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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身而出

2019-02-19于坚

天涯 2019年1期
关键词:虚空身体生命

于坚

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

——梅洛·庞蒂

我曾经在印度南方的阿拉伯海岸遇到一位古铜色皮肤的记者,我们一起去到海边走。那片大海惊心动魄,正在阳光下推动着一堵高大黑暗的波浪之墙,我站着发呆,被这位深邃神秘的巨兽吓着,占着大陆的庇护,才敢继续待在海边。那位记者,双手一矗沙滩,倒立起来,头顶沙粒,脚踩天空。并非向我炫耀他的杂技水平,他只是兴奋,他的感情是身体化的。许多人去到大海边,感叹,吟咏,吐出许多形容词,但是滴水不沾。后来我独自朝海的南方走,遇到一条干掉的船,翻扑在沙滩上,在耀眼刺骨的阳光下造出一小片阴影,阴影里面躲着一位老渔夫,花白胡子,漆黑的身体,几乎一丝不挂,干燥得就像一堆鱼骨,看得出他一辈子都在靠着大海谋生。他招招手,邀我走进他的阴影。我过去陪着他坐了一阵,沙子热乎乎的,我们一言不发,听着大海。我是一个外国人,而且或许是这块印度海岸唯一的中国人,没有任何唐突,像沙粒一样平常,我径直进入他的阴影去避暑,我们身体挨着身体。我白,他黑,两个即将老去的人,望着大海。

“大地始而畏惧,终则寂然。大地为什么畏惧呢?按照赫什·拉给什的说法,这就是运行。因为赫什·拉给什曾教导:经文诗句‘晚间过去,清晨来临,这是第六天意味着什么?……他回答说,上帝与创世时的万物立了约:如果以色列接受《托拉》经,你们可以存在;否则,我要让你们重归混沌。(埃马钮埃尔·勒维纳斯《塔木德四讲》)那时我仿佛是一位接受了《托拉》经的以色列人,我的《托拉》经就是这位印度渔夫。如果我要解释这位渔夫为什么是《托拉》经,那是另一篇长文,要扯到遥远的《奥义书》的“这是第六天”。

我去年秋天去了印度的特里斯特凡,参加一个诗歌节。组委会租了一辆十二座的旧中巴车,把一群来自东西方的诗人送到一处海岸,在一个波涛轰响海鸟尖叫的村庄里朗诵。这种朗诵与沉默无异。一开始我还对将我们送到这个只讲印地语的小村子念诗耿耿于怀,谁听得懂?后来我发现,重要的不是我们要去说什么,一群诗人到场,就足够了。那是一个幸福的下午,太阳神在天上,下面是村民、诗人、大海,一些类似事物的赤裸相遇。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位黑渔夫。几乎过了一年,我才回想这件事的含义。一天晚上我看了法国哲学家勒维纳斯的《塔木德四讲》,次日绝早就起来写。《塔木德四讲》这本书我早就买过,一直放在书架上。现在,它仿佛现身似的,开口说话。勒维纳斯的意思是,真理本来是有身体的,但是被人类束之高阁,成了一堆“文本”。他引用了《塔木德四讲》的这一段:“一个撒都该教派教徒看到专心致志学习的哈巴把他的手指按在脚下搓动,用力之猛,致使脚板涌出血来。”勒维纳斯分析道:“正如把脚搓出血的搓也许是‘搓文本的方式,即为了进入被文本遮蔽的生活对之必须‘搓……阅读是建立在对作者的信任之上的,从这个方面来讲,一旦词语暴露在历史的自由氛围中时,阅读只能对词语施加暴力,以便揭示时间和习惯的沉淀所掩盖的秘密。在‘搓经文之时,必须揭去损坏词语的这一个层面……哈巴一边搓脚,一边把一种造型的表现法给予了他所从事的智力劳动。”

孔子晚年喜欢读《易经》也是“搓”的,“读《易》,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

“上帝一词表达的是宗教中最清楚的概念,而在哲学上则是最难懂的概念。”(勒维纳斯《塔木德四讲》)

那个中午,那个黑色的渔夫——他像《奥义书》一样沉默,一个扔在海滩上的封面。据说印度共有1652种语言和方言,不知道这位渔夫有没有读过《奥义书》,用何种语言。《奥义书》永远不可能翻译成1652种语言,但不妨碍这本书像盐巴一样存在。我读过汉语版的《奥义书》,这本书从来没有比那个中午的海岸更接近我。“晚间过去,清晨来临,这是第六天。”

