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欲望与命运的冲突
——对方方小说的一种解读
2019-02-19徐怀丰
徐怀丰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欲望是文学常谈不衰的话题。欲望的不断被生产诱导人不断付出代价以满足欲望。这套循环机制注定了欲望的寻求与满足将是一条无边无涯的路。文学对欲望的摹刻与反思,镌刻着时代的符码,成为欲望史的延续与社会史的侧面解读。
文学即人学。文学对个人欲望的言说体现着文学对人的关注以及对人性的探讨。方方的笔下尽是社会小人物恪守本分的生存欲望,这些欲望虽然本分,但鲜能实现,原因在于命运不断左右欲望,挫伤欲望,扼杀欲望。命运对个人欲望的压迫、个人欲望对命运的挑战令小说不断出现欲望与命运二元对立的僵局,以致构成了醒目的冲突关系,充盈于小说文本中的命运感也因而成为描绘方方小说特色不可或缺的标签。方方也坦言,“或许我的作品许多都有很强的命运感。……那时我好像才三十岁,好像命运感与生俱来,觉得人左右不了命运,同时很多东西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很多东西里又都包括自己。”[1]命运感影响了方方小说的故事架构、故事结局。因此,无论是其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如《风景》(1987年)、《无处遁逃》(1992年)、《定数》(1996年),还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作品,如《奔跑的火光》(2001年)、《水随天去》(2003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2013年),对命运感的凸显与强调概莫能外。个人欲望与命运感的冲突让方方的小说既扎根于现实的土壤,揭露现实弊端;又声东击西,借命运感批判残酷的现实,传达人生无奈的虚无之感。
方方的命运观是什么样的命运观?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虽然方方常在小说中感叹“这就是命”,用“命”化解人与现实间的冲突,但方方的命运观“既区别于‘意志论'的为所欲为”,又非“‘宿命论'的无所作为”。[2]方方的命运感不是形而上的玄学命运,而是在对社会现实充分体认的基础上,因无力扭转残酷的社会现实而发出的绝望喟叹。命运感之所以对方方影响如此之深、之切,源于其幼年、青年时的见闻及经历。方方出生于1955年,当时的中国正大规模开展政治整风运动,随着政治运动不断蔓延推进,文革时代又拉开了帷幕。从童年时代到青年时期,方方不断感知政治力量对人的决定性作用,体察人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无奈感。方方虽然生长于知识分子群体中,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此,其对现实残酷、人生无奈的感知便不自觉地与中国传统意识形态中的“命运”发生了联系,其频频发出“这就是命”的感慨与中国古代的“天命”思想不谋而合,但并不等同于此。成长经历的影响,成为根植于体内的思想命脉。后来,四年装卸工经历让方方接触到了社会底层的方方面面,这短暂的四年对其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也为其文学创作提供了源源不尽的素材。
一、求之不得
“在作为表象的世界中已为意志举起了一面反映它的镜子,意志在这面镜子中得以愈益明晰和完整的程度认识到它自己。……意志既然是自在之物,是这世界内在的涵蕴和本质的东西;而生命,这可见的世界,现象,又都是反映意志的镜子;那么现象就会不可分离地伴随着意志。”[3]意志即个人欲望,它以一种本质的、自然的状态反映在现实生活中,现实世界的种种表象之下是欲望的洪流,它们印证着欲望的存在。欲望得则喜,失则痛,求之不得的痛苦作为一种普遍心理被众多作家解读阐释。方方笔下的欲望源于生存的合理需求,无关贪婪,无关罪恶;方方笔下的欲望尽冒着烟火气,与生丧嫁娶有关,与柴米油盐不背。生命中的进取意志、生活中的向上精神在方方的小说中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处处可见,但这些含苞待放的花朵都陷入了悲剧的泥淖,未能迎来争奇斗艳的生命时光。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一部集求理想工作、平淡生活、纯真爱情而不得于一体的悲剧。来自大山农村的涂自强具备吃苦耐劳、不懈努力、乐观向上等一系列的优秀品质,但在欲望追寻的过程中却屡遭打击。他以带有阿Q精神胜利法色彩的乐观面对不公,应对苦难。“不同的脚走不同的路”是他潜意识认可的价值观念,“这就是命”是他对欲望受阻的无奈自慰。