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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森林情绪五章

2019-02-18薛文芳

骏马 2019年9期
关键词:鄂温克

薛文芳

额尔古涅·昆小孤山:依恋

孩子啊!

我们看见彼此,好像都看见了想找玩伴的自己。你奔向我,我奔向你,手立刻拉在一起,脚朝着院子边缘的草丛跑去。我四十年没这样跑过了,上一次是在童年的野地里。那次没有尽兴,那时我也不爱说笑,不敢抓虫子。

你肯和我玩儿,就是接管上次的我了。叫我和你一起扣蚂蚱。我记得自己是不敢真的扣住的,虽是有甲壳,一只活的生命在手心里动,感觉很奇怪,所以每次都只是做一个扣的假动作。而你坚持,两次。我真的一下就扣到一只蚂蚱,把手交出去,任虫发落吧。它也没怎么我,在我手里微微动。给你。你又抓了三只,叫我收着,喊我一起跑向草丛。

孩子啊!

你小小手晒得黑黑的,指甲的月牙痕大而淡白,指尖牢牢地捏着那只蚂蚱,好像捏住整个童年的时光。蚂蚱纹丝不动,你细长童真的手臂上肌肉线条隐约,是未来青春的萌动。两只橡胶轮胎,摞起一座城堡,底座大,入口小,堡内长满青草。你叫我把满手的蚂蚱悉数放进去,即使它们跑出来也方便再抓进去,可我疑心你并不想真的拘禁谁。我犹豫两次。虽然刚才还在抵触把蚂蚱握在手心,此时却开始抵触交托和放手了,我比你残忍。

孩子啊!

有了自由,蚂蚱立刻接二连三地跳出来逃走。你不着急,不着慌,与我一起继续找,找到一只,扣了两三下,没扣到;我心里替你失望,多好的童年小友,还没一起玩,没建立关系,就离开啦;你不流露情感,只是继续找。此时同伴却喊我了,连我这临时的、替代性的玩伴,也要立刻离开。你好像习惯了一个人,立刻就接受了事实,却在我把刚刚在山坡采到的一捧野花送给你之后,连声喊我等一等,你就在腿边的草丛里,采了两支黄色的小花,郑重地赠与我,叫我收好。我的心还来不及沉重,你就说,我们一起跑(回去)吧!我没有来时跑得那么奔放,揣着叫你赢的私心,你依然跑得如风。

爸爸还是那么憨厚黧黑,妈妈还是涂着美丽的红唇,奶奶还是异国的蓝眼睛,孩子啊!

蒙兀先祖休息过的小孤山永远对着阳光腹式呼吸,山上蓬勃的野花草是它茂盛毛发,松软肥腴的泥土似它活力肌肤,山路两旁黑桦率性孤绝,绽开如几何格子的树皮,上来就袒露毕生心事,人心往往千千结,黑桦的心事也有千层。黑桦的心事有风读,你的心事无人懂。多少年又多少年,你,你你,抿起小嘴唇在这旷远的山谷中。

一排水缸会陪你蹲在墙下接夏天的阵雨,一盆小鱼会诱你向往晚餐灶台的油烟气,一台洗衣机会洗掉你跑来跑去沾上衣角的泥土。我要出发而对你起了离情,你已经大了我不能随意吻你,只拿胳膊略搂一搂你的肩膀和小身子,多么害怕自己轻易许诺,然而还是要有所表达地说,阿姨还会来看你。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侄子和外甥、我的弟弟和哥哥、小时候的我的父亲,是这小小乡村里的赤子。让我记住你看向远方时扬起的弯弯眉,阳光照得粉红光润的元宝耳,因为深蹲而微微隆起的小后背,后背上罩着的小背心儿,小背心儿上的卡通狗,还有那一只永远似要捏住点儿什么的小巧手。

无名山雷暴:狂喜

那是一个真正漆黑的夜晚,黑暗把四围包裹得密不透风,空气浓稠,无处流动,森林的心脏感到窒息,似乎预见到死。树枝全都直挺挺扎向天空,全部的汁液瞬间干枯,绿色红色黄色棕色全都切换成墨黑,天幕以最沉痛的姿势骤然垂下来,如世间最伟大的英雄刚刚战死于斯,苟活的战败者丧气地束手受降。大局已定。你躺下来。

