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敦础鲁
2019-02-18吕阳明
哈斯巴根家的夏营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克鲁伦河边,阿敦础鲁山下。
从哈斯巴根记事,父亲希日莫就带着自己和哥哥宝力道,在阿敦础鲁山下放牧着马群。希日莫是这片草原上有名的大酒量,即便是喝上一瓶浓烈的散白酒,他也能照样把那把蒙古四胡拉得苍劲悠扬。这个时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希日莫鼻子头红红的,随着四胡的节奏摇晃着身子,闭着眼睛陶醉在旋律中,他的说唱经常是这样开始的:在那远古的时候,在那遥远的草原,马和野马还没有分开……放下四胡,就对着客人兴高采烈地吹嘘起来,他吹嘘的东西永远是两件,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马。
阿敦础鲁山是这片草原上最高的山了,那是一片如奔腾的马群一般连绵起伏的石头山。传说圣祖成吉思汗的骑兵曾经在这里打过仗,那些奔马一般的石头都是成吉思汗的骑兵群化成的,起伏的巨石之间是绿油油的草原,山的最高峰是一处青黑色耸立的崖石,沧桑古老的断面上刻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岩画,不知经过多少年风雨,仍然清晰可辨。画面上是奔驰的骏马和弯弓搭箭的骑手,还有惊慌逃窜的獐狍虎鹿,那些岩画中的马虽然有的四肢与身长的比例夸张一些,有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那种灵动之美和阳刚之气让希日莫着迷。他经常喝多了酒吹嘘说,你们看见了吗,阿敦础鲁是出神马的地方,你们看我的白马和岩石上那些神马多像啊!听的人被希日莫的吹嘘逗乐了,不愿扫他的兴,随声附和几句,希日莫就更是激动得双眼放光了,他鼻子头红红地喊着,看啊,我的白马,是这片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马。
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这是草原上幽默的俗语。通常情况下,夸奖自己的儿子是不足为据的,远不如夸奖自己的白马可信。但是对于希日莫,这是一个例外。他的大儿子宝力道在草原上人尽皆知,自小没有了母亲的宝力道,那个像他的父亲一样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没用操什么心,一声不响地考上了大学,成了这片草原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回到草原,在盟所在地海拉尔的大专学校任教,据说还是草原文化研究的带头人。希日莫夸儿子宝力道,没有人不赞成,人们都说,希日莫的白马是不是岩画上的神马转世只有佛祖知道,希日莫的大儿子是这片草原上最出息的孩子大家都知道。
到后来,远近的牧民遇见希日莫或者来他家蒙古包做客,不等希日莫喝多,他们就先开口了,他们说,希日莫,你的白马真像是转世神马啊!希日莫就咧开嘴笑了。他们接着夸奖宝力道,说,快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养出这么出息的儿子的。这倒让希日莫不好意思起来,他红着脸说,要是我的小儿子哈斯巴根也像他哥哥一样争气就好了。人们都大笑起来,说,佛爷啊,人真是没有知足的时候啊。
希日莫时常在心里想,要是孩子们的母亲不那么早离开就好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风雪,至今还在希日莫的心里埋藏着冰冷的疼痛。那是牧民们都没有见过的最猛烈的白毛风,冻死了成群的牛羊,还冻死冻伤了十几个牧民。如果不是白马,希日莫也就冻死了。是他的白马在一片睁不开眼睛的混沌中顶着风雪将希日莫驮回了他家的蒙古包。他的妻子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因为惦记自己,不断地来到蒙古包外张望,竟然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迷失了方向,在蒙古包附近的草原上轉了半宿,最后倒在了风雪中……
没有了女人,希日莫终日为了生活奔忙,顾不上管教两个孩子。大儿子宝力道竟然成了大学生,这着实让希日莫高兴。可小儿子哈斯巴根却像一匹驯服不了的“儿马子”,初中没毕业就把旗蒙文中学折腾得天翻地覆,喝酒、抽烟、打架,最后被学校开除回家了事。回到草原的哈斯巴根更成了脱缰野马,高兴了还能帮父亲希日莫放马,不过他高兴的时候实在是不多,大多数时间喝酒睡大觉,东游西逛惹是生非,让希日莫伤透了脑筋。
那一年,宝力道回来了,还带着五六个戴着眼镜有学问的人。他们一起爬上了阿敦础鲁山,看见山上的岩画一个个激动得大呼小叫,啧啧赞叹。一个头顶上没有几根头发的老者一边用碳笔将岩画临摹下来,一边对宝力道说,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就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先民生活场景的影像档案啊。希日莫自言自语说,我早就说过,这里是圣祖成吉思汗牧放神马的地方。宝力道说,阿爸,这些岩画少说也有上千年了,没准是我们蒙古人的先祖刻上去的呢。希日莫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自从那些城里的专家们发现了古代的岩画,阿敦础鲁山下的草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转过年就有人开车来了,开始的时候都是些专家学者,来这里拍照、临摹,还要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他们都西装革履的,见到希日莫文质彬彬客客气气的。后来人就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夏天,这里成了城里人来野游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拨拨人,他们在刻着岩画的山崖边嬉笑打闹着拍照,之后就大呼小叫地来到克鲁伦河边支起野营帐篷。终于有一天,宿醉中被吵醒的哈斯巴根被激怒了,从蒙古包里钻了出来,他睡眼惺忪,踉踉跄跄地走到河边。
