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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盏中,追逐星辰与大海

2019-02-16雨窗闻笛

茶道 2019年1期
关键词:龙窑建盏釉色

雨窗闻笛

青黑的釉色,深邃而静谧。散落着银灰色的油滴斑,或疏或密,聚散不定。仿佛是寂寥夜空里闪烁的点点繁星,又好似宁静深海中浮游的荧荧水母。一盏之中,竟蕴藏着浩瀚的星辰与大海!

盏如其人。从卓立旗手中诞生的每一只建盏,尽管色彩梦幻飞动,器型却是拙朴敦厚,沉稳内敛,就像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

卓老的手

雨脚刚驻,墨绿的山色,萦绕着轻烟淡雾,清灵如洗。在这个坐拥双“世遗”且以出产武夷岩茶而著称的茶乡,茶店茶厂林立,五花八门的店招广告牌,随处可见。不过,卓立旗的窑厂并不好找,手机地图基本定位不到。若非那匍匐于山的“地标式”龙窑,那个院落几乎跟寻常农家别无二致。

我们一下车,就看到卓老正在龙窑边上的小屋里忙活。他满手是泥,从围兜、袖套、裤腿到鞋,也都是斑斑泥渍,典型的老匠人模样。他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笑容纯净质朴。

卓老的儿子卓瑶养,热情地招呼我们上楼泡茶。这个房间,与其说是茶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展厅。环壁的展柜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卓老的作品和获奖证书。这还不够,连地板上都摞着一圈大小不一的杯盏。卓老“多产”,可见一斑。

我们喝了会儿茶,卓老也上来了。他在茶桌边坐下,习惯性地把手往围兜上蹭了蹭,然后端过儿子递来的茶,啜了一口。这个古稀老人,个子不高,微胖。头发虽已是全白,看起来却是精神矍鑠。他的手指粗圆,指缝里塞满了棕红色的泥,而厚厚隆起的手掌,刻满了沧桑,更显得坚实有力。正是这双手,从稚嫩到粗糙,与陶土共舞了半个多世纪。

1949年,卓立旗出生在屏南县(今属宁德市)一个偏僻小山村里,几代人都以种地为生。家中虽有几分薄田,但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也仅仅是勉强糊口而已。卓老清晰地记得9岁那年去小学报名时的情形:“额前留着一绺头发,就像红孩儿一样,而且还穿着开裆裤,见了谁都很不好意思!”

念书念到15岁,家里就无法负担他继续升学,而且他是老大,后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于是,小学刚毕业,他就跟着父亲学起了制陶,毕竟“有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

父亲不仅是手把手教他手艺的师傅,也是他的人生导师。卓老坦言,他受父亲的影响很深。“他经常说,读书要认真,做手艺也要认真。不懂就要问,更不能不懂装懂。”这番话,对他很受用,铭记至今。

不苦不成器

如同练武先从扎马步练起,拉坯是学习制陶需要掌握的基本功。无疑,从不会到会再到熟练的过程,是充满艰辛的。在学艺之初,父亲就很严肃地对他说:“如果你老是学不会,那还是回家种田吧!”

他很懂事,深知父亲这句话背后的良苦用心。同那时大多数农民一样,卓老的父亲也是苦出身。除了自家田要种,还要给有钱人家打杂工,补贴家用。“他常常要起早贪黑,挑粪上山浇地,又脏又臭,又苦又累,有时都会忍不住哭出声来。即便是胃病开刀,还没好清楚,就要去干活。如果不做,就是没饭吃!后来,有个武夷山的师傅答应教他做陶,他才带着我们搬到了这里。”

父辈曾吃过的苦以及对下一代人的殷切期待,在卓立旗身上化作强大的动力。而且,作为一名手艺人,哪怕目不识丁,也都知道一个简单却十分深刻的道理:勤能补拙,熟能生巧。

“他做(拉坯)8小时,我就做10小时。如果做不清楚,我连饭都吃不下去。等到会做了,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除了苦练,卓立旗还很好学。“每天都要写日记,新教的(手艺),我都会记下来。”他始终相信,学艺没有坦途,更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勤奋刻苦,才能有所成就。

几经寒暑,为学日益,卓立旗的手艺大有进益。小到瓶罐杯壶,大到酒坛水缸,百姓家的日用之器,他都能做得又快又好。娴熟的技艺,也令他在众多陶匠中脱颖而出。“那时,有人请我去做陶,因为技术好,拉的坯都是一次成型,干脆利落,算的工钱都是最高的。比如,其他人一般给两块五,给我就是三块三。”

