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儒学论:关于儒学与社会主义融合的一些思考
2019-02-19翟奎凤
翟奎凤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儒家文明协同中心,山东 济南 250013)
一
今年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回首百年前,我们看到儒家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遭到有史以来最强烈的批判,在很多人看来,“打孔家店”意味着是对儒学乃至整个中华文化的全盘否定。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所批判的是异化了的儒家,即作为宗法社会、封建礼教的儒学,异化、僵化了的礼教那时被攻击为“吃人的礼教”。
在近现代思想文化的语境下,礼教几乎成了儒教的代名词,成为众矢之的。然而儒家思想体系是非常复杂的。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是,在儒家礼教不断遭到猛烈攻击的同时,《礼记·礼运篇》所载“大同”思想却异军突起,为各派思想家乃至政治家所共同推崇,儒家的大同理想与社会主义、三民主义、世界主义、共产主义等进步社会思潮交相呼应,有力推动了中国近现代社会的改革与进步。
过去有人认为,宗法制是儒学生存的社会基础,宗法社会解体了,儒学也就没有生命力了。实际上,这种观点是非常错误的,对孔子儒学的认识极其片面而肤浅。固然,儒家重视血缘亲情,重视家庭理,但是与社会群体相比,无疑儒家更重视社会这个大家庭的整体利益,儒学的理想境界已突破超越血缘亲情,而指向社会和类的存在。正因为此,儒家一直歌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克己奉公、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礼运》所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种“公天下”的精神是儒家伦理的根本旨趣,这激励了历代仁人志士为天下大同而奋斗,一直到近现代的孙中山、毛泽东无不对此“念兹在兹”,中国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执政理念也可以说是这种精神的延续与发扬。
为什么儒家会给人以强烈的宗法性呢?这主要是因为孔子儒学形成于宗法封建社会,其继承的主要经典文献即六经也有着很强的宗法性。孔子于六经是“述而不作”,他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传”中,如《易》有《易传》、《春秋》有三传;三礼中,《仪礼》是经,《礼记》相当于传。从这些传来看,孔子思想深处已经突破了宗法观念,这一点突出体现在《礼记·礼运篇》。孔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奸邪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与大同相对的是小康,“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显然,“天下为公”时,宗法制、世袭制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天下为家”是以个人为中心、家族为本位,为私利而争夺斗争的时代。“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人生境界上有着质的飞跃。
夏商周三代约两千年是宗法家天下社会,血缘关系决定着利益分配,“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传统上的这些圣人,孔子却称他们为“六君子”,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谨于礼”,靠“礼义”来维持社会的差序等级与人伦关系。秦始皇实行郡县制,废除宗法分封制,官僚制度一定意义上体现了“选贤与能”的精神,这是历史的一大进步。但是帝王最高统治者仍然是世袭的,这一直到晚清,也是两千年左右。到了民国,“大人世及以为礼”的帝王世袭制才最终完全打破。在漫长的历史中,礼教制度确实与宗法制有着密切关系,所谓“孝治天下”“移孝作忠”其实一定意义上也是宗法制的变相体现。因此,百年前新文化运动先贤对礼教的批判,对我们重新认识儒学的真精神、重新认识“礼”的正面价值还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礼记》在历史上对儒学的自我革新有着重大推动作用,《大学》、《中庸》在宋代从《礼记》中独立出来,成为宋明理学思想创新的根本经典资源。但是长期以来,《礼运篇》在古代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很多儒者甚至还认为这段话是墨家、道家的思想,跟孔子没关系。《礼运篇》这段话明明白白写着为“孔子曰”,要说与孔子完全没关系,恐怕是疑古过勇了。古代儒者囿于其时代,确实难以理解、深入诠释孔子的大同思想。在近现代中国融入世界的新格局下,《礼运》大同思想一次又一次被推向历史的浪尖上,从康有为、熊十力,到孙中山、毛泽东,这些思想家、政治家无不对大同思想推崇备至。《礼运》大同思想的崛起,这是历史的选择,正如《大学》、《中庸》对宋明新儒学,大同思想对今天儒学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有着一样的重大意义。晚清以前儒学的历史展开,我们可以称之为小康儒学,那么现代新儒学,可以说是大同儒学。大同儒学以社会、天下为本位,因此它与社会主义、世界主义有着很强的共鸣,这是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产生重大影响的深层次原因之一。马克思与孔子在理想社会的追寻上有着很强的相似性,这一点郭沫若在1925年所写的《马克思进文庙》中也有深刻揭示。
二