你们在……干什么?哈斯巴根瞪着眼睛问。没有人回答,或许几个野游的人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他们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升起酒精炉炖鱼汤呢,看着吐着酒气,眼睛发红的哈斯巴根都站起身来躲出好远。哈斯巴根就把河边装鱼的塑料桶拎起来,“哗”的一声倒进了河里,几条鲤鱼绝处逢生,高兴地一摆尾巴不见了踪影。几个游人害怕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哈斯巴根又摇摇晃晃地走到河边,抓起一根钓竿准备扔到岸边的柳树丛里去,他把钓竿一抡,却不料又长又细的钓线不像套马杆那样听使唤,一只黑色的鱼钩荡过来,一下子扎在了哈斯巴根的大腿上,他着急去拔,不料鱼钩带倒刺,扎进去容易拔出来难,用手一碰钻心地疼,试了几下都拔不出来。几个野游的人惊呆了,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不敢靠前。哈斯巴根火了,从马靴里掏出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割开裤子,用锋利的刀尖一剜,鱼钩带着血肉被取了出来,吓得两个女游客用手直捂眼睛。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卷纱布,比划着要给哈斯巴根包扎。哈斯巴根忽然发起疯来,狠狠地把钓鱼竿扔进柳树毛子里,一拳把年轻人打倒在河边的沙滩上。最后的结果是,哈斯巴根被苏木派出所拘留,宝力道出面给受伤的游客道歉,领着被打伤的游客上医院,交了罚款把哈斯巴根送回了克鲁伦河边。
哈斯巴根垂头丧气地回到克鲁伦河边,那是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夕阳将草原、蒙古包和那一长串勒勒车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金色。希日莫就坐在蒙古包的门前,鼻子头儿依旧红红的,在悠扬的旋律中唱着:细长身子的海骝马性子急,要细心地去调教它;年轻的孩子太娇嫩,要耐着性子引导他……哈斯巴根看见父亲的头上多了好多白发……
到了第二年夏天,又开始有开着车的游人来哈斯巴根家的夏营地了。消停了一冬天的哈斯巴根像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黑熊,警惕地监视着侵入自己领地的外人。阿敦础鲁山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千回百转的河流像一幅诱人的画,吸引着外来的游客,他们总是想爬上山顶,哪怕是在半山腰上,俯瞰美丽如画的草原,也有少数的游客是来看岩画的,在山顶又是临摹又是照相的。当第一批游客扔了一地的垃圾从山上下来后,哈斯巴根就在上山的路上支起了木栅栏。希日莫问,佛祖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哈斯巴根眼睛红红的不說话。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的草场被人踩踏,被车碾轧,还扔满香肠皮、包装纸和破塑料袋子。
哈斯巴根看着自己设置的防护路障,心里很是得意,正想回蒙古包去喝酒,一辆2020吉普车开过来了。车停在了木栅栏前,一个瘦高个男人下了车,板着脸说,这怎么回事?把这搬开。哈斯巴根说,不行。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兄弟,让我们上去吧。哈斯巴根说,不可以,车把我家的草场都轧坏了,要看岩画你们走上去。那人陪着笑脸说,兄弟帮个忙,外地请来的考古专家想看看岩画,岁数大了走不上去啊。哈斯巴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听了那人的话有些犹豫了。那人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补偿费,你说个数。哈斯巴根心里想,这样正好,看我把你们要跑了吧。就伸出两根手指说,二百元。那时候的二百元钱够买一只八个牙的大羊了。不料对方二话不说,从钱包里掏出两张蓝瓦瓦的票子递到哈斯巴根手里,嘴里还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哈斯巴根傻眼了,蒙古人说话要算话,他只好把木栅栏搬开,眼睁睁看着那辆吉普车摇摇晃晃上山去了。
哈斯巴根无可奈何地望着山顶发呆,木栅栏还没等再拦好,一辆高大的越野车“轰”的一声开过来,不管不顾地要往山上开,哈斯巴根一步跨过去,张开手臂拦住了去路。大越野车嘎的一声刹住了,驾驶座上一个戴墨镜的平头青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恼火地问,干什么,闪开!
