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旺调查记(八)
2019-02-19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 北京 100081)
按 语:笔者依据“手稿本”为底本,并参考“铅印本”重新详尽校注此书。因原手稿几无标点符号,现予以断句和标点;原手稿为繁体字,现均改为对应简体字。对于其中因字迹潦草经多方反复查核,依然难以识别的少数文字以□表示。由于此手稿书写至今已整八十年,文中难免有与今天提法相左及错误之处,为忠实原文,以供研究,未予删减,望读者察之。
八月一日
半夜里,主人妇起来搅羊乳提取酥油,澒洞澒洞的木筒子内捣杵响声,闹得疲乏透了的我睡不着觉,恨得牙痒痒地,只得起身做早饭吃。吃罢起程,知道今天的路特别远。上道时,天虽明了,但太阳还未出来就涉峪水,冰水的冷气直透小腹,牙齿不禁打战,待走到南进夏尔铺和西上翠耐山的歧路口时,因为我预先没有把道路探听准确,这时不禁彷徨起来,不知应从哪条路走。对起指南针来看过后,我估量着翠南是应该在正南方,还是南进为妙。
但我为慎重起见,又分别察看这两条路的路情,两路都有人畜足迹和遗下的炊灰。不过,南路前面的左山麓多一个旅客们常常宿息的崖洞,而西路则隔水望见一个小小的嘛呢堆。这两物是同样地指示人们走路的标记,我究竟是采取哪一个呢?没有办法了,拾起一块石子,向天一卜,天还是主张南进。
但是桑结告诉我,夜来宿处主人说要从有嘛呢堆的地方登山,我复怀疑眼前所见的这个小小嘛呢堆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一堆。仔细盘算了一下,不如姑从桑结的话,万一误路,大不了尽管朝西走,瞎撞也可以撞到拉康去一谒密刺热巴[1](Mi-La-Ras-Pa)的“圣楼”,然后再设法转回翠南。所以,最后我就决定放弃了我和天两个南进的主张。
居然一登山口,路就折向正南,又登曲即山口,遇着南来的旅人,向他们一打听,侥幸没被我们走错路!下山几步就在坡腰的最大的一个羊圈中,面临而饱览着雅拉容湖的秀色打尖。
一同打尖的还有三个工布[2]人,一男两妇,他们都有很重的肩负,是常常来往工布和达旺间做些小贩生意的,对于这带的情形很熟。他们告诉我,由工布走翠南还得要翻逾匝日峰顶或峰腰,经过业河岸边的阙科大、桑誐阙林等地,然后傍河上行一日,才能合到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这样,我就证明了业河是不注入藏江的。
有了这三个工布人,沿途谈笑颇解旅寂,一直伴同到今夜的宿处——登学。今日一段整天的大道,就是我们这几个和曲即山口碰着问路的那伙外,再无第三批来往的人,可见此路的凄凉了。
晚间火炉边和一个同屋借宿的西康人问了些英国人滋扰达旺的情形,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无论从亹隅的提郎宗或不丹的札什岗赴印度,不到纳拉巴帝[3]是没有火车的。八小时赴加尔各答[4],票价是七个卢比。如果由札什岗赴布那克[5]是九天,再由布赴帕里是七天。若从拉康赴布的话,也是七天。不过那路每年只有三月前九月后始通,因为夏秋两季的雨水太大,沟峪满溢,桥梁淹没无存,无法跋涉的缘故。
他又叮嘱我如走不丹去,顶好途中不要带肉,恐怕肉的气味引野熊来吃。随身应备麝香,因为森林道中有毒蛇,只要闻到有麝香的气味,蛇就远远地躲开了。并且万一被蛇缠住了腿胫因而青肿时——差不多的蛇不咬人的(?)他说——也还得麝香来涂擦肿处才能消散。他又看见我的晚餐是米,又嘱咐不要带米往翠南,被搜出是会重罚不贷的。我告诉他我的米仅够吃到翠南,这方面是无须顾虑的,并且谢了他的关切。
