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汉语持续体标记“中”用法新趋势*

周翔宇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所，上海200234）

一、引 言

语料库是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重要语料来源。像CCL 这样的主流语料库，其语料很大一部分来自新闻、公文和文学作品。这些语料在互联网的呈现方式与在纸媒的呈现方式一致。通过对这些语料的分析，我们可以梳理出“中”经历的方位名词、方位词、附缀、词缀、体助词的不同形态，及其发展所呈现出的一种连续统。

上面提到的语料，是现代汉语研究主要的、传统的语料来源。但本文的研究对象“中”，由于其语义上的特殊性，呈现方式也同样具有特殊性。①本文语料大多来自标语、警示语、广告语、设备操作用语、软件操作用语、网络用语等，搜集时段为2017年2月至2018年3月，搜集方式是对这些语料进行拍摄、截图、整理为文本。这些语料在本文中的呈现方式为例句+出现环境+语料性质。这些特殊语料很多都具有很强的时效性，某些语料甚至只存在于系统操作的一瞬。

张谊生曾指出，“早在近代汉语中,‘中、间’就已逐步虚化,可以表持续性的时体义，尤其是‘中’，近年来经常直接附在句子谓语后表即时性持续，已进一步从后置词转化为体标记了。”[1]本文赞同这一观点，认为“中”已经发展成为一个体标记。但张谊生认为，“‘中’所表示的时体义，总体上看，与‘着’比较接近，都属于非完整（imperfective）的持续体”[2]。就这一观点而言，由于持续体标记“中”在张文之后又有了新的发展，本文认为，当代汉语持续体标记“中”②本文所用“当代汉语”概念，指现代汉语在发展的最新阶段，由于其载体增加了机器设备、软件、网络等，从而句法、语义和语用上产生了新的特征，而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现代汉语”的语言现象。已经发展为一个较为成熟的持续体标记。

现代汉语“中”已经可以表示时体义，但还和“着”一样，是非完整（imperfective）的持续体。但在当代汉语中，“中”的形式和功能又发生了发展演变，因此，本文认为，“中”已经可以独立表达持续体意义，且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呈现出不同的形式。

本文将根据语言现象出现的环境，对当代汉语非典型持续体标记“中”较新、较独立的用法进行分类分析。

二、分布与用法

当代汉语中，由于经济、科技的发展，纸质文本已经不是语言的唯一主流载体。非纸质语料受其出现语境的影响，呈现出不同于纸质文本语料的特点。

本文研究涉及的非纸质语料主要有两种：首先是存在于现实社会的公告类语料，这种语料一般出现在商店广告、公共设施警示等场合。在这种语料中，相较于传统持续体标记，新兴持续体标记“中”更加便于宣传、传递各种商业、公务信息，因此占据了绝对优势。

（一）主谓结构中的“中”

主谓结构①使用“主谓结构”这一称谓，是因为除了结构完整的主谓句外，还存在大量逻辑上构成主谓关系，但形式上不表现为结构完整的主谓句的用例。是“中”的主要用例之一。这种形式同时存在于上述的几种不同的语言环境中。

首先，“中”用于主谓句中是很常见的用法，例如：

（1）机器维护中②本文所用语料全部注明出处。来自语料库的常规语料，注明作品名与作者名。出现在非纸质文本的特殊语料，按照“出现环境+语料性质”的格式注明出处。特殊语料的出现环境主要有商家，单位，机器，软件，网络等；语料性质主要有警示语，提示语，广告语等。

敬请期待（商家警示语）

（2）香烟销售中（商家广告语）

例（1）—（2）是主谓句的用例。由于语料的功能性要求，这类主谓句可能呈现出简单的主语+动词+中的形式。同时，也存在偏正式+中的用例。例如：

（3）月饼券热销中（商家广告语）

（4）电子戒烟灵热卖中……（商家广告语）

例（3）—（4）的主谓句，谓语是偏正式结构。在这些用例中，“中”在表达持续义的同时，由于偏正结构的特点，同时使这种持续义增加了描摹的色彩。这种用法体现在广告语中时，往往表现为“热卖”“火爆销售”这类具有宣传色彩的、积极义的动词性结构。