大同儒学应以个人、家庭、社会、天地为儒学的四个重要纬度,以整体性、贯通性、中和性、时用性为原则,寻求四者的统一,其根本归旨是止于至善。个人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要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浩然气概,这种“士”的人格意志和精神修养在儒学中有着丰富的资源。但是儒家的独立自由,要与社会、天地协同,不是个人主义,要在个人与社会群体之间寻求一种中道和谐,在个人与群体利益冲突时,强调要以大局为重、群体优先。大同儒学要有天地纬度,要有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要能尽性、知命、知天,能参天地、赞化育。个人、社会、天地根本上是一个贯通的整体,宋儒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这种万物一体的精神也可以说就是大同儒学的哲学本体论基础。中国古代很多字的内涵可以从其读音相近的字来相互揭示,“同”与“通”、“统”、“公”、“中”读音相近,意义也有相通性,大同在思想上与天下大通、大一统、大公、大中之道可以相互贯通来理解。大同儒学以社会、天下为本位,跳出了狭隘的血缘种族利益至上的观念,世界大同、天下太平是其根本指向。我们今天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个中国梦不仅是民族梦,也是世界梦,中国与世界的命运从未像今天这样密切联系在一起,中国的和平崛起自觉地担负着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使命,这是儒家所塑造的中华文化的内在理念所决定的。
“命运共同体”意识是近年来党和国家内政外交的重要理念,习近平总书记在很多重要国际会议中反复宣示中国的这一坚定信念。目前,关于“命运共同体”话题的讨论很多,但很少有从哲学思想的高度来揭示其与中华传统思想文化的内在密切关联。实际上,《礼运》大同思想可以说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最早的古典表述。中国的古典思想认为,整个存在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有机体,是一气流行,基于对“大道”的这种认识,也必然认定“天下为公”,天下是全体人民的天下,天下一体,只有美美与共、讲信修睦、合作共赢,才是人类和平发展的根本大道。
陈来先生《仁学本体论》在综合发挥古代仁说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儒家的仁体思想,认为一体、生生是仁体的两个重要向度。笔者认为,儒家的仁体思想必然指向儒家一直以来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理想。过去我们常把大同看作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社会理想,是一种乌托邦。其实大同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向,这种公天下的趋向也可以说是由仁体——一体生生之仁的本质所决定的,这也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然抉择,仁本体是大同社会的哲学基础。我们可以把仁爱、自由、平等、公正、和谐看作是大同社会的总体特征,这些特征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展现,也可以说都有大同因素,只是多少高低的不同,因此没必要把大同看得高不可攀,我们本身已经在大同之中了,只是需要努力把大同的因素和程度更多更好地呈现出来而已,具体来说,需要从仁爱、自由、平等、公正、和谐这五方面来推进大同精神的进一步展现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儒家是一套情理交融的人文教化系统,从理上讲最重要是一个公字,从情上讲最重要的是一个爱字,因此公正与博爱是大同儒学与大同社会的两个鲜明特征,最终都是要“保和太和,万国咸宁”。
今天来反思儒家,可以说儒家是王官之学,是诸子之母,是中国文化的母体和根,广义的儒家是能包括道家及其他诸子的,这就是儒家的博大。“学”是儒家的首要精神,学什么,下学上达,无所不学,这就是儒家的博学精神,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从哲学到宗教都要学,所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儒家既有综合包容的精神,同时又中和时中。综合包容,就是包罗万象,很开放,没有门户,古今中外,都可以吸收,一切好的善的都可以是儒学的,但儒家又不会泛滥而无归,归就归到中和、时中上,有理想又要切于当下的实际。因此,大同儒学是对小康的扬弃,不是对小康的完全否定,在小康时代,私心私欲自我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大同儒学所理解的大同社会在公与私之间寻求一种中和,“私”是公的一部分,但是消极的私、害公损人的私是需要化解的。大同儒学所追求的大同社会,是一与多关系的理想状态,一方面“多”即每个个体都能得到充分发展,另一方面“多”又不会导致社会的离散和分裂,有个统一的共识和约定来维系社会的一统。这样,传统儒家的大一统观念,我们可以予以重新积极诠释,每个个体是众多的“一”,但社会是大一,大一与小一互融互通,小一与小一之间也能够相互增进,多元而一统,此谓大一统。
三
如果说资本主义是霸道、非人道,那么社会主义其实就是王道、仁道,社会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的扬弃与超越。目前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呈现出一种犬牙交错的状态,我们不能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简单理解为外在的对立关系,实际上目前资本主义社会有社会主义因素,而社会主义社会也有资本主义因素。资本是一种力量,是一种物质财富的力量,这种力量往往是盲目的,无情的,或非人道的,制造了人的异化与物化。而社会主义实际上可以说是实现了对资本物质力量的驯服,使人能“物物”而不是“物于物”,使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获得最大限度的和解与融通。社会主义是符合人的本性的社会,在这一点可以说社会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是一种有力量的善。过去由于物质极不发达的国情,我们强调社会主义本质上是要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实际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标志性区别还是在仁道与人道的实现程度上,也就是马克思说的人的全面发展与解放上,达成了人与人的类本性的和解,实现了人与人乃至天地人的大和谐。社会主义是一种有力量的善,这种善可以是宇宙的绝对理念,善的理念的自我最终实现,在历史上就呈现为马克思所说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儒家“先富后教”,注重教化修养与社会乃至天地人的和谐,参天地,赞化育,万邦协和,天下文明。仁道即人道,人而不仁,非人也。因此,总体上看,儒学本质上其实就是一种社会主义,他们最终可以说都是实现人的解放,达成人、社会、自然的内在统一与和谐。“善”是儒家精神的根本指向。孟子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中庸》说“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大学》言“至于至善”追求、通达至善,可谓儒家的根本精神。儒家与社会主义代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是善的理念的自我实现。儒学与马克思主义都是人本主义、人道主义。富有之谓大业,儒学也追求富强,但富而好礼,而不是为富不仁。如果说资本主义常常显现出为富不仁的残酷性和非人道性,那么儒学与社会主义都是要富而且仁。
