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晚清时期社团组织的时代特征
2019-02-18马艾
马 艾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清末民初的中国,处在社会急剧转型的进程中,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在枪林弹雨的洗礼中,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下,最早觉醒的知识分子开始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甲午战争的失败,无疑更是一剂强心针,极大地刺激了中国人的神经。戊戌变法前后,不同类型的学会相继出现,将原本分散的个体与群体联结成为较为统一的整体,发挥出了新兴阶级应具有的功能。
一 晚清时期社团组织兴起的社会历史条件
随着1842年魏源《海国图志》的发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将已经复兴的“经世致用”思想与向西方学习相结合,国人真正开始向西方学习。洋务运动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作为其指导思想,虽然明辨体用之主次,但也前所未有地将“西学”与“中学”相提并论。并在这思想的指导下,真正推动了中国的“近代化一小步”。经历33年的改革,中国着实出现了许多令国人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但是甲午战争中中国的惨败,《马关条约》的签订,如此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极大地刺激了中国人的敏感神经,“能变则变,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1]思想的提出,足以说明“坚船利炮”实不足以打开中国国门,社会变革势在必行。正如郑观应所言:“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而尽在议院上下同心,教养得法,兴学校,广书院,重技艺,别考课,使人尽其才。”[2]
自1807年,第一个基督教新教传教士马礼逊入华开始传教,近一个世纪,传教士不断东来,却收效甚微。但他们从社会救济、医疗保健、文化教育等方面入手,以组织各类社团为方式,对近代中国社团组织的兴起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传教士创办的团体大体可以分为学堂与学会结合的教育类社团、“广学会”与《万国公报》为代表的传媒类社团、中华博医学会为代表的医疗慈善救济社团,以及基督教青年会为代表的基督教团体等。传教士在中国传教、设会、办学、行医、译书等活动,给中国人带来了西方文化与观念,其中包括“社团”的观念与价值,如“club,society,association等词屡见不鲜。这些词有不同的译释,但从社会学意义上说,是指‘社会团体’。”当时不少力主改革社会的先贤志士都有了新式社团、党会观念,这些观念大都是受教会报刊所影响的。梁启超与广学会负责人李提摩太关系紧密,甚至任李提摩太的秘书。强学会建立后,包括李提摩太在内的多位传教士入会,亦因此,梁启超明辨了西方学会与中国传统会社的区别所在。
鸦片战争以后,早期维新思想家就开始关注西方社会,对西方国家的议会、政党等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但只是停留在中国古代的朋党观念上,例如马建忠说:“美之监国(按指总统),由民自举,似乎公而无私矣,乃每逢选举之时,贿赂公行,更一监国,则更一番人物,凡所官者,皆其党羽,欲望其治得乎?”所谓“凡所官者,皆其党羽”完全是古代的旧式朋党观念,并无对民主制度与现代政党的真正理解[3]。薛福成对西方议会的看法是:“其弊端,在朋党角立,互相争胜,甚且各挟私见而不问国事之损益;其君若相或存五日京兆之心,不肯担荷重责,则权不壹而志不齐矣。”总之,早期维新思想家了解西方社会的初衷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因此批判中国社会的种种弊端,虽抨击当时的官僚“除富贵而外不知国计民生为何事,除私党而外不知人材为何物”,但他们自身对西方现代社会组织的认识也很模糊。直至戊戌变法,梁启超说许多人仍“不知各国有所谓政党”。
甲午战争的失败与《马关条约》的签订,犹如晴天霹雳,中国人真正开始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康梁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也开始关注现代社会组织,认为学会是西方国家富强的重要因素之一。“有国必有会,法德意皆有会而兴国。”章太炎说:“中国之积弱,在不能合群以张吾学。”极力主张建立学会组织,摆脱积贫积弱的状态。 “有国必有会,法德意皆有会而兴国。”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变法通议·学会》,详细分析了中国学会发展滞后及西方立会兴盛的原因:“西方各行各业,都有学会,故有农学会,有矿学会,有商学会,有工艺会,有法学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介布衣。”章太炎说:“中国之积弱,在不能合群以张吾学。”极力主张建立学会组织,摆脱积贫积弱的状态。汪康年也极力呼吁建立商会,“宜立商会及商务报,以兴商务……以集商议,以重商权。”