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的“硬”与“趣”
2019-02-18王开林
王开林
在中国近代文人中,我特别喜欢王闿运,一是他够硬,腰杆硬,膝盖硬,笔头硬;二是他有趣,有逸趣,有雅趣,有谐趣。按理说,“硬”与“趣”二字最难调和,性情耿硬的人通常趣味鲜少。儒家文化是通红灼热的铁板,士子的那点幽默感早就在上面焙烤得焦枯了。王闿运堪称异数,他是文豪和大学者中有趣的硬骨头。
幽人一默,胜造七级浮屠
年轻时,王闿运英气勃发,丰神秀隽,虽是泥木匠之子,却文质彬彬。王闿运平素特别讨厌那些束身害性的陋儒,曾作《拟曹子桓》一诗,诗中有句:“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好一个“绮”字,这是王闿运极高的自许。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若论文学才华,可算是历代帝王中的前三名高手,此人另有出奇的地方,竟然将文章视为世间的宝中之宝、重中之重。他在《典论·论文》中说得既动情又认真: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王闿运自封为“湘绮楼主”,其属意于名山事业的初衷昭昭可见。
依照曾国藩的外孙婿王森然在《王湘绮评传》中对王闿运的写照,先生丰下而丹颜,目如电,声如钟,步履如飞,禀赋之厚,盖无与比。平生早眠早起,无烟酒之嗜,亦摄生之道有异于人,故其精力弥满,造诣独多”。论吐属风雅,出语诙谐,王闿运乃是湘人之佼佼者。某年,王闿运有位亲戚想要纳妾,正逢江南战乱,旁人规劝道:“今为志士枕戈待旦之秋,君不宜惑溺于女色。”王闿运闻言解颐,为某亲戚解围道:“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勿忘在莒之义可也。”王闿运的这个玩笑开出了十足的雅趣,既然某亲戚不能投笔从戎,娶个小妾,将她改名为戈儿,也算是枕戈待旦了。善调侃者,闻者失笑,受者不恨。
清末时,王闿运是开明的保守派,论保守,他不像王先谦、叶德辉、曾廉那样顽固不化,论开明,他不如江标、徐仁铸那样与时俱进,应划入中右分子队伍。某次,湘绅聚谈,有人说:陈中丞(湖南巡抚陈宝箴)讲求吏治,刚直不挠,是近年难得的贤臣。但他不应聘请梁启超来主讲时务学堂,败坏湖南风气。有人解释道:这不是陈中丞的过错,怪只怪他儿子陈三立交友太滥,择友不慎,所以陈中丞受到误导,千虑而有一失。大家议论风生,王闿运却捋须微笑,在一旁默无一言,于是大家请他发表高见。王闿运叹息道:“江西人好听儿子说话,陈中丞只不过遵行古道而已。”大家面面相觑,莫明所指。于是王闿运开导他们:“王荆公(王安石)變法时,遇事多由儿子王雱主持。严嵩当国,对儿子严世蕃言听计从。现在陈中丞也是如此,这是江西人的惯例,你们还大惊小怪干嘛?”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倾倒。至于褒贬臧否,既在言语之内,又有弦外之音。
幽默感富裕的人随处皆可发挥,王闿运就是这样的典型。光绪五年(1879),他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聘,主持成都尊经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王翁教学,好以实物奖励门下弟子,诸生已娶者,恒奖以妇人用品,如手帕、胭脂、水粉和弓鞋之类,让他们转致贤妻。他说:“诸生勤学,得内助为多,闺阁之劝勉胜于师长之督责。”夫君学问好,妻子可沾光,妻子多劝勉,夫君学问强,王翁通逻辑,好玩真好玩。
在其成材的川籍弟子中,廖平的学问最佳,杨锐的名气最大,宋育仁与王翁最为投缘。三人各有所长,廖平却始终未能博得王翁的青睐,何以至此?廖平敏于思而讷于言,患有幽默感欠缺症,王先生最欣赏魏晋文章晚唐诗,廖弟子却喜欢漏夜抄写宋人之作,趣味大相径庭,因此道既不同,意复不洽。有一事最能凸显王闿运的心思,其《湘绮楼日记》提供了明确的线索:况氏送来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即挥之去。”婢女貌陋身矬,王先生嫌弃不置,首先想到的参照物竟是弟子廖平,审丑尚在其次,这得有多大的反感才会纸写笔载?