印度是看得见身体的、舞蹈着的社会。灵活、生动、无拘无束,千姿百态。在德里,我看见白发飘飘的老者、孕妇、夹公文包的職员跟着没有车门、还在行驶中的公交车,一串小跑,一把抓住门框,飞上去了。身体显而易见,强烈地运动着,活跃着、劳作着。赤脚滚滚,劳动者汗水淋漓的背,手工,蹬三轮车的,拉黄包车的,织布的(到处飘着棉布,身体上的云)。

赶羊的。加尔各答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一个农夫赶着一群羊在大街上走,旁边是汽车流,车队缓缓地跟着他,他慢吞吞地跟着羊走。后来他走进一个荒草丛生的大院,我还以为他是让羊去吃草。后来里面前前后后走出几个人,这是一个居民大院。他们各自拎着小桶、碗,递给这个灰尘扑扑的牧人,他蹲下去抚摸羊的乳房,开始挤奶。他是卖羊奶的人。“羊奶”这个词在超级市场的货架上相当抽象,我无法将那个纸盒里的容量与草原、羊只、乳房之类的事物联系起来,那个纸盒里装的仿佛只是来自一间化学系实验室玻璃管子里的一堆名词:钙、磷、铁、锌、铜、锰、钼之类的混合物。这时我才想起来,羊是一种身体。看着白色的液体从那微微发抖的泛着曙光般的红色肚子汩汩流下,我感到一阵心痛。

许多人在大街上穿着短裤洗澡,蹲在街边刷牙,站在墙根小解,古铜色的身体闪着光。在某些节日,满大街是全裸的游行者(比如大壶节)手舞足蹈,载歌载舞,并不是要抗议什么,诸神是裸体的,湿婆能够跳一百零八种舞。“每一个不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尼采)。许多人在练哑铃,这是印度风气之一,其中包括泰戈尔。泰戈尔诗歌中到处是身体,“在榕树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挤着牛奶。我沉静地站立着。没有走近你。天空和庙里的锣声一同醒来。街尘在驱走的牛蹄下飞扬。把汩汩发响的水瓶搂在腰上,你的钏镯丁当,乳沫溢出罐沿。晨光渐逝而我没有走近你……”在泰戈尔故居,一张照片上,这位抒情诗人提着两只哑铃,穿一条短裤,正在向摄影师炫耀自己的勃勃肌肉。印度天气太热,不能将身体完全遮蔽起来,衣冠楚楚非常危险。在全球化时代流行的穿着打扮标准看来,印度穿得不够好,缺少名牌,身体遮挡得不够严实,甚至不穿,许多人睡在户外,衣不蔽体。不讲卫生,脏乱差……危险甚多,走路得小心,坑坑洼洼,垃圾随处可见。“道在屎溺”,是不讲卫生吗?不是,是梵。这不是落后,是世界观。统计数字表明,印度少有抑郁症患者,有些发达地区的患者甚至跑到印度去治疗抑郁症。印度是个万花筒,坐着火车走上二十公里,口音变了,风俗变了,云变了,布变了,神灵变了。火车上挤满身体,那些抓着车身的手臂就像是一棵棵拖着躯干在飞跑的大树上的枝干。乘着火车的千手观音。大街就像是庙宇,到处是神龛,挨着行道树,人们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祈祷、上香,跳一种轻微的舞。印度人至今相信万物有灵,世界最大的万神殿,全球化的拜物教之神——财神,在印度只是之一。神灵没有成为图书馆里的神话,数万神灵领导着印度人的日常生活。印度的神都是可见身体的,大地是神的身体,诸神肯定着身体。释迦牟尼的赤脚、袒肩。湿婆在南印度几乎全裸。恒河是湿婆的化身,人们在其间沐浴,与这位负责毁灭与破坏的大神肌肤相亲。

柏拉图说:“只要我们固守在身体之中,使灵魂受到肉体的污染而变得不完满,我们就无法令人满意地去把握对象,这些对象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真理……我们无疑相信,要想获得纯粹的知识,必须摆脱肉体,用灵魂注视事物本身。”他的意思说得粗暴点,就是不可知的身体本来就是某种无序的脏乱差的污染源。