除结构完整的主谓句外，由于“中”出现的语言环境复杂且特殊，语料中存在大量逻辑上构成主谓关系、形式上不是主谓结构的用例，例如：

（5）新产品 iPhone 8③本文所用特殊语料，其自身呈现形式往往不是从左至右的线性排列，而是分行排列。本文在引用时，尽量都保持其原貌。

New！火热销售中（商家广告语）

（6）实战体验

加载中……52%（网络游戏提示语）

例（5）—（6）分别是广告语、软件提示语的用例。例（5）中的“新产品iphone”与“火热销售中”；例（6）中的“实战体验”与“加载中”，逻辑上都构成主谓关系。

（二）独用的“中”

其次，“中”的独用作为一种普遍的用法，广泛地存在于各类语言环境中。这种独用在各类语言环境中的分布，其形式上具有一定的一致性，但在历时上则构成发展的前后关系。

首先是标示、告示、警示语“中”的独用。这种用例在现代汉语中较为普遍。例如：

（7）营业中（商家提示语）

（8）准备中（商家提示语）

例（7）—（8）出现在实体的标牌上。由于其呈现形式都较为传统、原始，即张贴、悬挂、涂写等，因此在历时上，这类用法处于发展的早期阶段。

其次是软件使用中的“中”。这种用例可以分为两部分。

第一种出现在功能性机器的使用界面上，例如：

（9）使用中（机器提示语）

（10）冲泡中（机器提示语）

例（9）—（10）分别出现在KTV 点歌机、饮料贩卖机的提示语中。首先，这类语料具有很强的功能性；其次，由于这些机器的功能都具有针对性、单一性，因此出现在这种语言环境的“中”，其所处结构形式也较为单一，没有丰富的变化。

第二种出现在计算机、手机软件的使用中。例如：

（11）提速中（软件提示语）

（12）抽奖中（软件提示语）

例（11）—（12）出现在PC端、移动端的软件提示语中。这类语料同样具有很强的功能性。与第一种语料不同的是，由于出现的语言环境，即软件操作用语，其丰富程度已经很高，因此，出现在这种语言环境中的“中”，前面的搭配对象具有高度的自由。

网络语言是新兴持续体标记“中”出现的另一主要语言环境，例如：

（13）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

虎扑男生居多，所以看见帅的心理不平衡，哈哈。

本人女，觉得球哥帅的不行。花痴中。（《虎扑体育论坛》2017-07-16）

（14）二刷中……（《哔哩哔哩弹幕网》①弹幕，是网络用户收看在线影视作品时实时发表的评论。因评论以从屏幕划过的效果出现，类似子弹飞过组成的幕布而得名。2017-11-05）

例（13）—（14）出现在网络语言环境中。其中例（13）是网络论坛用户的发帖用语，例（14）出现在影视作品的弹幕中。这类语料相比于前两类语料，其自由程度、丰富程度更高。

上述三类语料在历时上存在先后的发展关系，其中第二类处于连续统的中间阶段。同时，三类语料在共时层面同时存在于各种语言环境中。

（三）其他特殊形式

由于所处语言环境的特殊性，“中”会搭配标号和点号使用，且这种搭配较为固定。

首先是与省略号（……）的搭配，例如：

（15）加载中……（软件提示语）

（16）等待中……（软件提示语）

例（15）—（16）是“中”+省略号的用例。这种用法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用法。省略号作为标号，其作用之一是表达未尽的语义或持续的状态。这与我们认为的当代汉语非典型持续体标记“中”的作用一致。此处“中”与省略号都起表持续义的作用。试将其中的省略号去掉：