宋育仁堪称奇葩中的奇葩。光绪二十年(1894),宋育仁以二等参赞身份随大臣龚照瑗出使欧洲四国,他做出大胆的策划,在澳洲招募二千名水兵,组成舰队,聘请英国人、原北洋水师总教习琅威理为指挥官,伪装成澳大利亚商团,突袭日本,以达成先发制人的军事目的。因为巨额资金无法到位,这个奇想很快就落空了,他还受到了贬职降级的处分。宋育仁脑海里的奇思异想多的是,武的不行,就来文的。他认为西方的现代文明制度都是华人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是《周礼》制度的升级版,因此他提出一个令人脑筋急转弯的主张——“复古即维新”。康有为袭其创意,写出《孔子改制考》,一时间暴得大名,两人因此闹出不少纷争,积为一桩学案。当然,宋育仁用的是偷懒的路数,尽管他百般诡辩,力图自圆其说,复古即维新”的理论仍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宋育仁做过外交官,见识过西方世界的文明真相,其维新思想尚且是这般成色,那场不热身就登场的维新运动以失败而告终,就丝毫也不奇怪了。但不管怎么说,廖平、宋育仁、杨锐、杨度等人行事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倒是颇得其业师王闿运的真传。
民国伊始,最鲜明的标志有三点:男人解放了头(剪掉了辫子),女人解放了脚(除去了裹脚布),清廷的龙帜换成了五色旗。其他方面改观不大。王翁一时起兴,自告奋勇,为总统府作讽刺联一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横批为“旁观者清”。后来,章太炎意犹未尽,觉得此联与其含蓄不如显豁,他为上、下联分别添加“何分南北”和“不是东西”意为:民国何分南北,总统不是东西),变冷嘲为热骂,更加痛快淋漓,却缺失了几分蕴藉。
王翁八十寿辰正逢民国“开业”,一时间宾客盈门,湖南都督谭延闿身穿一套挺括的西装到湘绮楼来道贺。王翁却身穿一套前清的袍服出门迎接,令谭延闿大惑不解。王翁打趣道:“我的衣服是外国式样,你的衣服难道是中国式样?”经他这么一说,满座为之欢笑。
王翁晚年怕冷,得貂裘一件,足以抵御风寒。他退居湘潭山塘湾时,一夕,偷儿光顾内室,貂裘不翼而飞。王翁甚是达观,戏作七绝一首:“犬吠花村月正明,劳君久听读书声。貂裘不称山人服,从此蓑衣并耦耕。”八十多岁的老翁,有此好心态,如握无价宝,貂裘虽贵,失之不恼。
布衣傲王侯
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倘若士子缺乏傲岸不羁的精神,独立人格就难以保全。从弱冠之龄到寿终正寝,王闿运交结天下英豪,常为王侯将相的座上宾。他瞧不起胁肩谄媚之徒,即使与权贵交往,也不会自贱自卑,更不会自惭形秽。他强调“人生要在发舒其意”,如何发舒?学问不小。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天下士子宗仰他为泰山北斗,趋之若鹜,唯恐不及,以能成为其门生幕僚为极大荣幸。