印度思想与这种思路不同。“生命气息是梵……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有母亲,有父亲,有老师!因为没有生命气息的人会成为什么?……这只是梵的一足,大王啊!……大王啊!正是热爱生命气息,人们为不适合举行祭祀者举行祭祀,接受不该接受的礼物,大王啊!也正是热爱生命气息,人们在哪儿都惧怕遭到杀戮,大王啊!生命气息确实是至高的梵,眼睛是梵。……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有母亲,有父亲,有老师!因为没有视觉的人会成为什么?”(《奥义书》)“‘神在一切事物之中,也在一切事物之上。所以,如果你想认识他,你就必须在每一个原子中、每一件事情上、每一个身体功能中以及在每一个人之中,以顺从的态度寻找并看见他。”(《薄伽梵歌》)瑜伽不仅仅是锻炼身体,而是“梵我合一”,通过身体成为神。瑜伽是身体对身体的沉思。练瑜伽的时候,要调整呼吸、坐直,身体要转动、前弯、后弯、侧弯、伸展,倒立……有蜂雀式、夕阳式、风吹树式、轮式、弓式、山式等等。身体涌现出无数细节。身是一体,细节无数。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道德经》颇近印度思想。道法自然,自然就是身。寄身自然,有身方可托天下。

中国古典思想讲“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天、自然就是广义的身体:“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自然不仅仅是身体,也是道之所在。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大地如此运行,人也是。生命的最高方向是“齐物”。齐物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随地吐痰可以吗?可以,齐物。屎溺,是秽物吗?不是,大地没有秽物。我少年时期,农人一大早就挑着木桶来到城里,桶一溜在街边排开,收集各家各户的粪便。太阳出来,将这些湿漉漉的马桶照得金光灿烂,然后农人吱呀吱呀担着发光的扁担,将大粪挑到田里去沤肥料。天人合一。

多年以后,尼采似乎也觉悟到这种世界观,“人是不确定的动物”。“要以肉体为准绳。假如‘灵魂是一种神秘的和吸引人的思想,哲学家们当然有理由同这种思想难解难分。现在,他们学着把它换一换位置,这也许更加有吸引力了,更加神秘莫测。这就是人的肉体,一切有机生成的最遥远和最近的过去将会重新活跃起来,变得有血有肉,仿佛一条无边无际、悄然无声的水流,流遍到全身,再流出来。肉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

“阴阳不测之谓神。”(《易经》)

“理性就是酷刑。”福柯研究了文明对身体的阉割史,他在《规范与训诫》中说:“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他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但是在这些技术(令十八世纪的人感兴趣的驯顺性的设计)中有若干新的因素。首先是控制的范围。他们不是把人体当作似乎不可分割的整体来对待,而是“零碎敲打”地分别处理,对它施加微妙的强制,从机制上——运动、姿势、态度、速度——来掌握它。这是一种支配活动人体的微分权力。其次是控制的对象。这种对象不是或不再是行为的能指因素或人体语言,而是机制、运动效能、运动的内在组织。”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约翰福音》)无身的上帝要拯救芸芸众生的血肉之躯,道成肉身,抽象者才能具体地在世、入世。这种思想与“天人合一”不同。天与人是两件东西。

子曰:“仁者人也。”仁,道也。人就是道的载体。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中国文明是肯定人的,人不是抽象的概念(主体性),就是那个有身体的具体者。“夫孝,始于事亲(与世界建立关系)中于事君(做事)终于立身。”(《孝经》)“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以身作则,而不是以则束身。“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论语·颜渊第十二》)“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足,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都是讲身。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以显父母,对于个体,父母就是大地,大地不是抽象的概念,就是每个人的生父生母。“生生之谓易。”身体来自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只有这种具体的孝敬,“以显父母”,大地才成为大地,自然才成为道。道法自然的根基在这种孝。“夫孝,德之本也。又,天之经也,民之行也。”(《孝经》)“孝,礼之始也。”(《左传·文公二年》)形而上之德、礼来自具体的孝。

“夫子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论语》)“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是大地之人,身体力行。裹着一身麻风尘仆仆。终身带着弟子奔走在大地上。在大地上討论,琢磨万事万物的含义,所谓道路,道于路。