涂自强的一生是欲抑先扬的人生。金榜题名满足了他的进取欲,但也自此开始,他便沿着命运的引力逐步走向了黑暗。心仪的女孩子嫌他穷困与他分道扬镳,因此难获一场纯真爱恋;考研前夕父亲病危致使他放弃考试回乡见父,因此难圆学术之梦;无背景、无关系、无相貌的“三无”条件令其毕业之际处处碰壁,因此难得一份理想工作;就职于岌岌可危的小公司,年终工资未发老板已逃债跑路,因此难过平淡适足的生活……涂自强带着乡邻乡民的期盼来到城市,以厚朴诚恳、知足乐观的态度向城市抛出橄榄枝,不但一无所获,还伤痕累累。小说结尾处,涂自强反问道:“这真的是我的个人悲伤吗?”通过文本对“官本位”思想的鞭挞、对大学教育从精英教育沦为大众化教育的反思、对“有关系好办事”社会意识的揭露、对爱情物质化的批判可知:涂自强的悲伤是社会之疫、时代之弊。
谈起涂自强一类的农村青年时,方方曾说:“他们继承着中国最传统的一些东西。孝敬父母、看重亲情、遵守规则、本分实在。他们甚至从心里认可不公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他们坦然地接受这种命运,并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变命运。但多数的时候,就是像涂自强这样一类乐观淳朴并且也一直积极努力地学习和工作的人,也依然生活困难,前程茫茫。”[4]命运制造了众多的先天不平等现象,为了改变命运,涂自强怀揣青春理想闯入欲望都市,纵然其欲望平凡朴实,但始终陷入求之不得的牢笼中无法解脱。面对涂自强的挫败,方方不断强调“命运”的作用,但“命运”只是戴在现实问题脸上的面具,是象征社会弊端的符码,方方对“命运”的每一次凸显实则都是对社会现实的讽刺与批判。
《过程》讲了李亦东英雄理想的求之不得,批判了功利主义价值观。李亦东能力突出、兢兢业业,但因未能成功抓获通缉犯“强盗”而倍受嘲讽冷落。李亦东请上级领导出面解决女儿上高中的问题,领导一改曾经极为倚重的姿态转而冷语道:“如果‘强盗'是你抓住的,这些事儿还叫事儿吗?你老婆可以在全城挑工作做,你闺女可以上最好的学校。”[5]高倡过程应兢兢业业,实则唯“结果论”马首是瞻。功利主义湮没了李亦东的才华与付出,扼杀了其英雄理想。“这就是命”的感叹背后是对扭曲的功利主义思想的揭露与讽刺。求之不得作为个人欲望与命运冲突的表现,大量出现在方方的作品中。除了涂自强、李亦东的求之不得,《黑洞》中陆建桥对回迁房的求之不得;《奔跑的火光》中英芝对“家”的求之不得;《树树皆秋色》中华蓉对爱情的求之不得……方方笔下的求之不得裹挟着命运感,拨动着不同社会群体的心弦,揭露了诸多复杂的社会问题,体现着方方对人的关注以及入骨三分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
二、得而无味
“80年代末的一系列政治事件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变迁,无一例外地对作家浪漫的写作心境产生了致命的影响,铁一般的现实残酷地横亘在人面前,作家们的启蒙热情再也难以被调动起来,不止一位作家开始写下自己对现实的失望情绪。”[6]改革开放将我国的经济发展推上了快车道,经济日渐繁荣,在经济浪潮的激荡中,个人欲望逐渐膨胀,社会秩序变得紊乱,人的道德意识开始沦丧。作家难以再为这个时代欢唱赞歌,荒诞戏谑、茫然虚无的大众感受频频被作家捕捉到,由经济发展引发的一系列社会情绪的化学反应逐渐见诸文学作品之中。
方方的《纸婚年》便创作于这一时期。维扬与如影的激情爱恋在婚后的第三个月变得索然无味。维扬认为:“这场恋爱有浪漫而无诗意,有激情而无韵味,顺利得致使生命中本该最精彩的片段很有些令人索然。”[7]爱欲实现后的维扬因对如影的“快得”而产生了“无味”的体验。爱情作为文学的重要母题,其往往是纯真浪漫、不可亵渎的,是可以化解仇恨、吹散黑暗的,被人类赋予了无限的美好想象。但在维扬的思想意识中,爱情变成了物质性目标,不再具有神圣浪漫的气质。“追求爱情”变成了“追逐爱情”,将爱情物化为目标,爱情因此变得急功近利,目标一旦实现,人便失去了方向感、追逐的刺激感。因此,人非但不会因为斩获爱情而欣喜,反倒深感乏味。维扬爱情思想的变化印证着求“快”的时代心理,快速实现目标,但实现目标后却又不知所措,陷入深深的迷茫中,以致产生得而无味的消极感。维扬得而无味的心理体验打碎了人们对爱情象牙塔的向往与想象,爱情尚且如此,世界上还有聊以慰藉的精神寄所吗?方方的《纸婚年》以婚恋为切口,剥开乏味的婚姻表象,揭露了浮躁慌乱的社会气氛,批判了经济快速发展对人的思想价值观念的异化。
《定数》再次将故事置于经济浪潮的大背景下,描述了人在经济浪潮中得而无味的索然心境。作为知识分子的肖济东,从开公交车到考上大学,到毕业留校当老师,再到辞职开出租车,其每次人生抉择都做得云淡风轻。肖济东在每次人生选择中都获得了欲望的满足,但他与维扬一样,欲望的实现并未给其带来愉悦,反倒令其深感索然无味。这究竟是为什么?