他们谋想的是进身之阶,是平坦的仕途,是亨通的官运。然而王闿运与曾国藩交集,始终以宾客自处,唯其独立不羁,潇洒来去,曾国藩才对他格外高看一眼。江宁之役告捷,王闿运前往湘军帅府道贺,此时曾国藩志得意满,已非昔时临渊履冰、独撑危局时的苦瓜相,对老朋友远不如先前那么礼貌周全。王闿运见曾国藩无回访之意,心下大感不平,他打点行装,立刻走人。恰巧这时曾国藩派幕僚来召他前去宴饮,王闿运不满且不屑地说:“我大老远赶过来,难道是为了吃大帅两顿酒饭吗?”于是他浩然归棹,连一个当面转圜的机会也不肯留给对方。曾国藩去世后,曾家印制门生故吏名册,竟自作主张,将王闿运列入曾文正公的弟子行,别人求之不得,王闿运却嗤之以鼻。他为曾国藩撰写挽联,联语中暗含讥刺,其词为:“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只传方面略;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曾国藩不曾入值军机处(相当于未登相位),没有留下专著(按老规矩,奏折、日记、书信不能算数),乃是他人生的两大遗憾,均被王闿运信手拈出,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难怪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乍见此联,即忿然作色,斥责王闿运“真正狂妄”。
王闿运与左宗棠交往,依然显露其狂狷不羁的素性。他对左宗棠的评价不高,远低于对胡林翼和曾国藩的赞可,他在致郭嵩焘的信中写道:“左之识学不逾明人,劣及宋而止矣,何足以识九流之秘奥,知六合之方圆?”左宗棠比王闿运年长21岁,王闿运“唯以丈人行事之,称其为‘季高十三丈”。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对于王闿运时不时亮出高姿态不以为然,他对别人说,王闿运“太过狂悖”,这四字评语虽不算太冤酷,但王闿运风闻之后,立刻投书问罪,他责备左宗棠用人不当,而且怠于求贤,词锋相当锐利:“委克庵以关中,留寿山于福建,一则非宏通之选,一则为客气之尤。节下久与游而不知,是不智也;无以易之,是无贤也。将兵十年,读书四纪,居百僚之上,受五等之封,不能如周公朝接百贤,亦不如淳于之日进七士,而焦劳于旦暮,目营于四海,恐仍求士而士益裹足耳。闿运自不欲以功名见,视当世要事若存乎蓬艾之间,既非节下诸公所札调能来,亦非诸公肯荐自代,有贤无贤,何与人事?特以闻节下之勤恳,伤所望之未逢,涉笔及之,聊为启予耳。”他意犹未尽,继续写道:节下颇怪闿运不以前辈相推,此则重视闿运而自待轻也。今特节下者众矣,尚须求也益之乎?如闿运者尚不怪节下不以贤人见师也。”王闿运的逻辑很简单:左宗棠功勋盖世固然不假,但他未能礼贤下士,就该大打折扣。我猜,左宗棠读了这封信,两个眼珠子都可能气绿了,甚至掉在地上。
循情推理,王闿运布衣傲王侯,那股子狂傲劲头是以自身超强的实力为基础。他若学识谫陋,心胸狭窄,徒有狂傲的性情而无可狂可傲的资本,曾国藩牛气十足,左宗棠虎气冲天,才懒得搭理他,又岂肯忍受这种目空一切的讥诮和责让?
