所主,而与既成之体无关。这为度量造成了一些难度,但又从反面论证了度量的后发性。也就是说,“情伪所为”的变动先于任何已有的观念形态或制度准则,体制度量只有在“情伪之动”中后来形成,而非精巧的算术、圣明的故典所能解决的。(29)“夫爻者,何也?言乎变者也。变者何也?情伪之所为也。夫情伪之动,非数之所求也……巧历不能定其算数,圣明不能为之典要。”王弼: 《明爻通变》,《王弼集校释》(下),第597页。因而,在“感”之后才能象而效之,并行其礼、系其辞。唯有超越有限的身体边界,达到深幽而无形的身体感通,才能在此“感通”本源之上确立起一爻的主体性;立足于主爻,方能建立卦体的德义,最终使一卦各爻意义相“通”。如果一卦代表着一个特定的时空领域,那么从本源“感通”到主体性“感通”的挺立,就是这个领域的建构途径。

“感”往往被称为阴阳之间的相应,然而相应本身就是对阴阳、柔刚之间变动的体会觉知: 阳是未发之际的知来,阴是已发之后的藏往,阴与阳其实是一感一通、也即“感通”的关系。而阴阳的不测源自无方、无形的“神”,或概括为“极深而研几”。其中,“深”、“几”各自指“至精”、“至变”。(30)朱熹:“所以‘极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几’者,至变也”,《周易本义》,北京: 中华书局,2009年,第238页。所谓“至精”,也就是“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而“至变”是“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由此可知,深有“幽深”义,又与“远近”并列,近似于纵深的时间视域,从中感觉即将到来的变化。几是变化的最初显露(“微”),有着离无入有的空间视域,其延展的地平线是通于变而成于象。至精之深与至变之几共同构成了圣人的变化之道: 前者包括尚辞尚占之事,即朱熹的“行于阳”,或“感”于阳;后者包含尚变尚象之事,即“具于阴”,或“通”于阴。这四事代表了形而上学在本源中的建构,并由“感而遂通”的“至神”统摄。“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可以这样表述,易之道就是源于身体意向性的阴阳感通。

易之道常常引起混淆,比如《系辞》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应是指尚辞、尚变、尚象、尚占,但又以深、几、神三者予以概括,孔颖达也对此深为不解。这个问题上文已经解决,后三者是对前四者的总结,并可归结为“感通”。但朱熹又认为,即使这四事可以概括为深、几而神的“感而遂通”,却依然只属于“易之用”,此外还有“寂然不动”的体。感通虽被称为“圣人之道”,却并不是本体。

朱熹把这四事称为“易之体所以立,而用所以行者也”,并把“寂然”作为“感之体”,“感通”为“寂之用”。(31)朱熹: 《周易本义》,第238页。然而,无思无为的静与至精至深的动并未分离。静的另一种表达是“圆以神”,即无方无体的神妙莫测,这与深、几、神并无二致。感通之外没有什么寂然不动的体,毋宁说,所谓的不动只是对动的起点的设想;而动是“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即无起点、无来由的,那么这种起点只能是胶柱鼓瑟的幻象。从上节可知,体并不在事之外,而在事中显现;精深几微是由“四事”而显现的道,它就是“不行而至”的本体。道又称为一阴一阳,而阴阳正是感通: 阳是“神以知来”的感,阴是“知以藏往”的通。本于感通之道,可以进一步划分天地万物的范畴: 由“深”划出了时间的阴阳,由“几”分定了空间的阴阳,“天下之志”和“天下之务”皆由感通,故都可以归于阴阳。以感为起点,至通而完成,在“感而遂通”的用中,道的本体完成了自我的表述和归结。那么,建立在身体感通的本源奠基之上,阴阳感通可以作为“圣人之道”的易学本体论而成立。

三、 人我感通: 世界的感通呈现

阴阳的感通是具有主体性特征的形而上学,由此可以将主体充实为伦理意义上的“我”,发展出人、我相待的人伦世界。事实上,根据王弼所注《序卦》,咸卦为“人伦之始”,开启了下经的伦理主题。并且,从上下经并无高下之分,同样“错综天人以效变化”上来看,韩康伯对《序卦》囿于卦次、“偏于上下”的批评也是有道理的。(32)《序卦》所列卦序的依据是通行本《周易》,据一种说法,这是较帛书《周易》更早的次序,从数理排序上也较后者更为杂乱,而对卦序的解释却不失宇宙生成论的特点。王博: 《易传通论》,北京: 中国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246—272页。当然也有反对意见,认为帛书易经的卦序更古老,并反映了另一种以日、月、斗为核心而异于今本顺时变通的宇宙论。参见李尚信: 《帛书〈周易〉卦序与宇宙论》,《中国哲学史》,2009年第1期。本文不多涉及后一种侧重象数的宇宙论诠释,依然取通行本的卦序为宇宙论基础。那么上经中的宇宙论与下经的本体论之间的关系,则是值得探讨的。如果说《序卦》的上下之分体现了由天到人的宇宙论模式,那么感通本体论是贴合下经的“人事”而提出的,虽有别于上经的“天道”,但地位并不亚于它,甚至可以与之相涵摄。

