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史到新文化史:拉斐尔·萨缪尔对人民历史的诠释与书写
2019-02-16贺五一
摘要:深受家庭环境以及英国前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影响,拉斐尔·萨缪尔把人民的历史作为自己的研究志趣,采取“自下而上”看历史的研究取向。他所研究的人民是普通民众,尤其是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所反映的是当时英国突出的社会问题。不仅如此,他还鼓励普通民众参与历史研究,成为历史研究的主体。在研究方法上,早期他主要采用社会史的方法,后期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他的历史认识和研究方法都发生了变化,开始关注文化问题,采用新文化史的方法。
关键词:拉斐尔·萨缪尔;社会史;新文化史;人民历史
中图分类号:K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19)01-0048-08
在英国众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中,拉斐尔·萨缪尔(Raphael Samuel)是比较有特点的。作为一名历史学家,他并不刻意追求学术上的成就。他既没有写出像E.P.汤普逊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那样轰动学术界的大作,也不像艾瑞
克·霍布斯鲍姆那样著述颇多。当E.P.汤普逊、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中国学界名声大振时,拉斐尔·萨缪尔却很少被提及。中国旅英学者林春自述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用英文撰写题为《英国的新左派》的剑桥大学博士论文时,她竟然不知道Ralph Samuel和Raphael Samuel是同一人。[1]可见,当时拉斐尔·萨缪尔的影响并不大。然而,他通过发动历史研讨会运动,创造性地将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与大众历史创作活动紧密结合起来,他的史學思想及其史学实践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后期发展方向。正如约翰·基根所说的那样:“他立足于政治的左翼,坚定地站在学科的边缘,重新塑造了英国历史研究和写作的方式。”[2]
哈维·凯耶也认为拉斐尔·萨缪尔是多布等人与历史研讨会运动之间的直接纽带。[3]随着国内学界对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不断深入,拉斐尔·萨缪尔的名字以及他所发起的历史研讨会运动也渐渐在史学著述中被提及,然而,目前有关这一方面的系统研究却不多见,①
因此,笔者撰写此文,以期能进一步丰富对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研究。
一、拉斐尔·萨缪尔的生平
拉斐尔·萨缪尔1934年出生于英国的一个普通犹太家庭,6岁时父母离异,他由母亲明娜·基尔(Minna Keel)抚养,但由于他的母亲忙于生计,因此,他的大部分童年时光是在他的舅舅奇曼·阿布拉姆斯基(Chimen Abramsky)家度过的。他的舅舅不仅是一个犹太学者、藏书家,也是一个历史学家,在舅舅的熏陶下,拉斐尔·萨缪尔从小就对历史和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妈妈和舅舅都是共产主义积极分子,受到他们的影响,小拉斐尔·萨缪尔也倾向于共产主义。
1952年,拉斐尔·萨缪尔获得一笔奖学金,得以进入牛津的贝里奥学院学习,在那里他结识了左翼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希尔,希尔是他的政治学老师,后来他们成为终身的挚友。在贝里奥学院学习期间,拉斐尔·萨缪尔不仅成绩优秀,而且在政治上也表现积极。在那里,他加入了英国共产党,并参加了由E.P.汤普逊、克里斯托夫·希尔以及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等人组建的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这时的拉斐尔·萨缪尔对共产主义具有强烈的信仰,以至于他只和共产主义者交往,他甚至将他的具有反社会主义政治倾向的父亲也划入阶级敌人之列。[4]
