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作品中的死亡意识
2019-02-17陈瑶
陈瑶
内容摘要:史铁生对死亡的感悟是非常有特色的。“向死而生”是史铁生死亡意识的重要内容通过对死亡的思考来寻找生命存在的意义;史铁生的死亡意识是他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寻;同时,史铁生的死亡意识是有一个由恐惧到超越的参悟过程。
关键词:史铁生 死亡意识 生命意义 参悟
二十世纪末的中国作家对于死亡这一特殊的生命现象有着极大的兴趣。在这个群体当中,史铁生对死亡的感悟,无疑是非常有特色的。作为个体的人,史铁生是孱弱的,疾病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但他又是强大的,病体的不幸反而让他既能超越恐惧直面死亡,思考死亡的本质,又能对死亡进行超越性的审美观照,使生命升华至更高的境界。他是真正的勇士,向死而生,以自己残缺的身体,勇敢地追寻生命真正的意义。
史铁生的死亡意识首先体现为向死而生,通过对死亡的思考来寻找生命存在的意义。他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思考和领悟都是发端于死亡,是死亡映照出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也赋予人生以不可抗拒的魅力。死是生的前提,有生有死,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死亡,是人的未来的终点,作为人的一个必不可缺的程序,它是永恒的存在,与人类的生存一样恒久。死亡界定了生命,由于死亡的存在,人类才获得了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一旦死亡的压力转化成一种动力,人生的绝境转化为一种诱惑,那么他不但不会成为重负,反而会带来生命的愉悦。”
尽管死亡存在,人们仍然选择生存,以生存来表明生命带来的各种可能性,生命虽然是虚无的,但生命中包含的未知事物可以使我们坚强地生存下去。生命不是存在于回避死亡的过程中,而恰恰是存在于面对死亡的过程之中。死亡是人生最后的终点,人生目地因之显得荒诞和无谓,而最重要的是过程。即许多学者都指出的史铁生的过程论。他在小说《命若琴弦》、散文《我与地坛》中都向读者展示了其“向死而生”的人生哲学。其创造的历程,从目地论走向过程论,史铁生将救赎的希望交给了审美,以美的欣赏来抵挡失败对个体生命的打击。从而让人们看到了生的必要和意义。
“你立足与目地的绝境,却实现着、观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将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就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它的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史铁生就是这样将生命救赎的希望交给审美,从审美中得到心灵的自由。从而从死亡意识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写作最直接地体现了史铁生向死而生的生命意识。史铁生在回答“人为什么写作”这一问题时,曾不止一次三分幽默七分认真地说“为了不致于自杀”。并且在不止一篇文章中表达过相同的意思,如“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写作不过是为心魂寻一条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条船”。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中更是这样表述:“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可以说,史铁生把生死观照作为写作的起点,写作的根源,对生死意义的探寻是史铁生写作的中心。
史铁生之所以对生死观照有如此痴迷和坚韧的热情,当然与他的自身经历有关,22岁那年他两腿瘫痪,曾一度丧失生存的勇气,很想自杀,但终于顽强地活了下来。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就是他开始写作的动因。关于这一点,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一文中有更明确的描述,他在那座古园里苦思冥想的问题只有三个“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其次,史铁生的死亡意识是他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寻。
人生过程各有不同,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死亡是如此确定,然而又是如此神秘可怕。人类已经困惑了千万年,却依然没能参透其中玄机,仍在苦苦思索和追问。史铁生就是这些执拗的追问者中的一员。正值青春韶华却突然致残,命运的残酷使史铁生真切地体味到了人生的无常和苦难,咀嚼到了幻灭的沉痛和悲哀。频繁地出入医院,一次次的与死神擦肩而过,理想的破灭,前途的虚无缥缈使作家一度产生自杀的宿命意识和沉重的自卑情结,写作就成为一个残疾者对生命沉痛的思考和体验,对人和人的命运进行终极的发言和形而上的感悟。一经深入思考,史铁生就发现,对死亡的迷惑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特殊问题,而是所有人的普遍问题,说到底是一个人本问题、哲学问题。他认为人与动物的根本上不同在于动物的生命只是一个简单的生物过程,“活”就是一切,動物“不会自杀不是因为找到了理由,而是不需要理由,随便给他什么理由他可以唱,就像鹦鹉”,而人除了“活”之外,还要问“为什么活”,即还要求生命的意义,于是自古以来,一代代的人都要追问同样的问题:“人类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毁灭的,宇宙在走向热寂,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奋斗和努力,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走向哪儿?我们再朝哪儿走?我们的目的何在?我们的欢乐何在?我们的幸福何在?我们的救赎之路何在?”这些问题,都属于人的根本困境,都是人的精神领域最具形而上深度的终极问题,它与生俱来,贯穿于一切人生的全过程,不以时代、民族、阶级和社会制度的同异而有无,能否对它作出回答以及作出什么样的回答,关乎人的精神出路,灵魂归宿,否则人的心魂就无所皈依,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据,就活得不踏实,心惶惶然而不知何以安。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到处都存在着大量的对死亡的自语、玄想、诘问和探究,充满着形而上的思辩意味,这又使他的作品笼罩了一层近于宗教般的神秘气氛和哲学意味。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此语固然不错,但“未知死,焉知生”?当人类投入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探寻时,也就没有了不可逾越的绝境。