哈斯巴根望了望又宽又大的车轮,说,汽车不能上去。
墨镜气急败坏地说,这草原是你家的啊?
哈斯巴根打了个酒嗝说,你说对了,这草原……呃……就是我家的!
墨镜还想说什么,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瘦高个中年人,满脸堆笑对哈斯巴根说,小伙子,让我们上去吧,我们领导喜欢摄影,就是想拍个全景,照了相我们马上就下来,好不好。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塞在哈斯巴根手里。
哈斯巴根正犯烟瘾呢,他一弹烟盒底,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一扬手把烟盒往回一扔,点着烟深吸一口,说,不行!
瘦高个脸色有些难看了,说,要不我们给钱。
哈斯巴根说,给钱也不行,这是苏木分给我们家的草场,天天往上跑车,我怎么放牧?
瘦高个往山上看了看,说,那不是有车上去吗。
哈斯巴根说,他们行,你们不行。
瘦高个变了脸色,说,车上坐的可是领导,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哈斯巴根说,涅了豪森(蒙语骂人话)!王爷来了也不行!!
瘦高个说,你怎么骂人呢?
哈斯巴根说,骂人?我还想打人呢!伸手就打了瘦高个一嘴巴子。墨镜和车上一个胖子跳下车来,四个人在草原上打成一团。正在放马的希日莫看见了,骑着马跑过来拉架。几个人打红了眼,怎么也拉不开。哈斯巴根的鼻子被打破了,满脸都是血,像个黑煞神一般发起疯来,抬起穿着硬头马靴的脚将胖子踢倒在地上,胖子捂着肋巴扇疼得直打滚。瘦高个和墨镜吓傻了,停了手,七手八脚地将胖子扶上车,调转车头一溜烟开走了。
没过一个时辰,又有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哈斯巴根威风凛凛地站在路障前面,远远地开始拦车了,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辆警车,车上跳下来几个警察,把哈斯巴根抓走了。这一次哈斯巴根把祸闯大了,把盟里一个副局长的肋骨踢折了两根。宝力道找到在盟里工作的大学同学,托了很多关系,又赔了人家大笔的医疗费,才把事情摆平了。
宝力道开车送哈斯巴根回哈拉哈河边的夏营地。远远看见父亲希日莫正站在蒙古包外的路上张望,哈斯巴根因为闯了祸,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在上车时说了一句,哥,你花的钱我会还给你。宝力道没好气地说,你不再闯祸我就知足了。
希日莫看见哈斯巴根平安回来了,禁不住老泪纵横,这回他没心思拉着四胡说唱了,抹着眼泪边哭边念叨,佛祖啊,他是你派来讨债的啊……
哈斯巴根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宝力道陪着父亲喝了几碗奶茶,说,阿爸,你别上火,这不是回来了吗。
希日莫说,我能不上火吗?
宝力道说,阿爸,有人来这里游玩是好事啊。
希日莫撸了把鼻涕,愁眉苦脸地说,这冤家三天两天地和来的人打架,都快出人命了,这还算好事?
宝力道说,这一阵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呢。现在正是经商热潮。我们学院和南方一家企业合资,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让我兼职做总经理呢。
希日莫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问,大学还办公司做买卖?
宝力道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市场经济吗。
希日莫问,那你不研究你的草原文化了?