然而,1956年发生的三件事情在他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一件事是英国、法国以及以色列联军入侵苏伊士运河,这件事使他认识到帝国主义的死灰复燃。此后,他就开始思考英国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问题。另两件事对他的震撼更大。那就是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以及后来苏联军队对匈牙利起义的血腥镇压。这两件事击碎了他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此时的拉斐尔·萨缪尔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正如斯图亚特·霍尔形容的那样:“实际上,拉斐尔的整个政治世界都崩溃了。”[5]120经过痛苦的选择之后,拉斐尔·萨缪尔像E.P.汤普逊、斯图亚特·霍尔等人一样,也退出了英国共产党。虽然他脱离了英国左翼的政党——英国共产党,但他并没有离开左翼的方向,而是转入另一个左翼的轨道——英国新左派运动,并成为这个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不过,到80年代中期以后,拉斐尔·萨缪尔对共产主义的看法似乎又有所变化,和早期的新左派完全弃绝斯大林主义不同,他把共产主义看成是一种注定要失败的、有缺陷的,然而却是高尚的信仰。[6]134
1957年,他和斯图亚特·霍尔、加布里埃尔·皮尔森、查尔斯·泰勒合作,创办了《大学与左派评论》杂志。这是一个独立的左翼知识分子杂志,发行量高达8000多份。据斯图亚特·霍尔说,在该杂志与《新理性者》杂志合并之前,“拉斐尔·萨缪尔是该杂志的引擎、政治发动机、精神动力”[5]121。作为一名左翼积极分子,拉斐尔·萨缪尔提出了很多新的建议,将新左派运动推向高潮。比如,他提议召集杂志的读者来伦敦听艾萨克·多伊彻(Isaac Deutscher)的讲座,霍尔称这次活动是“新左派俱乐部运动的开始”[5]121;为了方便开展新左派运动,拉斐尔·萨缪尔还提议并劝说他的同仁买下一个咖啡厅,并将这个咖啡厅取名为“游击队员”。
1962年,在导师克里斯托弗·希尔的帮助下,拉斐尔·萨缪尔在牛津的一所工会大学——纳斯金学院得到了一份教职,教授社会学。从那以后,他从政治上的新左派转向学术上的新左派。英国新左派在政治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反对英国共产党中老左派的官僚主义和专制主义作风,拉斐尔·萨缪尔将新左派政治上的反专制转化为学术上的反专制,主张学术民主化,强调非官方知识的重要性,他所任教的纳斯金学院成了他推行史学民主化的实验场。纳斯金学院的学生大多是没有受到多少教育的成年人。一般人可能会认为这些人是很难教的,但拉斐尔·萨缪尔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些人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们的心灵像一张白纸,很容易被灌输新的观念。
拉斐尔·萨缪尔耐心地启发、鼓励这些成年学生进行历史写作。他的学生约翰·普莱斯考特(John Prescott)曾经是一名海员,后来在1997年成为英国的副首相。他是这样描述拉斐尔·萨缪尔的:“他深知这些成年学生内心中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是由于这个社会告诉他们失去了什么所造成的。他不仅知道这些学生内心在想什么,而且还打开他们的心结,并把这种心结变成书面的和口头的论战。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在教学过程中,他常常既是教师也是学生,他向你学习,你也向他学习,他对别人的经历很感兴趣。”[7] 拉斐尔·萨缪尔的教学成果可以通过他的另一个学生、现在已是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的教授的加雷斯·斯特德曼·琼斯(Gareth Stedman Jones)的话得到证实:“我刚进入纳斯金学院时知道自己不会写一篇文章,当我离开纳斯金学院时,我知道自己能写一本书。”[8]
1967年,拉斐尔·萨缪尔以他所任教的纳斯金学院为基地,领导并发起了历史研讨会运动。这场运动在英国是一种首创,而且在世界上也少见。拉斐尔·萨缪尔早期主要研究英国社会史,关注普通民众,特别是弱势群体的生活状况,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口述史的方法。1994年,他出版专著《记忆的戏台》的第一卷,其副标题是“当代文化中的过去与现在”。他希望这部专著能成为“一种开放的文本,便于不同的读者以不同的方式进行阅读,并用于不同的目的”[9] x。这标志着他研究主题和方法的转向,他开始研究大众文化,研究方法上转向新文化史的方法。起初,他计划将这部专著写成三卷,他所拟定的第二卷和第三卷的标题分别是“海岛的故事”“记忆工作”。然而,不幸的是,他在1996年因癌症去世,该书的第二卷在他去世的两年后由他的妻子艾莉森·莱特(Alison Light)等人整理出版,而第三卷则没有完成。