儒学与中华文明的一个鲜明特征就是注重人道的自我实现,注重道德教化,强调人与社会、天地参赞化育,民胞物与,大化合流,反对异化。因此马克思主义与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华文明在根本理念与旨趣上确实是有着惊人一致,儒学与马克思主义都是人学,是一种历史实践中辩证展开的仁学。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可以说都是对仁与善的理论诠释。
实事求是,理论要与具体实践相结合,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这些都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活,马克思主义不是封闭的教条主义,而是随着历史与社会实践的发展在不断充实完善。在革命与建设实践中,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我们发展了马克思主义,逐步探索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中国特色既包括我们目前的基本国情,也包括了中国特有的以儒学为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在全面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今天,继中国站起来、富起来之后,“文起来”的内涵建设问题越来越重要,以人文化成天下太平,这是中国的世界使命。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习近平总书记近年反复强调,与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相比,文化自信更为重要、更为根本。
马克思主义与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华文化的会通融合,这是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一直在探索的问题,十八大以来,在总书记的相关论述下,这个问题应该说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与关键性突破。马克思主义与儒家文化在根本理念上一致的,都是人文、人道,追求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及全人类的解放,实现共产主义,即天下太平的大同社会。然而我们今天更应该指出的是,两者的互补性很强,马克思主义有强大的西方文化背景,是西方文明的一个结晶与升华,理论体系与逻辑上雄辩有力,对社会规律、社会关系与人的类本质的认识上很深刻,
但是其理论与人的具体的当下的感性生活、情感生活、人的生存状态往往有些距离感。如果用中国的理气关系来分析,似乎可以说,源于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长于“理”,但短于“气”,儒学与中国文化好像是长于“气”——具体的感性生存及对存在整体生命的感悟、实践智慧等,中国人悟性高,实践智慧强,但是在抽象理论与体系的建构上显得较为薄弱。
我们要从儒学与中华文化的丰厚传统中汲取营养与智慧,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应该说,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的系列讲话已经对这个问题作了充分说明和明确指示。一方面我们对儒学与中华文化要有批判地继承,不能一切都是古人好,对儒学、中华文化、马克思主义,我们都要把握其活的灵活与根本精神,另一方面要在传承中创新。实际上,没有创新的传承,或者没有传承的创新,都是不可能的,都不是最理想的。近现代以来大同思想的突起,这是儒学现代化的一个重要表现,也是今天我们推进儒学与社会主义融合的一个很好视角。儒家文化与社会主义的真正融合,会有力推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全面实现,同时具有儒家文化基因与精神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也必将深刻影响到世界文明发展的进程。
习总书记在2014年2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时说:“要认真汲取中华优秀传统的思想精华和道德精髓,大力弘扬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从仁爱到大同,这是总书记对儒学与中华文化精神的高度提炼,高屋建瓴,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仁是本体,爱是仁体一体生生之功用表现,民本、诚信、正义、合和,可以说都是仁体、仁爱生化流行之具体展开,大同社会,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之归宿。总书记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可以说是对社会主义内涵的新拓展,这可以超越无谓的形式的意识形态之争以及狭隘的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自私排他性,把一切善的力量汇集起来,合作共赢,切实促进人类和平发展之福祉。总书记所倡导并阐发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既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人类整体主义思想的因素,同时也是传统儒学大同思想及其天下情怀的创新性发展,是马克思主义与儒家文化融合的思想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