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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译者的心声
——阿瑟·韦利的《西游记》英译本研究

2019-02-19王文强

山东外语教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韦利译本原著

王文强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上海 200083)

1.0 引言

在《西游记》的百年英译史上, 阿瑟·韦利(Arthur Waley)的节译本《猴》(Monkey)①在众多译本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自1942年由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有限公司(George Allen & Unwin LTD)出版以来,《猴》多次被再版、重印乃至转译,可以说它的影响从未间断过。《英国大百科全书》这样介绍《西游记》:“16世纪中国作家吴承恩的作品《西游记》,即众所周知的被译作《猴》的这部书,是中国一部最珍贵的神奇小说”(王丽娜,1980)。2015年,纳克瑟斯音像出版社(Naxos AudioBooks)出版了《猴》的音频版,由肯尼斯·威廉姆斯(Kenneth Williams)播送。2017年,《猴》又被“企鹅口袋书系列”(Pocket Penguins)收录发行,继续向英语读者传递着原著的无穷魅力。此外,韦利译本的部分章节还被《诺顿世界文学选集》(TheNortonAnthologyofWorldLiterature)、《贝德福德世界文学选集》(TheBedfordAnthologyofWorldLiterature)①这类权威选集所收录。可以说,韦利为推动《西游记》进入“世界文学”,实现这部小说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化”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然而,韦利因对原著的大肆删减也曾饱受诟病,王佐良(2000:14)曾说:“Waley是很有功劳的一个译者,但是他有一个毛病,就是删节厉害。比如《西游记》他也删节”。孙艺风(2016:62-63)对韦利的删减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为了减少阅读阻力,伤筋动骨地对《西游记》施暴,凡是遇到‘文化专有项’,一律绝不手软,大刀阔斧地连删带改,原作因此被弄得面目全非,书名也改成了《猴子》(Monkey)……”。余国藩也曾指出:“最令人遗憾的是,在中国诗歌翻译上天赋异禀、贡献卓越的韦利删掉了原著中的750首诗词。这不仅扭曲了《西游记》基本的文学形式,而且作品语言中曾吸引数代中国读者的叙事活力和描述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也丢失了”(Yu,2016:6)。对于学者们对韦利“大肆”删减原著的指责,我们应当还原《猴》出版时的历史语境,这样才能给予韦利公平的评价。

近些年来,学界对韦利翻译的中国典籍与诗歌进行了深入研究。然而,少有学者对他的《猴》进行细致的文本解读与分析,因此其译本的真实面貌一直未得到有效呈现。我们认为,韦利译本之所以深受西方读者青睐,除了原著独有的艺术魅力和译者创造性的译笔之外,译本所产生时的历史语境也是不容忽视的原因。《猴》发行于硝烟弥漫的二战期间,通过对原著有目的、有意识的裁剪,韦利塑造的“猴王”闪耀着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这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战时英国读者的心理需要,这是促成《猴》深受当时读者青睐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韦利本人的思想倾向对译本的最终面貌产生了可见性的影响,译者渴求英雄、期盼和平的心声在译本中得到明显的折射,这让《猴》在众多《西游记》译本中更显得卓尔不群。

2.0《猴》的译介语境与读者接受

“当一个作品进入世界文学,它就获得了一种新的生命,要想理解这个新生命,我们需要仔细考察作品在译文及新的文化语境中是如何被重构的。”(Damrosch,2003:24)。因此,“弄清楚翻译原文的目的以及译文的功能对于译者而言至关重要”(Munday,2014:79)。而翻译目的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当时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影响。

从1940年9月至1941年5月,纳粹德国对英国首都伦敦实施臭名昭著的“伦敦轰炸”(The Blitz)战略计划,轰炸范围遍及英国的各大城市和工业中心,但以伦敦受创最为严重,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受轰炸最为严重的三座城市之一(其它两座为柏林和重庆)。

