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五世:在真历史和莎剧之间
2019-02-16傅光明
傅光明
亨利五世的真历史
亨利出生在威尔士蒙茅斯城堡的高塔之上,故被称作“蒙茅斯的亨利”(Henry of Monmouth),一四一三年三月二十日,继任国王,加冕为英国兰开斯特王朝(House of Lancaster)的第二位君主。
亨利五世(1386-1422)
亨利是亨利·布林布鲁克(Henry of Bolingbroke)和玛丽·德·波恩(Mary de Bohun,1368-1394)之子,祖上极为荣耀,祖父是“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曾祖是英王爱德华三世(Edward Ⅲ,1312-1377)。母亲在父亲成为亨利四世(Henry Ⅳ,1367-1413)之前过世,从未当过王后。亨利出生时,正值国王理查二世在位(Richard Ⅱ,1367-1400),“冈特的约翰”是国王的监护人。由于亨利并非王位的直系继承人,连生日都没有官方记录。关于他出生于一三八六年还是一三八七年,争论多年。只因记录显示,他弟弟托马斯(克拉伦斯公爵)生于一三八七年秋,且他父母是一三八六年而非一三八七年身在蒙茅斯,由此认定,他的生日是一三八六年九月十六日。
一三九八年,理查王放逐了布林布鲁克,却收养了亨利,并对他善待有加。之后,少年亨利还陪理查王一起去了爱尔兰,造访米斯郡(County Meath)特里姆城堡(Trim Castle)的爱尔兰议会旧址。一三九九年,亨利的祖父“冈特的约翰”去世,同年,理查王被废黜,布林布鲁克登上王位。亨利从爱尔兰回国,成为王位继承人。在亨利四世的加冕典礼上,亨利成为威尔士亲王(Prince of Wales),并于十一月十日,成为第三位享有兰开斯特公爵(Duke of Lancaster)尊号之人,他的其他尊号还有康沃尔公爵(Duke of Cornwall)、切斯特伯爵(Earl of Chester)和阿基坦公爵(Duke of Aquitaine)。据一份当时的记录显示,一三九九年,亨利是在其叔叔牛津大学校长亨利·博福特(Henry Beaufort, 1375-1447)照顾下,在王后学院(Queens College)度过的。一四00年到一四0四年,亨利在康沃尔郡长的职位上履职。
不出三年,亨利有了自己的军队。他挥师威尔士,与欧文·格兰道尔(Owain Glyndwr)作战。一四0三年,与父王合兵一处,在什鲁斯伯里击败亨利·“霍茨波”·珀西(Henry “Hotspur” Percy)。什鲁斯伯里一战,这位十六岁的亲王脸部中箭,险些丧命。若换成普通士兵,受此箭伤,必死无疑。幸运的是,他得到了最精心的照料,几天后,御医约翰·布拉达莫(John Bradmore)为他实施手术,用蜂蜜和酒精处理伤口,把断在脸里的箭杆取出,但脸部留下的永久疤痕,成了他经受战争洗礼的标记。
父王的身体每况愈下,从一四一0年一月起,在两位叔叔亨利·博福特(Henry Beaufort)和托马斯·博福特(Thomas Beaufort)的帮助下,亨利改组政府,掌控整个国家,开始推行自己的治国方略。一四一一年十一月,亨利四世重新掌权,围绕内政外交,父子产生龃龉。最终,国王废除了亲王的所有政策,并将其逐出枢密院。国王如此震怒,除了父子间的政治歧见,很可能因国王听到密报,说博福特兄弟俩私下商讨叫他退位。不难推断,亨利的政敌没少诋毁他。
显然,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中把哈尔王子(亨利)塑造成一个放荡青年,可部分归因于父子间的这种政治敌意。事实上,关于亨利卷入战争和政治的历史记录,并不支持这一说法。像最有名的“亨利與大法官的争吵”(即莎剧《亨利四世》中亨利掌掴大法官)事件,直到一五三一年才经外交官托马斯·埃利奥特爵士(Sir Thomas Elyot,1490-1546)之口第一次说出。
福斯塔夫的原型是亨利早年结交的朋友、罗拉德派(Lollards)领袖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Sir John Oldcastle)。在《亨利四世》中,莎士比亚最初给福斯塔夫起的名字就叫“奥尔德卡斯尔”(Oldcastle),即“老城堡”之意,因其后人反对,为避名讳,才改为“福斯塔夫”(Falstaff)。
