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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园

2019-02-19残雪

天涯 2019年1期
关键词:白蚁黄石荒原

残雪

坐在阴湿空阔的老屋的客厅里,喝着茶,祖母忽然对黄石说:

“要不,你去黄伯的茶园里玩玩吧。那边天天出太阳,即使东边下雨,西边也出太阳。我担心你老待在家里会得病。”

“我一个人去嗎?”黄石问道。

“你一个人去,坐火车去。”祖母坚定地说,“天天出太阳的地方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这种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啊。黄伯的茶园啊,一眼望去伸展到了天边。可惜我太老了,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了。”

在黄石的心里,兴奋渐渐战胜了畏惧……

整整一夜,他都在关于茶园的梦里挣扎。那个茶园里根本不出太阳,时时刻刻隐没在浓雾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黄石弯下腰抚摸那些茶树时,往往摸了个空。明明看见树叶在手边,就是摸不到。

黄石背上换洗衣服和课本、作业本出发了,因为暑假作业还得做。

祖母将他送到院门口,嘶哑着嗓子叮嘱他说:

“石头,你可要回来啊!”

黄石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在心里对祖母的话感到纳闷。

折腾了一番,买好了车票,黄石终于坐在他的卧铺上了。

火车一开动他立刻躺下,闭上眼想象那天天出太阳的地方。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郊区也有茶园,绿油油的。他还曾去里面采过一次茶,但祖母说那些小茶园同黄伯的茶园没法比。黄伯的巨大的茶园究竟有些什么样的诱惑力,使得祖母竟要担心他会滞留在那边不回家?还有就是黄石长到十三岁还从未出过远门,祖母怎么会放心让他独自去到遥远的南方的?不错,那里有一位黄伯,是黄石从未谋面的远房伯伯。可是祖母难道一点也不担心他坐火车下错了站,或下火车后转长途汽车时坐错了方向?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她平时的作派啊。黄石是个多思的男孩,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种可能,这就是也许祖母认定他不会再回老屋,已打定了主意要彻底忘却他,正如当初他的父母忘却他一样。黄石想到这里,背上就开始流冷汗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镇静下来,又开始想象天天出太阳的茶园。他命令自己只想茶园和即将见面的黄伯。祖母说黄伯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很英武。黄石就想象他从茶园的夕阳中朝他走过来的样子。黄石一阵阵激动,他觉得自己已经爱上这位伯伯了,说不定从今以后他就要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了呢。

黄石不敢朝窗外看,也不敢睡着,他怕错过了报站。餐车过来时,他从女乘务员那里买了两个馒头。

“小家伙,越是精明越吃亏。”姑娘边说边朝他挤眼。

黄石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很惶惑。

两个馒头一下肚,黄石就没有那么激动了。他开始用呆滞的目光看车窗外的风景。那简直不叫什么风景,只是荒原连着荒原,连一栋小房子都没有。这些荒原——间或被一些小山包打破——在他眼中成了褐色的斑块。他感到厌倦了,于是重又在卧铺上躺下,想要再次去设想黄伯的样子。他脑海中出现了绿色的茶园,但黄伯不再现身了。他回想那姑娘的话。会不会因为他太精明,提前去想象这位伯伯的模样,伯伯就隐藏起来了呢?

地图上的那个地方在很远的南方,按车票上印出的时间要坐一天一夜的车。可是很奇怪,黄石仅仅吃了一餐饭,上了一次厕所,播音器里就报出了他要去的站名。车速慢了下来,黄石拿了自己的行李往门口走。可是车子忽然又加快速度飞奔起来,越来越快,简直像发了狂。黄石紧紧地抓着卧铺的梯子,还是坐到地板上去了。他惊骇地发现车厢里的乘客都在地上乱滚,给他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播音器里在乱叫,像鬼哭狼嚎。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火车猛地一下停住了,黄石的头上被碰出一个大包。他坐在地上被吓得半死。这时列车员过来了,将他的大背包扔到车门那里,骂骂咧咧地赶他下车。

幸运的是,黄石刚一出站那位黄伯就来接他了。一开始黄石还不敢认这位黄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大英武的汉子,而是一个黑得像炭一样的瘦小老头。黄伯见黄石站着不动,就说:

“我刚接到你祖母的电话,说你可能会来,如果来了就要在茶园里住一阵子。你来了正好,我这里缺人手。”

黄石在心里嘀咕:祖母居然说他“可能会来”,多么可怕啊!