临睡时,摸摸背上那个肿疱,已经消失了,今天路虽走得比前昨两日都远,但是人却并不如前两天疲困。
八月二日
夜来同行的一工布妇忽患急性感冒,男的来讨药,给他一瓶神功济众水。早餐后,天阴,还是和工布人一路走,到南峪那个大长草滩时,病妇实在走不动了,往滩中的牧帐中宿息不走了,我们只得弃了他们管自前进。到聂巴湖[6]的北端大路边的一个牧帐中打尖。尖罢,大雨,又走,登朵(多)哥山口时,雨更暴,遥见东岭大路上,有二三十驴,彳亍前来,询知是这隅来的,因此知道东岭大路是翠南赴贾隅的道路,经这隅到觉髯不过三天。下山已见翠南宗,我想候天晴的机会好好替翠南宗摄个远景,并且不愿多受雨水淋洗,所以不再前赶赴翠南,就转入道旁的粗隆[7]小村中投宿。
今天的道路情形,仍如昨日一样的凄凉,来往旅客也不过一再见而已。
八月三日
早餐后行,未午就到了翠南丛堆,借居民家,房主人名叫董噶,几年来萦回于梦境中的翠南总算是到了。如何可以到达旺、提郎,出印度的盘算,还得慢慢地思考一下。好在这儿有新椒、菘蔬,大可留我盘桓几天了。
八月四日
亹隅和不丹两地除了白藏钱——一种小银币外,什么钱币也不流通。桑结天天和我吹牛,吹他在翠南如何如何的熟悉,今天我才发觉他对于翠南的情形一点也不熟悉。他连亹隅和不丹通用币的习惯也不晓得。我呢?常年地住在拉萨,当然更不知道了。所以,这回我带出来的钱,不是纸票就是三两藏元,虽然同是西藏政府铸造的官币,然而亹人、不丹人硬不用它,而且拉萨市面上,白藏钱流通得很窄,轻易看不见它。这时,平空地要白藏钱,怎样办呢?
最初,白藏钱的法定币值是藏银一钱五分,后来因为铜币和纸币的毛慌,白藏钱就慢慢涨值。去年,在拉萨每枚涨到四钱五分,翠南涨到五钱。今年,在拉萨和翠南两地,已涨至七钱五分和八钱了,所以我便不得不将带来的全部旅费,以八钱藏银的高价来掉换白藏钱。
八月五日
为了沿途工作方便的原故,我要腾空身子,把我的负重,另雇一苦力来背负。找到一个名叫象果的人,他是哲蚌寺罗塞林院擦康参的僧人,流浪于这一带地方已经多年,常常替人背负行李和货物,对于不丹、亹隅的道路,非常熟悉。此地人就给他起了一个“大牦牛”的绰号,我给他每天五钱藏银的工资并供伙食。
他真不愧一条大牦牛!穿一套单衣裤,精赤着脚,连外穿褐衫也没有,开口就向我垫借十四两藏银去赎他的衣履,我都给他。他见我换白藏钱困难,劝我买些氆氇褐子,运到亹隅去卖,卖得现钱就够沿途消费。我为了免得在翠南滞留起见,也只得相信他的建议,照样做去。
八月六日
今天我听到一件故事。被藏政府拘禁在达布古如南接寺中的江乐坚公爵[8]和达赖生前的嬖幸内侍公培刺[9]二人,于去年八月前,诡称欲进拉萨朝见热振[10]辩冤,遂于九月间起程,一直走到快到甘丹寺,距拉萨只有两天路时,他俩就偷偷地回向孜塘,由孜塘潜逃而来翠南,沿途自称工布商人,人家见他们随从、驴马、仆役甚为都丽,谁也没疑心是两个逃军!到翠南,只住一日,即避开大道,走山僻小路赴达旺,住五日,萨登住十五日,不丹的札什岗因病滞留了二十余日后,始前往印度,看见公培剌的人,还说他穿的是一身枣红色缎袍子呢!
八月七日
今天准备一切,好待明日起程。
因为买了不少的氆氇,怕桑结和象果二人负不动,打发象果出去看看有待雇的牲脚或苦力没有。又打发桑结出去买做餐饭的菜油。正午过了,天黑了,两人一个也没回来。晚间,雨是那么大,房子是漏的,滴滴淋淋,屋中早成泥潦,铺盖已湿成青红斑驳,没可容立锥的干地!无法,只好把床铺垫得高些,拿一条干褥子连头把身子裹卷得紧紧的钻进被窝里去,再用一张大油布蒙头盖上。这个凄惨的夜深!