事实上,福斯塔夫是由好几个真实人物构成的一个复合形象,其中包括参加过“百年战争”的约翰·福斯多夫爵士(Sir John Fastolf, 1380-1459)。单从“福斯塔夫”来自“福斯多夫”亦可见出,莎士比亚真是改编圣手。当时,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阿伦德尔(Thomas Arundel, 1353-1414)直言不讳反对罗拉德派,而亲王与奥尔德卡斯尔的友谊,可能给了罗拉德派希望。倘若如此,他们的失望可从死于一四二二年的教会编年史家托马斯·沃尔辛厄姆(Thomas Walsingham)的描述中找到答案:亨利当上国王,突然变成一个新人。恰如在《亨利四世》(下篇)结尾,以前那个放荡的哈尔王子突然变成一个“新人”(亨利五世),随即将福斯塔夫遗弃。
一四一三年三月二十日,亨利四世去世,四月九日,亨利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为英格兰国王,成为亨利五世。
一场可怕的暴风雪为加冕典礼烙下印记,但平民百姓搞不清这种天象预示着怎样的吉凶祸福。亨利的形象常被描绘成“身材高大(6英尺3英寸)、修长,黑发在耳朵上方剪成一个圆圈,胡须剃净”,肤色红润,鼻子尖尖,情绪之变化取决于眼神里透出“鸽子的温和还是狮子的智慧”。
继位之后,亨利明确一点,即推行所 有政策都是为建立统一的英格兰。一方面,他既往不咎,体面地将被父王废黜的堂叔理查二世的骸骨重新安葬,奉于威斯敏斯特教堂;对有权继承理查二世王位的五世马奇伯爵埃德蒙·莫蒂默(Edmund Mortimer,5th Earl of March,1391-1425)加以恩宠;把那些在亨利四世统治时期倒霉的贵族后人的爵位和财产逐一恢复。另一方面,亨利看到了国内危机,一四一四年,坚决而无情地取缔了反对教会的罗拉德派;一四一七年,为免除后患,将他的老朋友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判处绞刑,并焚尸。
国内日趋平稳。亨利在位九年,唯一的时局动荡来自一四一五年的“南安普顿阴谋”。
这一年七月,正当亨利厉兵秣马,准备从南安普顿起兵远征法兰西时,马萨姆的三世斯克鲁普男爵亨利·斯克鲁普(Henry Scrope,3rd Baron Scrope of Masham,1370-1415)与三世剑桥伯爵康尼斯堡的理查(Richard of Conisbough,3rd Earl of Cambridge,1385-1415)合伙密谋,打算把莫蒂默推上王位,废掉亨利。莫蒂默是爱德华三世(Edward Ⅲ,1312-1377)的次子、一世克拉伦斯公爵安特卫普的莱昂内尔(Lionel of Antwerp,1st Duke of Clarence,1338-1368)的曾孙,是理查二世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但莫蒂默本人对亨利十分忠诚,不仅未卷入这一阴谋,还把两位密谋者告发了。一场走形式的审判之后,斯克鲁普男爵和剑桥伯爵被处决。这位掉了脑袋的剑桥伯爵,是未来曾两度执政的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Edward Ⅳ,1442-1483)的祖父。
对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南安普顿阴谋”,《亨利五世》第二幕第二场作了戏剧性的专场处理,先由剧情说明人在第二幕正戏开场前交待,设置冲突悬念:“三个贪腐之人:—第一个,剑桥的理查伯爵;第二个,马萨姆的亨利·斯克鲁普勋爵;第三个,诺森伯兰的骑士托马斯·格雷爵士—为了法兰西的金子—真犯罪啊!—他们与担惊受怕的法兰西密谋,要在这位国王中的翘楚(即亨利五世),去南安普顿登船驶往法国之前动手,假如地狱和背叛信守诺言,国王必死无疑。”然后,在第二场正戏中,由国王揭穿阴谋,当众宣布判决:“你们勾结敌国,谋反本王,收受贿金,欲置我于死地;你们要出卖、杀戮你们的国王,将他的亲王、贵族卖身为奴,叫他的臣民遭屈受辱,把他的整个王国败光毁灭。对于我本人,并不谋求报复。但王国的安全,我必须格外珍重;你们却要毁了它,我只得把你们交付国法。因此,去吧,你们这些卑贱的可怜虫,去受死吧。”