黄伯将黄石的背包放在那辆老旧的脚踏三轮车上,让他坐上去,自己就开始蹬车前行了。他们行驶在乡间小路上,黄石眼前展开的,正是他在火车上看见的荒原。

“黄伯,我们要走很久吗?”黄石问。

“不要多久,很快就到茶园了。”黄伯说,“今天你的运气真好,这么早就到了。如果天黑了,这条路就不好走了。”

黄伯慢悠悠地踩着车子,坐在后面拖厢里的黄石,虽然对荒原感到新奇,可是不论他如何样努力睁大了眼看,也看不到四周有任何活物。此地不但没有树木和房屋,连草都没有一棵,只有无边无际的褐土和大石头。天空里的黑云压下来,一会儿就到处都变得雾沉沉的了。

“到了。”黄伯一边下车一边说。

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黄石睁大了双眼辨认着。

“黄伯,这里是您的家吗?”

“不,这里是茶园。你把背包放在拖厢里,我带你参观一下吧。”

黄石紧跟着黄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脚下的路很不平坦。黄石心里想,这是荒原,茶场在哪里?

“它冷不防就出现了。”黄伯在前面大声说,“这里的烦恼是白蚁,为了将白蚁从茶树上引开,我们栽种了白蚁最喜爱的杉松。你瞧,围绕这一片茶园的全是杉松。嘘,别碰它们,白蚁会掉在你身上!”

但是黄石既没有看见杉松,也没有看见茶树。到处都是雾,他只能勉强看见黄伯的那件黄色汗衫。走了好一会,黄伯忽然叫他:

“石头!石头!快蹲下来!快……”

黄石连忙蹲下来了。他感到黄伯正在靠近他。黄伯抓住他的手,要他去摸身边的茶树。黄石摸到的是一些疙疙瘩瘩的树干,都光秃秃的,像石头一样硬。黄伯说这就是茶树,因为白蚁不放过它们,它们早就不长叶子了。还说刚才来了一头野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附近又没有山。

黄石感到很累,干脆坐在地上。

“石头,你躺下吧。这些白蚁现在有茶树吃,就不会来吃我们。要不然就很难说了。你听!”

黄石果然听到了“沙沙沙”的咬啮声。他同黄伯并排躺下了。

他一躺下,那些咬啮声就更响了,像在下雨一样。黄石有点害怕地蜷缩着身子。

“石头石头!你难道怕它们吃了你?”黄伯说着就大笑起来。“它们是穷凶极恶,但绝对不会吃小孩。今年以来,我把满园的茶树都送给它们吃了。你瞧,有几只爬到你身上了,不过它们对你没兴趣,又走掉了。现在我的茶园成了白蚁园了。这里夜里很暖和,有时我干脆睡在园子里,因为这里可以消除疲劳。”

听黄伯这样一说,黄石果然感到旅途的疲劳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在他们上面,浓雾已经消散,满天星光。黄伯说已经是午夜了。休息了一会儿,黄伯说到他家里去吃消夜,就站起来,要黄石跟他走。

“石头,你就不要去管你的行李了,我估计它已经成了白蚁的战利品。你不要觉得可惜,在这里生活就得一身轻,什么都不顾忌。”

黄石听了黄伯的这几句话,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俩在星光下的荒原里走了好久,后来黄伯指着前方的一个黑影,说那就是他的小茅屋,还说要煮鱼汤给石头喝。

小茅屋的确很小,只放下一张床、几张板凳、一个小圆桌,就转不开身了。黄伯让他躺到床上去休息,他到外面的灶上去煮鱼汤。黄石说自己身上太脏了,会把床弄脏的。黄伯就生气了。