孔子的弟子,多有波西米亚式的浪漫之人,颜回曰:“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路、颜回浴于洙水,见五色鸟,颜回问,子路曰:‘荧荧之鸟。”“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巧言、令色、足恭、匿怨,都是身体被遮蔽、压制、概念化的表现。孔子深恶。

轴心时代的伟人都是这个样子,赤脚,裹麻,步行,风尘仆仆。就是后世成了偶像,还是可以看见他们的身体,赤身裸体的耶稣、释迦牟尼赤裸的背和脚。孔子的身体后来被宋儒的想象遮蔽了,但是读《论语》,必可看见孔子的身体,他不是抽象、观念之人,不是偶像。“丘得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谁能为此也!”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身材高大,目光注视着宇宙深处。一个王者。

立身行道,在唐以前,中国身体相当强大。

兵马俑就是一种身体美学,强大、实在、威慑、整饬,形容词通过身体呈现出来。一方面是身体的巨大力量,赞美、崇拜;另一方面也暗示着榜样、对身体的规范和训诫。

魏晋玄学,是“穷途之哭”的身体之玄。看这个故事: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曰:“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世说新语》)“澄清天下之志”,不是身体缺席的“文本”。

唐朝,以诗人为例,杜甫“健如黄犊走复来……一日上树能千回”;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登高壮观天地间”;岑参“关西老将能苦战,七十行兵仍未休”;白居易“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服。”

到了宋代,苏轼还是“左牵黄,右擎苍”。陆游的诗里开始出现“卧听”“泪满巾”之类,但还是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抢弓看似无”之类。理学家已经枯灯黄卷,开始“静坐”“灯前小草写桃符”了。程明道“坐如泥塑”,“明道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始学工夫,须是静坐”。坐而论道,意味着中国身体在发生变化。开始走向缠足。

明代,王阳明意识到身体正在被理学遮蔽,仁者人也,仁是一种述行,而不是对着墙壁抽象观念。阳明提出知行合一。“嘴巴闭关,身体力行。”“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

身体创造细节,观念消灭细节。观念越绷紧,细节越贫乏。观念的转变必须从身体开始。王阳明起身离开了那堵观念之墙。

身体在民间社会非常活跃,《金瓶梅》写的就是身体。

尼采“思维和存在绝非一码事,思想必定没有能力接近和抓住存在”。福柯说“灵魂是身体的地狱”。灵魂附体,如何成为身体的地狱?因为天人分裂,西方灵魂在柏拉图之后,越来越观念化、逻辑化、模式化,同质化,与身体无关了,神的身体镇压着人身体。尼采诞生,西方重新想起了肉身,启蒙运动启的是中世纪的教条化、盲目信念、知识化的非理性之蒙。尼采从希腊搬出酒神狄俄尼索斯。酒神,象征着身体的解放。“宙斯抢救出他的心,并让他的灵魂再次投生到塞墨勒的体内重生。”“抛弃一切人性的、社会的、道德的桎梏,直至我们能像孩子那样雀跃舞蹈。”“用创造神话的力量来征服知识。”“人在嬉戏时才算是人;奥林匹斯山众神的世界和(希腊文化)是其代表。”(《尼采译稿选》)“我的兄弟们啊,宁可倾听那健康身体的声音:这是一种更诚实和更纯粹的声音。健康的身体,那完满而方正的身体,说起话来更诚实也更纯粹:而且它说的是大地的意义。”(尼采《彼世论者》)

阿甘本将身体分为两种,赤裸生命(神圣之人)和生命的政治化。赤裸生命只是赤裸裸地“活着”;生命的政治化是文明对生命的异化(不是贬义词,文明,以文照亮生命,也是对“活着”的异化。)“在政治中,生命必须自我转变成善好生活;并且,在政治中,必须被政治化的东西,永远总是赤裸生命。在西方政治中,赤裸生命有着特殊的存在之特权:通过排除赤裸生命,人之城就得以建立了。”“赤裸生命与政治之间的关联,正是人作为‘拥有语言的活着的存在这个形而上学定义。”