从一四一七年八月起,亨利五世开始推广使用英语,他的统治标志之一,便是“衡平标准英语”(Chancery Standard English),即中古英语(Middle English)正式出现。亨利五世是诺曼人在三百五十年前征服英格兰之后,第一位在私人通信中使用英语的国王。
国内平安无事,亨利把注意力转向国外。后世有位作家曾断言,亨利在教会政治家的鼓励下,把进攻法兰西作为避免国内乱局的手段。但这一说法毫无根据,显然,旧的商业纠纷和法国一贯支持欧文·格兰道尔,加之法国国内失序,和平难以为继,才是战争的诱因。看法国,法兰西查理六世(Charles Ⅵ,1368-1422)身患精神病,他有时会把自己想成是玻璃做的,而且,从他在世的长子路易(Louis, 1397-1415)身上看不到希望。同时,再看英国,从国王爱德华三世起,英格兰王朝开始追讨法兰西王位继承权,并自认有正当理由向法兰西开战。
阿金库尔战役之后,后来成为神圣罗马皇帝(1433-1437在位)的匈牙利国王,卢森堡的西吉斯蒙德(Sigismund von Luxembourg,1368-1437)到访英格兰,他此行的目的,本是出于为英法间的和平着想,劝说亨利修改对法国人的权利要求。亨利盛情款待了西吉斯蒙德,授予他嘉德勋章(Order of the Garter)。西吉斯蒙德投桃报李,把亨利召入由他在一四0八年创立的“龙骑士团”(Order of the Dragon)。为将英法王权合而为一,亨利打算对法国发动“十字架东征”,但死神使他的所有计划落空。西吉斯蒙德在英格兰待了好幾个月,临行前的一四一六年八月十五日,与亨利签署《坎特伯雷条约》(Treaty of Canterbury),承认英国对法国拥有主权,而且,这份条约为结束西方教会分裂铺平了道路。
阿金库尔之战(Battle of Agincourt)是英国对法国外交胜利的关键之战。
一四一五年八月十二日,亨利率军横渡英吉利海峡,围攻哈弗勒尔(Harfleur)要塞,九月二十二日,夺取哈弗勒尔。之后,他不顾枢密院的警告,决定让部队穿越乡村挺进加来(Calais)。十月二十五日,在临近阿金库尔村的平原,一支法军拦住了英军去路。一路劳顿使英军疲惫不堪,营养不良,但亨利率军果断出击,以少胜多,彻底击败法军,英军伤亡很少。惯常的说法是,决战前夜,暴雨将法军士兵浑身浇透,次日,全副武装的法军身陷泥泞,一下成了侧方英格兰和威尔士弓箭手的箭靶。可想而知,两军交战,当一方士兵深陷泥泞,极易遭对方骑兵砍杀。
无疑,阿金库尔之战是亨利最辉煌的胜利,也是英国在“百年战争”史上取得的可比肩“克雷西之战”(1346)和“普瓦捷之战”(1356)的最伟大胜利之一。从英国人的观点来看,阿金库尔之战只是英国以战争手段收回被法国占领本该归属英国王权的领土的第一步。正是阿金库尔的胜利使亨利意识到,他可以得到法兰西王位。
正当亨利忙于一四一六年和平谈判之时,法国和热那亚的一支联合舰队包围了英军驻防的哈弗勒尔,另有一支法军地面部队包围了城镇。为解哈弗勒尔之围,亨利命弟弟兰开斯特的约翰、一世贝德福德公爵(John of Lancaster,1st Duke of Bedford,1389-1435),率一支舰队于八月十四日从比奇角(Beachy Head)起航。次日,经过七小时激战,“法热舰队”落败,哈弗勒尔解围。将法国的热那亚盟国驱离英吉利海峡,使英国的制海权有了保障。
击败了两个潜在敌人,在阿金库尔之战胜利两年之后的一四一七年,经过精心准备,亨利再次远征法国。英军很快攻克下诺曼底(Lower Normandy),围困鲁昂(Rouen)。这次围城给亨利的国王声誉,投下比在阿金库尔下令杀掉战俘更大的阴影。成群的妇孺被驱逐出鲁昂城,他们饥饿无助,本以为亨利会让他们穿过军营,得以生还。但亨利不许!最后,这些可怜的妇孺都饿死在环城的壕沟里。
勃艮第派(Burgundian)和阿马尼亚克派(Armagnacs)之间的内斗使法国陷于瘫痪,亨利熟练地将两派玩于股掌,用一方反对另一方。