天地与人伦都可归为《系辞上》所称的“通变之谓事”,并都植根于“阴阳不测之谓神”的本源体验,“事”由此划分为以下的各种体系。(33)“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序卦》)天地、万物、男女属于自然事物,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属于人伦事理,而这一切“事”的区分都来自阴阳感通。从伦理上说,在阴阳感通中有了情伪的互动,从而形成价值的裁断。(34)“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系辞下传》)再从自然事物上说,天地、日月之道,都可以用“贞于一”概括。韩康伯的注解里,乾坤的恒一之德,由感通的易知简能建立(35)“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系辞下传》)韩康伯注:“乾坤皆恒一其德,物由以成,故简易也。”;乾坤、阴阳的感通如同门窗的开合一般,源源不绝的打开世界的时空维度。人间事务也可以归入阴阳的范畴,由感于阳开始,以致“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当两爻互易而产生卦变时,人事也与时空的推移一道往来变换。

《易传》伦理讨论是“象效天地”,人由得位而能弘道。(36)韩康伯:“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实曰位。”韩康伯注:“有用则有所实”,“有用而弘道者,莫大乎位”。《王弼集校释》(下),第558页。通过得位并对伦理加以定位,“圣人”从感通本体论意义上仅具阴阳特征的主体,得到了人伦化的充实。在一卦所代象征的时空领域,主体被赋予了某种角色,并与人伦关系中的其他角色相对待,阴阳感通被扩充为自我与他人的感通。

《易经》中的“我”共出现23次,多数是指圣人或君子,也有的指执行占筮的神职人员,有时二者是对立的,如颐卦的“舍尔灵龟,观我朵颐”。而在《易传》中没有“我”这个主词出现,而多代以“圣人”、“君”、或“君子”;经文中的我-尔的对待,在传文里被替换为圣人(君子)与他人的对待。回到咸卦《彖》中的“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也就是讲“我”与他人的心意相感而通,并使天下获得和平。

人我感通是在特定的时空范围之内的。比如观卦的古歌里有:“观我生进退,观国之光。观我生,观其生。”(37)黄玉顺: 《易经古歌考释》,第146—147页。“其”代表与“我”相对的臣民,我的生活与臣民的灾祥紧密联系在国运的兴衰中。“观国之光”处于六四,离九五的“我生”很近,并且得位,这是“我”与臣民的共同生活环境。在此背景下,“四海之内,由我而观”,圣人施行教化,而民俗为之风靡,使“天下有君子之风”。(38)《周易正义》“观”卦,孔颖达(疏)。这种人我关系是以人为“宾”,以我为主;由圣人“神道设教”,以上化下,使天下的风俗出自君子之教。(39)“观”卦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象传:“观国之光,尚宾也。”彖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君子得位、定位,民众得到教化,达到了人我感通。

这种自上而下的教化是通过身-家-天下的伦理体系逐层扩散的。(40)《家人》彖:“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先把主体塑造成伦理上的“人”,经由夫妇、父子的家道外推,就构成了天下的秩序。即使问题出在家外,也要回到家内进行审视。(41)《序卦》:“伤于外者必反于家,故受之以《家人》。”本体论中的阴阳、乾坤,到了伦理层面就是“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里的“男女”和本源意义上的男女交感不同,是有着明确的人伦角色的。男性家长声色俱厉的说教,而妇女笑嘻嘻的应承。(42)《家人》:“家人嗃嗃,妇子嘻嘻。”“男女”相感充实着丰富的角色意味。妇女履行家中的职分时,应“无攸遂”的遵循训导,家长也要以慎重来维持尊严。当把夫妇、父子的关系推扩到兄弟、朋友、君臣时,角色之间的这种“慎密”就越发重要了。(43)“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系辞上》)

慎的另一种表现是谦。谦卦古歌为:“谦谦,鸣谦,劳谦,撝谦。”似乎以比翼鸟(鹣)的相互应和来隐喻婚姻的幸福,而作易者借用鹣的谐声,将其引申为谦逊。(44)黄玉顺: 《易经古歌考释》,第125页。谦也是极为重要的德行,《系辞下》曰:“谦,德之柄也。”《说文》把“谦”与“敬”等同,而敬是为礼的基本态度。(45)《论语·八佾》:“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孝经·广要道》:“礼者,敬而已矣。”《礼记·曲礼上》:“毋不敬。……夫礼者,自卑而尊人。”与“慎”一样,“谦”存在于各种角色的相互对待中,不仅限于女对男、下对上,而往往是居上位者对下的态度。《伊川易传》对“谦”的解释为:“不云‘山在地中’,而曰‘地中有山’,言卑下之中蕴其崇高也。”唯其卑让,才越发被人尊重,在身—家—天下的递推中,“谦”可谓至关重要。

慎与谦,都源于夫妇之间的相处,而可推广到天下的秩序中去。谦慎、或敬慎是角色之间交往的态度,也是人我感通的基本样式。《需》卦九三象传中有:“自我致寇,敬慎不败也。”上六占辞是:“敬之终吉。”在我与人的交往中,只要敬慎谦让,就不会招致祸患,而能终获吉祥。回到《咸》的“以虚受人”,也本始的蕴含着谦、慎的意味。从男女的本源感通,到阴阳的形上感通,再到人我的形下感通,是感通本体论从建立到推及伦理效应的扩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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