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主义、实用主义及表达主义*
2019-02-20
这一说明(指布兰顿自己的推论主义说明——译注)的真正核心是它的理性主义: 认为头等重要的事情是特定的推论在阐明、在给予和索取理由的实践中起到一种作用。它为如何为概念性的独特领域划界的问题提供了我所给出的答案。根据它的被并入推论-和-断言的实践,即归属(attributing)和接受(undertaking)对于采取某些步骤以及占据某些位置——它们的内容是由它们在那些实践中的位置所确定的——的恰当性的承诺,具体的语言实践被挑选出来[被认作话语的(discursive)]。作为结果的理性主义的实用主义(rationalistic pragmatism)正是在这些方面与诸如杜威、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奎因以及罗蒂等其他语义学的实用主义者的主张有着重要的不同。此外,理性主义的表达主义(rationalistic expressivism)拥有传统浪漫主义的表达主义所不拥有的重要概念资源和优势。表达主义的这一版本提供了一种框架,在其中有可能做一种细致的语义学工作(第四章所提供的论证是标志性的)。同样的框架使关于逻辑的表达主义进路成为可能,它提供了一些潜在重要的新洞见,比如关于规范语汇的独特表达作用,以及关于意向的或清晰地表象的语汇的独特表达作用的洞见。
至少自洛克时代以来,在英语世界中,经验主义一直是哲学的富于战斗力的信念与起组织作用的原则。它在二十世纪由诸如罗素、卡尔纳普以及奎因等思想家所发展的独特形式,除同样秉持了对于知识的经验起源的传统坚守之外,还强调了语言和逻辑的关键认知作用。这本书的中心目的就是引进一种有关后面这些话题——以及关于意义,关于心灵,关于知识——的思维方式,它摆脱了经验主义承诺的语境,这一语境一直塑造着这一传统内的讨论。
在放弃经验主义时,我并不想否定在我们的认识论和语义学中,关于知觉实践的考虑必须扮演一种关键的角色。也许可被称作老生常谈的经验主义将自己限制于这样的观察: 没有知觉经验,我们就不可能有关于偶然事实的知识;或者更深入一些,如果不与知觉经验相关联,概念内容便是不可理解的。(1)这里,我采用通常的说法以避免冗长的转述。“经验”不是我的用语。在《使之清晰》的很大篇幅中,我发现没有必要使用它(尽管它被提到过),同样的策略也适用于本书的主要部分。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无论是在认识论,或者更重要地,在语义学中——诉诸知觉事实和关于知觉事实的报告之间任何的中介物,这些知觉报告是非推论地由可靠的、有区别的反应倾向所引出的。当然,存在许多因果的中介物,因为非推论的观察报告是有命题内容的承诺的,对于它的承认,处于可靠共变事件包括神经生理学共变事件串联的整个因果链的末端。但是我没有看到,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具有任何特别的概念的或(因此是)认知的或语义的意味。从本书所表明的观点看,相反的最强有力的论证,是由我的同事约翰·麦克道威尔在《心灵与世界》(John McDowell, Mind and World,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一书中所提供的那些论证。这些断言并没有引起异议。(的确,我认为要找到任何一位哲学家,曾经对它们——包括那些最著名的候选主张——做出过反驳,是非常困难的。但我在此并不打算支持那个断言。)哲学上各种实质的经验主义,其理论的和解释的承诺,完全超越了这些老生常谈。我的主要目标是语义学理论,我把它看作有关意义、心灵、知识以及行动的经验主义进路的基础。经验主义是一种思潮,它太宽泛,太多样化,拥有太多的涡流、死水及侧槽,以致无法用一些界限清晰的必要充分条件来对其加以限制。尽管其一般过程,借由对基础性的理论的和实践的推理的承诺,以及对在心理片段——认知方面的感觉经验以及行动方面被感到的动机或偏好——发生时我们自身直接发现的概念使用的承诺,而被标记出来。按照我认为最可反驳的那些形式,拥有这些经验被认为不需要特殊概念能力的运作。更确切地说,它被理解为一种可以与非概念使用的哺乳动物分享的前概念能力。因此,它的释放被理解为可用来解释概念的使用存在于何处,并提供了概念活动作用于其上的或所运用的原材料。(传统抽象主义的或联想主义的策略只是产生这一思想路线的特殊方式,还有许多其他方式也是可能的。)
