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晚清乌托邦小说中的理想国民形象

2019-02-18龙慧萍

长沙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乌托邦国民理想

龙慧萍,胡 倩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晚清乌托邦小说创作成就并不算高,但近年来,对这部分作品的关注却呈上升趋势,一定程度上,是由于研究者如能在研究工作中引入文化研究、社会学研究的方法,仍可探索一系列新问题,重新认识这部分作品的价值。由于晚清的中国尚未建立起公众舆论体系,小说在社会生活中实际上起到了引导新闻舆论的作用。乌托邦小说虽然在艺术上准备不足,却因为集中展现国家、民族想象,而携带大量的国家体制、社会规划、经济战略、道德建设、文化设施等方面的信息,传达国富民强的现代性诉求,对新观念的传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区别于“臣民”“子民”的近代“国民”概念,是晚清最重要的新观念之一;而理想国民的问题,即国民精神面貌与理想人格的问题,也是在晚清特殊的社会历史转型期才进入知识分子的视野的。作家们在设计理想社会的同时,将与理想社会相匹配的新型国民形象具体化,乃是完成乌托邦构想的题中应有之义。在小说创作中,作家们通过想象和虚构,创造出相对完美的典型,用以展现新思想、观念和道德规范,使人物形象根据知识分子群体的愿望去展现时代诉求。“国民”逐渐成为一个具有主体尊严与主人公思想的全新的概念,理想国民的形象也逐渐在时代风云的鼓荡中突显出来,成为凝聚时代呼声的精神偶像,对大众起感召作用。

晚清“国民”意识的形成,可以说是与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忧患意识相伴随的。最早将国民素质视为救亡兴邦的根本的是严复。在甲午战争之后,他在报刊上发表了《原强》(1895)等一系列文章,指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三者,乃是强国之“本”[1]P15。1897年,孙中山著《伦敦被难记》,谈到中国现时政治时,说“无论为朝廷之事,为国民之事,甚至为地方之事,百姓均无发言或与闻之权”[2]P50。这是孙中山首次使用“国民”概念。此后他还多次在演讲中提出,要使中华国民成为世界上的“第一等国民”“头等国民”[3]P542。康有为在1898年呈光绪皇帝的《请开学校折》中,也使用了这个词[4]P7。

1899年,梁启超在《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的第一节中,对“国民”和“国家”概念进行了阐释:“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5]P56将个体与君主之间的关系置换为个体与国家间的关系,是对封建王权的颠覆与解构。据统计,“国民”一词在1903年和1905年的使用非常频繁,分别达4000次和3500次左右[6]P84,619。由此可见,当时国民一词,已逐渐深入人心。邹容在《革命军》中这样写道:“国民者,有自治之才力,有独立之性质,有参政之公权,有自由之幸福,无论所执何业,而皆得为完全无缺之人”[7]P671。这个界定虽然仍不够明晰精准,但已强调了独立性与参政权,是很大的进步。

梁启超进一步指出:“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有之特质,上至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8]P6而现代理想国民应当具备若干素质,如进取心、冒险精神、自由主义、尚武精神等。而在千年君主专制下,国民素质不高。国人不知有国家,只知有朝廷,国家是一姓之私产,一国之民,自居于奴隶。这样的国民,没有主人公意识,也没有公德观念,“我国民所最缺乏者,公德其一端也”[9]P12。

既痛陈旧观念之弊,又开晚清乌托邦小说创作之先河,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中的理想国民自然就被塑造为有公德,有主人公意识,有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忧患意识、锐意创新、积极进取的人物。其他如《新纪元》《新石头记》《新年梦》《新中国》等作品中的新国民形象也基本相似。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人物的所思所行,就是当时知识分子所推崇的新道德的体现。新道德的核心,即公德,“凡有教育,皆注意在伦理宪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嚣张为自由”[10]P216。与此相关的独立人格、平等意识、自由思想、参政权利等新观念,经由小说的阐发与呈现,诉诸于读者的情感,在潜移默化中逐渐被接受。

读者很容易发现,《新中国未来记》中的黄克强、李去病,《新纪元》中的黄之盛、华日新、扬国威,《新石头记》中的东方强、华自立(华兴),这些人物的姓名都直接寄寓着振兴中华的愿望。在小说中,他们都勤奋务实、锐意进取、热心国事,是“以谋国家共同之利益,保国家共同之幸福为目的”的新国民形象。