宝力道说,传承草原文化只靠研究和保护还不够,更要开发,去年那家企业邀请我去云南考察,那里的少数民族特色旅游办得很不错啊,赚大钱了,而且还弘扬了少数民族文化,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希日莫和哈斯巴根一脸迷惑地望着宝力道。
宝力道说,我准备在这里建个草原文化旅游点,谁想来就来,想上山看风景或是拍照片就让他们上。
希日莫说,那这片草原不是就糟蹋完了?
宝力道说,反正也拦不住,不如就因势利导,知道什么是因势利导吗,就是把坏事变成好事。哈斯巴根就当这儿的经理,坐地收钱,这可比养牛马来钱快多了。投资我们公司出,挣钱两家对半分。这里有河,有草原,有马群,有岩画,想不发财都难啊。到时候来的人都抢着给哈斯巴根交钱,哈斯巴根哪有心思和人打架啊,我弟弟又不傻,能跟钱过不去吗?
希日莫不哭了,瞪圆了眼睛将信将疑。
哈斯巴根望着哥哥,一直低垂的头抬起来了,眼睛也慢慢亮起来了。他说,哥哥,你不是在讲巴拉根仓的故事吧。
到了第二年夏季来临时,一座别具特色的草原文化风情旅游点就在希日莫家的夏营地建了起来,哈斯巴根给旅游点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阿都旅游度假村”,阿都,就是牧马人的意思。一个最大的蒙古包在正中央,像古代蒙古大汗的王帐,其余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蒙古包众星拱月一般排列在周围,前面是河水弯弯的草原,背后靠着起伏高耸的阿敦礎鲁山,每个蒙古包前都有绣着图腾图案的彩旗,好像半空中燃烧的火把,旗帜上绣着奔驰的骏马,体态动感健壮,四角绣着狮虎龙凤在风中猎猎飘扬。这个夏天,不断有旅行车把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送到草原上来,他们在草原上骑马、射箭、爬山,在蒙古包里吃手把肉,喝烈性白酒。宝力道招聘了几个草原歌手,都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拉起马头琴载歌载舞,总公司派来了个叫兰兰的姑娘帮助哈斯巴根来经营。
希日莫每天还是牧放他那十几匹老马组成的小马群,围着旅游点转来转去,即便马群吃不饱,也不能离得太远。在哈斯巴根三番五次的提醒之后,希日莫终于明白,他现在放马已经不再是原来那种哼着长调自由自在的游牧,完全成了这个旅游点的组成部分。游客们端着大小各异长短不同的照相机大呼小叫地和几匹老马合影,和骑在马背上的希日莫合影,让希日莫觉得又滑稽又别扭,每次都笑得面容僵硬呲牙咧嘴的。
宝力道又别出心裁从盟里运来了两辆两轮马车,说这是“草原吉普”,要训练马来拉车。哈斯巴根就训练枣红马拉车,自由自在惯了的枣红马哪里受得了车辕的束缚,又蹦又跳大发脾气,哈斯巴根就抡着鞭子狠狠地教训枣红马,打得枣红马直哆嗦。希日莫看不过,说,草原上的马自由自在的,干嘛非要让它拉车?
哈斯巴根气喘吁吁地说,这“草原吉普”跑上那么一圈能挣二百块钱呢!