你躺下来。整座山剧烈颤抖。这不是儿时躺在摇篮里妈妈慈爱的摇动;不是幼年第一次坐上爸爸的自行车去摘鱼挂子,山道起起伏伏的颠动;不是那一次抓到偷猎者,发现对方又来了,是曾经被自己的人抓到过、追查过的,但是找到了保护伞,毫发未损、趾高气扬,你胸脯气愤地翕动;还有那一次,打火的大部队已经向火场方向行进一夜,为了轻装上阵,人们几乎没带给养,而办公室主任在对讲机里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告诉你山下的镇子上超市里,发现卖给打火队伍的水、面包、火腿肠、榨菜啦有过期的,你瞬间爆发的雷霆之怒,通过对讲机传到山林深处的波动。啊!多少的人间败类!多少的森林的蠹虫!永远是,有人倦卧沙场,有人笑上酒楼。

你躺下来,闭上眼睛。庶几乎此生休矣!五十岁后来此间,五年里,征战的疲惫之师、散漫之师,被你带成听指挥、能吃苦、打胜仗的骁勇之师、干练之师,上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二十几个管护站,巡视一遍,要驱车七八百公里,奔波整三天。所经之处,遇魔降魔,决断杀伐。

可怜白发生!

五年啦!你揣着满腹心事来到山里,包括挣不到年薪的小小失落,本以为是被命运嘲讽地流放,不知道是被上苍悄悄地托付。五年里你心灰意冷了去看山,怀疑人生了去看山,鼓起勇气时去看山,起而行之也去看山,浅尝辄止就去看山,踌躇满志还去看山;山以粉红黛绿金黄银白墨黑赭石乌蓝百变脸色迎你,以河渠沟塘湖泊雨露霜雪云雾霾万千样貌迎你,以松柏桦柳乔灌菌蘑木耳苔藓地衣层层叠叠花花草草数不胜数生命迎你,这就够啦!年薪是个屁!

童年暮色里蹲在墙角水缸边扣蚂蚱的孤单伴随你到五十岁,这一年后就彻底消失了。你有了无数的小友,无数的温暖,无数的伙伴与支持。新的体验接踵而来,你和小友温暖伙伴支持紧紧捆绑在一切。

轰隆隆轰隆隆地,喉咙最大限度地扩张,把从娘胎掉落下来起最本真的呼喊,发出来吧!就和这山体一起发出雄伟的歌唱,和着宇宙的音节,和着太阳系的音节,唱出个地老天荒!

即使听起来,不过如蚂蚱般缥缈的嘶叫。

整座山在颤动。山的颤动才仅仅是大嶺的小小喷嚏。大岭犯了过敏性鼻炎,喷嚏一个连着一个;但是喷嚏打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而山不,山收放自如。虽然在你看来,山的颤动实在过头了,彻底豁出去了,不管不顾,爱谁谁。地心住着什么巨兽吗?洪荒之力都用来嘶吼。这该是地母的怒吼。地心无量的伟力,沿着山的脉搏奔袭而来,直冲云霄。闪电是天空和世界决裂划出的一道三八线吧,那么山的颤动,是地心向世界的宣言书。人是草芥、虫蚁、浮尘。人连这些也不是。人和草芥、虫蚁、浮尘,随时随地可能逝去,一丝痕迹也无,你们要戒除自私傲慢和虚荣,在真正的高贵伟大面前稽首匍匐。

整座山的颤抖,把这片大岭积蓄已久的生物电都释放了。久不释放,会和人一样抑郁,甚至躁狂的。大岭有鲜活的生命力,假使有可能,大岭愿意时不时地站起来走走,看看黑龙江另一侧;大岭卧得倦了,偶尔还会一个闪念,翻个身吧,如无数年前那样。那次翻身很爽,沧海变桑田,才有了今天的大岭。至今,人们还能在挖沟建房时,这里那里的,发现当年的生物化石,还有被挤压得如岩石蛋糕的一段段山体。其实岩石蛋糕是岩石的拟态,真正的岩石却曾被如蛋糕般轻而易举捏弄,是谁之手?海浪以固着的形式,借石头这介质存活;地壳震动的巨波亘古回响,山体发抖不过是大岭隐隐的鼻息。