“活像黑旋风李逵”的率真铁汉李去病,敢于抨击政府,指擿时弊。黄克强则强调,“中国人做中国事,不能光看着外国的前例,照样子搬过来”,在国家积贫积弱,正需奋起直追的情形下,能保持头脑清醒,不盲目崇洋媚外,强调一切从中国的国情出发,足见对中国问题看得相当深入。《新石头记》中,不仅文明境界中的东方强一家都是关心国家大事、热心科学实业的人物。文明境界之外的贾宝玉,死后重生,脱胎换骨,也从一个不喜读书、不喜务正业的“混世魔王”变成一个关心国事、好求新知的“正人君子”。小说第五回,写贾宝玉喜欢看新书,因为发现自己“是若干年前的人,重新出世的”,心里便作了一个决定:“我既做了现在的时人,不能不知些时事。”后来宝玉热衷于议论时事,与吴伯惠谈论缠足与女权问题(第八回),居然被薛蟠嘲笑,说他谈经世济民之道,成为他自己说过的“禄蠹”。

《新石头记》的第十七回里,贾宝玉旁听演说时,见到各种仁人志士为国家的命运奔走呐喊,还见到有出家人、高丽人也襄与盛举,慷慨捐资。在《新中国未来记》这部几乎全部由演讲与谈话构成的小说中,也出现了大量的爱国志士,除李、黄二人外,还有郑伯才、宗明等,每一个人都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小说的第五回,有一份“同志名单”,上共有二十六人,官吏、富豪、游勇、学生、革命家……各种身份的人都有。可见在晚清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想象中,这样关心国事的理想国民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群体。作家在塑造这些人物的时候,往往会赋予他们很多与旧时代“臣民”完全不同的品格特征。

如《新中国未来记》同志名单上的孔弘道,是山东人,在日本东京法科大学留学,“深究法理,人极血诚”;又有一位唐鷔,广东人,“运动游勇会党,最为苦心,数年如一日,沈鸷英迈”;还有一位王济,四川人,“骁勇任侠,敢于任事”。即使是全国教育会会长、文学大博士、七十六岁的孔老先生,也是从小自备资斧,游学日本、美、英、德、法诸国。“当维新时代,曾与民间各志士奔走国事,下狱两次。新政府立,任国宪局起草委员,转学部次官,后以病辞职,专尽力于民间教育事业”[11]P4,其人生追求与境界,都与以往文学作品中的士大夫截然不同。

在这份同志名单上,还有不少女士。如王端云,“广东人,胆气、血性、学识皆过人,现往欧洲,拟留学瑞士”[11]P81,和《黄绣球》中参加社会活动、投身教育事业的女主人公(黄绣球)一样,都是关心国家大事的时代新女性,也是新国民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中,女性甚至也是各种演讲、集会上的常客。梁启超笔下张园集会的年轻女性形象是这样的:“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妆束,脚下却个个都登着一对洋式皮鞋,眼上还个个挂着一副金丝眼镜,额前的短发,约有两寸来长,几乎盖到眉毛。”[11]P70而《新石头记》则塑造了一个十四五岁、上台发表演讲的女孩子的形象。宝玉见她上台吃了一惊,于是仔细听她演讲。这女孩子说:“一个人生在一个国里面,就同头发生在头上一般。一个人要办起一国的大事来,自然办不到,就如拿着一根头发,要提起一个人来,那里提得起呢?要是整把头发拿在手里,自然就可以把一个人提起来了。所以要办一国的大事,也必得要合了全国四百兆人同心办去,那里有办不来的事!”[12]P138众人听了,一齐拍手。

由此可见,热心国事、参政议政的时代风尚,甚至已经波及闺阁,并且闺阁女性在国家大事上,也有不俗的见解。如此一来,在晚清的乌托邦小说中,就形成了普通人与知识精英一起思考国家前途,一起关注民族命运的新风尚,使“宪法”“公德”“人权”“平等”及其相关的新政治概念,进入社会主流话语。

另一方面,晚清乌托邦小说中的理想国民,往往都有科技救国、实业兴邦的情怀,是对工业、科技等一切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业表现出浓厚兴趣的人物。他们博学多才,但所学者已非旧时的科举八股、圣贤文章,而是工业制造、物理、化学、医学、地理、法律、经济等。他们殚精竭虑,将科学技术转化为实际生活中可用的器物(或是战争中的先进武器),勤奋而务实。

如《新年梦》中的主人公,在读书之外,喜学工艺,木工、铁工,无所不学,一学就会。他在各国游历求学,直到三十多岁,且以求学为人生追求,而不是成家立业,与传统文学作品中的价值观迥异。“他这十几年的旅费、学费,都是做工做出来的。从来不白要别人一个钱,从来不在无益的事情上白花一个钱。”[13]P230他自立且务实,不耽于享乐,自我约束力极强。