想着两个可恶的仆人,满肚子的愤火燃烧,如何合得拢眼!
八月八日
天将亮的时候,听得剥剥地扣门声,知道是回来了一个了。难道还该我侍候他,为他起身开门吗?
是隔壁屋中的一个妇人,披衣起身,把门开开了,她悄悄地问:
“你昨夜哪儿去了?”
“一个同乡!”我听出是桑结的声音,“碰着了,硬拉着喝了几蛊酒,夜迟了,回不来,只好那边过夜!”
“昨夜那么大的雨,丢下你主人独自个儿守屋子,他不生气么?”她有点寒战。
“气是当然要生的!”
“你事前没有请假吗?”妇人担心似地问。
“这有什么要紧?好就好,不好就分手,各走各的路!”桑结满不在乎。
这样几句问答,在被窝里听到的我,不由得气得肝肺爆裂!
在途,我待他,一天一盒纸烟,三天一斤白干酒,算是仁至义尽!
大小错误,我一句也没骂过他,这样就把他惯纵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
不要说我和他结伴出远门,已同路十多天,更应患难相恤,就是一条狗,只要人手稍微抚摸一下,也要发生一点同情心。但是这个桑结,明知道今天要上路,明知道昨夜没有贪玩的功夫,明知道昨夜的大雨必令我受罪,明知道他已做错了,明知道我在生他的气,还不知羞愧而赶紧哀求我来给他原谅、宽恕、饶罪,竟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地存着一个铁一样冰冷乌黑的心肝,竟说出“各走各的路”的这样残忍刻毒的话!没有同情心的人,连一条狗也不如!
桑结是个烂透了良心的杂种!这种人还可长久倚赖么?在被窝底中的我,想到目下亹隅和不丹的寸土未践,用人已是忘恩负义地背叛到这个地步,再前进到举目无亲,言语异味的荒僻地时,这两个仆人还不知要赏赐我比今日还要恶毒伤心万倍的多少打击呢!想到此处,不禁遍体寒悚而泪垂了!
半天,水烧开了。
“喂!还不起来吗!”一个粗暴而带有训斥口吻的这样一个声音,毫无一点对于主人的恭敬礼貌。我知道他是永远不会觉悟到自己的错误而怨艾悔过的!
我起来,盥洗毕。
炒菜时,看那昨天桑结拿去打油的油瓶还是空空的!我把他大加训斥,他哭了!淌着一行眼泪,竖起两个大拇指。
“古起!古起!请你再不用说了吧!我离开家半个多月,看不见一个亲人!直至昨夜,才碰到一个同乡,谈了一晚的别话,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又没有别的什么错误,你就骂得我心里这样难受!”(古起是藏语求饶的口吻)
看!还说我不该说他呢!
吃过早饭,象果才回来,问他雇人或雇脚的事,他回答我。
“哦!哦!忘记了!还没有打听呢!”
起程的事,无缘无故被他俩人耽搁一天,我严重地下了命令,明天天不亮就要上路,他俩当时都答应了。
八月九日
天未明,我就起床,象果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央求着隔壁住的一个妇人去喊他,她很快的就回来说,象果还没有起床呢!象果还说太早了走不成!
等到天明,象果蹒跚着走进屋里,顶着满头的雪,嘟噜着说:
“下雪了!走不成,这条路,下雪天谁也不出门,任何人都没有上路的规矩!”
气得我跑上屋顶,打起望远镜瞧,去达旺的那条路上,一看,来来往往的出门人还是不少,叫象果上来,指给他看,问他有没有上路的规矩?这才他没得说的了,我严厉地命令他俩立刻动身,我独自个儿自管向前走出去了。
到西南峪口的那个三家小村时,等了好久,才见他俩慢慢地前来,象果还是带了满脸不愿意尴尬神气,硬到村中一家人家里憩息。象果嫌负担重了,要返回翠南去再雇一个苦力,我防他又来一个临阵逃脱,决不允许,硬逼着快快赶路。待拔步时,已经在村户中耽误了一小时余了!