二、人民历史的内涵
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群体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他们“从下往上”看历史,这意味着他们将劳动大众看成是历史写作的主要对象。拉斐尔·萨缪尔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因此,他也像E.P.汤普逊、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等人一样,倡导写人民的历史,即一种与英国的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人民历史。在他看来,“英国的马克思主义一定需要这种养料——或者说需要辩证的张力——这是和人民的历史接触之后能够提供的……在硬币的另一面,人民的历史也确确实实需要,或者至少可以说,受惠于更加持续不断地与马克思主义的接触”[10] xxxi-xxxii。所以,他的主张是,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运用于普通民众历史的写作中。从拉斐尔·萨缪尔的文章中,我们不难发现,他早期所关注的对象是城市以及工人阶级。在一篇题为《一本左派的手册:城市规划的政治》的文章中,他对英国的贫民区以及大多数城市居民的住房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他认为:“城市用地的公有制是社会主义城市规划政策的最低要求。”[11]很显然,他主张公有制,应由国家来解决贫民区以及城市居民的住房问题。在另一篇文章中,他猛烈地抨击了英国政府在解决民生问题上的敷衍塞责与自吹自擂:如果政府宣布它将在五年内拆除所有的贫民窟的话,那么实际上它只会拆除一半,如果它计划拆除一半的话,那么实际上只会拆除四分之一,[12]39而住房部长最擅长的就是“吹嘘他自己的功劳”,并且“大肆夸耀他的部门”[12]42。
拉斐尔·萨缪尔不仅关心城市民众的物质生活,而且也关注他们的思想意识。在《阶级与无阶级》一文中,他批评斯图亚特·霍尔的无阶级理论。霍尔认为,随着消费者资本主义的出现,工人阶级能够通过购买并炫耀某些日用消费品的方式来确定或者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对此观点,拉斐尔·萨缪尔提出质疑:“如果你是一个居民,周薪是10或者11英镑,如果加班加点,可能会涨到13或者14英镑,而你的实际收入总是有限的,在这种情况下,你真的能够为你自己购买到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吗?”[13]49他指出霍尔观点的错误之处就在于“低估了工人阶级价值观的力量和重要性”,“過分夸大了大众传媒的力量”。[13]49因此,他主张“社会主义必须从劳动大众现有的力量出发,用他们的力量来吸收有价值的东西,拒斥战后那些虚假的东西”。他认为劳动大众应该拥有自己的价值观,而不应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亦步亦趋地模仿和附和。他注意到英国的工人在选举中不支持自己的工党反而投票支持保守党这种反常的现象,通过对工人阶级心理和意识的细致观察和分析,他认为保守党之所以能够赢得工人的选票,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保守党精明的选举策略外,包括保守党政府在实行其侵略政策过程中所煽动的民族主义情绪,还有工党在选举期间忽视了对工人阶级生活的关怀,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根深蒂固于工人阶级心中的自卑心理,那就是,认为保守党人是天生的统治者,认为他们自己在国家管理和处理经济事务方面能力低下。因此,为了对抗保守党的优势,他建议劳工运动应该“用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然而却是这个国家能够采用的社会观,向统治阶级展示其同样庄严的另一种风采”[14]。
