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掀翻“友谊的小船”
2019-02-16魏邦良
魏邦良
1937年11月,丰子恺一家10口与族弟平玉、丰家染坊的学徒章桂一起逃难。丰子恺在文章里说:“章桂自愿相随,我亦喜其干练,决令同行。”
但据章桂回忆,他加入逃难队伍并非自愿,而是出于丰子恺的邀请,“我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协助照顾。”章桂表示愿意,但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章父只搓手,不答话,丰子恺说:“我会待他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你放心吧。”章父还是不答话,丰子恺接着说:“将来太平了,我回来定会还你一个完完全全的儿子。”章父這才点头,谁知这次告别竟成永诀。
甚至到了1950年,丰、章两家之间的怨气还是剪不断、理还乱。按说在丰子恺一家逃难的过程中,章桂出力甚巨,否则他们无法顺利地从沦陷区逃到重庆,但他们的关系何致如此紧张呢?
1942年11月,经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陈之佛推荐,丰子恺当了该校的教务主任,并邀请章桂一道工作。陈之佛对章桂青眼有加,让他担任后勤总管。丰子恺的教务主任是个虚职,常在家“办公”;而章桂的后勤总管则是实缺,大权在握,公务繁忙。
一天晚上,章桂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借住的丰家,丰子恺坐在桌前看书。章桂收拾床铺时,丰子恺忽然说:“你不用住在这儿了。”章桂不知所措,愣在当场,丰子恺又说:“你既然为陈之佛做事,就该去他家睡。”章桂愤然离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丰子恺为何会下逐客令。他在外面兜了一圈,发现无处可去,只得厚着脸皮回到丰家。而让他感动的是,门是虚掩的,说明丰子恺并非真要在半夜三更将他扫地出门。
作为学校员工,章桂为陈之佛做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丰子恺怎会说出那句伤感情的话?据时人推测,大概因为丰子恺心理失衡——章桂原是丰家学徒,并无文凭,如今薪水、实权却都在自己之上。
不久,丰子恺辞职做了自由画家,教育部总务司请章桂到青木关工作,章桂征求丰子恺的意见,丰子恺说:“别去了吧,青木关离重庆太远,我不放心……我会设法替你另找工作。”然而抗战胜利后,丰子恺一家决定出川回乡,临行前并未通知章桂。丰子恺的女儿说这是因为章桂没向父亲求援,否则父亲会帮他的——这样的解释显然不能让人满意。
章桂也曾萌生回乡与父亲团聚的想法,但当时他已成家,有六个孩子,经济上捉襟见肘,无力筹到足够的盘缠,只能在异乡辛苦挣扎。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到某边远铜矿服苦役,妻子无力养活孩子,他拼死申请回乡当农民。
章桂费尽周折回乡后,父亲已离世,而妻子因深度近视无法干活,他一人根本养活不了全家。得知章桂的困境后,很多朋友纷纷伸出援手,丰子恺却按兵不动。章桂一气之下给丰子恺写了封信,怨他忘恩负义、背弃诺言,在结尾处说:“慈伯,难道您真就忍得下心吗?”
这声浸透泪水的“慈伯”似乎并未打动丰子恺,两周后他收到回信,落款是丰华瞻——丰子恺的儿子。丰华瞻在信中说:“你既然把我的父亲当作你的父亲,就该孝敬他,怎能埋怨他没照顾你呢?你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你们怎能平起平坐?”章桂想起当年自己对丰家的贡献,实在寒心,于是又回了封驳斥的信,丰子恺恼怒地说:“我本想帮他的,被他顶撞后就决定不帮了。”
后来,丰子恺在给幼子的信中重提此事,说章桂是流氓,借机敲诈还辱骂丰华瞻,如果他亲自谢罪,倒可借给他15元。如果这不是丰子恺的气话,那就是夸大其词了。章桂处境艰难是实事,而那封回信的措辞虽不太客气,但远谈不上“敲诈”;如果章桂真是“流氓”,又怎会有那么多朋友愿意帮他?
丰子恺对章桂的冷漠与吝啬似乎是个特例,因为他对别人却很热心。在给幼子写了上述那封信后不久,一个素不相识的江西青年慕名来访,丰子恺不仅留他在家中住了两天,还慷慨资助他10元。
丰子恺这般厚此薄彼的行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大概正像作家毛姆所说:“小气与大方、怨怼与仁慈、憎恨与热爱,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