一直走上点登山[11],遇到三个往达旺化缘去的达布的达剌干布寺(Da-La-Gam-Po)的寺僧,象果苦苦地哀求着,把负担中的全部食物都匀分给三个僧人代负。虽然是这样减轻了不少,象果还是一步懒似一步的瞠在后头。雪虽住了,雨反下得很大,走到贾嬷杆嬷[12]时,象果就要住下,走进破屋子里一看,没有干牛粪,无法举火。他这才垂头丧气地知道非往前赶不可,这时三个达布僧早已如飞地前行,眨眨眼已不见他们的影儿了。我怕他们拐走我的食物,只得奋勇地向前赶去,结果桑结、象果都落在后头,我们仅仅的几个人,已前前后后的隔离得各不相望。一直到格尔钦山[13]时,才看见达布僧人在山口坐着等候我们。
这时,我又怕落在最后的象果拐走我的铺盖,等到桑结来时,命他随后监视象果一同前来,我又重新来追赶才才前行不远的达布僧人。
这时大雨倒盆,达布僧的背影又失去了,待走到格尔钦湖[14]的南端下峪时,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明知不及赶到有房屋住宿的地方了。望到峪滩下有好几家牧帐,只好走向牧帐去。横岔过一大段水草地,沮洳泥泞。沟水乱流,雨更大,天已经黑尽了,看不清举步落足的地方,我跌进水沟里三四回,结果里外的衣服一齐透湿,淋淋漓漓,好容易走拢头一家帐房门口,帐主见我是一个空手的单身汉,不容许我借宿,问他看见了我同伴的三个达布僧没有,回答的是个白眼。我忍着气恼和疲乏又朝下走了一截,才到第二个帐房门首。
惭愧!三个达布僧也正好落在这里!这样我才被主人招待入账了。
这些人都是好人!周到地招呼我,架起大火,让我把衣袴都脱下来烤干,替我烧茶,幸喜食物是达布僧负来了,可惜炊具都在象果身上,米饭是吃不成了,只好拌些糌粑,总算今晚没饿着肚子!但是我的铺盖都在桑结身上,睡觉又成了问题了。帐房里的人都替我着急,时常跑出帐外朝着大路大声吹啸,希望桑结和象果两人,能听到啸呼而寻声前来,然而这终是枉然!
虽然承帐主借给我又臭又脏的牛鞍垫褥和一条又霉又烂的毛毡,还有一个同帐借宿的亹族老僧借给我一捲氆氇当枕头,但是今晚仍不得不受又潮又湿、又冻又苦的罪过了!
老天给我的两个好仆人!
八月十日
昨晚,老亹僧告诉了我些英国人来达旺骚扰的情形,据他说英人兵队中尚有两三名札塘籍的藏人在当兵,并且领队官的通事[15]还是两个拉萨木龙寺[16](Mo-Ru-Nyin-Po)的喇嘛僧!
老亹僧口口声声喊我作“仁波且!”——藏语中对于活佛或经法湛深、道行高超的高级僧人尊称——未免使我短气!我若在拉萨,也许比差不多的仁波且们会快活会享乐些,现在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自问比乞丐还不如,竟会出乎意外地受到享福时从未受到的把我当作仁波且的恭维,实在有些担当不起而羞惭莫名了!
早起,喝过茶后,老亹僧独自个儿走了,我和三个达布僧一路,不一会就到了粗康,赫然看到我的两背行李靠在矮墙脚跟,进门就碰到桑吉和象果,才知道他俩昨晚也没赶到宿处,就在峪口的上坡一点点路的空屋子里过夜,并且直到现在还没有沾到点滴饮食!如果沾到点滴的话,恐怕今晨还不至于来得这样快当咧!
这儿矮矮的石墙,房顶是木板,房内地下也是木板,靠着窗下,有一小方没有铺地板的就是灶,整日整夜不息气的烧着大堆的木材,一切情形都和我去年在空布峪(Kum-Bu)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三个达布僧往夏武[17]化缘去了,我等候他们回来,要视他们的行止为行止,既而他们都恐途中遇雨,决定留住一日,我也只好照样做了。
今天正值翠南宗派人前来,在这里收取亹人的酥油税,所以我借宿的这家里,聚集了不少的亹人。他们不像西藏人盘起腿子四平八稳地坐在厚厚的垫子上,他们是很随便地半跪半坐地蹲在地上,说他们自己用的方言。我听去,差不多每一语辞之后,都带上一个卷舌音的“尔”字的尾声。藏语中的仄声,他们都读作阳平,所以我登时对于亹语也还能够稍稍地领略,大约十句中能明白个三两句。
他们的后裤腰上,绳系一块黑色的圆毡片,有饭碗大小,恰恰下垂到臀部,这是他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所随身带的凳子了!无论男女,都有一件黑斗篷,出门遇雨,就把它披上走路,晚上睡觉就是铺盖,西藏人硬要赤口白舌地屈说它是亹人放蛊的表记!