拉斐尔·萨缪尔关注的对象不仅有城市的工人阶级,而且包括乡村的劳动者。他认识到: “大量的历史都是站在那些操纵或者试图操纵他人生活的人的角度来写的,很少是从人们自己的实际生活经历出发来写的。”[15] xiii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不让“19世纪乡村的劳动者继续淹没在令人吃惊的默默无闻状态中”[15]3,他编撰出版了大部头的著作《乡村的生活与劳动》。在这部书中,他和其他撰稿人描述了乡村人们的劳动生活,如收割庄稼、捡麦穗、割蕨类植物、剥树皮、偷猎、采石、摘豌豆等,向读者展现了乡村下层民众生活和劳动的全景画面。比如,他描述了一个名叫约瑟夫·阿奇(Joseph Arch)的工头的窘迫生活状况:和普通的农场工人一样,当他认识到自己不能供养妻子和两个孩子时,他就离开家乡,到各地寻找零活干,开始时干挖砾石的活,接着,他又去伐木,还干一些抽水的工作,这项工作有时需要在齐脚踝深的水中站长达十二三个小时……尽管他拼命地干活,但只能勉强度日。[15]5另一部值得一提的重要著作是他所编辑的《矿工、采石工和盐业工人》。在这部书中,矿工、采石工人以及盐业工人的生活与劳动状况被生动地展现了出来。需要强调的是,拉斐尔·萨缪尔写作或者编辑著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填补空白”,而是为了“给人民的历史或者可能的内容提供一些例子,并为如何使历史的边界更进一步地靠近人们的生活提供一些方法”[15] xix。
除了关注英国主体的、城市和农村的劳工群体外,拉斐尔·萨缪尔的人民历史也为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少数族群留有位置,这些人包括吉卜赛人、爱尔兰人、犹太人、未婚母亲、艾滋病患者、同性恋者等。他称这些人为少数人群体和外来者。他对他们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并历数了英国“主流”社会对这些人群的排斥与歧视:对于吉卜赛人来说,“无论他们的raggle-taggle舞蹈如何受漂亮女士们喜爱,他们通常都被看成是恐惧的对象”,“在伊丽莎白时代,他们仅仅因为是‘埃及人这样一个事实,就有可能被绞死”[16] ix;爱尔兰人则“因为其异教信仰以及劳动力的廉价而遭受双重的责骂,而且他们对当权者的反抗使他们成为《济贫法》和警察所敌对的目标”[16] xi-xii ;“在大约三个世纪的时间里,穷人,至少是那些‘无辜的、‘行乞的穷人,都是英国社会的不可接触者。从都铎王朝的反‘流浪者法令一直到《济贫法》的废除,他们都是政府严防和镇压的对象”[16] xiii;等等。在所有这些少数族裔和外来者中,拉斐尔·萨缪尔对爱尔兰人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因为他们由于对天主教的执着信仰及其团体内部成员之间的紧密联系,因而遭到信仰新教的英国主流社会的强硬压制,其生活的状况也最为悲惨。通过对上述少数族裔以及外来人群生存状况的分析,拉斐尔·萨缪尔认为英国社会中普通存在对弱势群体的歧视现象,因此,他的结论是,英国社会既缺乏宽容,也没有安全感,英国人没有统一的民族认同感,在他看来,英国实际上处于分裂状态。
① “历史研讨会”英文原文为History Workshop,国内有多种翻译,有的译为“历史工场”,有的译为“历史作坊”。笔者本人也曾将其译为“历史工场”(参见贺五一:《英国的历史工场运动》,《历史教学》(高校版)2008年第10期),但后来结合这个运动的具体内容对“Workshop”一词的含义进行仔细研究后,认为译为“历史研讨会”比较妥帖。而且,笔者曾咨询过美国历史学家Georg Iggers以及History Workshop 运动的参与者、History Workshop Journal的编辑Barbara Taylor,他们都认为“History Workshop”的意思是“历史研讨会”。
对于拉斐尔·萨缪尔来说,人民历史的使命不仅仅是书写民众的历史,而且还要让人民参与历史创作,以扩大历史书写者的队伍。他认为,历史是一种活动,而不是一种专业,历史作为一种文学作品,它是千百人共同协作的结果,任何在这个领域里工作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历史学家。因此,在他看来,历史题材的侦探小说作家、《摩登原始人》动画片的制作人、露天博物馆的经理人及其员工、考古挖掘时配备电子装备的牛倌、索引编制者、文字编辑、书稿校对员、打字员、受雇于都铎王朝时期教会音乐项目的音乐家、图书馆员、书目编制人等,都属于历史工作者。[9] 17-27如同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为了强调市场经济的重要作用和强大力量而称市场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样,为了对这些人表示敬重,拉斐尔·萨缪尔也称这些人是“克里奥的看不见的手”(Clios invisible hands)[9]18。为了表现他们工作辛苦而又地位低下的状态,他有时又称他们是“克里奥的苦力”(Clios underlaborers)[9]23。他认为,这些人应该“得到适当的尊重”,因为没有他们,历史事业就会失败。[9]25