东家支付他“高薪”不无道理。“拉好的坯,面上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是,只要摸一摸,就能看出差别。做得薄一点的通常是师傅,做得厚一点的就是徒弟。因为陶土比较松,技术不老道的人,就要做厚,才不会散。做得薄,能替东家节省一些材料。”

“盏”现人生

台湾资深茶人李启彰把“陶作家”(做陶制瓷的匠人)的不同人生阶段,与春、夏、秋、冬的四时变换对应起来。“他们的生命历程与年龄、不同阶段的经历,遭受顺逆境的对应情商,与呈现出的作品都有着密切的关联。”

的确,陶作家的从艺生涯,从初学技艺开始,到技巧养成,再到日渐完善,最终迈向成熟,正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过程。时光流转了半个多世纪,从青葱少年到古稀老者,卓立旗的人生阶段已是进入“冬季”,成熟厚稳、含蓄浑朴都在他的建盏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现。

尽管卓老做建盏是半路出家,而且也没有任何“非遗”大师的称号或参与任何的评级。然而,艺术从来都是相通的,更何况,建盏从问世之初就是民间日用之茶器。

建盏是为适应宋代饮茶方式——点茶以及盛行的斗茶之风而出现的陶瓷种类,有敞口、撇口、敛口和束口四大器型,釉色则有乌金(绀黑)、兔毫、鹧鸪、油滴、曜变、柿红、茶末之分。在宋人眼中,釉色青黑的束口盏是点茶、斗茶的标配。宋徽宗赵佶说:“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焕发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宽……”蔡襄也说:“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仿古,仿其形易,求其神难。在做建盏之初,卓老去建阳水吉搜集宋代传世的老盏来学。俗话说,内行看门道。跟泥土打了50多年交道的卓老,一边反复观察器型、构造、釉色、土质等特点,一边照模拉坯。在学中做,亦在做中学。很快,他就参悟了宋盏的“气韵”:素净澹泊,精光内蕴。油滴束口盏是建盏的经典器型,也是卓老仿宋建盏的代表作。之为“束口”,指的是盏的口沿以下约1厘米处有道浅浅的凹槽。这道凹槽,在点茶时具防溅止溢的功能,可谓是建窑独创。因此,在拉坯阶段,就很考验技术。

由于早年做过许多坛、缸之类的大型器物,卓老练就了扎实的拉坯功底,做起盏这样的“小器”自是驾轻就熟,而且他总是追求一次成型,因为修坯会破坏浑然天成的自然美。

卓老走到拉坯机前的一张藤椅上,挺直腰板,坐下,双腿自然分开,平放在踏板上。头略偏,视线与机器约成45。角。机器启动后,一条泥柱便徐徐旋转起来。他双手握着泥柱,大拇指置于顶部。须臾,泥柱就开了一个圆口。随着泥柱转动的节奏,他的手指因势取形,盏腹、盏足也相继初见雏形。他又用食指的指腹在杯口的口沿上轻轻按压,束口之型立见。对坯稍作调整后,拿条线往泥柱上一划,盏的粗坯就完成了。前前后后,也就花了不到10分钟的时间。像这样大小的盏,一天下来,他能拉100多个。

“以前做大缸很累,人就瘦刮刮的。现在做盏,比较轻松,连肚子都大了。”卓老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打趣说。“但是,年纪一大,精力和体力就大不如前了,做盏,就正好适合我这个年龄。”

一气呵成的素坯,厚薄均匀,恰到好处。纵是烧制后隔着釉层,我们依然能真切地感觉到凹凸有致的旋坯痕迹,蕴含着力量、温度与匠心。

大“瘾”于器

我们从桌上随手拿起一只油滴束口盏,仔细端详:釉色,幽深如墨如漆。点点油滴,攒滴如串珠,闪烁着熠熠银光,灿若繁星,流淌着旷远阒寂的美。

卓老的盏,也许第一眼会让人觉得平淡无奇,但如果细细品味,就能体察到在毫不张扬、毫不矫揉的釉色下,有着一种品尝过苦辛、经历过悲喜后的从容与淡定。

常言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然而,在卓老的日常中,恐怕还要再加上一件:陶。他说,从手沾上泥巴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甩不掉了。从前,是为了生计。现在,是一种习惯,还是一个戒不掉的“瘾”。

