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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背笔记

2019-02-19孙文波

天涯 2019年1期
关键词:谈论诗人诗歌

孙文波

五月笔记

作为一个新诗写作者,我非常珍惜这一百年来,新诗所获得的成就。这是好几代诗人,以对文化的巨大热爱,以及对文化前途的深入考察,以自己的智慧和学识,做出卓越努力得到的回报。而正是对之珍惜,我们才需要小心维护,并以我们的殷勤工作,将之向健康、有效的方向推进。在当下的环境中,恐怕困难已经不是来自于传统主义的否定,而来自于我们如何分析什么是今后写作的可能性。而且,这里面当然地包含了我们对自身写作得失的清醒认识。

如果没有基于文学的终极认知,没有在其关于语言、形式、时代认知,以及审美判断等等方面,做出真正具有前瞻性、创新性的努力,那么所谓的重建诗歌的地方面目,我从根本上是不信任的,也不认为其能实现。如果仅仅以为使用了某某地诗歌,就能够获得地方面目,一切岂不是太简单了?中国当代诗歌所生存的环境,如果不考虑到其所置身的制度带来的困境,不考虑其在创造性的思想观念上的现状,不考虑其从业人员对自身利益的私心考量,只是将其导向纯粹性的发展,无论怎么说,都会让人感到太一厢情愿了。

不知何种原由,我特别不喜欢看到国内出版物用“现代汉诗”这样的词。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强调呢?难道我们用汉语写出的东西能被误看成英、德、法,或者苗、藏、维语诗么?现代诗就现代诗嘛!其实就是用“现代诗”这样的命名,也不过是因为有“古典诗”的原因。历史上对诗的表述一般是“诗经”“两汉诗”“魏晋南北朝诗”“唐诗”“宋诗”,没有见到其中还加个“汉”字。如果搞成“唐汉诗”“汉诗经”,不别扭么?

对“诗意”的认识,当然是基于一个人对诗的认识之上的。如果没有真正从个体的认识上看到诗,也就不可能得出什么是“诗意”的有效结论。很多时候,我看到的不少人谈论“诗意”的言论,是建立在历史的、共同体的,以及可以冠之谓“审美一致性”的认识上的言论。他们对“诗意”的要求,没有让我看到来自于个体经验的认识。由此,他们也就不会理解一个从写作的经验出发,并面对语言的变化有独立认知的诗人,在写作中追求的“诗意”是什么。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总是在一般人对“诗意”的要求中看到“责任、自由、人性”这样的空泛的大词的原因。

很多人在批评当代诗歌,尤其是批评一些具体的诗人的作品时,喜欢说“他是在用观念写作”。每次一看到这样的说辞,我心里就想笑。连这种话都敢说,还搞批评?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表明的是,说话者根本没有了解,诗歌写作,从来都是在观念的支配下完成的。远的不说,现代主义以来,有哪一个伟大的诗人不是在自己明确的对诗的认识之下写作的?马拉美有关于“纯诗”“诗的音乐性”的观念,才会写出《骰子一掷永远消除不了偶然》这样的作品;艾略特、庞德有“后期象征主义”的观念,才会在写作中反对维多利亚时期的浪漫主义诗歌。至于,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阿克梅派、运动派、纽约派等诗歌流派的写作,谁不是建立在对怎么写作的清晰认知下的呢?就是中国当代诗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不管是不是建立了流派的诗人,只要稍微写得有趣一点的诗人,哪一个又不是有自己关于写作的一整套说辞的呢?即便是那些强调写作的感性,认为写作是反对理性的行为的诗人,不也是在一套关于诗歌是什么的说辞下,展开自己的写作的?可以这样说,正是在对写作有了清楚认识,形成了一整套关于当代诗歌的观念后,作为个体的诗人的写作才呈现出清楚、具体的个人面貌。相反,那些没有观念的诗人,大多数人都只能是面貌模糊不清的诗人。

近三十年来,我们见到过的谈论诗的大多数文字,基本是建立在乡愿上的。

对诗的形态的接受,取决于对诗的形式价值的认知,任何一个从事诗歌写作的人,必定很难对全部的诗都接受,因此,褒贬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被看作是分类学,或者是自我认同意义上的选择!