湖广总督张之洞敬重王闿运的才学,曾用讨好的语气对后者说:我为博学,君为鸿词,合为一人,始可应博学鸿词考试。”古代的博学鸿词科极难考中,考中的人真能名副其实、又博又鸿的少之又少。张之洞是择其难处而言。王闿运笑道:“若必定如此,又从何处得同考之人?”王闿运当仁不让,居之不谦,张之洞便默然无语了。
魏晋名士之风久已澌灭,而在王闿运身上仍有保留。湖南巡抚陆元鼎专程去衡阳拜见王闿运,王翁竟闭门不纳,让这位省长大人吃下闭门羹。陆元鼎倒也不以为忤,掉转船头,返回省垣。过了半天,王闿运租条快船追上百多里水路,回拜陆元鼎,两人把晤之后,相谈甚欢。对此有人大惑不解,王翁便解释道:“前之不纳,示不敢当;后之远追,又以示敬。”东晋才子王子猷雪夜乘舟去剡县访戴逵,乘兴而往,兴尽而返,并未与戴逵谋面。经《世说新语》播扬,“王子猷雪夜访戴”早已成为千古佳话。王翁高仿,亦饶有趣味。
王闿运对金钱看得很轻,真能做到“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他主理湘潭慈善公所时,银钱出入累千累万,他却从不沾手,另择专人管账。他题不忍堂门联:“世上苦人多,一命存心思利济;湘中民力竭,涸泉濡沫念江湖。”可见他仁者爱人。也有说王闿运视钱如命的,理由是他曾订下条例:凡是央求他向达官贵人通门径,以谋取美差的,须按每封推荐信一百两银子的标准付费。就算是自家的女婿,也不例外。在《湘绮楼诗文集·笺启》中有一短函《致马生》,饶有趣味:“用度浩繁,专靠出卖风云雷雨,一信百金,久出笔单,而令叔以瘦鸭换之,故为难也。”王闿运定下高价润笔费,是为了省减许多无谓的应酬,杜绝烦人烦己的官场请托。标出高价,才可让人知难而退。但亲戚朋友后生晚辈都来恳求他,拎一只瘦鸭充抵润笔费的也有,这样明目张胆的烂价行为,他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老眼未昏花
民国初年,袁世凯决定聘请康有为担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力辞不就,还放出狠话来: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凯必入贰臣传。这就让袁世凯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了。于是袁世凯退而求其次,邀请湘绮老人王闿运出山。早在三十年前,王闿运写信给龙高平,就已断言:五十之年,仆仆行役,此有官癖者为宜,而以老兄之初志,又未屑与悠悠者沉浮矣。”莫非到了八十岁,他的官癖反而有增无减?王闿运收到聘书,以嘲弄的语气质疑道:“瓦岗寨、梁山泊亦欲修史乎?民国才不过两年。何史之有?唯有馆耳。”但他并未一口回绝,反倒是乐颠颠地赴京上任。不少学者对此大惑不解,章太炎致信刘揆一,即吐微词:“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清朝遗老郑孝胥的道德优越感超强,他赋诗嘲讽王闿运,道是“湘水才人老失身”。然而王闿运在清朝未曾踏入仕途半步,連一秒钟的蓝顶子、红顶子都没有戴过,“失身”之说根本不能成立。面对郑某射来的毒箭,王闿运以“登西山不用采薇”作盾牌,巧妙地挡住,意思是,我王某人食周粟,尽可安心,因为我只是前朝的草民,哪有失节可言?
当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此疑惑,直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岁高龄,夫复何求?如今折身事袁,为其下属,似不值得。”王闿运的回答既令人解颐,又令人释疑:做官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如今老聩,百事莫办,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
王翁受累于弟子杨度,杨度要借重乃师之盛名,为自己多捞些政治资本,因此擅自在劝进书上代为签名,实违王闿运的本愿。在大是大非上,王翁曾劝杨度不可犯傻:“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这位龙心未餍的大总统打消称帝念头:“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当时,袁世凯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
王闿运一生风骨不肯让人,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绝不肯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视之为鄙夫,再加上国史馆的经费、工资迟迟不能到账,遂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胜其辱”之感。恼怒之余,他将国史馆馆长的印信寄存在弟子杨度处,未向袁世凯辞行,就一驾风回了南方。