你躺下来,听天由命。直——到——

你醒过来,坐直身子,跳下板床,一个箭步移到室外。世界新创。阳光格外是阳光,鸟鸣格外是鸟鸣。一个清晨的时间,枝头竟抽出了嫩芽,昨夜它们曾被年轮紧紧包裹,如绝望的母亲在大地震时护住吃奶的崽,年轮已被撕得遍体鳞伤支离破碎,帐篷上方一片狼藉。据说有避邪功效的雷击木碎片散落在帐篷四周。昨晚你的生死尚有下属关心,叫你最好离开这有树的地方,树只有自己;你按兵不动,与树共担了风险。你心里某处也留下了年轮的印记,不然会被震碎的。你从此不畏惧死,更不畏惧活。

阿拉巴吉坎①:忧伤

阿巴河的四月,一匹狼出现在公路尽头。

管护队的汽车远远而来,它不让路,激动地跳起多高,扬起头,呜呜嗷嗷,呜呜嗷。

望远镜里看去,狼的眼神清澈、冷静、无情。它与人对峙了一阵,转身进了森林。

年近八旬的讷涅②老人,在福利院里回想起,阿巴河流域曾是侵华日军驻扎大营的地方,他们抓住本是森林骄子的敖鲁古雅鄂温克人,训练他们,虐待他们,还切断了生活物资来源,逼迫他们只能到大营来交换食物和日用品。年仅十四岁的讷涅(注2),与老猎民一起牵着驯鹿去了,正赶上日本人被苏联红军轰炸而溃逃的混乱场面,被编入向导队伍里,不得不为日本人带路。在日本兵试图向东窜向阿里河流域寻找鄂伦春人贵德布,再进入齐齐哈尔的时候,英勇不屈的鄂温克人,守在阿龙山西线的艾雅苏克河边,伏击了他们,少年讷涅也幸运地回到了猎民点,得以生存至今。

鄂温克人的故乡啊,就在这密密的森林里,山谷之间、河流岸边,苔藓丰美的密林中,我们在狼与鹿之间,相望着、奔跑着,鄂温克人繁衍生息,在这森林中的故乡。

你不是鄂温克。但听着这样的歌,你把自己整个扔进鄂温克,族里最老的老人认你做干儿子,你是她眼中单纯明亮的“太阳”。火车哐当哐当,你摇摇晃晃。去找族人,听他们讲故事,唱民歌,你总是忍不住“啊!哇!啊!哇!啊哇!”的惊呼,声音与“阿巴河”这个名字鄂温克语发音近似。多么美丽的故事,多么聪明勇敢可爱,然而忧伤的民族!

溪水穿过黄昏的灌木丛与树林,清泠泠的声音剪开夜幕,层层雾霭漫过来,溪水渐渐变得乌蓝。你哼起小调:

阿拉巴吉河,母亲的河,我和兄弟相遇的地方,我这将要离世的人,怎能舍得这样离去,达丽娅啊,我怎能舍得离你而去,你是多么可怜啊,你是那样善良、美丽,是我从七八个姑娘中选中的爱人。

出猎途中病重的年轻猎人,临终前思念心爱的姑娘达丽雅,歌声里溢出哀愁;你总是替传唱这首歌的族人哀愁。

你记下好多支曲子,都是族人心里的歌;你也写了不少,就着夜火车上细微的灯光。咔哒咔哒咔哒,车轮与铁轨撞击着歌唱。猎人离心爱的姑娘而去,你心爱的人离你而去;你一忽儿迷茫一忽儿忧伤。十五次,你来时秋叶黄;十六次,你来时杜鹃红。

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爱森林,用口烟解闷,野炊后一定用水浇灭余火,防止森林着火;爱亲人,维护族人荣誉,爱之深责之切,有时会拳脚相向,刀棒相加;爱动物,从不猎杀怀胎的母兽、捕捞太小的鱼。这个群体对珍视的一切拼死守护,对不得不离开的世界满怀眷恋。单纯孩子气的噶尔帕(鄂温克语“太阳”)你,也是一个鄂温克。你为他们大声疾呼,天真无忌;有时,你又是多想变成一只驯鹿羔,备受鄂温克人恩宠。

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严酷的寒冬使我们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请上苍赐给我们众多的朋友吧,请神给我们生活勇气,使我们尽快地摆脱困境吧,让我们鄂温克人生活更加幸福,让驯鹿在这片大森林里长久地繁衍吧!