所以在史铁生笔下,死亡,并不可怕,它同样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我们常常体会到作家对死亡感受到无比的亲切,甚至把死亡作为无上的福祉:“他常和死神聊天儿。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时候,死神会给他小鞋穿”(《山顶上的传说》)。“我常常希望,有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把我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绿色的梦》),“有一年我也像盼望放年假一样盼望过死……”。
第三,史铁生的死亡意识有一个从恐惧到超越的参悟过程。
在史铁生早期的作品中,很多主人公身患残疾,处于更为不利的生存境况之中,肉体上的残缺和心理煎熬。于是,死的念头油然而生,他们求助于死神,求助于自杀。上吊、毒病、触电、跳楼……,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次次设想,寻求着自杀的方式,读之惊心动魄。《山顶上的传说》通常被看做史铁生的自传体小说,小说中的他得知自己身患比死亡还可怕的疾病时,他生活的信心一下子崩溃了,从而开始预谋自杀。“有时候,死比活要简单,容易得多。”《毒药》里小岛上的那个养鱼人,经历失败后寻求自我解脱:“幸亏他还知道死是种解脱,比疯了好受。”这时,死似乎是一个天堂般的彼岸世界,它引诱召唤着生,又似乎是一个仁慈的救世主,拯救不堪忍受生之痛苦的人。
在《奶奶的星星》一文中,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是奶奶告诉“我”死了就再也找不到奶奶了,在死亡的威胁中,颤栗不已。《钟声》中的B问爷爷有关死的问题:“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得了癌症的孩子尚不知自己的悲剧命运,还快乐地欣赏那将要“肆无忌惮”地开放的“死亡之花”。死亡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哪怕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鲜活而可爱的小孩子,它也不稍动仁慈恻隐之心。
但是,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最终从走向死亡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看清了死亡的真面目并毫无畏惧,坦然而平静地继续该有的生活。如历尽千辛万苦才寻得了致死的毒药的他,此时却倍感安心,归于宁静,开始以平静的心态去生活,直至忘记了死亡,并重新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明白了死亡是必然的这一事实后的年轻人也渐渐趋于平静,坦然自若地生活着;那对苦命的夫妇在看清了死亡的本质后,安心且互相珍惜地过着小日子……即使是走向死亡,死亡是富有诗意的,如小老头在美丽湖边找到一块像床的大石头躺在上面安详地死去;《务虚笔记》里的女教师也同样穿着整齐端庄安静地死去,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呈现出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享受人生的期待。所有这些,无不体现了这些主人公们对死亡的无惧,甚至把死亡当成一种生命最终的归宿,既然是归宿,那就以平和的心态去接受它。而史铁生所描写的这些死亡仔细而又充满了诗与美的蕴味。这些作品别有风味地显示出了他对死亡的参悟。
这种看似前后矛盾的观念,其实体现了史铁生对于死亡的参悟。疾病和死亡本来是两个不同的哲学概念,但是青春勃发的史铁生深深感受到疾病所带来的死亡威胁,甚至固执地将残疾与死亡连在一起归为一谈。疾病与死亡确实有着某些相通之处,疾病带来死亡的威胁,会让生命接近死亡,甚至加速死亡,所以我们能够理解疾病对于史铁生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也清楚地理解疾病与死亡的本质区别:疾病是可以战胜的,而死亡是无法逃避的。病人只要战胜了恐惧,他的肉体纵然仍旧处于疾病,他的精神却已经超越了疾病。而死亡无论你恐惧与否,它该到来时自然就会到来。史铁生认为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困境,无论你是健全的还是残废的它都永远无法规避。作为结果,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过程,一為生对死的言说,一为死对生的言说。就前者而言,从容的赴死就始终是令人恐惧和惟恐避之不及的:“我的一切罪恶就在这儿:贪生怕死。”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中,对死的思考一直就伴随着人类。在苏格拉底看来(这其实也是柏拉图的看法),灵魂是不死的,死亡只是灵魂脱离了肉体以后的独立自存状态,是向一个自由美好的世界的进发,因此,人在生的过程中一直是在“练习死亡”,只要摒斥肉体的诱惑,就可进入那纯明的另一世界,就像那将死的天鹅一样,由于预知在不可知的世界中有美好的事物在等着它们而更加甜蜜和更加高声歌唱。
死亡只是在被意识到,处于思维之中,在趋近它的过程中才是恐怖的。但是不经过进行时态的死亡就是生之苦难的慈悲终结者,是芸芸众生的理想归宿,是饱受摧残和折磨的灵魂得以平静安息的永恒栖居之地。因此,史铁生说:“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面对死亡,思考生命,史铁生最终抛弃了早期对于死亡的恐惧,参悟出生命的意义重在过程,并努力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史铁生的这种“知死而后言生”的哲思,从有一个独特的角度,告诉我们生命的脆弱和可贵,也更加显出生命的张力来。
帕斯捷尔克纳曾说:“艺术从来只有两项任务:一是坚持不懈地探讨死的问题;二是通过讨论死的问题以求生”。史铁生的作品就是这样,通过探讨死以求生的意义,即以生知死,由死悟生,不懈的追寻生命的意义。人的伟大和崇高,正是在对死神的挑战和征服中表现出来。确实,既然死亡是任何生命都不可能避免的最终结果,那么人就更应该对抗死亡,从死亡的征服与超越中感受自我生命的价值和永恒。史铁生正是在与困苦、疾病、死神的多次斗争中感悟了生命的这个真谛,才在作品中体现出了生与死的悲壮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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