韦利正是在这一期间着手对《西游记》进行翻译的。其妻子Alison Waley(1973:17)曾回忆到:“在这场战争期间(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笔者注),韦利作为战时政府雇员的任务是破译来自远东的情报。但当防空警报拉响时,他总会独自留在六楼情报部,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拿出中国古人吴承恩的小说开始翻译”。在纳粹的炮火轰击下,英国人民生活艰难,倍受物资匮乏、炮火攻击的煎熬。《猴》的出版商斯坦利·昂温在其作品《一位出版者的真相》(TheTruthAboutAPublisher)中曾指出,此时展现战时个人英雄主义(individual heroism)风采的作品最受大众欢迎。阿兰·米奇(Alan Michie)与沃特·格莱博纳(Walter Graebner)合著的《荣光时刻》(TheirFinestHour)便是最明显的例子。该书于1941年出版后,立刻成为当年的畅销书。此后,“整个战争期间英国读者都对这部作品有着巨大的需求”(Unwin, 1960:251)。韦利将《西游记》翻译为《猴》(Monkey),这就使小说的叙述重点聚焦到孙悟空身上,而后译者通过有意识的剪裁,通过“除妖乌鸡国”、“显圣车迟国”与“勇渡通天河”这三个片段,成功地塑造了孙悟空法力高强、降妖除魔的英雄形象,这与“西天取经”前几乎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形成了强力的契合,而他身上所散发的个人英雄主义风采则通过译本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我们可以从当时《猴》的出版情况证明读者对它的喜爱程度。二战期间,由于纳粹德国的轰炸,绝大多数英国的出版社都遭遇了严重的纸张危机,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有限公司的老板斯坦利·昂温曾在《一个出版者的真相》中指出:“纸张的缺少,给我们公司正常的运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本人不得不在战争期间花大量时间和心血去找寻纸的来源,总是因为由于纸张缺少而无法继续印刷深受读者青睐的书籍而大感头痛”(Unwin,1960:250-70)。然而,《猴》于1942年7月出版以后,又由该出版社分别于1942年12月、1943、1944、1945年先后再版。在纸张缺少的情况下,《猴》能够在二战期间前后五次在英国出版,这足以证明其在当时受读者欢迎的程度。

诚然,我们不能否认二战环境对促成这部译作在英国广受欢迎所发挥的作用。然而笔者认为,韦利以创造性的翻译使一代代读者领略到原著的巨大魅力,他所塑造的孙悟空散发着人性光辉与英雄气概,这才是韦利的《猴》能超越时间与空间,至今仍被奉为“经典”的关键因素。

3.0 韦利对原著创造性的裁剪与英雄主义“猴王”的塑造

韦利之所以对《西游记》进行大幅度的删减,其原因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韦利的《猴》存在跨文化接受的因素。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如果将《西游记》这部鸿篇巨制全部译为英语,一方面,“那取经者们的旅程则会使西方读者望而生厌,因为作品在叙述上虽然颇有风味,许多情节实质上是重复的”(Hsia,1968:115)。而另一方面,全译在很大程度上会“弱化”孙悟空几乎无所不能的英雄形象,这与当时英国读者(包括译者)渴求英雄主义的心理并不相符。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西游记》中有着众多脍炙人口的精彩章节,为何韦利却单单选择“乌鸡国”、“车迟国”与“通天河”这三则故事?孙悟空的英雄形象又是如何在这三个章节中得到彰显的?接下来我们将探讨这两个问题。