每天,不管刮风下雨,他都要到窑厂来做点什么,哪怕随便捏捏泥巴也好。有人问他,“你70岁了,天天还在劳作,腰都不会酸吗?”“怎么会呢?!我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赌钱。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陶。这也是休闲。”定居在北京的女儿,曾邀请他去玩一个月,并且承诺按市场价付“工资”给他。没住几天,他就呆不下去了,执意要回家,因为他的手痒了。“只要一天不摸泥巴,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卓老说话的神情,活脱脱像个顽皮的孩子。

经年累月地做陶,以至于拉坯机前他最常坐的那张藤椅的椅脚,都把下面的垫板“钻”出了四个深洞来。“再过几年,(垫板)就要坐穿了。”

当我们来到龙窑时,卓老又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这座龙窑建于上世纪70年代,依山傍田,掩映着绿树与水雾,古韵悠然。因柴烧成本高昂,已搁置多年了。窑洞里,码着形制不一的陶器,或装油盐酱醋,或装饭菜茶酒,或用作插花赏玩,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不登大雅之堂的夜壶,堪比小型民艺陶器博物馆。

沿着龙窑的走势,拾步而上。突然,几座人像陶塑映入眼帘。它们的出现,顿时让幽暗的龙窑变得富有生气。这些陶塑,不仅造型生动,而且表情丰富,每一座都称得上是惟妙惟肖的“表情包”,令人忍俊不禁。“这些人头像都是做来玩的。”见我们都笑了,本来话就不多的卓老更腼腆了。

不难看出,卓老的心里还住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这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豁然与洒脱,亦是一颗未泯的童心,而世上最美的艺术正是来自天真无邪的童心。生活即是修行。与陶土为伴,已接近卓老生活的全部。做陶,便是他一生的修行。

技艺传家

一如当年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卓立旗的父亲也对孙辈充满了期许。“按照家谱,每一代人都有字辈,我是‘立字辈。但是,瑶养例外,没有按家谱起名。这个(名字)是他爷爷起的,‘瑶是‘窑口的‘窑的谐音,说明他是窑厂里长大的,也希望他能接好班,把这门家传手艺发扬光大。”

和卓立旗当年如出一辙,瑶养16岁就跟着父亲学做陶,并完整地遗传了父辈祖辈们几乎所有的“基因”:不善言谈,吃苦耐劳。“为了学(做陶),瑶养也吃了不少苦,好在他能坚持。”卓立旗望了一眼正在泡茶的儿子,语气里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赞许。

“从一块瓷矿到一只美轮美奂的建盏,尽管实质并没有改变,但是要知道,这期间需要经历瓷矿粉碎、淘洗、配料、陈腐、练泥、揉泥、拉坯、素烧、上釉、装窑、焙烧等多道工序。”瑶养说。就像做岩茶,只要一个环节没有做好,后面的工序就会起“连锁反应”,一损俱损。

从小看父亲做,慢慢自己也跟着做,瑶养对陶瓷匠人这一职业的艰辛深有感触。且不说拉坯,即便把每一批盏坯都拉好,也不能算成功。因为,在自然晾晒过程中,有近一半的坯会自然开裂,成为废盏。这意味着这些坯又要退回最初的淘洗工序,一切重新开始。直到装窑焙烧,变数仍然很大,变形、跳釉、开裂、粘底、起泡、爆釉等等,种种情况都不可预料。于是,每次等待出窑时的心情,就像等待“开奖”,既满心期待,又忐忑不安。

瑶养记得,父亲曾连续多日开窑,可成品率竟不到30%,能达到收藏级的更是少之又少。然而,建盏的魅力,恰恰正是在于各种“不确定”的组合:多变的釉色、流动的斑纹、难以预期的结果、复杂的心情……

临别时,卓老又把我们带到楼前,坐在一块立着的石板上。在他前方,是一片偌大的石盘,从外观上看,跟石磨很相似。不同的是,中央有一突起的圓盘,与外缘组成同心圆。石盘四周各钉—条木板,外方内圆,以便于放脚。“这早期用的拉坯机具。”卓老介绍说。

卓老用手拨了拨,圆盘咕噜咕噜地缓缓转起来,发出低沉的声响。它的重量,可见一斑。然而,在普及机械化前,拉坯绝对是件力气活,除了需要足够的体力和耐力,还需要毅力。毫无疑问,这些在卓立旗身上都具备了。

如今虽已使用机器拉坯,但卓老还留着这件“老古董”,是因为它参与并见证了自己的成长。更重要的是,它还意味着技艺传承,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传家宝”。

他深情地凝望着爬满岁月瘢痕的石盘,目光很深邃。他希望,泥柱常转,窑火不息,在盏中继续追逐,星辰无数,大海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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