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义利之辨”
——《史记·货殖列传》研读札记(上)
2019-02-20唐丰姣
唐丰姣
(广西壮族自治区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经济研究所 广西 南宁 530022)
“货殖”一词,出自《论语?先进》:“赐(子贾)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孔安国注云:“殖,生也。生资货财利。”“货殖”本意,即利用货物的生产与交换,从中生财求利,后泛指经商之人、经营之商品乃至人们从事的经贸理财之活动。司马迁以“货殖”为名,将先秦至西汉中期著名的商人事迹汇辑为一篇,“请略道当世千里之中,贤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观择焉”。《史记?货殖列传》因而成为中国古代正史中第一篇专门从事“货殖”活动的杰出人物之类传,也是研究司马迁经济思想的重要篇章。于今读来,仍具有发人深省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一、司马迁的“义利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史记·货殖列传》是中国古代史书中专门为工商业者树碑立传的一篇文字,“举生财之法,图利之人,无贵无贱,无大无小,无远无近,无男无女,都纳之一篇之中”,“各史列传,更无一篇,敢蹈袭此法”。对于《货殖列传》,誉之者如明人钟惺赞其“有至理,有妙用,有深心”;贬之者如《汉书》作者班彪、班固父子却认为司马迁“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仁义”,“是非颇缪于圣人”,“是其所蔽也”;金人王若虚甚至得出“迁之罪不容诛矣”的结论。起因何在?就是在于自先秦至今争议不休的“义利之辨”。
《货殖列传》开篇,即引老子之语“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描绘出一幅上古“小国寡民”时代,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生产力水平低下的社会背景下,人们清心寡欲、自给自足、单纯质朴的小农经济图景。此种将落后、分散的古代农业社会经济模式过度理想化的思想,被先秦诸家学派汲取。例如,墨家子弟“以自苦为极”,主张“节用”,杜绝浪费,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孔子宣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认为“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孟子谒见梁惠王时问:“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荀子更是旗帜鲜明地提出“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的主张。此类观点,不胜枚举,可见在古代中国,对于物质财富的追求长期为统治阶级和知识精英所鄙视、唾弃,“义”成为人们立身处世所必须遵循和追求的最高道德境界,而“逐利”则被视为“小人”之举。
然而,诚如民国学者李景星所言:“盖财货者,天地之精华,生民之命脉。困迫豪杰,颠倒众生,胥是物也。惟圣贤及一二自修之士,能不受其束缚,其余几尽在范围之内,而可卑之无甚高论哉!”与先秦诸子的“义利观”相比,司马迁肯定了人们为追求物质享受而“求富益货”的合理性,认为贪图安逸、追逐利益是人之天性:“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他援引儒家经典《诗经》、《尚书》作为例证,驳斥“安贫乐道”的说教,说明在自己所知的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上的生民,都是“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司马迁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人都无法回避的现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使有人挨家挨户,用娓娓动听的道德去教化人们,要绝欲、节欲、化欲、除欲;但无论是“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的达官贵人,“守性死节,隐居岩穴”的清雅之士,“攻城先登,临阵却敌”的军士,“攻標椎埋,掘冢铸币”的闾巷少年,“走死地如骛”的侠士,“不择老少”的歌伎,“饰冠剑,连车骑”的游闲公子,“不避猛虎”的猎者,“博戏驰逐”的赌徒,“舞文弄法”的吏士,以及虞、农、工、商等各行各业的人们,无一不在追求财富。归根结底,逐利之心并不可耻,是符合人性和现实需求的,反倒是“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天性是必须加以引导的,盲目抑制只能适得其反,只有以逐利之心作为动力,有不断提高生活品质的欲求,经济才能活跃起来,社会才能不断发展。钱钟书先生极为赞赏司马迁在“义利之辨”上客观、率真、务实的态度:“斯传文笔腾骧,固无待言,而卓识巨胆,洞达世情,敢质言而不为高论,尤非常殊众也。夫知之往往非难,行之亦或不大艰,而如实言之最不易。故每有举世成风,终身为经,而肯拈出道破者少矣。”司马迁直言不讳地指出,那些富可敌国的商人们,之所以能够“礼抗万乘,名显天下”,无非是因为拥有巨额财富的原因而已。他将这些人视为“素封”者,即没有封号的王侯,其社会地位和贡献丝毫不亚于那些世袭爵禄的宗室外戚或建功立业的贵戚功臣。这些观点,在秉持儒家正宗思想,主张“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的班固看来,无怪乎要指责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汉书·司马迁传》)了。