严复翻译《天演论》,对群学有着极为深入的理解,认为:“夫既以群为安利,则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盖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能群也。第深思其所以能群,则其理见矣。虽然,天之生物,以群立者,不独斯人已也。试略举之:则禽之有群者,如雁如乌;兽之有群者,如鹿如象,如米利坚之犎,阿非利加之猕,其尤著者也;昆虫之有群者,如蚁如蜂。凡此皆因其有群,以自完于物竞之际者也。今吾将即蜂之群而论之,其与人之有群,同欤异欤?意其皆可深思,因以明夫天演之理欤?”“然则蜂之为群,其非为物之所设,而为天之所成明矣。天之所以成此群者奈何?曰:与之以含生之欲,辅之以自动之机,而后冶之以物竞,锤之以天择,使肖而代迁之种,自范于最宜,以存延其种族。此自无始来,累其渐变之功,以底于如是者。”[4]梁启超在《南学会》中写道:“乃博观于泰西,彼其有国也,必有会。君于是焉会,官于是焉会,士于是焉会,民于是焉会;旦旦而讲之,昔昔而摩厉之,虽天下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强吾国之知。故夫能齐万物而为一者,舍学会其曷从与于斯。”“惟强吾国之知”、“舍学会其曷从与于斯”之语,足见梁启超先生对学会的重视程度,认为救国的当务之急是建学会、成团体、开民智。值得一提的是,康有为在上书中,数次提到创立学会的必要性与重要性。在《上清帝第二书》中说:“各直省设立商会……上下通气,通同商办,庶几振兴”;在《上清帝第四书》中说:“泰西国势之强,皆借民会之故”。并致力于创立诸如强学会、保国会、湘学会、农学会等新式社会团体,进一步强化了新式社团思想的影响与功能[5]。
“社团是标志西方民主思想在中国传播的重要尺度。”近代意义上的中国社团组织产生于20世纪初,缘起于戊戌维新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为了救亡图存,提出了“合群救国”、“合力求知”等主张,极力倡导群体观念,梁启超道:“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得到进步士绅阶层的支持。1896年,汪康年拟定了《中国学会章程》,倡导“布衣议论国是”,建议清廷颁布实施,在维新派的号召和组织下,各类学会开始兴起,自此,封建传统之“君子不党”的藩篱走向崩溃。维新派开创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集会结社的先河,开辟了中国近代社会组织的新形式——社团。因此,维新运动成为近代中国社团的开创时期。维新运动中以学习西方先进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所建立的各类社团,名目繁多,特色纷呈。
二 晚清时期社团组织的类型
政治团体:1895年,康梁领导众举子进行“公车上书”,其中,5月31日又一度呈请上奏,倡言变法,强调学会团体的作用,“外国凡讲一学,必集众力以成之……考天文则有天文之会……考地理则有地理之会……言矿学有矿学之会,言农学有农学之会,言商学有商学之会,言史学有史学之会……故泰西国势之强,皆藉民会之故。”此书辗转数次并未被呈递,更加坚定了康有为“非合大群不可。”即开学会、建社团。是年7月,创办了中国第一份近代维新报刊《中外纪闻》,8月,创建强学会,虽成分复杂,结局惨淡,但影响甚大。此后,风气渐开,正如梁启超所言:“自是学会之风遍天下,一年之间,设会百数,学者不复以此为大戒矣。”强学会成立之后,“学堂学会,遍地并起,”正是“此幼稚之强学会,遂能战胜数千年之旧习惯,而一新当时耳目,具革新中国社会之功,实亦不可轻视之也。”力主政治革新的社团还有南学会、保国会、知耻学会、关学会、仁学会、励志学会等[6]。
教育团体:教育救国始终是近代国人救国的口号与奋斗目标。1897年,曾广铨、汪康年等创办上海蒙学公会起,教育团体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遍及大江南北,成为晚清民智开启、风气大开的重要渠道。《蒙学公会公启》陈述的四大宗旨为:“一曰会,连天下心志,使归于群,相与宣名圣教,开通固弊也;一曰报,立法广说新天下之耳目,而为蒙养之表范也;一曰书,为图器歌诵论说,便蒙童之诵习而濬其神智也;一曰学,端师范,正蒙养,造成才,必兼赅而备具也。”亦因此,在各地教育团体的带动和宣传下,新式学校、新式教育亦如雨后春笋般兴起[7]。
学术团体: 洋务运动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指导思想,将“西学”与“中学”相提并论,足见当时西学已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自此以后,算学格致亦备受国人关注,以科学技术的研究与学习为宗旨的各类学术团体亦开始勃兴。1894年,由谭嗣同发起成立的算学会就成为戊戌变法期间湖南维新派建立的第一个学术团体;并于1897年成立测量会,以期利于国防;1898年,裘廷梁等立白话学会,以广开民智为宗旨,成为第一个白话学会。总之,戊戌政变前后,以开民智为宗旨的各类文化学术团体广泛建立起来。
革俗团体:一代维新志士,目睹西方近代文明之后,不仅坚定了变法图强、救国救民的政治抱负,而且深受西方文明开化的社会风气之濡染,决定革除陋俗,以妇女缠足为中国旧式的封建陋俗之代表,毒害中国数十年的鸦片也是革除之要害。因此,创立不缠足会、戒烟团体。康有为于1883年在广东南海创立不缠足会,迅及上海、天津、北京、湖南、江苏、福建等地,“六省士夫归之。”鸦片烟毒是晚清最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对中国社会的毒害之深,难以言表,康有为的学生徐勤于1898年,在日本横滨创立戒鸦片烟会,宣传戒烟,强壮身心,并于广东、香港、澳门、桂林等地组建戒烟分会。此外,由郑孝胥、郑观应创建的上海戒烟会影响也较大。