作为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一员,拉斐尔·萨缪尔采用“从下向上”看历史的研究取向,这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同仁们大多都是采用的这种研究取向,所不同的是,很少有历史学家像他那样,将如此多的普通人群纳入历史工作者的队伍,并给予他们高度的尊重。他认为:“历史一直都是一种混杂形式的知识,它混合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神话、书面记载与口头传说。”[9]443它不仅是职业历史学家通过使用官方档案材料来获取的“深奥的知识”,而且是一种涉及每个人的非官方的大众记忆。因此,历史学就不是历史学家的专利了,而是成千上万人共同协作的结果。
通过将众多人群纳入历史工作者的行列这种方式,拉斐尔·萨缪尔模糊了职业历史学家与非專业人群之间的界限,打破了历史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藩篱,使历史变得不那么深奥难懂,这样,就使历史更贴近大众。这是一种将历史大众化、民主化的诉求,而这种诉求更深刻地体现在他所发起的“历史研讨会”运动中①。这个运动起源于拉斐尔·萨缪尔和他的朋友斯特德曼·琼斯等人举办的纳斯金学院历史研讨会。该研讨会后来发展成全国性的、群众性的历史研讨运动,其形式多样,规模大小不一,地点也比较分散。“该运动以‘从下向上看历史为旗号,把职业历史学家和普通民众聚在一起共同参与制作当地社区、妇女以及工会团体的口述史和文字历史,通过这种方式,不仅寻求将各种社会思潮与其物质根源联系起来,而且力求揭示已经消失的或者正在消失的斗争、仪式或神话,并重构它们的连续性。”[17]165-166同时,“它还搭建了一种新的政治论坛,通过研讨会年会、频繁召开的纳斯金会议、自我管理的地方项目以及包括《历史研讨会杂志》在内的历史研讨会系列读物和小册子形式,不仅使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参与到工人群众自己的文化与政治中,而且产生于其中”[17]166。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拉斐尔·萨缪尔的人民历史是以下层民众为主要研究对象(客体)的历史,这些下层民众不仅有城市和农村的普通劳动者,而且还有被“主流”社会排斥在外的边缘人群。同时,拉斐尔·萨缪尔的人民历史又是以下层民众为主体的历史,民众不仅参与历史问题的研讨,而且参与自身历史的书写。这样,民众的主体性与自信心在历史活动中得到充分展示。
三、从社会史到新文化史:人民历史书写方式的演变
拉斐尔·萨缪尔早期研究的领域主要是社会史,因此,大多时候他被称为社会史学家,而他对社会史也有深刻的、独特的理解。关于社会史的界定,学术界没有统一的认识。屈威廉将社会史界定为“撇开政治的人民史”,而霍布斯鲍姆将社会史界定为“社会整体的历史”。[18]与前二者不同,拉斐尔·萨缪尔更强调社会史的下层取向和大众的参与。他指出,社会史应该关注大众争论中的主要问题。正因为社会史关注大众关心的问题,因此,它能调动大众的热情。在他看来,社会史的从业者不只是职业历史学家,而是成千上万的人,这些人包括“挤满档案馆以及公共图书馆的地方史藏馆查阅室为家族的起源寻找文件证据的人、露天博物馆的导游志愿者以及数以千计的铁路迷”等。社会史不仅反映大众的兴趣,而且能预示和创造大众的兴趣。[19]34以上两个特点可以从前述的拉斐尔·萨缪尔对英国下层民众的研究以及他所发起的历史研讨会运动充分反映出来。
同时,拉斐尔·萨缪尔强调社会史的反主流、反精英、反官方的特点。在他看来,社会史的活力来源于它的对抗性特点(即重视“真实的生活”,而忽略抽象;关注“普通人群”,而忽略特权精英;关注日常事物,而忽略轰动性的事件),他反对“伟人”的历史理论,反对好战的“鼓和号”的历史,捍卫和平的艺术。[19]34他高度评价20世纪60年代的那场席卷西方的反主流文化运动对社会史的作用,认为这场文化革命无论在历史主题的选择方面还是在方法论的多学科视角采用方面都给社会史带来了革新。革新后的新社会史,在历史的主题上与现实更密切,将对历史的探究延伸到现在,在方法论上吸收了社会科学的方法,其力量来源于在社会人类学和社会学范畴中找到了与历史学相对应的东西,比如“亚文化”、社会流动、大众心理以及最近的性别认同。[19]35不仅如此,新社会史还扩大了历史知识的范围,开辟了新的学术研究领域,比如家庭和亲情关系研究、大众文化史的研究、流浪人群和被压迫人群的命运研究等。[19]36正因为如此,他笔下的人物除了前述的底层民众外,还有社会反叛者,比如参与1984—1985年英国煤矿大罢工的工人。他要为他们呐喊,以“再次肯定矿工们斗争的正义性,并为他们所做出的牺牲感到骄傲”[20] xvii-xviii。他认为:“这些被污蔑为‘内部敌人的矿工们实际上正是在捍卫‘旧式的价值观,即‘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正是首相在其他场合在其竞选纲领中所捍卫的价值观:体面的工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血统。”[20]5相反,那些精英分子或者官僚,即使在他的笔下出现,也往往是被批判和贬斥的对象。前述的擅长自吹自擂的住房部长就是一例。他甚至还称当时的首相是“我们20世纪最冷酷的首相”[21]343。