气得希日莫转身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残酷训练,枣红马认命一般低下头,垂头丧气地拉着两轮马车在草原上转圈,哈斯巴根坐在马车上得意极了。
这天,正好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游客来游玩,看到两轮马车都喊着要坐。哈斯巴根犹豫了一下,兰兰已经开票收钱了。哈斯巴根小心翼翼地把两位花蝴蝶一般的女士扶到马车上,他自己刚坐到车辕子上,还没来得及喊一声“驾”,枣红马蹭地一下就蹿出去了,一边嘶鸣着一边尥蹶子,吓得车上的女游客大声惊叫起来。哈斯巴根差一点被颠下车去,使劲拉缰绳也无济于事。大概是女人过于鲜艳的衣服和尖利的叫声让枣红马受了惊,枣红马发疯一般跑着跳着,还放着一连串的响屁,飞起的后蹄把马粪蛋踢到了女游客的脸上,两个女游客吓得哭喊起来,最后枣红马后蹄使劲一蹦,竟然跳出了车辕子,捌折了车辕子倒在地上,它才停了下来。哈斯巴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把吓得魂飞魄散的女游客扶下车来,连连赔礼道歉,退还了人家的票钱,又赔了人家两百元钱才算了事。女游客脱离了危险缓过神来,又一顿夹七夹八骂得哈斯巴根灰头土脸的,哈斯巴根无处撒气,抡起碗口一般粗折断的车辕木在枣红马背上狠狠地打了十几下才罢手。
第二天早上,希日莫发现枣红马死了,用手一摸,马的腰椎都被打断了,希日莫大骂了哈斯巴根一顿,捎带着把不在的宝力道也骂了。哈斯巴根自知理亏,又心疼死了匹马,耷拉着脑袋不作声。
脾气暴烈的枣红马就这样被打死了,哈斯巴根只好暂时取消了“草原吉普”的旅游项目,改为骑马。可是能骑的马也难选,希日莫的马都是游牧的,见了生人就嘶鸣着四蹄乱跳,吓得游客们不敢近前,气得哈斯巴根七窍生烟。白马见过大世面,见到生人很冷静,但是希日莫不让别人骑他的白马,他说,白马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它老了,谁也不许打它的主意。哈斯巴根说,那就骑大红马吧。希日莫提醒哈斯巴根说,这大红马是属于蔫坏的,貌似忠厚,冷不丁就踢人,着急了还伸着脖子一副要咬人的样子,为此没少挨我的鞭子却始终野性不改,我看你还是算了。哈斯巴根不服气,心里想还没听说有驯不好的马,就拉着大红马训练了一番,大红马自然表现出了不满,但似乎是吸取了枣红马的教训,没几天就一副低眉顺眼服服帖帖的样子了。哈斯巴根得意地向父亲炫耀了一番,就牵着马去旅游点了。兰兰说,你来的正好,正巧来了几个游客要骑马呢。哈斯巴根赶紧把马牵了过去,几个游客有说有笑地围了过来,纷纷从腰包里掏钱。兰兰忙着收钱开票,哈斯巴根看见一下子就收入近千元,心里乐开了花,嘴都合不拢了,索性就咧开嘴笑了。就在那一刹那,大红马瞅准了机会,一偏头一口咬住了哈斯巴根厚厚的嘴唇子,大红马得手后就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闭了嘴不松口。哈斯巴根疼得呜呜直叫,踮起脚迎合着马头的方向摇来摆去,游客们被这场面吓得目瞪口呆,随后就纷纷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大红马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哈斯巴根也只好跟着它的频率晃晃脑袋,人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兰兰都笑弯了腰。最后,大红马意犹未尽地松了口,哈斯巴根顾不上发火,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唇跑到苏木卫生院缝针去了。
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变故后,满足游客骑马欲望的任务就落在了黄骠马身上。黄骠马是希日莫的马群里年龄最老的马,一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样子。整个夏天,黄骠马尽心尽力不厌其烦地驮着一个又一个游客在克鲁伦河边转圈,转一大圈四五百米的样子,一百元,转一小圈一两百米的距离也要六十元。任劳任怨的黄骠马给旅游点挣来了大把的银子。那个夏天整个旅游点都跟着欣欣向荣起来,宝力道一高兴,给弟弟哈斯巴根买了一辆高大的摩托车,哈斯巴根常常骑着大摩托,风一般从草原驶过,神气极了。
挣到了钱,有了辆高大的摩托车,哈斯巴根往日里那放荡不羁的样子改了不少,棱角分明的脸上日渐显露出和善的笑容,更重要的是,哈斯巴根这匹四蹄乱蹦的野马被一根看不见的马绊绊住了,被一条看不见的缰绳牵住了。这条看不见的马绊和缰绳就是那个叫兰兰的女子。
兰兰刚来的那一天,哈斯巴根看见是哥哥的汽车,以为是宝力道回来了,就骑马跑到汽车旁边,正看见兰兰从越野车上下来。哈斯巴根惊呆了,他从没见过这么白的女人,脸白净得像羊油凝脂,戴着一顶夸张的遮阳帽,更要命的是上身穿着一件低胸小衫,哈斯巴根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望去,两团饱满跳动的白色刺痛了哈斯巴根的双眼,他急着想把目光挪开,却发现像扯牛皮筋,用了两次力才费力地挪开,哈斯巴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女子大方地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我叫兰兰,嗨,你叫什么名字?