（15’）加载中

（16’）等待中

可以看出，去掉省略号的例句，其形式上与独用的“中”一致。也就是说，省略号在语言环境中起到了辅助表达持续义的作用，但持续体标记“中”完全可以独立表达持续体意义，达到完句目的。

其次是与冒号（：）的搭配，例如：

（17）物流状态：运输中

承运来源：圆通速递（软件提示语）

（18）OPPO手机自带的安全中心，若正在使用则不建议卸载，卸载后导致无法使用安全中心的服务

类型：厂商基础工具

版本：2.1.2251-5b892be-160706

更新时间：2008-08-01

程序大小：计算中

数据大小：计算中（软件提示语）

例（17）（18）都出现了由冒号连接前后结构的情况，但二者有所不同。例（17）中，“物流状态”与“运输中”“承运来源”与“圆通快递”在语义上是说明关系，但句法上互相独立。例（18）中的“程序大小”与“计算中”“数据大小”与“计算中”则构成主谓关系。这种区别可以通过去掉冒号来证明。试将例（17）（18）中的冒号去掉：

（17’）物流状态运输中*

承运来源圆通速递

（18’）OPPO 手机自带的安全中心，若正在使用则不建议卸载，卸载后导致无法使用安全中心的服务

类型：厂商基础工具

版本：2.1.2251-5b892be-160706

更新时间：2008-08-01

程序大小计算中

数据大小计算中

可以看出，去掉冒号后，例（17’）不可以说，而例（18’）可以说。也就是说，在使用冒号连接时，“中”所处结构存在两种不同的性质：1.与其共现结构相对独立，构成说明关系，如例（17）。这种情况下去掉冒号则无法成句。2.与其共现结构构成主谓关系，如例（18）。这种情况下去掉冒号，整个结构就由两个独立结构合并为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

（四）持续体意义的英文旁注

在搜集到的告示类语料中，有很多是中英文共现的。这种现象很普遍，因为告示类语料的提醒、警示作用，可能需要同时面对汉语使用者和英语使用者。

这些告示类语料都通过“中”表示其所处位置某种事件、动作或状态的持续，语用上没有差别。但根据所搜集到的语料，同样是表示持续义的“中”，与之共现的英文是多样的。

首先，存在英文中没有与“中”直接对应的单词的译法：

较为常见的一种情况是，用一个英文单词来对应中文“中”的语义，例如：

（19）营业中open（商家提示语）

例（19）中，“open”直接对应“营业中”。这是较为常见、为人所接受的一种中英对照。

在这种标语中，英文部分只用一个单词表示提示义，而与其对应的中文部分则倾向于使用“中”。这是因为，与印欧语系语言相比，汉语的语序和虚词在表义中有重要的作用。

其次，存在英文中有与“中”直接对应的单词的译法。表达动作、状态的持续，这与英语中的进行时态标记“ing”类似。但在实际的使用中，所搜集的标语并不存在“中”与“ing”的简单对应关系，而是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

可能后附in progress，例如：

（

20）REPAIRING WORK

IN PROCESS

维修工程

进行中（商家警示语）

（21）CLEANING IN PROGRESS

工作进行中（单位警示语）

（22）CLEANING

IN PROGRESS

清扫中（单位警示语）

例（20）—（22）中的“中”，虽然都与“in progress”的英文翻译相对应，但中文结构各不相同：例（20）名词性结构“维修工程”和动词性结构“进行中”在形式上互相独立；例（21）是一个主谓结构；例（22）则没有出现主语，是一个动词性结构。

例（20）—（22）的结构各不相同，但其英文翻译结构完全相同。“progress”义为“前进；进步；进展”；“in progress”义为是“进行中”。其中，例（21）、例（22）的英文表达完全相同，在中文里却呈现出“受事主语+V+中”和“V+中”两种形态。

根据例（20）—（22）的中英文对比分析，可以得知，在作为提示语、警示语时，“受事主语+动词+中”与“动词+中”表达效果一致。换言之，没有主语的“V 中”，在作为标语、警示语时，已经可以独立使用，这一事实在中英文的对比中得到了印证。