他们的右腰,挂着一把二尺长而有木鞘的方刃条形刀,这是上路时切菜、砍柴、屠宰、打猎和防身的万能利器。
他们吃的是磨上碾细了的小米面粉,先把水烧开,按照各人的饭量,放几把小米面,用木刀搅匀,烘干待熟,恰好可以用手捏作面团时,一边捏,一边吃,这就是他们日常的餐饭。菜呢,少不了辣椒和一种又旧又臭的霉乳渣两物,这种霉乳渣的滋味很像内地的臭霉豆腐。据说常吃可以避免瘴痢疫气,是任何人走亹隅和不丹所少不了的随身食物,他们还劝我赶紧购备些呢!
亹人佩的方刀,吃的小米粉团和廓尔喀人无论走到哪里的万能的少不了的弯刀,和也是磨上碾细了的玉蜀粟面粉。两相对比起来,喜马拉雅南麓的各种民族中,真可算是东西遥遥相对的无独有偶了!
八月十一日
早上天气还晴,我们一齐起身,一过朋拉山口[18],天就阴了。再过千人山[19],立刻又是倾盆大雨,幸亏时候不大就止息了。我们捡拾道旁的枯枝,蜜蜡山[20]北麓的峪水岸边举火尖炊,为了酬谢三位达布僧人前晚帐房中一宿的义助,我请他们喝我的茶,用我的酥油,吃我的糌粑。
尖后,立登密腊山。到山口时,桑结和象果二人又落后了,我只得和三个达布僧赶先下山。为了要对山口北傍的那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石笋峰摄影,爬上道傍的崖巅,无意中在崖石的凹陷沙坑上发现了一株很大很美丽的素白色的草花。花瓣的形状大小,恰像一个剥去外皮的圆整的水晶文旦柑子;叶瓣是轮生的纲网状脉,形状大小和草烟叶相似。我摘在手里,挨近鼻孔嗅了一下,有一股冲脑的恶浊臭气,嗅久了会闷人,不认得这花叫什么名字,拿下来问一问,来往的过路人告诉我,这花亹人叫“白美多”(Be-Me-Jok),藏人叫“家乐恰塞”(Cha-Lo-Chia-Ser),是一种能愈伤风症的药草,闹了半天我对这花还是不认识!
下到半山坳间,已是望得见达旺的居民房屋了。这时,有一个年青小伙子,身材又粗又大,两耳根后留着两撮七八寸长的头发,鼓溜圆的眼睛,手撑着洋伞,一步一步走上坡来,和我打了一个满撞的照面,登时滴溜溜地滚着他的那双可怕的环眼,尽管不住地朝我身上打量,忽然地,问我话了!
“你是哪里的?”
“我是哲蚌寺的!”我回答他。
“哪一个院的?”他又问。
“郭莽的!”
“你不是贾戎康参[21]的汉人吗?”他好像发现了我的秘密似的。
“不!我是汉统康参的青海番子[22]!”我说了一半谎。
“不!不!看你的脸貌,不像一个番子!你准是汉人!”他好像捉到了一个有赃证的贼,很有把握地追根究底来审问穷鞫于我。
“我是西宁附近的番子,也原本有些像汉人的!”我躲避似地给他这一个最后的答复。说着,我就不理他而自管自的走下坡去,他还立在上坡目送我良久!我知道他是个“埵埵”——像醉打山门的鲁智深式的出家人,西藏人就叫他做埵埵,三大寺现在差不多有五六千埵埵,他们是三大寺的武力保护者!埵埵是轻易撩发不得的,才下坡不几步,又碰到一个背负很重的第二个小伙子,我拿眼估量他上下,知道准定是刚才那个埵埵的伙计。这正让我猜对了,你看他问我:
“你看见我的伙伴没有?他在前面走多远了?”
“不远!”我答。
“你是哪里的?”这才是真正的伙计,二个人是一样的心,一样的问话!