然而,在拉斐尔·萨缪尔眼中,社会史并非完美无缺的。他认为,社会史的缺陷主要在于“它过于偏好‘具有人情味的文献以及特写镜头,从而驯化历史的主题,使其变得无害”[19]37。就是说,社会史学家往往选择那些温情脉脉的历史场景,并对其不厌其烦地进行细节描述,使偶然的历史瞬间呈现出生动逼真感,拉近了我们与历史的距离,把我们带回了过去温暖的起居室。社会史学家对其历史主题的“溺爱”以及由此所进行的“移情”,剥夺了历史的恐怖感,即美化了历史。这样,就导致对过去人物以及历史学家自己两方面的错误认识。首先是否认了过去人物的差异性以及他们在历史时期中的独特性;其次,使历史学家的观点更加情感化。因此,他主张,必须增加社会史的干扰性,必须考虑到我们通过自己的经历所了解到的那些不和谐的东西,比如笼罩在儿童成长过程中的恐惧、单相思的痛苦、阶级的隐性伤害、对自鸣得意的怀恨、派系内讧和世仇。[19]38总之,就是要揭露历史中社会的阴暗面。或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从《乡村的生活与劳动》到《矿工、采石工与盐业工人》,他在自己的著述中所呈现的都是下层民众的苦难生活。
众所周知,社会史本身就是社会学与历史学交叉的结果,社会学是与社会史最接近的一门学科,“借鉴社會学的研究方法成为广大社会史学者的共识”[22]。拉斐尔·萨缪尔并不反对在社会史研究中运用社会学的方法,并且主张历史学与社会学之间展开对话,同时,他提醒社会史研究者:社会学并非“价值中立”的,其主题是模糊的,其概念是偶然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包含着对人性、社会以及个人的想当然的假设。因此,他主张,社会史学家应该批判地运用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23]
作为社会史学家,拉斐尔·萨缪尔并不排斥对政治问题的研究,相反,政治是他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以至于有时他被称为“非同寻常的政治史学家”[24]。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受他视为政治文化方面大的、不稳定的变化的触动而写成的,为了影响其变化的结果,他选择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而不写书。[6]135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文章多而著作少的原因。作为在希尔、霍布斯鲍姆,特别是汤普逊这样一些前辈的荫庇下成长起来的一代,[10]414拉斐尔·萨缪尔深受汤普逊等前辈的文化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影响。和汤普逊等人一样,在政治史的总体研究方法上他也采用文化研究的方法,但在具体的研究路径上,拉斐尔·萨缪尔和后者有所不同。汤普逊等前辈历史学家是从阶级以及阶级反抗的角度来理解“下层”和“上层”的,将工人阶级置于整个英国经济政治的视角下进行考察,关注的是工人阶级对国家政治文化的作用。就是说,汤普逊等前辈把工人阶级的斗争看成资本主义国家政治文化的一部分,这样,在关注微观历史的同时,也照顾到了宏观的历史。因此,汤普逊特别强调宏观研究的重要性,他甚至担心微观的新社会史研究会“撤离整个现存经济和政治史的领域”,从而导致“历史学的中心目标——概括、综合并达到对整个社会和文化过程的理解——的消失”。[25]相比较而言,拉斐尔·萨缪尔的研究范式更具多样性。他把“被压迫者的文化”看成是另一种文化,着力挖掘“隐藏在历史后面”的领域和主题,特别关心历史角落和缝隙中的人和事,而不强求历史的宏观考察。其实,他并不是否定宏观研究的作用,有时他也从事宏观研究,比如他对英国民族认同的研究以及对英国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考察都可以算为宏观研究,只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将一般和具体割裂开来,历史主题并不固定是微观的或者是宏观的,是主流的或者是边缘的,是大的或者是小的,一切都取决于研究的需要。至于汤普逊所担忧的微观历史可能会损害历史的社会价值的问题,他并不以为然,他认为那不过是换了一种旅行的方式而已,即用步行的方式而不是用装甲车或者拖拉机的方式。[15] xix