可能前附Under，例如：

（23）网站维护中

Under Maintenance（网站提示语）

（24）美罗城

施工进行中，暂停使用

谢谢合作

UNDER CONSTRUCTING

NO ENTRY！（单位警示语）

例（23）—（24）中的“中”，其对应的英文翻译都是“Under+N”结构。例（23）中Maintenance 是名词，义为“保养，维修”；例（24）中Constructing是动词Construct 的名词形式，义为“建筑或建造某物”。例（20）—（22）使用了介词“in”，义为“表示某人或某事物如何”；例（23）—（24）使用了介词“Under”，义为“在某物下面”。也就是说，例（23）和例（24）的直译分别是“在维修之下”和“在建筑下”。但在现代汉语中，这一表达也使用了“中”。

现代汉语“中”作为持续体标记，经历了名词、方位词、附缀、词缀、体标记的演化历程，这种由方位词发展到助词的历程，在告示类“中”及与其共现的英文的对应关系中，也可以找到痕迹。

例（20）—（24）中的英文部分，分别使用了“in”和“under”这两个介词，且根据搜集到的语料可以看出，这两个介词是“中”较为常用的对应翻译。

首先，在表达具体义时，“in”和“under”都可以表达方位意义，分别义为“在……内部”和“在……下面”。

其次，在表达抽象义时，“in”和“under”都可以引申出“处于某种状态”的意义，分别可以直译为“处于某种状态内”和“处于某种状态下”。

可以看出，使用介词“in”和“under”翻译“中”，不仅在语义表达上很贴切，在语义的演化机制上也有很强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可以证明，“中”在独立使用时已经可以独立表达完整的语义。

三、表达与功用

“中”作为当代汉语新兴持续体标记，在当代汉语中体现出其自身表达与功用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与其所处的各种特殊的语言环境紧密相关。

（一）应用特征与功能性

告示类语料是持续体标记“中”重要的语料来源，“中”的用法也显然体现了告示类语料的语体特点，即具有很强的功能性，例如：

（25）调试中（机器提示语）

（26)小黄车故障车辆维修中（商家警示语）

例（25）—（26）都是告示类语料，且其语用功能都是对文本接收者的提示、警醒。由于具有这种强烈的目的性，“中”的独用，其简洁短小的特点，正满足了告示类语体的功能性要求。

（二）成分省略与经济性

“中”的独用，往往表现为“V+中”的动词性结构，例如：

（27）组队中（网络游戏提示语）

（28）轮播中（网站提示语）

例（27）—（28）都是“中”的独用。其形式上表现为动词性的“V中”，且仅出现了动词。事实上，我们可以将其省略的主语补出：

（27’）（你与其他玩家）组队中

（28’）（动漫狂欢节优秀作品）轮播中

可以看出，例（27）省略了施事主语“你与其他玩家，”例（28）省略了受事主语“动漫狂欢节优秀作品”。

这种省略，体现了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在这种语言环境下，文本制作者所追求的是，在可以完整地传达信息的情况下，使用最少的汉字。当代汉语非典型持续体标记“中”完美地实现了这一需求。

（三）环境辅助与自足性

由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以及文本制作者对这种经济性的极致追求，“中”的独用被广泛地使用于相关的语境中。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语言环境下的持续体标记“中”，其持续体意义的表达，是作用于语言环境的辅助之下的，例如：

（29）安装中（软件提示语）

（30）进行中（软件提示语）

例（29）—（30）是“中”的独用。同样，我们将其补充为完整的主谓句：

（29’）（手机软件）安装中

（30’）（系统应用程式）进行中

可以看出，“安装中”的受事主语是“手机软件”，“进行中”的施事主语是“系统应用程式”。然而，在没有补出这些主语的情况下，文本接受者依然能完整地理解文本所表达的意义，这正是语言环境的辅助作用。我们在认知过程中自动完形的句子主语，其信息正是软件、程式的语言环境所提供的。