3.1韦利对原著创造性的裁剪

作为一部节译小说,韦利的删减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遗憾。胡适在为其英译本作序时指出:“追忆我童年时代读《西游记》时的最爱部分,包括一些情节跌宕的篇章,比如狮驼国斗三怪(74-77章)和大战红孩儿(40-42章),也包括一些妙趣横生的插曲,比如灭法国假冒贩马商(84-85章)、朱紫国孙猴巧行医(68-69章)、偷吃人参果(24-26章),然而令我感到颇为遗憾的是,这些章节却在译本中被韦利所删掉了”(Hu,1943:04)。余国藩于1977年至1983年先后出版了《西游记》英文全译本(TheJourneytotheWest)。2006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又推出了由他翻译的《西游记》删节版《猴与僧》(TheMonkeyandtheMonk:AnAbridgmentofThe Journey to the West)。他在译者前言中肯定了韦利节译《西游记》的洞见:“四卷本《西游记》一经出版,远近的朋友和同仁便开始抱怨。他们认为全译本无论是对普通读者还是对课堂教学来说,不仅太过笨重冗长,难以掌控,而且也不堪实用。之后他们一直希望我能出版一个相对短小的译本。我对这一要求抵制多年后,如今我总算得出一个结论:韦利教授的节译选择是可取的,只是我的删减本尽量保留了所译30回的全部内容”(Yu,2006:06)。正是因为西天取经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在故事章节上具有重复性的特点,韦利仅选取了乌鸡国、车迟国、通天河这三个故事,以尝鼎一脔,一方面借以显示唐僧师徒西天取经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另一方面孙悟空的智慧、英勇也在这三个故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凸显。尽管韦利的删减让人颇感有些遗憾,但是从他所选择的这三个故事中我们依旧可以发现韦利杰出的判断力。如乌鸡国的故事很容易让西方读者联想到《哈姆雷特》——同为王子复仇式的宫廷权力之争、同以鬼魂诉冤开头、国王皆被心腹之人谋害并篡夺皇位、在揭露对方的手法上都是侧面影射而非当面指破,如《哈姆雷特》通过外来伶人在御前上演“贡扎果谋杀案”,重现国王被害情景,而《西游记》则通过孙悟空的一首诗行,客观描述狮子精谋害乌鸡国国王的真相。在车迟国的故事中,佛教教徒的悲惨遭遇让人联想到《出埃及记》中被奴役的希伯来人,悟空用超强的法力铲除三个国师的情景与摩西和亚伦用神杖战胜埃及法老牧师的故事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在通天河那个章节里,需要童男童女作为祭奠的鲤鱼精则与希腊神话中的人身牛头怪弥诺陶洛斯(Minotaur)不无相似之处。这就使英语世界的读者在欣赏《猴》的同时,还能读到与西方文学经典相呼应的内容,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猴》的阅读难度,同时促进了更多读者对它的接受。

3.2 韦利对英雄主义“猴王”的塑造

《西游记》以“唐僧取经”这一历史事件为蓝本,叙述了师徒四人一路降妖除魔,历经八十一难,最终取得真经、修成正果的故事。原著由孙悟空出世(1-7章)、唐僧源流(8-12章)、西天取经(13-100章)这三部分组成。韦利的译本基本全部翻译了原著的第一回至第十五回,译本章节同样也为1-15章,交代了孙悟空、唐僧、白龙马的身份由来,译本随后删减了原著的第十六、十七章“黑熊怪窃袈裟”这一故事,直接过渡到第十八、十九回的“云栈洞悟空收八戒”这一章节,而后译文又删减第二十、二十一回“黄风岭唐僧有难”的章节,过渡到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收服沙僧)这一章节。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韦利译本重视师徒身份的由来,这使英语读者在实际阅读中很容易把握全书的脉络。韦利将《西游记》翻译为《猴》,这就使小说的叙述重点聚焦到孙悟空身上。在译作的前七回,通过保留“猴王初问世”(灵根育孕源流出)、“拜师学神通”(悟彻菩提真妙理)、“大闹蟠桃会”(乱蟠桃大圣偷丹)、“大圣闹天宫”(反天宫诸神捉怪)这些情节,已在英语读者脑海中树立起了孙悟空勇猛无敌、无私无畏的英雄形象。而后师徒四人先后聚齐,西天取经的大业正式拉开帷幕。在原著中,“西天取经”前后的孙悟空在战斗力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与诸如红孩儿、金翅大鹏鸟、独角兕大王(青牛精)、多目怪、蝎子精等一些妖怪的战斗中,孙悟空不能取胜,因而不得不一次次去“搬救兵”,这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孙悟空无所不能的英雄形象,而韦利并没有对上述章节进行翻译,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当时历史语境的需要相符合。