时代环境的瞬息万变、价值观念的多样化等因素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肖济东这一代人的思想认知。对人生目标的执着追求与对人生意义的不懈追问在以经济发展为根本目标的时代似乎显得木讷笨拙,人生选择不再承载改变命运的重大意义,情绪化的抉择成为一个时代的醒目特征。小说中,肖济东考大学是因为厌倦了公交车上的闷热难耐与嘈杂争吵,而非怀揣钻研学术、提升自身修养等宏大理想;辞去大学老师之职是觉得“端正的职业态度并不能获得相应的回报”,而非重大事件的刺激与影响;重返大学课堂是因为厌倦了开出租车的无聊乏味,而非对个体经营职业有抵触不满。情绪化、随意化的选择方式替代了郑重其事、三思而行的决策态度。社会发展快速前进的过程中,人对自我存在感、自我价值确认的找寻被波涛汹涌经济浪潮所湮没,再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兴奋,也没有什么事值得悲痛,平淡乏味成为人的心理基调。“定数”作为“命运”的象征性词汇,传达着“一切都已注定”的不可更改性,透露着挣扎徒劳的无奈感。“定数”一词虽极具命运感,但方方并非意在借该词强调命运的难以捉摸、不可动摇,而是欲借该词着重刻画身处日新月异的经济时代中的人们茫然无措的乏味感、荒诞虚无的心理体验。
三、接纳命运
方方曾说:“生活在底层,性格偏偏有些倔强而坚强的人,对重压在自己身上的势力进行反抗,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但生活的事实告诉我们,没有一个反抗者最终有好的果实。”[8]方方笔下云集了众多抗争者形象,他们为合理欲望的实现而努力争取,但往往不能如愿,最终只能接纳命运的安排。
《水在时间之下》中的杨水滴为实现“成为名角”的欲望、“为父报仇”的欲望而凝聚起强大的力量与命运抗争,其依靠天赋与努力成为汉剧名角时,却陷入了复仇悖论中承受着伤害亲哥哥的折磨。杨水滴最终放弃复仇,放弃与命运抗争,在“这就是命”的感慨中隐没乱巷。《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无爱婚姻中的艰难委屈迫使其出门寻死,一路上的心酸见闻令其放弃死的念头,在“这就是命”的感叹中无奈回归。《何处是我家园》中失去双亲的林秋月寄居在姑母家,姑母不单未给予其关爱,反倒将其视为谋利的筹码。寄人篱下的漂泊感、重建家园的急切感促使林秋月孤注一掷,寄希望于心爱之人宗子萧,欲与其远走高飞,但途中不幸被砖窑工人奸污,面对人生悲剧,她在“这就是命”的叹息中接纳不幸并坚强地活下去。不管是杨水滴、何汉晴,还是林秋月,她们的不幸笼罩着命运感,但命运感的背后却饱含人对卑微出身、不幸婚姻的抗争以及对重建家园的渴望,改变生存处境、获得幸福婚姻、拥有温馨之家,这些合理的欲望在实现过程中屡遭挫败,难道真要归咎于命运吗?实则不然。无论是杨水滴的卑微出身、何汉晴的婚姻不幸,还是林秋月的家园沦丧,都存在现实因素的左右。杨水滴被送予他人抚养源于其母的贪慕富贵,在此,母性的崇高无私被质疑;何汉晴产生寻死之念源于其丈夫的欺压、公婆的轻视,在此,男权意识形态中的女性客体地位凸显;林秋月中途夭折的理想家园源于其对男性孤注一掷的信任与依附,在此,女性家园意识中的依附性被揭示,女性的自主性、独立性被批判。
由此可见,命运感并未对上述主人公的生活遭际产生不利影响,也并非是方方笔力的聚集点。从“求之不得”到“得而无味”,欲望与命运的冲突从未消失,而无论是“求之不得”,还是“得而无味”,最终都不得不接纳命运,接纳现实生活。虽然小说将三者归为命运所致,但无论是小说文本中的“命运”,还是方方借文本流露出的“命运感”,都囊括了作家对人生的审视以及对现实社会的批判。
总之,在个人欲望与命运感的冲突中,方方借“求之不得”、“得而无味”、“接纳命运”的表现凛然掀起社会底层的屋顶,让疮痍与切痛接受众人的审视,这份果敢与尖锐透露着其对小人物凡俗欲望的关照,对社会问题的反思与鞭挞。纵览方方的小说作品,那句数不尽的“这就是命”难道不正是其发自内心的绝望喟叹吗? 方方将命运感融合在欲望的尘沙中,风一起,现实中的人就被感染了。面对被命运感感染的人,方方不忘作家的责任与担当,秉承“解救人”的原则,指引他们:不惧命运,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