在欧洲南部蒂罗尔山区一个小小的火车站,马修·连恩眼含泪水,送别结识半年的女友,她将要去意大利佛罗伦萨学习艺术,马修则要去慕尼黑开始新一轮的演唱。白色高耸的山头屹立在远处,山羊漫步在青青牧场,山谷中回响着教堂的钟声。

在前来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马修睡着了,梦中隐约听到了优美的旋律。醒来的他,在附近的咖啡店里,用餐巾纸记下了旋律和歌词,并在一年之后录制了下来(也有人说录制此曲耗时两年),收入自己的音乐专辑《狼》,这曲子就是《布列·瑟农》。

我站在布列·瑟农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边照着布列勒。请你温柔地放手,因我必须远走。虽然,火车将带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却不会片刻相离。哦,我的心不会片刻相离。看着身边白云浮掠,日落月升,我将星辰抛在身后,让他们点亮你的天空。请你温柔地放手,因我必须远走。虽然,火车将带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却不会片刻相离。

马修的专辑里除了逝去的爱情,还有对狼的哀悼。本世纪初,加拿大政府为实施“驯鹿增量计划”,而在育空河流域大量扑杀狼群,狼群无力抵抗,眼见同类被猎杀而无可奈何,只能远远逃遁。狼的眼神清澈、冷静、无情,狼的嚎叫声凄婉瘆人。狼转身进入更深的森林。

時代的火车轮与铁轨撞击,咔哒咔哒咔哒,哐当哐当当当当……

长梁北山微波站:沉思

你从中医学院毕业了,回来看望看守微波站的父亲。

山岭像一片死火山区,处处暗黑系画风。父辈们不该穿工作服,倒是穿上巫师的衣服,会和这环境更搭,你思忖着。

公路修得高,从车窗往外看去,只见黑色树梢林立,曾经大面积过火的森林一片枯焦,你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族的国土。假如山外的世界像白天,则这里就如黑夜,死亡是主题,生命反而是点缀。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无来由地,你曾痛苦背诵过的这些句子,却于此间脱口而出了。要做个仿句练习么?

层层叠叠的山岭之间,弥望的是森森的枝丫。枝丫伸出很高,像茕茕的舞女的臂。嶙峋的枝子之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绿树,有张扬地伸着的,有羞涩地探点儿头的;锅似的山顶平台周围,这里那里,也有一丛丛马尾松,也有一撮撮红豆秧,也有一墩墩矮杜香。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冽的木香,仿佛山顶塔尖上管护员粗犷豪迈的喊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山顶的那边去了。山间枯树的腕与腕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墨的波痕。腕底下是默默的深林,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腕间却更见风骨了。

诗人哲人宜来此独居。白天坐看云起,思索人生之终极;夜晚仰望星空,担忧人类的命运。你想着。只可惜他们不具备你父亲们的荒野生存能力。

“环球同此凉热”,你脑中又闪过这句子。同为地球母亲“肺叶”的亚马逊热带雨林,此时不正遭受大火的浩劫么。

全球变暖的速度正越来越快。2018年2月25日,北极比正常温度高了28°C,格陵兰岛的冰川、冰盖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化;冰川和冰盖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资源供给体,冰川的融化将会导致可利用淡水资源减少;此外,海平面的上升也会对沿海、岛屿国家构成严重威胁。而因着发展农牧业的政策,巴西政府默许境内的亚马逊雨林被大面积砍伐烧毁。可以说,在此次大火“高烧”之前,这片“肺叶”已然千疮百孔,地球母亲更是得了“温病”。

你记得,刚考进中医学院时,对着你们这些新鲜人,讲授《黄帝内经》的老教授表情峻急、辞气恳切。他引《内经·素问·气交变大论》“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此之谓也”句,告诫你们这些年轻学子,中医是一门大明的学问,从中医院走出去的毕业生,也许未来不一定从事中医行业,但一定要懂得,太多事情可以回到古老的中华文化去探寻解决之道,以道的眼光才能通彻问题的根源。

于是,你试着以中医角度看亚马逊雨林的这场病。中医论人体,心肺位居上,肝脾肾位居中下;上为阳,下为阴;心为阳中之阳,肺为阳中之阴,肝为阴中之阳,脾为阴中之至阴,肾为阴中之太阴。以此类比,地球南极相当于心,阳中阳;赤道相当于脾,交界;南半球属阳,此处(亚马逊雨林)阳中阴,又在西面,故应肺;而北极对应肾,阴中阴。因此亚马逊雨林的大火,就是地球的肺炎高烧,格陵兰冰盖消融,是火盛肾水衰之象,这个状态就是地球患了火淫肆虐的温病。再从五运六气推衍,明年太阴金运,少阴君火司天,阳明燥金在泉。如果地球之肾水衰弱,肺又发烧受伤,那么气候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呢?亚马逊雨林大火,烧了地球的肺,必定加剧气候败乱,因肺主气,出治节,主行雨。肺被火伤,不能主气通调水道,肾衰(北极融冰)又不能主水,加之火气宣布,干旱将席卷北半球,暴雨洪涝将在南半球愈演愈烈。而这场大火,接近亚马逊地区去年同期的两倍,超过该地区近十年记录,如不立刻采取极其有力有效的措施,气候变暖的趋势将不可逆转,世界上许多地方都会更加频繁地出现极端气温,同时伴随着极端干旱和四季交替消失。君之病在内脏,不治将益深!