“我是哲蚌寺的!你呢?”我怕他又照刚才那埵埵的一套的盘问,所以不等他向我发第二个问时,就赶快紧接着反问他。
“我也是哲蚌寺的!”
“哪一院的?”
“罗塞林院的!”
“哪一康参?”
“贾戎康参!”
“你的伙伴也是贾戎的吗?”
“是的!你不也就是贾戎吗?”你又反来问我了。
“不!我是西宁番子!”说着,我又自管自的走下坡去,心理一直狐疑着这两位仁兄为什么总当我是贾戎康参的汉僧呢?不要是两个上马的角色吧!
不一会儿,到了达旺,立刻闻到一种重浊气味,似是一种臭坏了的姜蒜气,人的汗醉气,牛羊的羶气和湿热气混杂起来的气味,和我去年在尼泊尔闻到的一种“尼泊尔味”差相仿佛。
走进雪里,三个达布僧借了宿处,进去憩息烧茶,才喝了两三碗,桑结和象果也赶到了。象果要我住到达旺寺去,我也觉得我是一个出家人,住寺院比较适宜些,立刻辞了达布僧上寺,一直走到达旺寺的拉布楞——堪布或方丈禅寮的藏语——中才歇脚,象果是这儿的熟人,管事的名叫拍玛刺(Pad-ma-La),立刻热诚地把我招待下了,并且留我吃了晚饭。
晚间,桑结告诉我,他在路上碰到两个贾戎僧人,听到他们说哲蚌寺贾戎康参的一个汉人阙则——在寺上有钱而有势,并且散过布施,获有优待的僧人的名号——杀死了他的师父贾戎格喜和另一个童年汉僧后,向不丹方面逃跑了。现在藏政府已有命令和照会到沿边各地及不丹政府,凡遇出入边境的汉人、蒙古,不论僧俗,一体拿获解藏……我这才恍然大悟,日间那两个贾戎僧人为什么疑心我是贾戎的汉僧的缘故,原来他俩把我当作了命案中的逃跑要犯啊!
同样,达旺寺上的人也说,前几天新来了一个西康僧人,到寺上来也是这样说。我便极力向他们解释,告诉他们,所有三大寺的汉僧,我都认得。当我离开拉萨时,他们完全都平平安安住在寺上,距今不过才二十五六天,决不会发生什么变动的!因为杀人的事,如发生在我离拉之前,怎么我会不晓得?如发生于我离拉之后,为什么比我先到达旺的人会比我更先知道呢?可见这一定是一个对于我们汉僧有私怨的西康僧人故意乱诌出来,中伤我们汉人的恶毒谣言罢了!
(未完待续)
[注释及参考文献]
[1] 今译为米拉日巴,曾用名脱巴噶,藏语意为“闻喜”,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吉隆县人,宋代藏族古典诗人、佛学家。米拉日巴年少受尽欺凌,成年后如愿惩罚了仇人,从此却产生“悔罪”心,于是开始学习佛法以求解脱。他用诗歌形式向弟子及百姓宣扬佛法,创作了许多诗歌,简称“道歌”。其后世门徒桑杰坚赞为其编成《米拉日巴道歌集》。
[2] 旧区域名,现仍沿用,为藏文音译,今西藏自治区东部尼洋河上游地区,即林芝市工布江达县一带,欧阳无畏所指面积较广,包括原则拉宗、觉木宗、雪卡宗、工布江达四个宗。习惯上分为上、下工布,则拉宗以上沿雅鲁藏布江的地带为上工布,以下为下工布。
[3] 今译为乌达古里。
[4] 今为印度西孟加拉邦首府,印度最大城市和第二大港口,濒孟加拉湾北部。中国清代史籍称其为咕哩葛达、戛戛大、甲谷他、嘎尔格达、哈尔喀得、喀尔喀得、加尔果达、加拉吉打等。
[5] 今译为廷布,为不丹首都,北部和南部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接壤。值得一提的是,现存《大藏经》的经版甘珠尔在这里有收藏,为西藏《大藏经》的境外版。
[6] 今译为压巴错。
[7] 今译为错龙。
[8] 今译为江金·索朗杰布或江洛金·索朗杰布。
[9] 今译为土登贡培、土丹贡培、公被拉、公披拉、宫披拉、Kunbila等,为十三世达赖喇嘛生前最信任的人,后因达赖病逝怀疑案被迫辞职,西藏政局发生重大变化。随后其彻底倒台,被剥夺一切权力流放林芝,其与亲属的全部财产均予没收,其父亲札西则被发配至拉萨尼木重新为奴隶。此外,“遭株连者尚有近侍扎西顿珠、德钦英色、医生强巴益西和乃穷护法神汉罗桑索朗等人”(《中华通鉴·西藏卷》,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第1卷,第467页)。1954年,土登贡培还俗成婚,育有三子。同年,十四世达赖离藏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为了将达赖喇嘛的小卧车送过汹涌澎湃的拉萨河,土丹贡培将船夫们召集起来研究,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将四只大牛皮船,结连在一起,船里装满青稞杆子,再在上面铺上木板,把小卧车结结实实地捆在上面。