赫曼斯(Hermans)指出:“改写与社会文化有着重要的关联,因为在读者不能直接读到某部文学作品或该作品不存在的时候,改写就决定了这部作品的‘形象’”(Hermans,1999:128)。在译本中,译者通过选择乌鸡国、车迟国、通天河③这三则故事,着意凸显孙悟空几乎战无不胜的个人英雄主义形象,这也使“西天取经”前后的孙悟空在战斗力上基本保持了一致,成功塑造了“猴王”降妖除魔、匡扶正义的英雄形象。比如孙悟空在车迟国“都生灭诸邪”这则故事中,孙悟空的神通广大和英雄形象再一次通过“登坛祈雨”、“云梯显圣”、“隔板猜枚”和“驱邪显圣”这些战斗得到集中彰显。他以叱咤风云的战斗姿态在乌鸡国、车迟国、通天河降妖除魔、匡危扶正,使这些国家(家庭)重新获得安宁的生活,展现出极大的救世热忱。在二战这个英国正遭遇残酷攻击的时刻,人们更是迫切地需要、期待孙悟空式的英雄出现。而韦利的《猴》恰好在此时应运而生,它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当时英国社会对个人英雄主义精神的思想需要,这就是译本在当时深受读者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前文已经提到,余国藩对韦利大量删减原著韵文的策略大为不满。既然韦利因中国古典诗歌英译而声名远播,那他为何却选择对原著中的绝大部分韵文略而不译呢?④虽然韦利并没有对删减的原因予以太多说明,只是在译本前言中简单地表示“将小说中多数作为附带性的诗篇删减了,因为这些诗篇译成英语后会显得异常糟糕”(Waley,1942:9)。在韦利所节选《西游记》的三十回中,总共出现韵文233首,而在韦利译本中却只有18首⑤以韵文的形式出现。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保留的韵文有8首直接与孙悟空相关。笔者认为,这与韦利刻意塑造孙悟空英雄形象的动机有着直接的联系。如原著第七回“五行山下定心猿”中,孙悟空以一首自述诗来向如来佛祖表明自己的出生来历与精神追求。“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凌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2013:47)。在韦利译文中,这些诗行全部予以保留。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孙悟空身上闪耀着平等、自由的精神,他有着强烈追求个性、弘扬思想解放的特质。孙悟空身上散发出的这种精神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追求是完全契合的。同时,他不畏强权、敢于挑战、勇往直前的个人英雄主义精神闪耀出耀眼的光芒,而这正是二战时期英国人民最为渴求的英雄品质。再举一例,在原著第八回“观音奉旨上长安”这一回中,观音在途中看到困囚五行山的孙悟空,不禁心生感叹,作诗一首:“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2013:56)。在译文中,韦利将带有贬义意味的“妖猴”、“狂妄”删除,将上述划线的这两行诗合并为一句,将其译为 “Long ago performed in vain prodigies of valour”(1942:83),经过改写,在译文中观音对孙悟空的不满情绪完全消失,而是转变为对其能力的赞叹(prodigies of valour)与惋惜(in vain)。笔者认为,韦利之所以对上述诗行进行改写,这在很大程度上与译者刻意塑造孙悟空英雄形象的目的相吻合。

当然还有一点尤其值得我们注意,孙悟空的英雄形象绝非尽善尽美。比如说他爱好虚名、急躁、滥杀,这些缺点在译本中也都得到保留。然而这些缺点非但没有损害孙悟空本身的英雄特质,反而让他的形象更为真实可信,毕竟,“高、大、全”的英雄只会让读者感觉失真。孙悟空作为人性、神性、猴性的结合,读者从他身上看到了人性的缺点,并在审美体验中获得情感上的共鸣。

4.0 倾听译者的心声——韦利的思想倾向在《猴》中的折射

自1933年第六卷《源氏物语》英译本出版后,韦利几乎将全部精力转向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研究上⑥。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何韦利选择在这个时刻去翻译中国文学作品和《西游记》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去探求这一时期韦利的思想倾向。

韦利与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The Bloomsbury Group)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De Gruchy,2003:61)。1942版《猴》封面的猴子即由该文化圈内的著名画家邓肯·格兰特绘制。这个文化圈,其成员主要包括弗吉尼亚·伍尔夫、E.M. 福斯特、克莱夫·贝尔、邓肯·格兰特等众多英国文化名流。总的来说,该圈子思想开放、兼容并包,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和平主义、反帝国主义甚至支持同性恋的思想均能在此发出自己的声音。韦利经常参加这个圈子的聚会,可以说他的整体思想倾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影响:韦利从本质上崇尚和平,反对帝国主义发动战争,并给广大平民带来巨大灾难的行径。而韦利之所以从关注日本文学转向翻译中国文学,这与他本人思想倾向的转变是分不开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人对世界与现实存在普遍的失望情绪和幻灭感,人们面临着巨大的精神与信仰危机,因此从“柔美静逸、和平安定”的东方寻求安宁感逐渐成为一时的潮流。在此期间,韦利耗时12年(1921-1933)之久翻译了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建构了一个“与一战前大众幻想的‘理想化’英格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日本”(De Gruchy,2003:119)。因此,韦利的这部译作成为英国人乃至西方人逃避战后诸多问题的安乐园,《源氏物语》也成了他最具代表性的译作之一。