“石头,你说我的茶园脏?你记住,这里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去,去躺一会,把旅途的秽气都彻底消除。刚才在茶园你已经洗了个澡,现在再洗一个就可以了。”

黄石只得和衣躺到床上去。他一躺下就入梦了。那些梦全都亮晶晶的,荒原却原来是花的海洋,黄石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他喊了又喊,怎么也忍不住。

后来有个人突然出现,将他绊了一跤。

“不要喊了,喝鱼汤吧。”原来那人是黄伯。

黄石喝了一口,汤里有股异香。

“这面上浮着的东西是什么?鱼油吗?”黄石好奇地问道。

“嘿嘿,是白蚁。喜欢吗?”

“喜——等一下,您是用茶树养了白蚁,然后供您享用?”

“石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总得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吧?我不可能将它们都吃光,我仅仅吃了很小的一部分。刚才你也看见了,它们吃茶树和杉松,它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是我给了它们这种生活,你难道要我饿死?”

“您说得在理。可是我是一个外人,我也没为它们出力,凭什么我可以天天在花园里吃它们?”黄石沮丧地说。

“你很快就会为它们出力的,这个地方会使你产生兴趣。”

黄石一下子想起了祖母临别时对他说的那句话,就沉默了。

喝完白蚁汤,黄伯让黄石在床上睡觉。他说他更愿意到花园里去同白蚁睡在一块,以便倾听它们的心声。他感到小家伙们今夜有点兴奋不安,也许是因为石头来了,他得去安抚它们。

“石头,你得学会随遇而安。”他站在门口回过头来说。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黄石躺在床上,居然感到很满足。就像在家里时学校放假一天,又用不着做功课一样。他想,不是书包里的东西都被白蚁啃光了吗?还有什么事需要着急的?黄伯说得对,他应该随遇而安。这样一想他又安心地入梦了。这里多么爽快啊,同老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黄石又看见了花的海洋,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呼喊了,他边看边想,这些悦目的花儿,也许是由白蚁的排泄物滋养着的?

他睡得很迟,才睡着,就听到黄伯在门口烧水、做饭,可他就是不愿睁开眼。此地太令他惬意了。

直到好几天之后,黄石才将这个荒原上的茶园的方向大致摸清。这些方向都是黄伯告诉他的。黄伯将他拉到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旁,指着前方告诉他说,那是北边,他的家乡所在的方向。黄石眨着眼往前方看,只看见那些一模一样的褐土。后来黄伯又拉他到一棵光秃秃的死去的杉松树旁,指着前方同样的褐土对他说,一直往前走就是火车西站。虽然记住了那块石头和那棵死树,但黄石感到,如果让他一个人独自回老家的话,他肯定会在荒原里迷路。

茶园真奇异,虽然所有的茶树,包括外围那些高大的杉松全都被白蚁弄死了,可是在某个没有雾的清朗的夜晚,它们会突然发光,荒原里就充满了一种节日的气氛。这时黄伯变得非常激动,领着黄石在那些秃枝中间跑来跑去的,大声惊叹着:“啊,它们!你瞧,它们……”

黄伯对他的茶园感到特别骄傲。黄石想,他连一片茶叶都没见到,黄伯真是个怪人。黄伯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指点着死茶树对他说:

“你看见它们了吧,这都是茶的精魂啊。你今天早上喝的茶就是初生的那一拨,它们自愿献身,多么可爱!”