如果我说一个人没有把诗写坏,让人们读到的不是一首坏诗,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做得很值得称赞了。原因在于更多的人以为自己写出的是好诗,其实连没有写坏都没有做到。

面对还在写的,我一直引为同道,并尊重的诗人,我早已经不把他们写出了好诗当作一种要求。我其实根本不关心他们今天,或者明天是不是写出了一首好诗。对于我来说,写出了好诗还是没有写好,一点都不重要。在我这里,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的写作呈现出了什么样的,可以被称之为“重要性”的特质,以及他们的写作是不是从建设的意义上为诗歌带来了什么。也正因为如此,对于我来说,写坏了的诗亦成为他们写作中重要的,也许是最重要的构成部分。因为,就我看到的情况而言,正是在写坏了的情况下,他们呈现给我们的是诗歌在当代发展中的思考,是一种寻找新可能性的路径的努力。

关于现代诗与散文的关系,现在的人们多数会提到废名的一段话。其实,早在上个世纪初,庞德在其《回顾》一文中,已经有很清楚的论述。我觉得,那些以为只有用咬文嚼字的方式,用比喻、意象,或者喜歡在诗篇的构成上用语言的意外、变形、偏移来要求诗的人,其实是狭隘地理解了诗。如果照他们的那种要求,恐怕二十世纪一多半的诗人都会被踢出诗人的队列。其实,现代诗的确立,应该说是建立在语言对意义的发现之上的。在这一过程中,节奏、形式、对意义的抵达,是非常重要的完成“诗意”呈现的必须要素。只要做到了这几点,不管具体的诗篇怎样被一些人认为“松散”,仍然不可否认的是诗。我自己在这一点上深有体会。有时候,当题材需要把细节的叙述作为必须,在语言的推进中以减小缝隙的方式来完成一首诗的建构时,它们也许会被认为是“散文化”的,但如果不这样,其对于细腻、生动的情感要求,以及对于准确的意义要求,又怎么可能完成呢?从这一点上说,它亦是对个人“诗学”如何建立的具体实践。正是在这样的实践获得了作品的支撑后,我们才会看到一个诗人是怎么被确立的。

艾略特说过伟大的诗人应该读全集。用这样的标准去检验中国古典诗人,杜甫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一千四百多首诗构成了强力的整体。早期诗与晚期诗形成互补。但陆游就不行了,他的九千多首诗,会把人读吐,让人觉得其中大部分诗都没有意思。一个有趣的想法是,如果陆游将他的九千多首诗重新编选一下,只留下几百或一千多首诗,那又会给后来的人带来怎样一种阅读感受,是不是会让我们觉得他是一个比现在的他更伟大的诗人呢?说起来,就历史而言,有时候散佚,对于一个诗人也许是更好的结果。

那些天天用古典诗来批评当代诗的人,有点像近期网络上被批评得一塌糊涂的中国武术中的太极大师,所作所为,总给人鬼神附体的感觉。其实,如果深究一下,人们会发现,这些人大多是学了古典诗的皮毛,根本上让人不堪目睹。所以,当代诗的工作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以现代搏击之术,将他们装神弄鬼的皮扒下来。不管情况如何,这都是当代诗的任务之一。

诗歌的接受学是有意思的现象。从过往历史来看,会发现很多让人感慨不已的情况。譬如杜甫生前诗歌不受重视,一般选本都上不了。而苏东坡写出来一首诗,天下便竞相抄传。不过最终他们都是中国文学史上影响力重大的诗人。只是在这里我关心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一个诗人的作品是什么人在阅读,或者说在怎样的情况下被阅读。譬如阅读汪国真的读者,可能成为阅读艾略特的读者吗?或者阅读普列维尔《在公园里》的读者,會成为庞德《比萨诗章》的读者吗?我认为这里面其实隐含了这样一个问题:阅读这种事情,表面上是读者在选择作品,实际上作品也在选择读者。而一个诗人,在阅读的最理想情况下,应该是由作品来选择读者的。也只有这样,才会真正达成写作的目的性。而且我一直相信,只有写出了能够选择读者的诗的诗人,才在诗歌存在的意义上做到了有所建设。再进一步,也许应该这样说,不能选择读者的诗,不应该成为一个诗人的写作追求。

当代诗坛经常出现吓人的说辞,譬如“汉语的堕落”“语言的未来”之类的。对这样的说辞我的确搞不懂。“汉语的堕落”?难道不应该首先是写诗人的“堕落”么?语言本身作为一个交流工具,不管是新词的出现,还是旧词的使用,主要还是在于使用者在诗学上赋予其什么样的意义。对于一个好的诗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语言的堕落”这种情况。不管是所谓的高雅语言,还是所谓的低俗语言,如果写作者不能在诗学上完成意义的建构,都将是一种对于写作者能力本身的质疑。奥登、拉金这样的诗人,一反前代诗歌,把很多被称为俚语的词汇引进到诗中,他们创造的是对语言指向能力的扩大化。很少有人说他们让语言堕落了,而是认为他们给英语诗歌注入了新的活力。所以,那些谈“汉语的堕落”的言辞,在我看来不过是故作惊人之语,哗众取宠的行为。另外,“语言的未来”,语言当然有未来,其未来是,它仍然是人们不得不用以表达自己,建立沟通的必须的工具。如果说,时间在推进,事物在变化,人类对事物的认识能力在提高,那么找到新的表达与事物关系的方法,让语言更为清晰地呈现自我在具体时空中的存在状况,就是语言的未来。而这一未来是必然的。除非有一天,人类不需要表达自己了。