仁者人也,孔子这句话里面就像仁这个字望字生义式的解读那样,也提到两个人。第一个人是人,第二个人是仁者之人。“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在中国文明中,仁就是人的形而上学。孔子建立人之城的方案是“仁政”,仁包含着政治,但是大于政治。仁政不是概念,而是身体的在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赤裸生命就是非语言的、“天地无德”的生命。仁者也是语言生命,“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这个语言不是工具性的,它是述行性的。“语言的真理就在于它揭示的是万物的虚无。”(海德格尔)这意味着,语言直接就是语言,人活着其中。语言即人。

孔子觉悟到“天地无德”的残忍无序,他的方案是“据于德”“道之以德”。德,升也,德就是超越性,“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孔子正身,用德这种超越性来超越赤裸生命的无明、残暴、弱肉强食、活着。德“依于仁”,“刚、毅、木、讷,近仁”。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忠、信、传不是抽象的,要通过身体来反省。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如何诚?“修辞立其诚。”通过文身,文明。

德通过仁来实施。这个度很难掌控,“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依于仁,必须吾日三省吾身,温故知新。仁必须做才能彰显。孔子身體力行,他不只是论,而是做出来。

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中国是通过文身、慎独,自觉,通过中庸这个度,因为信任人。西方不信任人,人是原罪,只有通过启蒙、契约、规训与惩罚。

文解放了人,但是也控制人、异化人。文身、正身会遮蔽身体,使身体历史化,脱离在场。文过度,雅驯,身体又会回到“赤裸生命”。

汉语就是文,文这种东西,中国独有。文明,就是通过文对身的超越、升华,来照亮身的本具的那个黑暗——赤裸生命。

语言,拼音系统是抽象性的,思维的黑暗工具。文则是存在性,空间性,身体性的。汉字有一个动作,书空,拼音没有。

书法,书法就是将抽象的不可见的灵魂运动身体化、具象化。类似印度人的瑜伽。

十一

无论何种文明,一旦过度。身体就要遭罪,被遮蔽。“上帝死了”就是过度导致的。

在西方,“观念的冒险”一方面激发身体的活力,一方面也导致观念虚悬,身体缺席。

尼采讲超人和庸人。海德格尔讲常人,阿伦特讲“平庸之恶”,马尔库塞讲“单向度的人”,都是身体被观念遮蔽着的人。

“垮掉的一代”也是语言解放身体。解放语言就是解放身体。

成为新人必须消灭新人身上本具的旧人。人不是一个概念,所谓主体性。人是一个个血肉构建的空间。这个空间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也包括庇护着身体的建筑、街道、土地、邻居。

新人迁到新居,会发现人是有历史意识的。乡愁萌生,屈原说的“去终古之所居”导致语言与身体的分裂,名不副实。新人难免重返赤裸生命,再次回到“天地无德”、弱肉强食。

二十世纪受尼采影响,西方文明有一种回到身体的巨大渴望、冲动。

我少年时期,还可以赤身裸体在穿城而过的昆明盘龙江里学习游泳,现在游泳可能要被处罚,因为“影响文明城市形象”。

“五四”要打倒的“孔家店”其实是明清以降的孔家店。孔子不只是一个。“五四”要解放身体。格律不仅束缚着汉语,也束缚着身体。晚清,沦为“小学”的格律成了一种中国身体。革命、战争、政治、经济等都是激活身体、令身体出场的行动。“五四”有一些作家崇尚“为人生而艺术”,胡适呼吁“少谈些主义”,中国有坐而论道的传统,动不动就像坐下来钻进故纸堆。

西方的身体被上帝遮蔽着,中国的身体被文遮蔽着。观念万千,殊途同归,身体却是一个。

1980年代,受存在主义的影响开始追求自我,“存在主义者所达成的共识是,他们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首先是存在,与自己相遇,在世界中涌现——然后才是确定自我……开始时,他是虚无”。(萨特)

萨特忽略了“仁者人也”,而不是虚无。自我被观念化,成为一种主义。这个自我不是身体的自我,是观念的自我戏剧化。

郭象:“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陈鼓应:“吾丧我,摒弃成见。”

“通过身体和感官,人接近于大地。”(海德格尔)

十二

1980年代末,崔健唱过一首歌:《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  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崔健有某种预感,一个观念、市场导致身体物化的时代即将到来。