黄石盯着那些时隐时现的白蚁,看得发了呆,眼里流出了泪。

“不要伤感嘛,石头,要学会节制感情。”

黄伯这样一说,黄石心里就产生一种冲动,他很想像黄伯一样躺到枯枝下面去陪伴这些忙忙碌碌的小动物。黄伯看出了他的意图,连连摆着手对他说:

“走吧,走!石头啊,它们还不太习惯你呢。不过你身上已經有了它们的气味,它们在回忆呢。”

黄石默默地绕着茶园行走,他没有地方可去,他想,如果他离开茶园,向荒原迈步的话,他就会迷路。他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黄伯已经不见了,大概躺到那些枯树下面去了。茶园很大,黄石决定一直走下去,这样就总会回到原地,原地就是黄伯的小屋的所在地。

杉松和茶树的气味很好闻,虽然已经死了,给他的感觉却像还活着似的。也许它们真的还活着?白蚁在它们体内所进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不知为什么,黄石突然想起了老屋里孤独的祖母。祖母说起话来就像她已经经历过了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似的。关于茶园,她知道一些什么?黄石脑子里出现一个怪异的念头——也许祖母就藏在茶园里。

他的脚板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他感到脚板窝里已经肿起来了。他脱了鞋查看,果然是肿起来了,针扎一样痛。再要走下去已经很困难了。

“石头,你被白蚁咬了啊!”黄伯突然出现了。

“白蚁怎么会咬人?”

“这里的白蚁就是咬人。它们脾气不小。说起来还是我把它们训练成这个样子的。”黄伯微笑着说。

脚心越来越痛,黄石龇牙咧嘴地呻吟。

“心里不要躁,”黄伯安慰他说,“哈,又有三只爬到你脚上了,你让它们再咬几口吧,这是见面礼。怎么样?好了吗?我看它们不讨厌你,好,这下好了……石头,试着站起来看看。”

黄石真的站起来了。黄伯拍着他的肩头说:“好样的。”

茶树的间隔里放着一担水桶,黄石心里想,死茶树怎么还需要浇水呢?听见黄伯在说:

“它们死了么?当然没有。它们活得很滋润。再说白蚁也要喝水。”

“黄伯,您让我去挑水来浇茶树吧。”

“石头,你着急要干活了啊?好,你去挑水吧。来,站到这棵杉松旁边来。往前看,看见一团亮光没有?你数脚步,走一千步就到了那里。那是一个水潭。”

黄石并没有看见一团亮光,他挑着空水桶上路了。他在心里数着脚步,生怕数错。他的脚板还有点痛,可他不敢停下来,担心一停下来就会弄错方向。数到后来,他就大声喊出了声:

“876,877,878……”

他有没有走偏?不,不能回头看。

“954,955,956……”

啊,他终于走完了一千步!他回转身去,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那棵杉松了!可是水潭在哪里?

还好,水潭就在不远处。水潭很美,碧波荡漾。它令黄石感到疑惑:这么美的水潭怎么会出现在丑陋的荒原里?他将水桶灌满就往回走,边走边大声数脚步,决心让脑海里空空的。

他走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发出了巨大的水响,像是瀑布从天上落下来一样。

“236,237,238,239……”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决心不回头去看。

后来他终于看到了杉松,也不知是不是黄伯说的那一棵,反正茶园是到了。他放下水桶,心里升起自豪感。

“石头,你快去吃饭,等我来浇水。”黄伯笑眯眯地说。

黄石这才发现小屋就在右手边不远处。

坐在饭桌边,黄伯对黄石说:

“我每月一次到火车站旁边的小镇上去买粮食和日用品。那里有个收购站,收购晒干的白蚁。他们给的价格相当不错。收购站的老板很有趣,石头,你下次同我一块去见他吧。”

“收购白蚁?白蚁死了吗?”

“有集体自杀的事发生。场面很英勇。”

“自杀?为什么?”黄石瞪大了眼。

“不为什么。大概就是想体验吧。每个月都有一次。”

“我很想看。”

“过些天吧。我把这叫作演习。通常的做法是,我将一木盆水放在茶园里,到了午夜时分,它们就来了。它们秩序井然,一点也不慌张。”

“那么,最初您是怎么知道它们有这个愿望的呢?”

“很偶然。有一次我把木桶的水放在园子里忘记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它们的数量那么庞大,结果白蚁比水还多!石头,你想象得出那种情形吗?我为这件事苦恼了好几天。最后,我理解了它们。”

黄石听得头皮发麻。他草草地吃完饭,说要一个人去外边待一会儿。黄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像在回忆什么事。黄石觉得他是在回忆他的祖母。祖母同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呢?为什么祖母会认为她的孙儿适合于在这种阴森的地方生活呢?