小子哎,了得!你给开个方子如何?

火者,物欲也;水者,道德也。物欲炽盛而道德衰薄,才是所有悖谬行为的根源。地球之“温病”,本质在人心的贪欲无穷,甚至完全没有了对天地的敬畏感恩。世界有病,你我皆為病患,故个体以道德修身,既是治己之病,也是为世界在尽心;且中国文化以坤为德,“壮水之主,以制阳光”,须以中国《易经》《黄帝内经》《道德经》之道德而治人心,方是当机。

收回思绪,走进父亲的值班室,你看到书柜里管护局刚送来的报纸,和父亲头并头地,一起默读起来:

“近年来为减少碳排放和空气污染,我国政府执行了系列减排策略,从小到管控农民燃烧秸秆,退耕还林,保护绿水青山,到大力发展清洁能源、行业;面对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带来的严重负面影响,中国担负起大国责任,团结欧盟等其他各方,引领全球气候治理继续向前发展;根据《巴黎协定》,本世纪全球平均气温上升幅度应控制在2℃以内,全球气温上升应控制在前工业化时期水平之上1.5℃以内,2018年,我国提前三年落实《巴黎协定》部分承诺。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本应同呼吸共命运,积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期盼更加美好的人类未来。”

原始林大道:恩典

17岁了,你依然瘦小,清远如手中竹笛,竹笛里流出故乡天津海河畔的月色。

月色温柔。母亲早逝后,是父亲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见你酷爱音乐,送你到“少年之家”(少年宫的前身)学习器乐。你对各种乐器爱不释手,放学后操练起来,每每感动了父亲和月光。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时,你才临近成年,后因了这特长,你考进远在内蒙古扎兰屯的乌兰牧骑,父亲又悲喜交加地送你来呼盟。

刚到根河演出时,那是两眼一抹黑啊。这地方只有俩季节:冬天和不是冬天,冬天九个月,不是冬天三个月。这地方分四块儿:地、林、铁、电;轮着去,去哪儿都是演出。去林业的时候,就坐窄轨的森铁小火车。根本没有专门的演出场所,工地、作业区、大桥上……能让人看到听到的地方,就是好场所。

你最喜欢的一次演出,是在通往最原始的林子那条公路上。简易的土路,因为少有人行车往,保持得还不错,既不颠簸,也不曲折,可以自在地径自前行。笔直的泰加林一望无际,云杉、冷杉、落叶松,一片林子往往只有一个树种;树干高达15到20米,纤直无匹,像极了书法大家功力十足的中锋,清晰明朗,笔直痛快,法度森严,绝不松散。得是何等的巨笔挥就这许多线条,该有上亿笔也不止吧?笔笔舒展自然,全无雷同。原来最不自由才能最自由,最自由却就是最不自由,大自然造化神奇到极致就是这样的,无一闲笔败笔,整体又浑然一体。你想,这要是换作乐队齐奏,得是多大规模的乐队,多少个维也纳音乐厅才能容纳?现在天地就是个音乐厅,蓝天是幕布,大地是舞台,每棵树是一根琴弦,“风入松”就是这自然奏出的名曲。这条大道多可爱啊!你乘车行进期间,忍不住回忆起乘马车畅游天津古文化街的时光,坐人力车漫步海河两岸的时光,所有那些时光与眼前的时光相比,都像是人生之剧目的彩排和序章,此时才是正式演出的开启。