据统计,仅仅1896年到1897年,在全国范围内涌现的影响较大的各类社团已有63个。以倡导变革为宗旨的新型知识分子为主体,感叹“世间万物抵春秋,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落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提出了旗帜鲜明的宗旨,就是救国救民、保国保种。
三 晚清时期社团组织的时代特征
近代意义的社团组织是相对于古代民间社会群体而言的。中国古代历来有成立民间社会组织的传统,如行会、公所、会馆等,但由于社会形态的固化,这些组织都由血缘、地缘和业缘等作为其联系纽带而形成,极具封闭性和排他性。毋庸置疑,这种中世纪式的社会组织对社会本身不可能发挥积极作用,只能加剧社会的封建专制与落后保守程度。在宗法制为核心的封建社会里,这些组织的权力只能集中于个别人手中,家长制作风明显,主要以血缘亲疏作为管理分工的依据,这当然是阻碍其自身发展的桎梏,对社会的发展阻力自是不言而喻。此外,在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统治之下,公开的社会团体不可能有生存的土壤与环境,封建社会政治、经济一元化的僵化固式也绝没有产生多元化的近代社团的可能性。即使在封建王朝走向没落的时期,民间产生出的一些诸如白莲教、天地会等秘密组织,其性质本身也是古代的、落后的、僵化的、保守的,因此,不可能对当时的社会产生进步性的推动作用。
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说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个自然的历史进程,时代的演进、社会的进步始终是人类社会的主旋律,不以某一个国家、群体,更不可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人类进入了更高的社会形态,越早步入近代社会,其社会制度就越先进,社会水平就越高。即使像中国这样的封建社会漫长的国度,封建基因顽固至极,也不可能改变社会发展的基本方向。所以,近代化也是中国自近代以来不断追求的目标。就算是腐朽至极、冥顽不化的清王朝也不得已在形式上实行了些许推动社会发展的措施。洋务运动三十年,中国有了“近代化一小步”的发展,可是僵化守旧的政治体制始终是阻碍社会经济发展的最大障碍,也不可能真正推动中国社会近代化。直至戊戌维新时期,中国人才真正意识到,中国至弱至祸的根源是体制落后。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大脑,必然先知先觉,也就承担起了挽救民族危亡的历史重任。戊戌维新运动是中国近代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因为这是一场思想文化的启蒙运动,是划时代的、里程碑式的社会进步的标志。之所以称为社会进步的标志,不仅因为这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也是一场推动社会进步的社会运动。因为戊戌维新时期,各种新的社会元素如雨后春笋般发芽生根,学校、报刊、学会等等,亘古未有的新事物开始出现,使中国人真正开始开眼看世界,并将世界各国的社会制度、思想引入中国,中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开化与进步时期。学会作为社团的形式之一,伸入社会的方方面面,从政治经济到文化教育,甚至鸦片缠足,真正做到了宣传维新、开通风气、变通观念、启迪民智,极大地推动了国人思想的解放。
以强学会为例,作为维新派创立的第一个政治团体,有着鲜明的政治主张、组织领导和实践活动,成为近代中国资产阶级革故鼎新、变法图强的有力阵地,也是近代国人组建社团,以社团为形式,表达政治声音、救国图强的有力途径。强学会大张旗鼓地宣传维新变法思想,为中国人学习西方,救国救民开辟了全新的方式。正如康有为所言:“至此天下志士,乃知渐渐讲求,自强学会首倡之,遂有官书局、时务报之继起,于是海内缤纷、争言新学,自此举始也。”可谓敲响了时代的最强音,代表着近代中国社会的进步水平,反映着鲜明的时代特征。
再以不缠足会为例,作为改良社会风俗的社会团体之代表,不缠足会倡导“凡入会者,皆不裹足,其已裹者听(停),已裹而复放者,同人贺而表彰之。”康有为身体力行,两个女儿都未缠足,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之下,不可不谓勇气可嘉,不愧为时代楷模!不仅如此,1898年7月,康有为上《万寿大庆,乞复祖制,行恩惠宽妇女裹足折》,正式奏请光绪帝下诏禁止妇女缠足,并推广至全国。虽然戊戌政变后,各地不缠足会相继被解散,但不缠足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妇女的思想也有了一定的解放。1902年,清政府颁令正式废除缠足。
清末社会团体不可胜数,但是其主旨高度一致,即开风气、变观念、启民智,救亡图存,以进步思想为主张,以社会运动为实践,深刻反映了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趋向与程度,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亦因此,近代中国充满着进步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