如果按照现在的分类法,我身上应该贴上“打工诗人”的标签,但是现在人们在谈论我时却把“知识分子诗人”之名冠在我的头上——尽管我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如果要给我一个标签,我更愿意称自己是“无产阶级诗人”。不过,在我这里,这一标签不仅是身份标签,更主要的是一种写作意识。我的意思是,贯穿在我的写作的内在精神,表现出的认识事物的方法,以及由此建立的与世界的关系,还有对待语言的功能的看法,是无产阶级的。我甚至认为,这并非是我有意要这样做,而是个人的生活经历,身处的社会环境,和环境带来的看待事物的角度,在潜意识中已经对我谈论问题的方式和得到结论有所约束,甚至是强制性地暗中规定了方向。让我的写作被框定在大体可以看出范围的框架内。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已无意做出改正。这其中其实隐含着我们对当代写作的意义的认识。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已发现当代写作的问题,对于很多人来说,仍然是自身身份的认定问题。如何在现实的社会身份中找到与自身的写作相关的意识、方法,仍然是很多人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现在我想的是,在当代社会身份已经发现变化的情况下,那些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社会精英阶层的诗人,他们会写出与我不一样的诗吗?对此我很期待。无产阶级诗人并不意味着对写作没有审美要求,它同样是一种审美认知上的对语言、形式、结构方法的建构。而这种建构,仍然具有绝对性,即:它是与追求诗歌艺术的最大化的努力同构的。

任何强调自身写作重要性的言论,我都将之看作“合法性焦虑”的产物。原因在于,一个按照自身对于诗的理解来写作的诗人,其写作对于整个诗歌历史而言,局限性总是非常明显的。也许由于天赋、才华、修养,以及对于诗歌历史的认识,会让一个诗人写出很不一样的作品,并比较于他的同时代写作者,呈现出某种更深入、更活泼、更有趣的特质,但是,不可避免地也存在着没有被其发现的漏洞。

虽然我谈到自己是“无产阶级诗人”。但是我在内心里对能够写出“中产阶级的诗”是存在期待的。毕竟,人类生活的方向正在努力朝着社会的中产阶级化发展。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步入了中产阶级的行列。如果进入这一行列的诗人,能够写出与他们现在身份相符合的诗,应该说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从好的方面说,中产阶级的文学趣味,应该包含了一种教养,对优雅的认同,良好的审美趣味,以及向上的努力和普遍的同情心。所以,我并不认同那些关于“底层文学”的谈论。我觉得在强调这一问题时,很多人的思维过于二元论了。把意义上升到了简单的对抗层面。因此,他们没有能够真正的从诗学的、全面的要求出发,仅仅对态度做了过分的强调。

在诗歌领域,一旦谈论底层、弱势,似乎当然地占有道德优势。以警惕的态度对待这类话语,在我看来实际上是让自己始终保持思想独立性的必须要求。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不需要在诗歌领域谈论底层、弱势这些话题,而是谈论者必须意识到在谈论这些话题时,道德正当性并不是先在的。它仍然只存在于具体的话语逻辑中,如果谈论者没有真正地获得对之有效的把握,就不可能得到道德有效性。用一句比较武断的话来说,就是:“逻辑错了,一切都错了。”

关于形式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到底应该如何看待的话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一直是当代诗写作引发争论最大的话题。我倒是觉得其实这个问题很好想明白。不用说远了,只要读读二十世纪那些伟大的诗人,从叶芝、庞德、艾略特、史蒂文斯到奥登、曼杰斯塔姆、米沃什、希尼、沃尔科特,等等,从他们的作品找一找他们为什么能够被称之为伟大诗人,就应该能够找到答案了。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既是个人风格鲜明,有自己的形式独特性的诗人,又是在表达人类与世界的重大主题时,呈现了自己深入、广阔认知的诗人。如果没有这两方面完美地置于一体,所谓的伟大可能真会与他们无缘。在我的理解中,对形式的要求,有时候可能是被内容渗透的,即内容催生着形式出现。在这一点上,它们是在用相互作用的力量对诗歌进行着规范。我很难想象,一首被称之为好诗的作品,只有形式是好的,而内容不好,或者说,内容很好而形式要不得。我对所谓的“诗歌的道德底线”这样的说法不感兴趣。因为在我看来,底线的设计,完全是由最终完成的作品是否成立来确定的。不能保证一首诗成为一首诗,再多的道德底线,都是与诗无关的。诗歌的道德,首先是关乎诗歌的,然后才是关乎道德的有效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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