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彩虹
2019-02-18李仁学
李仁学
一弯彩虹挂门前,那是一座桥,却分明又是一段历史。站在桥头,望着纷繁流淌的现代元素,我时常感慨万端,不经意便坠入了一段难忘的岁月……
那是1949年春天,解放战争已经接近尾声。那时我还小,闹不清为啥打仗,谁在跟谁过不去,只知道每天都有一拨拨荷枪实弹的人马,走马灯似的打河桥上过,挺热闹的。
我是个孤儿,虽然年幼殁亲,但我不想做叫花子,因为妈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十个“讨米佬”,九个光棍汉,没哪家女子愿意嫁给连口隔夜饭都不剩的“讨米佬”。庆幸的是,爸妈走了以后,隔壁家的聂大爷收留了我,从此我就做了他的干儿子。其实干爹也不富有,全仗他有一宗好手艺,日子才勉强撑得过去。干爹的手艺就是炕火烧粑粑,炕好后,便叫我用两个蔑筐挑到门前的那座河桥上去卖。
那是一座跨河大桥,是我们这一带跨河往来的唯一南北通道。天刚麻亮,我便挑着两筐粑粑到了桥头。桥上行人寥寥,一直到日头翻过垸堤的时候,才见一群人马从远处的垸堤上扑腾下来,不一会儿便涌到了跟前。这是一帮兵爷,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见了吃的就两眼发光,一双双乌鸦鸦的大手伸过来,转眼间就将我的两筐粑粑哄抢一空。我吓坏了,紧攥着一个老兵爷的衣角不放,爷,钱,你们得给钱呀!老兵爷沮丧地叹口气,挣脱一下,我蚂蟥似的死死纏住他。一个年轻兵爷走过来,拿枪抵着我的脑门吼道,老子给你一颗“花生米”要不要?旁边有个好心的婆婆赶紧过来打圆场:爷,不要不要啊,娃子不醒事呢,咋能要爷的钱呢?说着一把将我拽到她身后……
两筐粑粑转眼全飞了,没落下一个子儿,回去咋向干爹交账呢?干爹这次肯定会抡起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揍我一顿,然后将我逐出家门。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一直哭到天昏地暗,才又摸着夜路找到了妈妈的坟前。妈妈呀,儿不孝呀,这回真的要做“讨米佬”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你带我走吧……跪在妈妈坟前,我就这么凄切无助地干嚎着,最后竟然趴在妈妈的坟前睡着了。
那天深夜,是干爹打着火把将我从坟地里拽回来的。当我战战兢兢回到家里,想不到干爹递过来的并不是巴掌,而是一块刚出锅的粑粑。干爹哽咽道,吃吧!娃呀,啃完这块粑粑,天,也就快要亮了!
干爹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意味深长,而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亮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许是出于吝啬和不信任,干爹不再让我卖火烧粑粑了,从此我就成了一个闲人。也许是出于顽童的天性,无聊的时候,我总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当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河桥,那儿人来人往,几乎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如果说我来这儿还存有啥念想的话,最大的奢求也就莫过于能够再次遇见那帮兵爷了——求他们大发慈悲,把我的粑粑钱还给我。然而这显然又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这天,又来了一支过桥的人马。他们在桥头树荫处歇下脚来,有的三五成群,席地而坐,也有的下到河里打水饮马。卖伙食的老乡在他们面前殷勤地吆喝,嗨,过来吃一点东西再走吧!有几个老乡居然还走进树荫,跟兵爷们面对面地唠嗑起来,仿佛彼此早就熟络了似的。我也走了过去,因为此时有个年长的兵爷在朝我招手呢。及至走近,我猛然发现什么似的又怔住了,接着呜呜地哭。
一个腰里别着短枪的兵爷走到我面前,将我揽进怀里,抚着我的脸蛋说,哦,别哭,乖娃子!是不是饿了,我这里可有好吃的咧。说着,掏出一把红枣和两个鸡蛋塞给我。就像找到娘亲似的,我偎在他怀里,感觉很温暖。仿佛找到了靠山,我指着那个向我招手的老兵爷说,他拿我的粑粑没给钱,害得我险些做了“讨米佬”。说完,又呜呜地哭。
咋搞的,还有这回事?别短枪的兵爷疑惑地问。
老兵爷一脸尴尬,支支吾吾地说,那不是“解放”以前的事吗?我叫他过来,不正是要还给他!说着,将一枚银元递过来。
我嘟着嘴巴不接,嚷嚷道,才一个呀,打发叫花子吗?
别短枪的兵爷笑呵呵地问,那你说多少才够数啊?今天我给你做主,叫他把吃了你的全都吐出来!
我扳着指头合计一番,估摸至少得有五块银元才够回去向干爹交账,可又不记得这堆人马里究竟还有谁拿过我的粑粑,于是索性乱嚷一气:他,他,还有他……他们全都拿了!
兵爷们面面相觑,霎时哄笑一团。笑过之后,一个个开始掏口袋……
当十五枚银元交到干爹手里的时候,干爹愣怔了半天,最后挪出十枚,哗地推到我面前:这些是多出的,快拿去还给人家吧!
我傻了。那些兵爷来去一阵风,就像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叫我上哪寻找那片云彩呀?
看我为难的样子,干爹和蔼地说,娃呀,你得看旗帜识人马。打青天白日旗的,就是拿你东西不给钱的;打红旗的呢,就是不拿东西也给你钱的——闹明白了?
我挠一下脑门,恍然大悟:喔,干爹,我可闹明白了。听妈妈讲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心是红的,八成打红旗的人,打的都是“良心旗”!
打从这天开始,但凡出门,我怀里总是揣着那十枚银元。可不久,桥头就像大戏散场了一样,陡然变得宁静起来。桥头上的生意虽然清淡,但是各种议论却很热烈。有人说,红军就要坐天下了,很快就要改朝换代啦!甚至还有人告诉我,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做叫花子了。我突然莫名地亢奋起来,有一种爹娘复活的感觉。这时候,我已然明白,红军就是那些手把红旗、前来解放劳苦大众的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
最后,我要说的是,这绝非虚构的故事,而是发生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一段史实。而陈述这段碎片一样历史的不是别人,他正是我的父亲。至于那十枚银元的最后去向,父亲也告诉我了,后来重建大桥的时候,他把银元全都捐出去了。
随着时代变迁,几经重新设计建造,今天的大桥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原先的木桥历经风雨沧桑,已然岌岌可危,于是改木制原型为砖混结构。改革开放以后,潮起两岸,大桥难以承载日益繁忙的车水马龙,遂改砖混结构为钢筋混凝构制。进入21世纪,随着城乡一体,快速融合,大桥也随之华丽转身。如今一桥飞架,气势如虹,一座洋溢现代化气息的斜拉桥纵贯南北——它就像一弯彩虹,一头挽着历史的风雨,一头舞动新时代的风采,成为美丽田园上的一道壮丽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