1990年代以降的“拿来”与上世纪的“拿来”不同,只在观念、知识的层面,极少解放中国的身体。翻译过剩。巨大的图书市场,看不见一只手。

高速公路、汽车、药物、空调、避孕套、农药、收割机、电视、机器人、超市、面膜……正在鼓励世界摆脱劳动这种古老的人生酷刑。成功意味着最终摆脱了劳动,也遮蔽了身体,可以粉墨登场了。美国诗人安妮·沃尔德曼有一首长诗《为虚空上妆》对此有悲壮的讽刺。

我正给虚空上着妆

光泽全召集在虚空上

胭脂泛红于虚空上

我正给虚空上着妆

粘一副眼睫在虚空上

给虚空描一描眉毛

堆积面霜于虚空上

涂出一座现象界

我正给虚空挂饰物

金别针,漆木梳,塑料发卡,统统挂在虚空上

我正把电线插进虚空里

把言语泼洒在虚空中,我将要诱住这虚空

把虚空折叠,填塞,而挤满

绕几圈项链在虚空上

渴望着,幻想着:涂出一座现象界

把镯子戴在手腕间

吊坠悬于虚空上

我把记忆置入在虚空里

就这么给你脱了衣

皱起的衣服挂在钉子上

绿大衣挂在钉子上

起舞在这夜晚一切结束于这夜舞

而我依旧想着给虚空上上妆

(康苏埃拉译)

十三

货币重估一切价值的结果是,好逸恶劳普遍,一切都追求以货币为基础的舒适、安逸、便宜、短平快、胜者为王……超市、无人售货、微信支付、网购、网聊的流行固然便捷,也意味着身体的猥琐、搁置、平面化、被禁锢于“不必动手”的牢狱中。手机取消了手,实现了“非常道”的“不出户,知天下”。

十四

手机就像某种现代技术领导的新式缠足。

手机的流行导致手的缺席。手成为机器的附属部分,一个按钮。手机这种手铐是一种对生命的卡夫卡式惩罚。(谁也取不掉,因为没有腰间拴着钥匙的监狱长,不存在这个职位。)就像《圣经》所描述的偶像:“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有耳却不能听,有鼻却不能闻,有手却不能摸,有脚却不能走,有喉咙也不能出声。”

手机人的时代到来了。

人正在自己成为自己的偶像,这就是碎片化。

十五

身体不是抽象的观念,身體是此在,此在就是细节。

世界的细节发生于身体。“也许,这里,我们可以从文献学对细节的专注那里得到帮助——据说,好的上帝喜欢把自己隐藏在细节之中。”(阿甘本《我、语言、声音》)如果一切都无须动手,一切都可以虚拟,身体不必在场,细节就消失了,没有细节的世界就是同质化的世界,最后必将是人的终结。让技术去动手吧,我们正在被技术改造成我们不是但必须活在其中、依它而存的东西。既不是物,也不是人。变形已经不是一篇卡夫卡写下的荒诞小说,我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变成甲虫格里高尔·萨姆沙,那个伟大的隐身人。这个世界无人跳舞,看不见那些美丽的屁股。退化的鱼群失去了手,这片大海无人游泳。人类丧失了古老的抵抗,与生俱来的仅仅是“活着”的无聊、无意义的嬉戏和玩场,作为人的象征,或许会剩下几座枯燥的图书馆,里面只有一群盲目的、端坐不动的、有着非凡想象力的博尔赫斯。

这是一个观念盛行的时代。当代艺术玩观念,越来越枯燥、虚悬。诗歌玩修辞的难度,越来越像分行的形容词论文,巧言令色,鲜矣仁。修辞立其诚,不诚的修辞,只是智慧、小聪明,后面没有身体,空无一人。第三代、下半身写作本来是通过解放语言、解放生命的语言运动,现在也观念化了,固守可怜、干瘪的后现代教条。身体、感觉、生命日益被各种鸡零狗碎的观念遮蔽,这也是拿来主义的一百年来的巨大成果。

全球化是一条康庄大道。印度也是一条道。我在一个闷热的正午穿过加尔各答的一条小巷,有个赤脚的白纱女神坐在阴影里面,似乎她刚刚跳了一个舞,现在要休息片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站起来,走进一扇旧门,又出来,提着一个塑料桶,去井边汲水。那水并不是泰戈尔歌唱过的那口,它被附近的工厂污染了。

(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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