这种环境辅助同样适用于逻辑主谓关系。在这种逻辑上的主谓关系中，正是与独用的“V 中”同时出现在告示中的名词性结构起到了环境上的辅助，为完整的主谓结构提供了逻辑上的主语。

也就是说，在这种特殊语言环境下出现的“中”，有些尚未达到完全的自足，仍需要语言环境的辅助。但是，这种对语言环境的依赖，在发展过程中，在其他的一些语言环境中，已经得到消除。

（四）组合变换与话题性

受事主语句是“中”独用的主要形式，述宾结构、与形式动词“进行”搭配也是常见的结构。事实上，后两种形式可以与受事主语句进行转换。

述宾结构与受事主语句转换的例子如：

（57’）列表加载中……

（58’）玩家寻找中……

例（57’）（58’）是述宾结构例（57）（58）（见下文）转换为受事主语句后的形式。试比较例（57）（58）和例（57’）（58’）。变换前后，语义上几乎没有差异。但在搜集到的语料中，述宾结构远少于受事主语句。也就是说，“中”更倾向于“受事主语+V中”的形式。

形式动词搭配与受事主语句转换的例子如：

（65’）虎扑九分半颜战。PGOne 颜值打分中！街上有多少JR可以击败他？

（66’）“园徽”征集投票中……

（67’）购买验证中……

例（65’）（66’）（67’）是述宾结构例（65）（66）（67）（见下文）转换为受事主语句后的形式。试比较例（65）（66）（67）和例（65’）（66’）（67’）。变换前后，语义上几乎没有差异。

实际的用例中，“V中”和“V+进行中”，在实体的公告类用语和软件、网络用语这两种语言环境下，其分布具有差异。

实体的公告类用语中，“V+进行中”的格式出现较多，例如：

（31）CLEANING IN PROGRESS

工作进行中（单位警示语）

（32）美罗城

施工进行中，暂停使用

谢谢合作

UNDER CONSTRUCING

NO ENTRY！（单位警示语）

相比之下，软件用语、网络用语中，没有形式动词与之共现的“V中”出现较多。

也就是说，在与述宾结构、搭配形式动词两种形式的比较之下，语料呈现更倾向于独用的、施事主语句的“中”。

就与搭配形式动词的竞争而言，“VP进行中”的句式大量出现，本身是因为进入该结构的VP多具有工程、工作义，可以做形式动词“进行”的宾语。而在当代汉语发展中，很多“V 中”结构中的VP已经无法进入“VP进行中”这一结构，因此“VP进行中”的例句在公告类语料中虽然还占有很大比重，但在软件、网络类语料中已经无法与直接后加的“中”抗衡。另一方面。“VP进行中”在语言的经济性方面也不及形式更为简洁的直接后加的“中”。

袁毓林曾指出，“为了让句子中的某个成分处于句首并成为注意的中心（center of attention），这种过程的实质就是话题化（topicalization）。让某个本来处于居中位置的成分移到句首S/S’位置，称为话语平面上的话题。”[3]就与述宾结构的竞争而言，相比于谓词性的述宾结构，施事主语句具有话题性，且话题是提示语、公告语中需要文本接受者注意的信息。如例（57’）中的“列表”，例（58’）中的“玩家”。这种组合形式让文本接受者更迅速地接收到有效信息。“中”由于其出现的特殊语言环境，在表达上对语言环境有所依赖。也就是说，如例（57’）中的“加载”、例（58’）中的“寻找”这类与“中”搭配的动词，其语义一定程度上被语言环境分担。即，当文本接受者在使用软件时看到“中”的使用，受语言环境的影响，在心理上已经预设了句中动词的持续义、过程义。在这种情况下，“持续义”对文本接受者来说，已经成为旧信息。文本接受者需要从句中获得的新信息即承载这种持续义的主体。因此，将这种新信息作为主语的“中”自然在与述宾结构的竞争中占据了优势。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中”语料具有强功能性的体现。