《新石头记》的创建者东方强,有三子一女,子名东方英、东方德、东方法,女名东方美,加上女婿华自立,一家子都是科学家。小说中写到,东方德和华自立造出验骨镜、验血镜、验脏(内脏)镜,他们还在研究两种新机器,其中一种是“量聪明尺与灌入聪明的法子”。他们的设想是,如果这项发明成功,文明境中就没有笨人了。华自立还发明了“助聪筒”,相当于今天的耳机。他发明的装在飞车上的障形软玻璃,能随环境变化变色,且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看外面却是清楚的。

《新纪元》中的主角水陆诸军兵马大元帅黄之盛,是“实业学堂理化教习黄运开的儿子,自幼深受家庭教育,于格致理化之学,都有心得……在理科学堂卒业之后,又在天文、农务、水师、陆师、万国语言等专门学堂一一就学”。黄之盛的哥哥黄之强虽然“喜谈厌世主义,不愿看见世界上有兵争的事”,但却是个“电学专门名家”。黄之盛的老师刘绳祖,有“化水为火”的方法[14]P545。

晚清乌托邦小说中,女科学家也不在少数。华自立的夫人东方美,精于光学仪器,发明助明镜。黄之盛的妻子金景嫄“本是个名门之女,自幼喜研究光学,狠造出几件新奇有益的器具”。《女娲石》中的秦夫人,既是革命党领袖,也是科学家;另一个女子革命团体白十字社会员楚湘云,则发明了“洗脑机”,甚至可以改造人的观念。

向读者展示科学发展到巅峰状态的各种神奇幻想,还将“科学家”(甚至是女科学)形象引入文学作品,这在当时是相当超前的。新国民的科学研究能力实质上是国家富强的保障,在现代化之后的新时代独领风骚,是原来国民素质中“所本无”的新型人格元素的一种表现。

在晚清作家的想象中,不仅仅有智力超群的科学家,还有工匠、艺士群体(类似于工程师),国民的整体科学文化水平都比较高。《痴人说梦记》中,卖菜人皆能读报识字。科学技术也已经广泛地应用到生产劳动当中。《新石头记》所写的工厂,技术都很先进,在纺织行业,有由棉花到衣服的自动纺织机(制衣厂);而在军工领域,有自动化程度很高的生产线(制枪厂);城市里有地下建筑和地底隧道,地底有专供大型工厂使用的转运货仓,有大量的技术工人操作和管理这些生产线。另外还有部分工匠、艺士,在“考验厂”(类似于今天的新产品研发基地)研究新产品。

在晚清作家们设想出来的理想社会中,国民大多有高度自觉的强身健体的意识,尚武而奋进,身体素质和精神面貌都很好。国民都体魄强健,精神焕发,与“东亚病夫”形象截然不同。即如《光绪万年》所述,未来理想的国民形象乃是:“皆有自由之乐,非复从前之跼天踏地矣;修洁整齐,非复从前之囚首垢面矣;轩昂冠冕,非复从前之垂头丧气矣;精神焕发,非复从前之如醉如梦矣。”[15]P63

在《痴人说梦记》中,稽老古在已经建成理想社会的仙人岛上梦回中国,见到梦想中的国民甚至连相貌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东邻西舍的小孩子,都拿着书包上学。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许多。”[16]P213无独有偶,《新石头记》中,宝玉进入文明境界,见到东方一家数代,也都是好相貌。东方英与东方德兄弟俩,一样的都生得仪表堂堂、英姿飒爽。只有华自立生着一张焦黄脸儿,却不是病容,依然容光可鉴,浓眉大眼。又发现境中之人,驻颜有术,东方三子,看着不过四十岁,都已有了曾孙;老少年看似四十,实已一百四十岁,大为惊叹。后来参观“验病所”,听医学长秦超和说,近年来人民都知道卫生,患病的极少,纵横一百里之内,一年只有三十个病人。

不仅如此,在作家们想象的未来世界里,国民都很注重体育锻炼。《新中国》所写的学校里,有占地八九亩的大体操场。陈天华的小说《狮子吼》里,狄必攘与孙念祖商议制定了一个章程,专门在学堂中加强体魄训练。《未来世界》中,甚至连女性都是体育健将。第十七回里写到,赵素华留洋归来,丈夫黄陆生想动手拉她回家,“却不晓得赵素华是向来练过体操的”,“左手带住黄陆生的右腕,右手将他当胸一推”[17]P491,黄便仰面跌倒。