进一步,司马迁还将“义”和“利”统一起来,阐明了“义利”之间的关系。他继承了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观念,提出了“礼生于有而废于无”、“人富而仁义附焉”的观点。物质经济基础决定社会道德,人们的思想素质取决于社会富裕的程度,长期贫困不堪的人不可能淡泊名利,更不可能奢谈仁义道德。所以“利”是“义”的前提和基础,“义”是得到“利”之后的必然追求。司马迁所指的“义”和“利”,与当下人们所说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有相似之处:只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不断进步,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才有充分条件去培养道德水平、实现精神价值;只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抓,才能促进社会全面、协调和健康发展。
二、司马迁的致富之道: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司马迁虽然鼓励人们获取并享用财富,但对于具体通过什么方式取得财富却有独到的见解。他总结出了三种致富方式:本富、末富和奸富。“本富”是事农而富,“末富”是事工商而富,“奸富”则是指那些“舞文弄法”、“刻章伪书”、“劫人作奸”而致富者。在这三种致富之道中,司马迁以为“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他虽然赞成人们逐利、求富,但对于以强取豪夺等手段而致富者是深以为耻的。在肯定“享乐有理”思想的同时,司马迁还倡导“廉商归富”,意即清廉不贪的商人才能最终致富;“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即精打细算、勤苦劳动,才是经商致富的正确道路。为富切莫不仁、经商不可违法,这些理念对于今天的人们仍然具有警示意义。
诚如钱穆先生所指出的:“商人在《货殖列传》中现身时是以一副德才兼备的形象出现的。”被司马迁列入此传的,虽然大多是一些“布衣匹夫之人”,但却能做到“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司马迁笔下的商人形象多是才能与德行兼具,拥有财富却不唯利是图,心中常怀国家与天下的人物。《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了17位商人的事迹,史家对他们的才能和事迹进行了热情的歌颂,其中着墨较多且最为推崇的就是范蠡、子贡和白圭。
范蠡是《史记》中记载的第一位货殖专家。他曾拜计然为师,研习治国治军方略。在他的帮助下,越王勾践打败了强大的吴国,跻身于“春秋五霸”之一。范蠡不仅工于谋略,还有渊博、系统的经济理论,由此赢得了巨大的财富。史称他“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可谓名至实归。
另一位出色的商人是孔子的弟子子贡。子贡(一作“子赣”)名端木赐,春秋末年卫国人。子贡在孔子的门生中以言语闻名,善于雄辩,办事通达,曾任鲁国、卫国之相。他在理财经商方面有着卓越的成就,关于依据市场行情的变化做买卖,由此成为巨富。由于子贡在经商上大获成功,所以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用相当笔墨对他予以表彰,肯定他在经济发展上所起的作用;甚至认为孔子的名声之所以能布满天下,儒学之所以能成为当时的显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子贡推动的缘故。“《史记》学”专家韩兆琦评价说:“诸儒皆以子贡经商为耳,而史公则极力推扬之,并夸大其词曰孔子之所以能名扬天下都是靠着子贡的力量,此中固有史公之‘愤激’,然其经济思想之卓越,固非一般儒生所能望其项背。”
还有一位被誉为“商圣”的巨商大贾白圭。他生于战国初期的魏国,曾在魏国做官,施展治水才能,解除了魏国都城大梁的黄河水患;后因魏国政治腐败,弃政从商。白圭生活俭朴,“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他将经商与政治、经济活动同等对待,认为经商也和治国统民一样,需要智、勇、仁、强四种素质:“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他主张减轻田税,征收产物的二十分之,主张根据粮食的丰歉情况来实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营策略:即谷物成熟时,进收粮食;蚕茧出产时收进絮帛,出售粮食。他还提出了农业经济循环说,认为农业的一个周期为12年。这些经商理论,为后世商人效法和借鉴。史称白圭为“天下言治生者祖”,即经营贸易发展生产的理论鼻祖,可谓名至实归。
由是观之,《货殖列传》中的人物,“有运用财政上手腕于一家的政治家,有各地方各都市之大商帮,有一姓世守之专家,可见史公并不注重一个私人之攫利”;即使如范蠡、子贡、白圭等介入政、商之间的人物,“读者或将以为是乘时攫利的资本家,但国际经济竞争剧烈的时候,为中心人物的专家,实不可无此手段”。
三、现实启示:“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从新中国建国之初到“改革开放”前,我国曾长期陷入重“义”轻“利”的误区,片面强调道德伦理,忽视人们的求利欲望,甚至出现过“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之类过激口号,这是必须深思和反省的。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首先必须满足人民对于物质利益的需求,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是统一的,只有实现了个人利益,社会利益的实现才有保障。1987年4月26日,邓小平在接见外宾时指出:“搞社会主义,一定要使生产力发达,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坚持社会主义,要建设对资本主义具有优越性的社会主义,首先必须摆脱贫穷。”这既是对“文革”当中“四人帮”集团所宣扬的“宁要贫穷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不要富裕的资本主义”的谬论的批判,又是此后关于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这一论断最为直观、简洁而又深刻的表述。
从司马迁的“义利观”到当代的“贫穷不是资本主义”,从中依稀可见一条贯穿了数千年历史的思想轨迹,折射出经济发展在社会生活和道德伦理方面对于人们心灵的冲击。司马迁在经济思想领域的“一家之言”,至今仍闪现着唯物主义的理论光辉,“无论何种最新经济学说都不能出其范围,亦可见史公之识卓绝千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