（五）施受关系与自主性

主谓句中的“中”，在发展的早期，其主语往往是受事主语。这是其语言环境导致的。由于这类“中”多用于告示、提示语，往往用于说明某物的状态，其主语往往是某一行为的对象，自然以受事主语的形式出现，例如：

（33）商品准备中，预计07:20 送达（软件提示语）

（34）推广，忠义信勇！路人王年终总决赛官方篮球服周边抢购中！（网络广告语）

例（33）—（34）是受事主语句的用例。例（33）中，“商品”是“准备”的对象；例（34）中，“篮球服周边”是“抢购”的对象。这种用法处于历时演化的前期。这种用例中，句子表达的是被动意义。

经过演化，“中”发展出了主动意义的用法，例如：

（35）对方忙线中（软件提示语）

（36）骑手到店取货中预计送达12.27（软件提示语）

例（35）—（36）是施事主语句的用例。例（35）中的“对方”与“忙线”，例（36）中的“骑手”与“到店取货”都是施事关系。也就是说，“中”已经从最初的普遍搭配受事主语发展出可以搭配施事主语的用法，获得了自主性。

（六）信息反馈与交互性

最初广泛存在于告示类语料中的“中”，从实体的告示类语料，到系统、网络中虚拟的提示性语料，其作用都是告知、提示，即单方面的信息传达，例如：

（37）施工中，稍后开放（软件提示语）

（38）加载中，请耐心等待……（软件提示语）

例（37）—（38）是软件提示语中的用例。可以看出，他们都向文本接收者传达了某一信息，即请他们耐心等待。这种语言环境下，需要文本接收者提供的是行为上的反馈，而信息上的反馈却是匮乏的。

从长期的语法化连续统来看，“中”的语义逐渐虚化和抽象化，在发展出持续体意义后逐渐成为成熟的持续体标记。然而，张谊生曾指出，“语义的虚化与抽象化常伴随着言者主观性的增强，词义的演化并非都是淡化或消退，有时只是减弱了客观意义，加强了主观意义。”[4]在演化过程中，网络论坛成为了“中”高频出现的语言环境。在这种语言环境下，“中”的使用也产生了交互性，例如：

（39）我怀疑学校食堂卖狗肉！心塞中……（《虎扑体育论坛》2017-12-15）

（40）：四点不睡觉的吗老哥？

失业中，也不想上班，等过完年再想干什么，时间多（《虎扑体育论坛》2018-01-17）

例（39）—（40）是网络论坛中的用例。例（39）的“心塞中”，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性，是说话人主观情感的流露。沈家煊曾指出：“‘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5]结合上文的陈述语气，可以看出，此处的“心塞中”具有向听话人倾诉，且希望获得对方反馈、进行交流的主观意愿。例（40）是一段对话语料，由于对话的存在，“失业中”已经不是简单的陈述，而是起到了在交互中表达主观情感的作用。正是在网络论坛这种语言环境之下，产生了“中”具有交互性的用法。

（七）语境依赖与独立性

“中”在可以独立表达持续体意义前，经历了前景化到背景化，再到前景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涉及“背景信息”与“前景信息”这一对概念。下面是“中”在演变为持续体标记前发展过程中不同阶段的例句：

（41）男人微笑着，首先开口说话了，“谢谢你们救了我。请问你们从哪里来？”“我是努米底亚人，来自马西利亚。”王玉婷正在犹豫中，加鲁已经做出了回答。（玉临风《荣誉之剑》）