他同船夫、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起船向前划去,顺利到达对岸”(拉宗卓嘎:《关于坚赛·土丹贡培》,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三辑)》(内部发行),1984年,第77页)。1956年后,土登贡培先后担任西藏筹委地质局副局长、西藏自治区筹委行政处长。1963年12月病逝。详见韩敬山:《再转金轮——近代中央政府关于达赖喇嘛转世决策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哲学流动站博士后出站报告),2019年,第81页。
[10] 五世热振活佛(1912-1947),有译为热振活佛、热振呼图克图、瑞廷仁波切,西藏加查县人。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其出任西藏地方摄政,国民政府册封其为摄政王,并当选为国民党中央候补委员。1947年5月7日,“西藏地方前任摄政热振活佛自在与继任摄政达扎活佛围绕复位进行了长达数年的政治斗争后,最终以惨死布达拉宫夏钦角监狱为终结,宣告热振活佛复位彻底失败”(韩敬山、喜饶尼玛:《从几份台北藏西藏档案看“热振事件”》,《西藏档案》2014年第1期,第22页)。
[11] 今译为波勒纳雄,海拔4676米,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错那镇错那居委会境内。
[12] 今译为吉里浦,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错那镇错那居委会和浪波乡交界处。
[13] 今译为格金拉山,海拔4812米,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错那镇错那居委会境内。
[14] 今译为格金错,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错那镇错那居委会境内。
[15] 欧阳无畏所述的“通事”此处意即翻译人员。
[16] 有译为木鹿寺、木如寺、墨如宁巴、密如宁巴,今位于西藏拉萨大昭寺北、小昭寺东。寺院始建于吐蕃赞普赤热巴巾在位时期,“藏王朗达玛灭佛之初,传说有位印度高僧曾在此木如寺闭关潜修财神法,但是修行数月,却无应验。于是,高僧以禅杖敲击财神像腹部,刹那财神的腹中流出了金子。或许由于财神的缘故,大寺灭佛的吐蕃最后一代藏王朗达玛当时封闭了拉萨所有的寺院,唯独没有封闭木如寺”(韩敬山:《透过高原花开满的寺院——隐隐于市的新旧木如寺和印经院》,引自氏著:《找寻拉萨的前世今生》,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54页)。阿底峡入藏后重修,三世达赖喇嘛时期改宗格鲁派。清代藏文历辈达赖喇嘛的传记中,该寺与西藏三大寺住持共同参与重大政治、宗教活动。“在二楼的殿堂中,我看到政府颁发的一个寺庙许可证上面写道:‘贡嘎曲德寺所属木如宁巴护法神殿,地址:拉萨大昭寺东9号,负责人朗真……’”(韩敬山:《透过高原花开满的寺院——隐隐于市的新旧木如寺和印经院》,《找寻拉萨的前世今生》,第53页)。
[17] 今译为那古举巴,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浪波乡境内。
[18] 今译为棒木穷,海拔4493米,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浪波乡境内。
[19] 今译为亭子拉,海拔4492米,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浪波乡境内。
[20] 今译为拉古拉山,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境内。
[21] 按照僧徒的籍贯而分别,“其地域限于一县或两三县之大。某处之僧徒须入该处固定之康参求学,不准紊乱。每康参人数约二三百人以内”(蒙藏委员会:《边疆政教名词释义初集》,南京:蒙藏委员会,1933年,第16页)。
[22] 这里是指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