古典经验主义心灵哲学将直接的知觉经验当作觉识或意识的范例。古典经验主义认识论将那些同样的经验当作经验知识的范例,在它那里寻找所有其他知识的根据和权威。随着这一传统的发展,更加清楚的是,它们两者都建立在一个多少有些清晰的语义学图景上,按照这一图景,经验内容、觉识以及知识,首先是按照表象的方式得以理解的,即被理解为有关什么是(或自称是)通过某些表象行为状态或片段而被表象的事情。在当代具体形式中,关于表象内容的这种观念,其含义更加经常地根据什么对象、事件或事态实际因果地引起表象或哪些对象、事件或事态会在各种条件下可靠地引起那种表象而得以揭示。关于经验知识——开始于知觉经验——内容的这种思维方式因此就自然地被看作得到了聚焦指称、指谓以及外延,信奉一阶谓词逻辑语言的外延模型-理论语义学类型的语言哲学的补充。
经验主义试图根据经验信念在我们发现自己所拥有的经验中的起源,以及实践意向在我们发现自己在最基本的方面所具有的意欲或偏好中的起源,来理解概念的内容。理性主义的解释次序把概念理解为规范,它决定了什么被当作特殊信念、断言以及意向的理由,它们的内容由于这些概念的运用而得以阐明,并且这些身份可以成为它们的理由。它的动力是一种传统的理性主义思想,塞拉斯说(在一篇简略自传中)这种理性主义思想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已经开始刺激他的哲学发展,这一思想就是:“所需要的是关于概念的功能的理论,这一理论将概念在推理中所起的作用,而不是所谓在经验中的起源,当作它们的首要特征。”(2)Wilfrid Sellars, Action, Knowledge, and Reality, H.N. Castaneda (ed.), Indianapolis: Bobbs—Merrill, 1975, p.285.当我们询问觉识和概念使用的关系时,这种不同是最为显著的。经验主义者把概念使用理解为在一个先在的觉知背景下被理解的成果,它证成了这一个概念而非另一概念的使用或者使得这一概念而非另一概念的使用是恰当的。要起到后一种作用,这里所说的觉识就必须成为某种不只是敏感设备诸如地雷以及超市里的开门压板之类的可靠的有辨别的回应的东西。相反,对于理性主义者来说,具有潜在规范意味(认知意义作为其种的那个属)的那种觉识存在于概念的使用中。在这个意义上说,要有觉识,人们必须已经拥有概念。当然,这直接就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除非人们能对事物已经有所觉识,否则人们如何可能成为概念使用者?但是,对此,像塞拉斯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可以用一个关于如下过程的叙述给出回答: 起初只是有辨别地做出回应的生物是怎么能够开始进入给予和索取理由的隐含的规范的社会实践,以至于它们的某些回应可以被看作为具有了认可(endorsements)的社会意味,以及做出或支撑可被推论阐明的断言的社会意味。(3)在《使之清晰》前三章中,我有一个更加详细的叙述。
除了拒斥经验主义,这里所说的理性主义的实用主义和表达主义也反对自然主义,至少是在这个术语通常被理解的意义上。因为它重视是什么将服从于独特概念规范的话语生物(discursive creature)与他们的非概念使用的祖先和远亲区别开来。概念规范通过给予和索取理由、评价断言和推论恰当性的社会语言实践而发挥作用。社会交互作用的产物(在一种仅仅将它们从种群特征区别出来的严格意义上)不是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尽管它们并不因此而被当作幽灵般的或超自然的。在将概念内容赋予举止、状态以及表达式——在它们那里概念内容被恰当领会——时,那些实践构建了一个文化领域,它建立在——但又超越了——可靠的、有区别的回应倾向及其仅仅具有自然生物特征的运作的背景上。一旦概念的使用被考虑进来,具有自然的事物和具有历史的事物之间便有了区分。像电子和芬芳化合物这样的物理事物是第一类事物的范例,而像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和“自然”以及“自然的”术语使用之类的文化构造,是第二类事物的范例。