当初,王闿运北上赴任,在武昌题襟高会上,意气洋洋,所作诗句“闲云出岫本无意,为渡重湖一赏春”,至此仅兑现了一小半,折损了一大半,春意若有实无,秋风萧瑟倒一点不假。
一位阅尽沧桑的大智者,一位被奉为“学界泰斗”“鲁殿灵光”的大名士,在极端幼稚的新生事物面前,肯定要摆一摆他的谱。这很正常,说明新旧两种思想恰似酒窖中的粮食和曲药在作急剧的发酵反应。若經不起旧思想猛力的颠掊和敲打,新体制就很难有足够的生命力。王闿运属于保守阵营,但他与王先谦、叶德辉那样的花岗石脑袋大有区别,他是“名士派”人物,所取的是不偏不倚的立场,在任何时候都会冷静地保持思考和发言的权利。
不向空门何处消
王翁身历六朝,活到八十五岁高龄,看天下万事如走马。以他的霸才,以他的傲骨,以他的雄心,以他的慧眼,早已修炼得了无窒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王翁晚年常念叨王维的两句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由此可见,他心中仍有耿耿难消的遗憾。表面上看去,王翁是诗坛的旧头领,汪国垣纂《光宣诗坛点将录》,提点王翁为“托塔天王晁盖”,在经学研究方面,他也多有创获,名山事业堪称不朽,树艺人材众多,皆为一时之俊杰。可惜其门徒虽众,却并无衣钵传人。王翁仙逝后,同县人吴熙撰写挽联:文章不能与气数相争,时际末流,大名高寿皆为累;人物总看轻宋唐以下,学成别派,霸才雄笔固无伦。”此联概括死者一生,有抑有扬,对王翁晚年的所作所为略有微词,其精切处虽为时人所称道,却只是皮相之说。
王闿运睥睨不党,卓尔不群,其狂士性情与其修持不懈的帝王学不易调燮,常起龃龉。王闿运曾经表白道: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南朝人物好尚清谈,总与权力核心保持足够的距离,掩鼻以对政治的溷秽之气。王闿运喜爱魏晋文章,崇仰魏晋风骨,精神方面就会有明显的洁癖,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仿学苏秦、张仪,自沼其心,自污其行。偏偏帝王学与厚黑学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王闿运自尊而任性,只能行其阳面,不能行其阴面,白天不知夜的黑,落为半吊子的权谋家,终于不着边际。显而易见,封建末世的读书人内心尤为彷徨,一方面,若要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们就必须有所依傍,不仅不能与强梁之辈“拧麻花”,还须时时仰仗其大力提携;另一方面,若要保持独立人格,他们又必须无所营求,决不能与龌龊之徒同流合污,须仿效中通外直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似此左其身则丑,右其身则穷,真是进亦难,退亦难,进则“亢龙有悔”,退则“据于棘藜”,毫无中间道路可走。因此那些怀有良知而又抛不开功名的读书人就恒处于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的边缘境地,游移越久,苦恼越深,甚至终身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当初,这话从孔夫子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已变酸,更何况儒生们说了两千多年,早已变成了醋精,真不知酸掉了多少亿颗门牙。身处于专制王朝,不义是富且贵的首要前提,这是游戏规则的头一条,若违背它,圣哲如孔丘、孟轲,周游列国,照样怀才不遇。“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王闿运能够立德立言,未能立功,虽有遗憾却无愧怍。
清末民初,进步知识分子渴望的是民主与自由,大潮之音不绝于耳,王闿运所信奉的“显学”愈益残破,禁不起雨打风吹。王翁晚年入京,犹有姜子牙九十佐文王的心理期待,但他血气衰矣,暮气沉矣,袁世凯专参野狐禅,货色太差,实在难入法眼。王翁离京返湘时,嘱咐弟子杨度:“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学。”王翁的信仰危机至此暴露无遗。他想用黄老清静无为的解药化除帝王学的丹毒,可惜为时已晚。
一贯令人厌憎的索命无常叩响了门环,竟有心来点幽默,可他那句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去天堂,你老人家的帝王学更派不上用场,还是去地狱吧,所有人间的专制魔王都在那儿蠢蠢欲动呢,你老人家不愁找不到大显身手的机会!”然而,王翁断然拒绝了恶鬼的“美意”,他把最后一瞥目光投向了高旷邈远的青天。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