晚清乌托邦小说中,还有很多此类体魄强健的理想女性国民的形象,与过去文学作品中的娇弱佳人完全不同,在当时读者看来,应是全新的健全、完美的女性人格的典范。如《新石头记》里的东方美温厚和平,自然庄重。小说《黄绣球》中,有一位留学回国的医生毕太太,姓毕,单名一个强字,外号叫做去柔,江南人氏。她“一双大脚,像广东婆娘,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两步跨作一步”[10]P218,是个英姿飒爽的人物。《女娲石》中的女子改造会领袖金瑶瑟,身手不凡,胆色过人,两次行刺太后。

从这些人物形象可以看出,晚清作家大力提倡一种阳刚之气和尚武精神,把这看作是理想国民必备的质素之一。如黄绣球就对学生们宣讲:“大凡做学生的,原要讲合群,原要有尚武精神,不可萎靡不振……尚武是要有志气发愤做人,各人立定志气,干各人的事,不肯推诿落了人后,处处把精神打起,才显得是有用之才。”[10]P344即便是柔弱的女性群体,不仅不能多愁善感、沉湎于儿女之情,反而应该是胸怀大志的“英雌”。这种女性形象才是理想的“国民之母”,才能实现强种以至强国的群体性目标。这实际上是作家们以文艺“铸成雄鸷沉毅之国民”的良苦用心。

总的来说,晚清乌托邦小说中想象的社会,是一个由受过教育的、素质良好的国民组成的理想社会。在此社会中,人人平等,个个自由,国民都讲公德、有文化,自有文明气度。

萧然郁生设想的“乌托邦”中,在乌托邦的“飞空艇”上,船舱不分等级,旅客一律平等(《乌托邦游记》)。《新石头记》中,也有类似的“乌托邦”,如“文明境”与“自由村”,也是人人受教育,讲文明、懂礼貌。而在陆士谔想象的未来世界(《新中国》)中,国民的精神状态与从前截然不同:不赌钱、不逛妓院、不吸鸦片了;在电车上,见女士没有坐位,会有乘客“忙着起身相让”;聚会演讲的会场上,听众都很有礼貌,也很投入,静悄悄地,“气象异常肃穆”。

乌托邦小说中的理想国民无疑是将“民智”“民力”与“民德”集于一身的完美人物形象。这一类人物的诞生,符合当时读者的期待,也是现实中民众对英雄的渴求使然。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发表若干年后的一次归国时演说中,提到自己旧作时,曾这样说:“犹记曾作一小说,名曰新中国未来记……其理想的国号,曰:大中华民主国……其理想的第一任大总统,名曰罗在田,第二任大总统,名曰黄克强……黄克强者,取黄帝子孙能自强自立之意。此文在座诸君想尚多见之,今事实竟多相应,乃至与革命伟人姓字(黄兴)暗合,若符然,岂不异哉。”[18]P3

黄克强等全面发展的、完美的国民形象,虽然有拔高人物之嫌,但对于激励当时的读者发奋求知,关心国事,乃至强健体魄,投笔从戎,投身革命,却是有巨大的感召作用的。如取得功名后抛弃荣华富贵,辞官创业,呕心沥血,以实业救国为己任的状元实业家张謇;又如留日归来,创办体操学校的文人徐卓呆(《时事新报》《晨报》编辑)等,几乎就是小说中的理想国民形象的现实翻版。又如秋瑾这样有国民责任感的女性差不多就是晚清乌托邦小说中“英雌”形象的化身。小说中大力塑造具备科研素质和实际动手能力的国民,亦在知识分子和民众中掀起务工、务实的风潮。比如吴稚晖即躬亲于此,他“生平好与木工、铁工、水泥工等有一艺之长的人在一起,把刮刨锯凿视为无上精品”[19]P65。

不过,晚清乌托邦小说中的理想国民形象固然光彩夺目,却因为过分律己、合群,并非有血肉、性格鲜明、内心充实的个体;人物都有强健的体魄,也导致女性和男性的差异也几乎被抹杀殆尽;人物的思考、行为方式大体相同,也使得理想国民形象落入类型化的窠臼。很显然,这正是晚清小说重视社会教化功能,忽视对人性深度和复杂性的挖掘与呈现的通病。

猜你喜欢

乌托邦国民理想
理想之光,照亮前行之路
一直难忘
高地
2021款理想ONE
理想
你是我的理想型
艺术乌托邦的缔造者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网络空间并非“乌托邦”
国民健康 国家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