这些范畴之间的关系是一件复杂的事情。物理的、化学的以及生物的东西具有自然而不是历史,但是定义和研究它们的那些学科呢?物理学本身应该被看作某种具有自然的东西,还是某种具有历史的东西?持后一种结论,便是给历史、文化、概念以首要位置。因为它实际上将具有自然的东西和具有历史的东西之间的区别,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en)所研究的东西和精神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所研究的东西之间的区别,看作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构造: 一种本身具有历史而不是自然的东西。理解一个概念就是掌握一个语词的使用——语词的使用是必须历史地加以理解的那种东西的范例。在这个意义上,甚至诸如电子和芬芳化合物之类的概念,也是那种有历史的东西。但它们不纯粹是历史的。因为支配那些概念使用的恰当性取决于含有它们的什么样的推论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取决于什么真实地紧随着什么。那取决于与电子和芬芳化合物相关的事物是怎样的,而不只是取决于我们认可什么样的判断和推论。(这也就是说,我们对于相应语词的使用,不应被看作受制于我们这种认可的倾向。)对于相关种类的取决(dependence)的理解——即有关什么推论是正确的,通过运用它们我们真实承诺了什么,以及它们的内容真实地是什么(我们通过对它们的使用已经赋予它们的内容)而不是我们把它们当作什么——是一项精细而重要的工作。
除了拒斥经验主义和拥抱非自然主义之外,这里引入的理性主义语义学理论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不把表象当作它的基本概念。由推理而不是表象开始对概念使用(因此最终对于概念内容的说明)加以说明的方法论承诺,并不需要否定在概念使用方面存在一个重要的表象维度。的确,这种不同寻常的解释起点具有一种好处,它使概念的表象的某些特征鲜明化,否则这些特征很容易被忽视。
我称那种认为在概念性划界中推论的阐明是必要因素的观点为“弱推论主义”。认为在说明概念内容方面广义构造的推论阐明是充分的观点,我称其为“强推论主义”。而认为在说明概念内容方面狭义构造的推论阐明是充分的观点,我称其为“超强推论主义”。推论阐明的广义构造和狭义构造之间的不同,就在于是否将非推论的运用情境(在这种情形下,诸如“红”这样的概念具有一种非推论的报道使用)和运用后果(在这种情形下,诸如“应当”这样的概念具有非推论的实践使用)纳入考虑之中。广义构造将注意力聚焦于推论承诺,这种推论承诺在使用任何概念的时候——甚至包括与那些非推论的情境或推论后果有关的概念——都被隐含地加以采用: 也就是说,是对于从运用的情境到后果的推论恰当性的承诺。我在这里所认可的观点是强推论主义。(4)载于Pure Pragmatism and Possible Worlds: The Early Essays of Wilfrid Sellars(J. Sich, Reseda Calif (ed.), Ridgeview Publishing, 1980, pp.257-286)一书的塞拉斯的重要短文《推论和意义》(“Inference and Meaning”)并没有做出这些区分。相应地,它也许屈从于这样的批评: 它为弱推论主义收集证据,然后把它当作对强推论主义,甚至是超强推论主义承诺的证成。