黄石躺在那棵光秃秃的杉松树下。大约这个时候白蚁还不太活跃,周围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黄石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白蚁自杀的场景。那些密密麻麻的尸体当中渐渐地露出一张人脸。有一刻,黄石感到自己就快看清那张脸了,但到了下一刻又模糊了。

“石头啊,那是你奶奶呢。”

黄伯在他旁边说话,原来黄伯就躺在他旁边。

“黄伯,您能看到我脑海里的影像吗?”

“是啊,石头。我不会久于人世了,快死的人什么全能看到。”

“您——快死了?不可能!”黄石边说边坐了起来。

“这是真的。你想想看,你奶奶为什么叫你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让我来接您的班吗?”

“你猜得对,石头,你真了不起。”

杉松树干里头的白蚁又开始喧闹起来,咬得木头丝丝地作响。

黄伯躺在地上看着他上面的黄石,脸上显出满意的表情。

“石头,你还记得水潭的位置吗?”

“应该记得——我可以数脚步。”

“好样的!我明天带你去火车站旁边那个小镇。你现在先到屋里睡一觉吧。”

黄石回到小屋。可是他没有睡意。黄伯告诉他的内幕既让他绝望又让他有点自豪。难道这里的一切都要归他来打理了?他,一个小毛头,还要过一个月才满十四岁,将会成为这个茶园的主人?啊,多么古怪的一个茶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誰又会相信这些事?

他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今后的生活,一惊一乍的。

最后他果断地下床了。他得劳动,园子里有干不完的活。

他走出门,一眼看见黄伯靠着那棵杉松坐在那里。

“黄伯,您生病了吗?”

“嗯。不过没关系,石头不是来了吗?”他朝他做了个鬼脸。

两个星期以后,黄伯带着黄石去了火车站附近的那个小镇。

小镇上只有一条街,卖各种日用品和杂货,还有粮食和干果、干鱼、干笋子等。黄伯每样买了一些,放到他的三轮车的拖箱里。火车进站时,便长长地鸣笛,在黄石听来,那声音惊天动地,他害怕地捂上了耳朵。

“石头,这么快就想回家了吗?”黄伯嘲笑地问道。

“您觉得,我奶奶在家里会寂寞吗?”

“好孩子,不会的。她老人家只要一想到你在我这里,她就会编出很多故事来讲给自己听。”

黄石听了这话,立刻回忆起祖母的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半夜高声地自言自语。那时她将幼小的黄石吵醒,他因为害怕哭了起来。

“原来我奶奶的那些故事都在您这里啊!”

“这是我同你奶奶的秘密,现在被你知道了。你奶奶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荒原里的生活。可惜她现在太老了,不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那么我的父母,也是去了荒原?”

“大概是吧。”

说话间他们的三轮车已经到了收购白蚁的批发站。

老板是四十来岁的、皮笑肉不笑的男子。他将牛皮纸袋里面的干货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后还撮了一点放到嘴里嚼起来。

“老黄啊,你是个人物!”他闭着眼说。

最后,他睁开眼,严肃地问黄伯:

“货源充足吗?”

“没问题。”

“是不是太乐观了?我看你最近精力不足啊。”他斜睨着黄伯说。

“你瞧,这不是来了帮手吗?”