哈斯巴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哈斯巴根。
女子忽然捂着嘴笑了,说,我听说过你,哈哈哈……
哈斯巴根听不明白怎么回事,红着脸流了一头的大汗,好在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大热天。
兰兰就像一个会施魔法的萨满巫师一样,一下子就把哈斯巴根的魂勾去了。人高马大一脸凶相的哈斯巴根只要见到兰兰,就立马柔顺得如绵羊一般,見不到时就一副抓心挠肝魂不守舍的样子。兰兰经常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扭着浑圆的似乎随时要炸开的屁股在旅游点里走过,哈斯巴根就像一只准备吃奶的牛犊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兰兰身后。
希日莫早早看出了苗头,对哈斯巴根说,你离那个女人远点,他不是草原上的人,你养不起她。
哈斯巴根翘着二郎腿不说话。
“草原吉普”彻底失败的那天晚上,哈斯巴根被希日莫臭骂一顿。他因理亏也不吱声,一瓶接一瓶地喝了不少啤酒。
夜幕降临之后,哈斯巴根忽然觉得胸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燃烧,他摇摇晃晃地去敲兰兰蒙古包的门,他以为这么晚了,兰兰一定不会给他开门了,可是兰兰把门打开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一双妩媚的眼睛在昏暗中闪动着撩人的火苗。哈斯巴根的酒一下子醒了,结结巴巴地说自己走错蒙古包了,红头涨脸地准备退出去,兰兰咯咯地笑了,说,走错了就不能坐会儿了?边说边凑了过来,悠悠的香水味冲进哈斯巴根的鼻孔,一对凝脂般的胳膊藤条一般攀上了哈斯巴根的脖子,哈斯巴根一下子就晕了,不管不顾地把兰兰搂抱在怀里……
这一天,一辆旅行车送来了一车游人。
一个瘦高个中年人看见希日莫的马群就兴奋地跑过去,哈斯巴根说,先生骑马吗?很老实的。
中年人没说话,眼睛亮亮地盯着马群里的马一匹一匹地看。
哈斯巴根很奇怪,问,先生,难得来到草原,不骑马等于白来,骑一圈吧。大圈一百,小圈六十。
中年人感叹一声说,十多年没见到马了,就骑一圈吧。希日莫就把黄骠马牵了过来。中年人指着白马说,我想骑那匹,多加钱也行。
哈斯巴根有些犹豫,身后传来希日莫的声音,不可以的,那匹马不能骑。
中年人就接过黄骠马的缰绳,抬脚一蹬马镫,灵巧地跃上马背,熟练地一抖缰绳,一路小跑地去了。
希日莫和哈斯巴根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没一会儿中年人就骑着黄骠马跑回来了,一偏腿跳下马背,把缰绳往拴马桩上一挽,变戏法一般系好了拴马扣,潇洒地钻进蒙古包里喝酒去了。
哈斯巴根赞叹说,这是个骑马的高手啊,阿爸,这人是草原人吗?
希日莫说,不像,真是奇怪,一会儿咱们好好问问他。
个把小时后,游客吃完饭了,中年人来到草原上,面色红润,一副微醉的样子。希日莫问,先生,以前骑过马吧?