任何一种推论主义都是对某种语义整体论的承诺,都反对常常与承诺表象主义语义解释次序携手并进的原子主义。因为如果每个语句或语词所表达的概念内容被理解为本质上存在于它的推论关系(广义构造的)中或者由它的推论关系(狭义构造的)所阐明的话,那么一个人就必须掌握许多这样的内容才能掌握任何一个内容。这种从整体论的概念作用通向语义学的进路潜在地面临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既关涉到在信念变化下概念内容的稳定性以及对于各种推论的恰当性的承诺,又关涉到在认可不同断言和推论的个体之间交流的可能性。然而,如果一个人将概念看作决定各步骤正确性的规范,这类关涉就远远不那么紧要了。我通过使用“钼”这个术语而使自己服从的那些规范——什么东西实际上被导出或者与那个概念的运用不相容——不必随着我关于钼的观点以及它的推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你和我可通过相近的同样的公共语言和概念的规范而结合在一起,尽管事实上我们倾向于做出不同的断言和推论步骤。在给予和索取理由的游戏中,我是否将一个东西当作“钼”类型的殊型(token),取决于我。然而那个步骤的后果是什么却并不取决于我。(如果我内在地在思想中玩这个殊型,我并没有使情形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推论主义也同时承诺了命题性(the propositional)的概念优先性。因此,推论主义的语义学解释颠倒了传统次序: 从推论的恰当性开始,它们解释了命题的内容,然后根据这两者进一步解释由诸如单称词和谓词之类的次语句表达式所表达的概念内容。
这里所追求的理性主义形式的表达主义也包含对于逻辑的性质及哲学意味的传统看法的拒斥。逻辑不完全被视作对一种独特的形式推论的研究。它毋宁是对起独特表达作用的语汇的推论作用的研究: 以一种清晰的方式对隐含在日常的、非逻辑的语汇使用中的推论进行了整理。于是,使逻辑语汇的推论作用清晰化可以采用呈现包含它们的推论类型的形式,这些推论类型在下面的意义上是形式有效的: 它们是非逻辑语汇替换非逻辑语汇过程中的不变项。但这一任务只是附带的和工具性的。逻辑的任务首先是帮助我们说出关于由使用非逻辑语汇所表达的概念内容的某种东西,而不是证明关于由使用逻辑语汇所表达的概念内容的某种东西。按照这幅图画,实际包含逻辑语汇的推论的形式恰当性,来自于实际包含非逻辑语汇的推论的实质恰当性并由此得以解释,而不是相反。因此,逻辑不是正确推理的准则或标准。它可以帮助我们澄清(因此有助于批评和转型)制约我们所有语汇的使用的推论承诺,并因此阐明我们所有概念的内容。
最后,这里所提出的观点不接受关于实践推理的流行的休谟式的观念。按照这种通常的进路——在戴维森论行动的著述中,在理性选择理论家以及其他通过决策理论或博弈理论来谈论合理性规范的理论家的著述中,这一点是非常明显的——制约实践推理和界定理性行动的规范,实际是工具性的规范,其权威性来自内在激发的偏好或欲望。从能动性(agency)方面说,那些状态是一些经验主义的类似物,它们类似于从认知方面说知识的权威性可以追溯到的觉识的前概念片断。我提供了一种说明,按照这一说明,与上不同,关于一个行动者偏好什么或意欲什么的陈述被诠释为对某些特定类型的实践推理承诺的整理,这些推理类型选自由使用其他规范语汇而得到整理的各种各样的推理类型。欲望和偏好的概念因此从它们的特权位置上被降级了,现在只具有一种派生的和边缘的规范权威。认可和承诺处于理性能动性——作为一般合理性的——的中心,只是当理性行动者必须将倾向(inclination)带入合理恰当性的链条时,倾向才露面,而不是相反。
因此我这里所提的观点不同于许多(如果不是绝大多数的话)塑造和推动了二十世纪英美哲学(Anglo-American philosophy)的重大理论的、解释的以及策略的承诺: 经验主义、自然主义、表达主义、语义原子主义、关于逻辑的形式主义以及关于实践理性规范的工具主义。尽管我并不同意推进了分析哲学世界观的那些核心要素,但我从英美传统那里发展出我的解释和论证的结构,以及做出具有清晰内容的断言、对其加以论证、坚定地负责任地推出其后果的适当性标准。我认为这些标准不需要被看作要有这一群观念,或只是由这一群观念来加以保证。的确,尽管我这里所从事的事业并不能很好地与传统意义上的意义分析相等同,但它可恰当地被看作是在追求一种明显的继承工作。因为,我试图要做的,是在一种清楚的和特定推论的意义上,使各种哲学重要概念中所隐含的东西清晰化。在随后的篇幅中要处理的是诸如概念内容、逻辑、应当、可靠的、单称词——它们通过具有意向指向性的“有关”或“关于”(of或about)得以表达——以及客观性之类的例子。