“嗯。看上去还嫩得很。”

老板從钱柜里抓了一大把纸币交给黄伯。黄伯一走出批发站就告诉黄石说,老板是个吸血鬼,一盯上谁就绝不放过谁。黄石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满脸全是赞赏的表情。

“他今后也会来吸我的血吗?”黄石问。

“是啊。我看你有点迫不及待了。石头啊,你可要悠着点。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做终生打算。”

黄石一回头,看见那老板正站在批发站门口看他们的背影呢。他不由得有点害怕。他告诉黄伯,但黄伯蹬着车,头也不回地向前冲。

“那家伙是个大流氓,不过倒是很讨人喜欢!”黄伯大声说。

“为什么您不将家里的干白蚁都带来呢?”黄石不解地问道。

“傻孩子,凡事要留有余地嘛。你还没领教过这种人的贪婪。”

坐在车上,黄石感到很欣慰——他们满载而归。今后即使他留在茶园,生活费用也不会有问题。但当他一想到生活费用是来自于那些自我牺牲的白蚁,心里仍有些别扭。

“黄伯,您是如何想到要将茶园变成白蚁园,然后以此为生的呢?是心里偶然生出的念头吗?”黄石问了这个憋了许久的问题。

“这恐怕是几代人的想法吧。我只是悟到了祖先的意图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黄石并没有听懂黄伯的话,但他觉得黄伯不愿细说这件事,所以他也就不追问下去了。

回到茶园,黄石就帮着黄伯烧火做饭。黄石注意到那些柴火都是茶树,就问黄伯,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茶树?黄伯回答说,茶园太大了,茶树总是一批一批地死去,所以他从来不缺柴烧。

“如果你给它们浇水,它们不再喝水,那就是死了。再有就是它们只要一死,白蚁马上就跑出来了。”

“是它们自己决定要死的吗?”黄石问。

“应该是吧。要不谁能为它们做决定?我将死茶树挖掉,再种上新的。新来的茶树很快感到了这里的氛围,两天之内树叶就掉得干干净净,变得同周围的茶树一个样子了。”

柴火发出好闻的香味,黄石为这些茶树的惊人的意志所倾倒,竭力地想象着它们临终前的种种形象。

“黄伯,镇上的收购站总不会关门吗?”

“当然啦,石头。那收购站就是为我们开的嘛。”

“太好了!真令人感动!”

“你没注意朱老板吃白蚁的样子吗?他可是个老手。”

“他好像对我不太满意。”

“你错了,石头,他会对你越来越欣赏的。我们走着瞧。”

那顿饭吃的是笋干炒腊猪肉。黄石吃得头上冒汗,口中香喷喷的。他感到茶园里的生活太幸福了,难怪祖母说这里天天出太阳。

“黄伯,明天您休息,让我去挑水。”

“心疼你伯伯了吗?我一时还死不了的,石头。对我来说,干活就是最快乐的事。因为我老睡在茶园里,就得了风湿病。”

“可伯伯为什么要睡在茶园里呢?”

“为了过瘾啊。我忍不住,所以我没把我这一生计划好。”

那天夜里,黄伯还是睡在茶树下。黄石在夜里听到黄伯在叫他,就连忙起来跑到茶园里去。当他找到黄伯时,看见黄伯的一边脸紧贴着杉松的树干。他睡得很香,大概他的梦同那些白蚁快乐地交织在一起。很显然,喊黄石的名字的那个人不是他。那么是谁呢?

黄石也想过把瘾,他找了一棵比较大的茶树,躺在它旁边,然后将耳朵贴到树干上。一开始他只听到白蚁啃咬的沙沙声,很单调。他想,黄伯说白蚁的数量不断增加,茶树的数量却还是不变。那么,这些茶树怎么总也吃不完?也许这些茶树,还有杉松树的再生能力极强,吃了又长出来,吃了又长出来……黄石想着这件好玩的事就睡着了。当他被咬醒时,他差点发了狂——他跳了又跳,脱下衣服使劲抽打全身,直到将那些小动物全打落在地。他感到脖子那里肿起来了。用手电一照地下,数不清的白蚁尸体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它们堆了一大片,足足有一寸厚!看来它们是相互攻击,战死沙场。为了什么呢?也是为了过瘾吗?

黄石蹲在那里,将那些尸体全都捧到衣服上包起来。他要将它们带到小屋里,然后放进牛皮纸袋里去风干。他对它们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欣慰。也许都不该,他还没能理解它们,他和它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黄伯消失了。在寂静的夜里,黄石有时听见他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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