中年人说,我是骑兵部队转业的,十多年了,来到草原见到马,真是太高兴了。
希日莫笑了,说,难怪马骑得这么好,就是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的人也不过如此呢,现在草原上的孩子都不骑马了,改骑摩托车了。
哈斯巴根顾不上听父亲唠叨,凑到中年人身边说,先生,喜欢就多骑几圈吗,给你打折。中年人说,我倒真想重新体验一下骑马狂奔的感觉啊,可是不行了,十多年不骑了,再说现在的马也不行了,都不禁骑,成了供人照相玩乐的道具了。
中年人的话,说到了希日莫心里的痛处,他说,这样吧,你放心骑上几圈,钱随意给。
哈斯巴根把缰绳递到中年人手上,说,嘿,不要吹牛了,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能耐。
中年人被这么一激将,来了兴致,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昔日里慢吞吞的黄骠马起先还一副迷茫的样子,没一会儿就被中年人掌控了,撒开四蹄向远方的草原上跑去,一转眼绕过前面的小山岗跑没影了。
哈斯巴根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中年人回来,正想骑上白马去看看,中年人已绕过山岗跑回来了,人在马背上嗷嗷地喊着,样子像个冲锋的骑兵战士。
哈斯巴根看呆了。
希日莫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猛然回过神来,冲着中年人喊,停下,快停下。
已经晚了,黄骠马忽然乱了奔跑的节奏,慢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前失栽倒在地上。中年人从马背上跌下来,在草原上一个前滚翻跳起身,再看黄骠马,四蹄抽搐,口吐白沫,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中年人酒被吓醒了,手足无措地站在草地上。哈斯巴根气急败坏地揪住了中年人的衣领,你……你赔我们的马。希日莫颤抖着来到黄骠马身旁,几年来没有这么大运动量的黄骠马跑炸了肺,累死了。哈斯巴根骂骂咧咧地和中年人撕扯在一起,希日莫站起身说,你放手!哈斯巴根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中年人对希日莫说,大叔,真对不住,没想到……您老出个价吧,多少钱我都认了。希日莫擦了把眼泪,说,你走吧,是我们答应你骑马的,我不要你的钱,回去后别到处说去,草原人丢不起那人啊。希日莫说完扭身走了。
中年人愣了半晌,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一摞钱压在马头下,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走了。
一匹又一匹的马死了,希日莫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了,没有骏马的草原荒凉冷清了许多。哈斯巴根却是一天比一天活得滋润幸福了。他被美妙的爱情陶醉了,这是哈斯巴根纯洁的初恋,那个性情暴烈的儿马子如今遇到了好骑手,变得服服帖帖的。兰兰说,哈根巴斯,我的化妆品用完了,他就骑上摩托车跑到旗政府所在地去买。兰兰说,哈根巴斯,我的大雪糕……哈斯巴根就笑得如雨后的太阳一般灿烂……希日莫忧心忡忡地对哈斯巴根说,孩子,你陷得太深了,你看她哪是个能正经过日子的人啊,你应该找一个草原上的蒙古族姑娘做你的媳妇。哈斯巴根满不在乎地说,阿爸,你是说我非得要找个草原上的姑娘吗?希日莫说,我是说你要找个能安心过日子的人。
哈斯巴根说,你怎么知道兰兰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了?
希日莫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以为她是真心跟你好吗?我看他没少跟别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哈斯巴根瞪圆了眼睛,像不认识了一般望着父亲。
希日莫说,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明天就给宝力道打电话,让他把这个女人撵走,要不然你早晚得被她骗了。
没过几天,白马病倒了,它太老了,浑身的毛都失去了光泽,不吃草也不喝水了。希日莫看出来它不行了,还是让哈斯巴根去苏木请来了兽医看了看。哈斯巴根用摩托车把苏木里最有水平的兽医请来,老兽医只看了一眼,就对希日莫说,让你的儿子再送我回去吧。那天夜里,希日莫梦见白马的病好了,站了起来,浑身白得像雪一样,撒开四蹄向草原深处跑去,希日莫一边呼喊一边在后面紧紧追赶,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白马忽然生出一双翅膀,昂首嘶鸣几声就腾空而起飞走了,希日莫惊叫一声醒了。蒙古包里黑沉沉的夜色压得人喘不過气,蒙古包外是亘古的宁静。希日莫默默地坐在老羊皮褥子上,他知道他的白马死了。
希日莫不知道,那个夜晚,同样在痛苦中夜不能寐的还有自己的小儿子哈斯巴根。哈斯巴根送兽医到家,在苏木商店里买了一堆好吃的,还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过没过保质期,就骑着摩托车往回赶。这两天父亲总是让他干这忙那的,他好想兰兰啊,真恨不得一脚油门就回到她的身边。
哈斯巴根的摩托车在兰兰的蒙古包门前停下,他轻轻地去推门,发现门反锁着,他喊了几声,兰兰的声音传出来,说,我不舒服,休息了。
哈斯巴根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发动了摩托车离开了。他放下摩托车轻手轻脚地返回来,躲在不远处的勒勒车后面偷偷张望,他的心慌乱地跳着,隐隐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几次想离开,头也不回地跑开,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灌了铅一般拔不动地。终于,蒙古包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钻了出来,戴着一顶夸张的牛仔帽,心满意足地向停在旅游点外的旅行车走去。哈斯巴根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就凝固了,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向着那个男人冲了过去,不料那男人灵敏地躲过哈斯巴根的拳头,反手一个漂亮的夹臂摔把哈斯巴根摔倒在草原上。旅行车上跳下几个壮实的男人,背心上印着红红的“体校”两个字,接应那人上了车,一溜烟开走了。
哈斯巴根坐在地上,抬起头看见兰兰站在自己面前。狠狠地骂道,你真不要脸。
兰兰说,你要脸?你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你凭什么管我啊?