塞拉斯曾经说过,他的整个工作的目的,就是开始将分析哲学从它的休谟阶段推进到康德阶段。这一说法的完整含义包括了康德主义大厦中许多内庭和走廊所产生的回响。但我认为,它的核心在于这样一种信念: 对于思想和行动的概念阐明,其独特的性质、贡献和意义,已经被各种形式的经验主义系统地忽视了。尽管在二十世纪的混合中增加了逻辑是一个有前途的进展,但是从塞拉斯的眼光看,从一开始,就没有能根据我们所处置的新的形式语言所提供的表达力来重新思考哲学事业的制约条件和恰当性标准。结果便是用其他手段追求传统经验主义幻象,这些手段最终不可能在原则上公正地对待概念使用的规范性,这种规范性在一方面整理事实之间的推论关系的自然法则与另一方面只是对于它们的调节的区别中,在为理由而行动与只是由于被促推而移动的差异中,找到了它的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一个更加有前途的替代选择是一开始便聚焦于对知觉获得的和实践追求的承诺及资格的概念阐明,而不是聚焦于我们发现自己直接就有的经验和倾向。出于引导人们通过研究蓝图而非研究砖块从而对一栋建筑有更多了解的同样的理由,康德的策略是一个更好的策略。
我的老师罗蒂把本书(指《阐明理由》——译注)为之做出贡献的事业描绘为对于塞拉斯事业的延伸: 使通向思想和行动的康德进路进一步转换为黑格尔进路成为可能。(5)见罗蒂为塞拉斯的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一书的新近重印本所做的导言,我为这本书贡献了一个学习指南(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通过我此处所叙述的各种策略选择,我们可以理解这一刻画的正当性。首先,我对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分割感兴趣。在此背景下,我们可以将文化领域等同于这样一些活动,它们要么存在于判断和行动的概念运用中,要么预设了这种能力。精神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以对概念使用的研究和因概念的使用而可能的事物——只有概念的使用才能进行的活动——的研究作为它们的恰当目的。我的主要目标之一可被理解为: 陈述和探索文化领域划界的一种特殊原则的后果。尽管文化活动毫无疑问是在自然世界的框架内产生的,但我最关心的是,那特殊的一群概念上得到阐明的现象——黑格尔称它们为“精神”(Geist)——的出现使什么东西成为可能。文化产品和活动只是由于使用了规范语汇而变得如此清晰,这种规范语汇原则上是不能还原为自然科学语汇的(尽管其他描述下的同样现象当然可以为那个语汇所用)。的确,自然科学语汇(像所有其他语汇一样)的调度,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是某种只有在精神科学所提供的概念视界内才能得到理解的东西。对自然的研究本身是有历史的,我们一定是通过对那个历史的研究而接近它自己的本性的,如果它有任何本性的话。这幅图画和追求归功于黑格尔。
黑格尔影响的第二个方面是他关于概念规范的实用主义。康德的伟大洞见之一,是用判断和行动的独特规范身份——作为在一种独特的意义上我们对之负责的东西——将它们与只是自然生物的反应区别开来。他把概念理解为规范,它通过特殊的判断和行动的行为,决定了什么是我们对之负责的,什么是我们承诺了的,以及什么使我们有资格对它做出承诺。然而,康德将关于这种规范性的本性和起源、概念的结合等许多困难问题,从令人熟悉的经验现象领域踢入本体领域。黑格尔通过将规范身份理解为社会身份——通过提出一种观点,按照这种观点[如我的同事约翰·豪吉兰德(John Haugeland)在另一个背景下所说的那样(6)John Haugeland, “Heidegger on Being a Person,” Nous, 16(1982): 16-26.],所有超验的法规都是社会的构建——将这些问题带回到地面上。隐含的、规范的、从根本上说社会的实践乃是理解使事物清晰的概念活动的背景。