随着“九一八事件”的爆发,日本在英国乃至西方的形象一落千丈。英国知识分子开始猛烈抨击日本,并对中国产生了同情。著名诗人奥登(W.H. Auden)与小说家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结伴东行,亲赴中国抗日战场采访,以实际行动声援中国人民,并写下流芳百世的《战地行》(JourneytoaWar)。同时,衣修伍德批判日本,“如今的日本是我们的敌对国……在这场正与邪较量的中日战争中,日本选择了后者”(Isherwood,1976:310)。艾克敦(Harold Acton)也对日本猛烈抨击,“如今的日本让我感觉恶心(Her present disgusted me)……日本佬(Japs)属于未进化的原始人类”(Acton,1984:255-256)。对韦利来说,日本发起的“侵华战争”让他感到无比尴尬的同时,更是感到失望与愤怒。韦利自1938年“慕尼黑危机”之前已在英国情报部门承担对日本情报的审查工作,并担任过“全英援华运动总会”(China Companion Committee)的副会长。在情报部工作期间,韦利曾撰写用于政治宣传的小册子,他称日本人为“东方的纳粹”,号召亚洲人民联合抗日。此外,韦利本人备受歧视的犹太人身份让他“从良心上对深受日本军人蹂躏的中国人有着认同感”(De Gruchy, 2003:161)。在这种情况下,1933年,韦利开始翻译大量中国文学作品。

韦利选择在二战期间翻译《西游记》,无疑给这个译本涂抹上了浓厚的现实色彩。他希望借助《猴》这一译作来控诉现实,并表达对生活的愿望。这一点在译文的最后部分得到最明显的体现:

如是等一切世界诸佛。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同生极乐国,尽报此一身。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2013:305)

I dedicate this work to the glory of Buddha’s Pure Land. May it repay the kindness of patron and preceptor, may it mitigate the sufferings of the lost and damned. May it read it or hear it find their hearts turned Truth, in the end be born again in the Realms of Utter Bliss, and by their common intercession requite me for the arduous of my task. (1942:305)

《西游记》最后部分的内容可以简略概括为:师徒四人终于在灵山修成正果,大众合掌皈依,称颂诸佛。韦利对这一部分内容只是选取极少数佛、菩萨进行翻译,紧接着他另起一段,翻译了上文划线的回向偈,以此作为结束全书的献辞。所谓回向偈,指的是修行的人念佛(或念经)结束后齐声朗诵的一种偈文,以图将念佛(念经)的功德汇集到极乐世界。韦利的这段译文则变成了表达自己心声的告白,原文中的复述语被转换为第一人称的口吻。“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中的“此功德”本意是指“念佛的功德”(the merits of praising Buddha)⑦,而在译文中则被韦利处理为 “I dedicatethis workto the glory of Buddha’s Pure Land”,很明显译文中的“this work”指他的《西游记》译本——《猴》,借以通过《猴》在战火纷飞的二战时期表达自己的愿望与目的:为那些饱受战争之苦的人们祈祷,希望《猴》能减轻他们所承受的苦难(may it mitigate the sufferings of the lost and damned)。“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中的“菩提心”被处理为 “their hearts turned Truth”,“同生极乐国”则被翻译为“be born again in the Realms of Utter Bliss”(重生极乐国)。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如果那些发动战争、并给人民带来无限苦难的人读到或听到《猴》的话,希望他们能够体会这部小说所蕴含的真知,转变心意放弃战争,这样他们就能在极乐国重生。”如果能实现上述愿望,也就不枉费韦利本人冒着炮火、不顾艰辛的翻译过程了(the arduous of my task)。