心阔大起来了。你忽略了猫咬脚趾手指般的严寒,住在革委会车库四处透风的困窘,排练演出的艰苦,还有远离故土的离愁,你在这里完成了成人礼。

冬天里如何保护乐器是个大学问。笙的簧片是用蜡粘上的,遇冷就会脱落,你把笙裹在胸口,用身上的棉衣紧紧包裹,努力使身体的热气呵护到小家伙;吹奏后,再火速放回到棉衣里,那簧片还真懂事地没脱落!而你因为胃部老受刺激,硬是得了心口疼的毛病!扬琴的琴面是梧桐木,受冻后容易裂,运输途中稍有颠簸,琴弦也花了,就是跑音。你只有不停地调。鼓呢,鼓皮是牛皮的,遇冷遇热,演奏效果都会打折扣,你变通一下,时不时地烤烤鼓面,竟然有效。

最难以忘怀的一次演出,是那个寒冷的冬日,冷到把所有的衣服裹上也无法抗寒,你们驱车四小时,去乡镇慰问驻扎在深山的特种兵部队,搞一场军民联谊会。脚几分钟就被冻了,冷气不仅把脚趾冻僵,还一直上窜到胃部,胃拧劲般的疼;一位大姐晕车了,止不住地吐啊吐,翻肠倒肚,出发前吃了一点儿稀得照见人影的高粱米粥,不耐饥,还刺激胃,早吐净了,还要把内脏都呕出来似的。实在没力气了,抱着路边的大树干,边哭边喊:这是什么地方呀!我不活啦,冻死算啦!你拍打着她的后背,心里想着一样的话。但是车一开动,大姐又支棱起来,倒给你们这些小鬼打气了。她说,孩子,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挺一挺就过去啦。

那次你们就在简单的军用帐篷里,演出了乐器独奏《草原英雄小姐妹》,京剧清唱《海港》《智取威虎山》,舞蹈《洗衣歌》这些当时人们喜闻乐见的节目,没有充足的演出设备,也没有整齐的演出服装,部队上叫士兵把自己的军大衣和棉鞋脱下来,给你们这些演员穿,他们穿着单层的军装和马靴,还给你们做最好的饭菜。帐篷外大雪纷飞,满山棕黄黑绿的松树全都披挂了厚厚的白雪,时有不堪重负的枝丫折断掉落在冻得僵硬的地上。轮到演出轻喜剧《白卷先生》了,你是主演,官兵和百姓都喜欢极了,演出了两场,还是掌声欢呼声雷动,强烈要求你加演,晚上演!

这一天下午队长却接到从根河打来的电报:“孙某父病故。”队长看后左右为难:怎么办,观众票卖啦,不演吗,这地方没有电影院更没有电视,好容易盼来了演出的隊伍;不告诉你吗,自己良心上怎么交代?告诉,是立刻告诉,还是等你演出完了再告诉?演出怎么办?琢磨了大半天,最终在加演前一小时告诉了你。

晴天霹雳!

但这是个喜剧,得让观众笑呀,这个节目就全看演员的表演呀!没人敢劝你,大家默默等待你的决定。你的泪往肚子里流——我,我我,演!

而且演得特成功,观众报以前所未有的掌声。可你在后台落泪了,大家也流泪了。

这事难忘呀……

散了这台戏,你就是彻彻底底一个人了,生命的脐带已然剪去,往后余生,没有来路只有去处。一时间你好像也不止于悲伤,悲伤是小的,有种比这大的东西同时升起在你胸中。你努力捕捉这东西是什么,暂时理不出头绪。倒是眼泪使你清明,被洗过的眼眸更清澈,更淡然无欲,又似将一切人间情感深深含藏,像极了小学四年级时,踏进少年之家那一天,接待你和父亲那位老师,从你眼神里读到的那样:这孩子有灵性,天生吃这口饭。亲爱的老师还对父亲祝福道:你这孩子将来能走得很远,被很多人需要,和喜欢。你果然如这预言,自从和这大林莽有了连接,所到之处人们都像待亲人一样待你,对你掏心掏肺,也使你对他们掏心掏肺,把整个身心交托,演艺生涯不过是你的小小拐杖,你把此乡当成了吾乡,任凭此岸渡你到彼岸。

噢,写着写着想起来了,你们还到离农场不远的一个村庄演出过,那里有专门的舞台,幕布可称豪华,条件真是好多了。开演前,年轻活泼的你拉开大幕,向下看去,好些蓝眼睛小孩儿,你听说,这村子叫奇乾,住着很多俄罗斯后裔,这里还有穿兽皮拿猎枪骑着一种神兽“驯鹿”的鄂温克人,以及长眠在村外小孤山上的蒙古先民。

①坎:小的意思,鄂温克语称呼河流都带“坎”字,也意为“美丽的河”。

②讷涅:鄂温克语里是“老实忠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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