关于隐含在认知活动中的规范的实用主义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从三个独立的方向走向我们: 在杜威那里终结的美国古典实用主义,作为《存在与时间》作者的海德格尔,作为《哲学研究》作者的维特根斯坦。然而,在尝试如何能运用这些传统的洞见(部分是共同的,部分是互补的)以便在当代语言哲学和心灵哲学中取得进步时,我发现自己被拉回到黑格尔的最初版本。因为和其他三种更近的社会实践理论不同,黑格尔的理论是一种理性主义的实用主义。与他们的概念同化主义(conceptual assimilationism)大相径庭,在理解什么是说或做某种事情上,他把推理(reasoning)置于首要位置。
另一方面,杜威和詹姆斯(7)皮尔士,在这个问题上同在许多其他问题上一样,是个更加复杂的案例。、早期海德格尔以及后期维特根斯坦,每个人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抵制表象语义学范式。但是,他们都没有明确提供一种替代范式,它在结构上既足够丰富又足够清楚,以便要么从事真正的语义学工作——像表象主义模型理论的发展,包括可能世界语义学(8)作为我所想到的关于那种事物的一个快速闪现,考虑一下副词。诸如“走路”这样的动词,可以被指派一个从对象到可能世界集合的函项作为它的语义解释项。然后,诸如“慢慢地”这样的副词,可以被指派一个从[从对象到可能世界集合的函项]到[从对象到可能世界集合的函项]的函项。于是,再现定语副词和非定语副词之间的语义差别就是个简单的事情: 它就是在诸如“慢慢地”的副词(在此,从“a Fs”到“a Fs慢慢地”的推论是一个好的推论)和诸如“在一个人的想象中”的副词(在此,相应的推论并不是一个好的推论)之间的差别。参见,例如David Lewis, “General Semantics,” Semantics of Natural Language, G. Harman and D. Davidson (ed.), Dordrecht: Reidel, 1972, pp.169-218。所做的那种工作,要么提供一种有关逻辑语汇独特功能的解释。黑格尔所继承的浪漫主义的表达主义传统的理性主义、推论主义版本,在我看来,坚守的正是这一替代选择范式的许诺。黑格尔的表达主义版本更有吸引力的地方在于,它不仅在概念方面是语用学的和推论主义的,而且也在以下意义上是关系的: 隐含的和清晰的至少是部分地通过它们彼此的表达关系而被构造的。(9)引自Charles Taylor的Hegel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一书第三章。关于清晰性的推论主义理解正是使替换表象主义的表达主义选择成为可行所需要的。正如我前面所说的,理性主义的表达主义根据它在推论中所起的作用来理解清晰——某物必须处于可思的、可说的形式中才能被算作被表达的。我认为黑格尔已经引入了这一观点,尽管他将概念内容的最小单位看作推论方面彼此相关的可判断物的整个整体主义的体系,因此不是命题主义者。
最后,在使隐含的背景——只有在这种背景下,任何事物才可以被清晰化——清晰化的意义上,这种理性表达主义的实用主义在逻辑和自我意识之间锻造了一个链条,那明显是黑格尔式的。因为它提供了关于意识——即智识意义上的觉识——的说明,这一说明为关于自我意识——语义的或概念的自我意识——的相应说明提供了保证。于是,关于什么由于特定逻辑语汇的独特使用而变得清晰的这一观念,使对于叙述由之开始的那种意识的新的欣赏成为可能。(10)黑格尔并不总是被解读为提出了我认为是其哲学核心的那些话题——首先是关于概念规范和概念内容的性质。但是,当他被如此解读时,他变得对此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说。展开和证成这一解释路线是一个重要的许诺。我期待,自己会写一本关于黑格尔的书。
我认为正是这套观念,具有扩大当代分析哲学前沿的前景。我的希望是: 通过忽视洛克和休谟所关注的与动物的相似性以及强调从事给予和索取理由的社会实践所敞开的可能性,我们将更加接近有关成为人(being human)的说明,这种说明公正地对待作为文化的而不只是自然的生物的我们所特有的那些意识和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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