为了能描述社会下层民众“真实的生活”,和前辈E.P.汤普逊一样,拉斐尔·萨缪尔十分重视研究人们的经历。汤普逊主要通过挖掘“当时人们留下的诗歌、民谣、信件、宣传材料、报刊报道、审讯记录,复原出一幅幅活生生的历史图景”[26];拉斐尔·萨缪尔则是诉诸口述史。他所编辑的《乡村的生活与劳动》《矿工、采石工与盐业工人》《内部的敌人》等都是口述史的重要著作。在他看来,“口述证据能够避免文献记载的一些缺陷”[27]199。一方面,口述证据比文献记载更详细,“一些事情只储存在老年人的记忆里,只有他们才能为我们解释过去的事件,才能回忆起消失的情景,而文献却不能回答,不能详细解释其意义,也不能够从反面来举例说明,更不能解释为什么留存下来的记载存在明显的不一致”[27]199。另一方面,口述证据还具有“无形的矫正和核对功能,有助于披露那些被文献所忘却和缺失的内容……它是一种真实性的尺度,是一种强有力的提醒:历史学家的范畴如果要具有解释力的话,就必须最终与人类经验的常理保持一致,并且由此而构建”[27]204。
拉斐尔·萨缪尔对口述史的重视程度可以从他所撰写的《东区的黑社会》中表现出来。该书中的主人公阿瑟·哈丁(Arthur Harding)本是伦敦东区的一个职业犯罪分子和罢工破坏者,他在84岁时将自己写的《我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My Apprenticeship to Crime)文稿交给前工党国会议员斯坦·勒文斯(Stan Newens)让其出版,但斯坦·勒文斯一时找不到愿意出版该文稿的出版商,于是他将该文稿交给了拉斐尔·萨缪尔。拉斐尔·萨缪尔并没有将阿瑟·哈丁的原稿出版,而是着手亲自录制阿瑟·哈丁的口述资料,“去除所有属于阿瑟的感想和结论,给他制作一份纯粹的、未加修饰的人生记录”[28]。从1972年至1981年,拉斐尔·萨缪尔花了近9年的时间才完成这项口述史的录制和出版工作。这足见拉斐尔·萨缪尔对于口述史制作的耐心。
拉斐尔·萨缪尔对待史料的态度是辩证的。尽管他非常重视口述史料,但他认为一味痴迷于口述史料也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因为有些研究采用口述史料是非常有用的,而在有些研究中口述史料的作用就不那么明显了。同时,他认为,口述史料自身也是有偏差的。与书面记录具有官方的偏见和无法复原的缺失一样,记忆也具有选择性和遗漏。在他看来,证据的价值取决于历史学家研究的内容、所采用的方法、问题的精确度,以及获取认知和理解的广泛的背景。他主张,对于过去的活的记录,我们不仅应该尊敬,而且应该像对待死的记录一样,持批判的态度。[27]205-206
从上述拉斐尔·萨缪尔的史学理论与实践可以看出,此时他仍然是一个以追求历史的“真实”和“确定性”为志趣的社会史学家。与传统社会史学家以档案文献为史料、以社会整体为研究对象、以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为研究手段不同的是,拉斐尔·萨缪尔是以口述记录为主要史料,以社会个体,特别是社会下层民众的经验为研究对象,以对口述史料的比对和甄别为主要手段的新社会史学家。然而,20世纪后期后现代主义思潮使拉斐尔·萨缪尔的史学观念和方法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思潮波及历史学,使一些历史学家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他们认识到,历史不等于过去,历史的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历史(历史编纂)“是一种存在于文本间的、语言学上的建构”[29]。这样,历史研究发生了“文化转向和语言学转向”[30]。转向之后的历史学被称为新文化史。新文化史家们认识到历史和过去之间的差距以及历史作品的文学性,他们不再把追寻历史的“真实”作为自己的志趣,而是致力于历史文本符号的诠释和解读,
因为在他们看来真实不过是一个语言学符号和概念。[31]
人类学的“深描”法成为新文化史家们书写历史的重要方法,这种方法通过尽可能详细描述历史的方式来力避历史的主观性。同时,他们不再要求解读的唯一性,而是允许对历史文本的多样化诠释。“在新文化史家那里,并不是见诸文字的事件、制度和思想才是历史研究的对象,那些借助语言、图像、姿势和实物等符号表现的人的内在经验,如记忆、情绪、感知和梦境,都可以成为历史学的题材。”[32]
拉斐尔·萨缪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他认同后现代主义对历史文献真实性的质疑,指出早期的历史学家们从上古时期的凯撒、塔西佗、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到中世纪的教会史学家比德等都是历史材料的伪造者,我们今天的历史学家虽然不是有意伪造文献,但由于职业本身的原因,不得不不断地编造背景,我们可能不像修昔底德那样构建富于想象力的演讲,但通过选择性的引用来使主人公表达我们所认为的内心深处的思想情感。历史的语言决不是一种简单的传输事实的中介,它截取意义,给予文献中省略的或者模糊不清的部分以确定性和解释。[9]431-435他的结论是:“历史是一种有机合成的知识,其来源十分繁杂,不仅有真实的经历,而且有记忆、神话、幻想、愿望,不仅有按时间顺序记载过去的文献,也有永恒的‘传统”[9]x。