哈斯巴根想站起来狠狠打她几个嘴巴子,却忽然咧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第二天哈斯巴根在草原上遇见父亲,几乎不敢认了,白马没了,希日莫一下子就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腰也弯了,和草地上的蒙古老头儿一样了。希日莫同样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哈斯巴根面色苍白双眼血红,活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狼。
兰兰不见了。
那天下午,哈斯巴根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座蒙古包,才发现兰兰不见了,她的那些化妆品了衣服了也一起从蒙古包里消失了。
哈斯巴根以为她去旗里或是盟里了,打电话给哥哥,根本没有兰兰的影子。
希日莫叹了口气,说,你就不要找了,她肯定不会回来了,你上当受骗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哈斯巴根红着眼睛念叨着。
希日莫骂他说,傻小子,你醒醒吧,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得帮着数钱呢。看看吧,旅游点上的所有的钱都被那个女人拿走了,你说她还能回来吗?
宝力道从海拉尔开车来了,虽然故作轻松,还是掩饰不住满脸的疲倦。
希日莫流着眼泪诉说着他那些马的遭遇,宝力道安慰父亲说,阿爸,你别着急,明年我们公司要从蒙古国进口一群马,到时候随您老人家选,相中哪匹给您哪匹。
宝力道又安慰弟弟哈斯巴根说,出了这事不怨你,是我们公司选人不当,损失算我们的,明年夏天,我们继续投资,你再把旅游点开起来。
可是,哈斯巴根被彻底击倒了,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他又变成了先前那个酒气熏天四处惹是生非的醉鬼了。他每天在兰兰住过的蒙古包里歇斯底里地唱歌喊叫,只有在父亲希日莫面前,他才有片刻安静,这时候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父亲。希日莫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去找你哥哥吧,让他给你找个活儿干。哈斯巴根像是没有听懂一般望着父亲,最后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说,我不去,我哪都不去,我没脸去……
冬天来临,严寒笼罩草原。
这天早晨,哈斯巴根摇摇晃晃骑上他的摩托车,沿着伸向远方的自然路飞驰而去,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刮起了暴风雪,希日莫四处寻找,也没见他的踪影。希日莫急了,赶紧打电话给宝力道。
宝力道和几个朋友开着越野车顶风冒雪四处寻找。一直到第二天傍晚,终于在阿敦础鲁山下茫茫的雪原上发现了翻倒在地的摩托车,摩托车前轮被石头撞得变了形。听到消息赶来的希日莫默默地站在阿敦础鲁山下,身子晃了两晃,被宝力道一把扶住了,才没有跌倒。他忽然发现阿敦础鲁山上的马群石都动起来了,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真的,那一群战马化作的乱石,连同刻在石壁上那些岩画中的神马真的都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慢慢地变成了灰白色天空中的一片片若有若无的云彩。
在希日莫和宝力道四处寻找哈斯巴根的时候,哈斯巴根也在寻找着自己在草原上的蒙古包。摩托车撞坏不能骑了,自己的脸也在阿敦础鲁山的石头上摔得血肉模糊了。这让哈斯巴根无比懊恼,还是骑马好啊,自己那些年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骑马回来,从来没从马背上掉下来过,即便是真的掉下来,也不会摔成这样。哈斯巴根轻飘飘地找到了自己家的营地,茫茫的雪原一望无际,哈斯巴根想,明年夏天就把这旅游点拆了,在这山脚下,做一个真正的牧马人。阿爸说得对,找一个草原上的好姑娘……
好大的风雪啊,可是哈斯巴根一点也不冷,忽然,他看见自己的母亲了,在漫天的风雪中站在蒙古包外,一脸慈祥的笑容,在等候自己归来……
作者简介
吕阳明
呼伦贝尔人,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满洲里海关。散文、小说发表于《草原》《骏马》等文学期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芦花飘荡》,长篇小说《血沃边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