（42）何况，这些音乐里，还有你的曾孙们所制造的！但是，几十年都不曾被人这样拥抱过，竟在不安中，感到某种令人心酸的温柔。（琼瑶《烟锁重楼》）

在“中”发展连续统的早期阶段，尚不存在所谓“背景”“前景”的概念。但从语义的角度看，可以将这个阶段的“中”视为表前景信息的用法，如例（41）。

后来，“中”演化出与某一中心语搭配，作为背景信息的用法，如例（42）。我们将这一阶段称为“中”的背景化。

接着，“中”又演化出受背景信息修饰，作为前景信息的用法。我们将这一阶段称为“中”的前景化。经过这一演化，“中”的使用已经具有了高度的独立性，例如：

（43）统计中……（软件提示语）

（44）系统维护中（在23:00-24:00 时间段内只支持用户支付），购票请稍候访问，谢谢！（软件提示语）

可以看出，发展到当代汉语，“中”已经摆脱了对上下文语境的依赖，具有了独立性。

四、扩展与倾向

作为当代汉语新兴持续体标记，“中”自然具有持续体标记的一般性特征。但与此同时，“中”在当代汉语中已经演化出一些具有非典型特征的用法。这种演化体现为“中”用法的扩展，具体表现为旧形式的扩充和新趋势的出现。

（一）主谓句中的“中”

作为常见、传统的表现形式，主谓句中的“中”在当代汉语中又产生了新的演化。

首先，受事主语句有了新的发展。这种发展具体表现为形式上的扩展，例如：

（45）文件大于10M，请耐心等待

请稍后，文件上传中……60%

现代语言学词典（英）克里斯特尔编，沈家煊译.pdf

取消上传（软件提示语）

（46）标准伴奏下载中20%（软件提示语）

（47）所患疾病：重症胰腺炎

诊断证明已审核诊断医院：南京军区总医院

收款人资料准备中……（网络提示语）

（48）A.早上赖床不想起

B.减肥计划制定中

C.请假一天出去浪（网络提示语）

例（45）—（46）与“中”搭配的动词分别是“上传”和“下载”，是较为典型的软件使用中的“中”。例（47）—（48）是微信公众号中搜集到的语料。例（45）（46)代表的用法，在历时上出现较早，已经形成较为固定的搭配。例（47）（48）则说明，可以进入受事主语句中的，与“中”搭配的动词，已经较为自由。

从最初的只后附“下载”“加载”“上传”“等待”等动词，到所附动词不受限制，这是表持续体意义的“中”进一步发展的体现。这种搭配的自由性，说明了“中”作为持续体标记的成熟性已经很强。

其次，由于网络和科技的发展，软件用语和网络用语成为不可忽视的语料来源。在这两大语言环境中，施事主语形式的“中”的用法大量出现，例如：

（49）2017路虎“发现无止境”招募中

10月，敢和我们踏上旅途，一谈罗布泊究竟？（《新浪微博》2017-9-22）

（50）餐厅接单中，正努力为您生成取餐号，请不要离开（商家提示语）

（51）银行处理中07-20 11:09（软件提示语）

（52）优惠周刊

Cache Cache折扣中（软件提示语）

例（49）—（52）是施事主语句的用例。招募、接单、处理、折扣分别是“发现无止境”、餐厅、银行、Cache Cache实施的行为。

（二）非主谓句中的“中”

受语言环境的限制和语言经济性的影响，“中”的用例往往表现出简洁短小的特征。因此，非主谓句成为了“中”一种重要的呈现形式。

由于“中”的性质是持续体标记，因此所构成的句子都是动词性非主谓句。

状中结构是“中”常见的使用形式。在状中结构的例句中，状语往往与持续体标记“中”同样具有表达持续意义的作用，例如：

（53）飞速加载中……（软件提示语）

（54）缓慢更新中，扫码支持（网络提示语）

（55）持续垫底中（网络提示语）

例（53）（54）分别使用了状态词“飞速”和“缓慢”。这与这类结构出现的语言环境密切相关。因为这类结构中“中”所修饰的动词，往往是“加载”“更新”这种持续性动词，且语义都带有过程义，所以与其共现的状态词也都是表示进程和速度的。