对历史认识的变化使拉斐尔·萨缪尔的研究主题发生了转向,他开始关注英国大众的文化,关注不同时期英国普通民众家庭装修中采光与空间的美学观念的变化、民族国家情感的变化以及人们对遗产态度的变化等。
同时,对历史认识的变化也促使拉斐尔·萨缪尔的研究方法发生了变化。由于真实的历史无处可寻,作为历史学家,拉斐尔·萨缪尔便不再探求历史的真相,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文献本身意义的理解上,这样文本以及符号含义的解读对他来说就变得十分重要。在他看来,“符号解读”有诸多优点。“‘符号解读法能够提供一种多角度的观察事物的途径,使我们将社会看成一种景观,一种双重密码的表象,其意义难以理解,其影像不透明”[33]88-89,“通过‘符号解读,历史学家能够认真对待人类文化中的游戏成分和社会生活中的嬉戏特点”[33]90。
既然历史研究在于对文本和符号的解读,那么解读就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和结果,这就是拉斐尔·萨缪尔将《记忆的戲台》写成开放文本的原因。由于文本和符号解读对于理解历史十分重要,历史学家有必要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细节和符号,以使读者获得更加丰富的认知,这样,新文化史学的深描法就成为他书写历史的重要方法。他运用深描法书写历史的最突出的例子是在《记忆的戏台》第二卷《海岛的故事:解体中的英国》中对英国民族国家认同变化的描述。他通过对英国普通民众在不同时期对待英国国家的标志物——如BBC电台、首都伦敦、议会所在地威斯敏斯特、下议院、欧洲胜利日的庆典、国旗升旗仪式等——的不同态度的细致入微的描述,来展现英国民族国家认同由高涨到衰落的过程。[21]41-68
从城市贫民的住房问题到乡村的劳动,从少数族群的命运到英国大众文化的变化,从社会史到新文化史,可以说,拉斐尔·萨缪尔的一生都在努力诠释和书写着人民的历史。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关注的群体有所不同,所揭示的问题各异,所采用的方法也有所变化,但他的目标始终如一。他所研究的人民,不是上层贵族官僚,而是下层民众,更多时候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甚至是受人鄙视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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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 玲
Abstract: Tremendously influenced by the family and senior British Marxist historians, Raphael Samuel took peoples history as his aspiration and interest, adopted a perspective of studying history "from bottom up". The people he studied were ordinary mass people, especially those disadvantaged groups who were on the margins of society. What he tried to disclose were prominent social problems in Britain. In addition, he encouraged the ordinary mass to join in history study, trying to convert them into subject of history research. In methodology, he adopted method of social history as a main tool in his early period of study. Later on,due to the influence of post-modernism, his perception of history and method of study changed. He began to focus on culture and took a method of new cultural history.
Key words: Raphael Samuel; social history; new cultural history; peoples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