值得一提的是,韦利在此期间创作的一些其他作品也表达出他对人民疾苦的关心以及对救世英雄的渴望,而这从本质上与《猴》的最终面貌存在着一致的关系。1941年韦利在《新政治家》(NewStatesman)上发表了自己创作的诗歌——《无枪炮》(NoDischarge),从这首诗歌的题目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韦利渴求世界和平、远离战争的心理愿望。在这首诗中,作者将饱受二战之苦的世界比喻成地狱,而住在天堂里的圣贤本该对在地狱中倍受炼狱之苦的人们施以援手,可是他们却选择对此视而不见:I do not believe there have ever been complaints /From any of the Twenty Four Elders or Seven Spirits, About things like thesmell of brimstone. (Morris,1970:382) 其翻译大致如下:不论是七贤还是二十四元老/我不相信会有谁发牢骚/去声讨硫磺的味道。”(笔者自译)其中,the smell of brimstone(硫黄的味道)指代战争和炮火。生活在天堂的圣贤们正享受着靡靡之音的欢乐,他们对人间地狱发出的求救呼声充耳不闻。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表达出了韦利的心声:希望世间出现一个超级英雄,他关心人民疾苦,并用超强的战斗力打败发动战争的法西斯国家,把人民从水深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拯救出来,世界也因此重新走向和平。对他的《猴》来说,通过对原著有意识地进行剪裁,译本一方面集中凸显了孙悟空降妖除魔、还人间安定的个人英雄主义精神,这与译者本人(包括英国读者)的渴求相契合;另一方面,韦利的思想倾向对《猴》的最终面貌也形成了可见性的影响,译本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韦利期待世界和平、安定的愿望。

5.0 结语

韦利的《西游记》译本不仅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在海外汉学界也享受着崇高的声誉。《红楼梦》的译者霍克斯在谈到韦利翻译的两部小说《源氏物语》和《西游记》时曾指出:“两者都可能在英国文学中保留永久的一席,堪与伯纳斯、德莱顿等人的翻译作品占据的地位相媲美”(Hawkes,1989:257)。被誉为“西方首席汉语文学翻译家”的葛浩文对韦利的翻译推崇备至,“对于他在翻译和写作上取得的成就,我内心充满着仰慕、嫉妒和惊叹。我曾将《猴》当做本科课程的教材,这给学生们带来了无比的愉悦感”(Goldblatt,1999:40)。韦利通过对孙悟空“个人英雄主义”形象的塑造,表达了控诉现实、渴求英雄的心理愿望。对韦利“大肆”删减原著的行为,我们应该还原历史语境,给予译者“同情的”理解。

注释:

① 本文所用的《西游记》版本为2013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亚东图书馆足本《西游记》,与韦利翻译所用的底本——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古本西游记》完全一致;而英译本为1942年7月由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有限公司发行的Monkey。本文关于《西游记》的引文皆出于此,随文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出。

② 2002年版《诺顿世界文学选集》D卷收录韦利译本第1回、第14-21回;2004年版《贝德福德世界文学选集》第3册则收录译本第8回、12-13回、16-21回、第22回和第28回。

③ 在“通天河”这则故事中,鲤鱼精虽然最终被观音菩萨所收服,但孙悟空的机智、勇猛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以至鲤鱼精不敢上岸与之一战。

④ 笔者对韦利为何删减并保留了译文中的18首韵文的原因做了更为详细的探讨,参见王文强:阿瑟·韦利《西游记》英译本诗词删减原因探析,《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18年秋季卷)。

⑤ 需要指出的是,韦利的译文共选择翻译《西游记》节译部分的韵文实则有11首(共完整翻译8首,其余3首均采取删减的方法),而译本中出现的其他7首并非原著里的韵文,它们多为警句、俗语等非韵文形式。如亚东图书馆足本《西游记》第十回“老龙王拙计犯天条”中,泾河龙王请袁守诚占卜“天上阴晴事如何”,袁守诚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译,准在明朝。”韦利以韵文形式将其译为:“Mists hide the tree-tops / clouds veil the hill / If you want rain tomorrow / you shall have your fill.”(1942:97)。

⑥ 如《道德经》(TheWayandItsPower,1934)、《诗经》(TheBookofSongs,1937)、《论语》(TheAnalectsofConfucius,1938)、《古代中国的三家思想流派》(ThreeWaysofThoughtinAncientChina,1939)、《西游记》(Monkey,1942)与《袁枚:一位18世纪的中国诗人》(YuanMei:TheEighteenthCenturyChinesePoet,1956)等。

⑦ 余国藩与韦利在此处的译文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与韦利相比,他的译文忠实地还原出回向偈所蕴含的佛教特征:I wish to use these merits/To adorn Buddha’s pure land—/To repay fourfold grace above/And save those on three paths below/If there are those who see and hear/Their minds will find enlightenment/Their births with us in paradise/Will be this body’s recompense/All the Buddhas of past, present, future in all the world/The various Honored Bodhisattvas and Mahāsattvas/ Mahā-Prajnā-pāramit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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