例（55）的状语是“持续”，这类状语本身带有与“中”类似的持续义。

除了状态词做状语的结构外，还存在介词短语做状语的情况，例如：

（56）向老板买饮料中……（网络游戏提示语）

例（56）中，介词结构“向老板”做与“中”搭配的动词的状语。

述宾结构也是“中”的一种使用形式，且例句呈现出多样化的形式，但搜集到语料相对较少，例如：

（57）加载列表中……（网络游戏提示语）

（58）寻找玩家中……（网络游戏提示语）

（59）重新组建套牌中……（网络游戏提示语）

（60）99%

开锁中（软件提示语）

例（57）—（60）是述宾结构的例句。例（57）（58）（60）是基本的动词+宾语+中的用例，例（59）则有状语修饰。

连谓结构是“中”又一重要的使用形式。连谓结构中，形式上，持续体标记后附在后一个谓语之后，但实际“中”与两个谓语的联系程度是有差异的，例如：

（61）撕卡谈判中（网络提示语）

（62）断线重连中……（网络游戏提示语）

（63）开机启动中……（机器提示语）

（64）首次启动加载资源中，不消耗流量（62%）（网络游戏提示语）

例（61）—（64）是连谓句中的“中”的用例。

例（61）是因果关系的连谓句，例（62）是因果关系、先后关系的连谓句。这两个句子中，实际的持续体意义是落在后一个谓语上的，即持续义分别表示“谈判”和“重连”的持续，而没有表示“撕卡”和“断线”的持续。

例（63）—（64）可以看做目的关系的连谓句，但其实际语义可能更接近同位关系，即，持续体意义同时落在例（63）的“开机”和“启动”上，以及例（64）的“首次启动”和“加载资源”上。实际上，根据语感我们也可以发现，例（63）“开机”和“启动”实际上语义相同，例（64）“首次启动”和“加载资源”是同时进行的，即持续义同时表示两个谓语所表示的动作或状态的持续。

（三）形式动词与“中”

另一种常见的“中”的使用形式是“动词+进行中”，例如：

（65）虎扑九分半颜战，PGOne 颜值打分进行中！街上有多少JR 可以击败他？（《虎扑体育论坛》2018-01-04）

（66）“园徽”征集投票进行中……（网络提示语）

（67）购买验证进行中……（软件提示语）

（68）任务名称：周末大抽奖活动火爆进行中！（网络提示语）

例（65）—（68）句中，持续体标记“中”都附在动词“进行”后。但显然，“进行”只是一个形式动词，持续体意义是赋予前一个动词的。

（四）区别词与“中”

当代汉语，尤其是网络语料中，存在一种新的用法，即“区别词+中”，例如：

（69）账号信息：547376750 慢速中（软件提示语）

（70）辣鸡校园网慢速中（《新浪微博》2018-03-18）

（71）债主们莫急，我现在还在开电脑还债，虽然实在是不舒服龟速中，但还是别急别急。（《新浪微博》2018-03-16）

（72）大雪天3 点半到车站去等5 点半的车，9点45 上的车，10 点半开车，龟速中，猜几时能到家。（《新浪微博》2018-01-25）

例（69）—（72）是区别词+中的用例。这种用例在接受程度上尚有待商榷，且目前搜集到的语料，大多为“X速”类词中的、表消极意义的词。这种用法是否可以发展成普遍的用法，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五、结 语

当代汉语持续体标记“中”主要出现在告示语、软件用语和网络用语环境中。在用法上，当代汉语持续体标记“中”主要出现在主谓结构、独用用法中，另有一些特殊形式，如与标号和点号的搭配使用。进一步地，“中”产生了主谓句、非主谓句、搭配形式动词的新用法，另外出现了与区别词搭配的趋势。在表达上，当代汉语持续体标记“中”呈现出语境摆脱、语体鲜明、成分省略、组合变换、施受转换、信息交互的特点，且相应地体现出其功能性、经济性、自足性、话题性、自主性、交互性、独立性的语用特征。在发展上，当代汉语持续体标记“中”呈现出适用范围扩大、受众接受度提高的趋势，且独用的“X中”凝固成为一个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