一四一九年一月,英军攻陷鲁昂,那些抗击英军的诺曼法国人(Norman French)受到严厉惩处:将英军俘虏吊在鲁昂城墙上的弓弩手指挥官阿兰·布兰卡德(Alain Blanchard)被立刻处死;把亨利国王开除教籍的鲁昂大教堂教区牧师罗伯特·德·利维特(Robert de Livet)被押往英格兰,监禁五年。
八月,英军兵临巴黎城外。交战还是议和,法国人自乱阵脚。九月十日,“无畏的约翰”勃艮第公爵(John the Fearless, Duke of Burgundy)在蒙特罗(Montereau)桥头,被“王太子派”的人暗杀。有“好人菲利普”(Phillip the Good,1396-1467)之称的新勃艮第公爵,即勃艮第公国菲利普三世(1419-1467在位),取代被暗杀的父亲,与法国宫廷一起前往英军营帐。经过六个月谈判,英法签署令法国丧权辱国的《特鲁瓦条约》,法国承认亨利为法兰西摄政王和查理六世死后的法兰西王位继承人。一四二0年六月二日,亨利在特鲁瓦大教堂与法兰西公主、查理六世之女“瓦卢瓦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Valois, 1401-1437)结婚。一四二一年十二月六日,两人唯一的儿子—未来的亨利六世—在温莎城堡出生。
一四二0年六七月间,英军攻占巴黎城外蒙特罗-佛尔特-伊庸(Montereau-Fault-Yonne)的军事堡垒要塞。十一月,英军攻占位于巴黎东南四十多公里的默伦(Melun),此后不久,亨利返回英格兰。直到亨利死后七年的一四二八年,被称为“胜利者”(the Victorious)的法国瓦卢瓦王朝第五任国王,也是“百年战争”终结者的查理七世(Charles Ⅶ,1403-1461),才重新夺回蒙特罗-佛尔特-伊庸。但很快,这些堡垒要塞再次落入英军之手。最后,一四三七年十月十日,查理七世收复蒙特罗-佛尔特-伊庸。
亨利回英格兰,在法国的英军归克拉伦斯公爵托马斯指挥。一四二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英军在与法国和苏格兰联军对阵的“波日之战”(Battle of Bauge)中损失惨重,托马斯公爵不幸阵亡。六月十日,为扭转战局,亨利重返法兰西,进行生平最后一战。从七月打到八月,英军攻占杜勒克斯(Dreux),为沙特尔(Chartres)的盟军解围。十月六日,英军围困莫城(Meaux),一四二二年五月十一日,攻陷莫城。八月三十一日,亨利突然死于巴黎郊外的万塞纳城堡(Chateau of Vincennes),年仅三十六岁。据说,病因可能是在围攻莫城时染了痢疾。
亨利五世死前不久,任命弟弟兰开斯特的约翰,以他刚几个月大的儿子亨利六世(Henry Ⅵ,1421-1471)之名,为法兰西摄政王。亨利五世原本期待签署《特鲁瓦条约》后,头顶能很快戴上法兰西王冠,但那位疾病缠身的查理六世,还比他这位王位继承人多活了近两个月,于十月二十一日病逝。
《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卓越贵族之家的结盟》扉页(英文版,1550)
亨利的遗体由他的战友们和一世达德利男爵约翰·萨顿(John Sutton,1st Baron of Dudley,1400-1487)护送回国,十一月七日,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安葬。
综上所述,可总结出以下三点:
第一,莎士比亚对再现亨利五世王朝复杂的真实历史毫无兴趣,他深知,一座小舞台搁不下这么多宫廷秘史,更无法也没必要多次呈现“百年战争”的疆场厮杀,一场大仗足够。因此,他只截取亨利五世最彪炳英格兰史册的辉煌业绩—阿金库尔之战,让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英格兰人重温先祖战胜法兰西的最大荣耀。或许,时至今日,英国人(不知是否包括苏格兰人和北爱尔兰人)仍把亨利五世视为英国史上最伟大的国王战士。
第二,出于剧情急需,即让亨利五世娶凯瑟琳为妻,以便赶紧剧终落幕,莎剧《亨利五世》第五幕最后一场,把历史上持续谈判六个月之久才签署的《特鲁瓦条约》,安排在小半天时间内尘埃落定。而且,亨利五世是在等待谈判结果的短暂期间,向凯瑟琳求婚成功。这实在是莎士比亚擅长的“皆大欢喜”式的喜剧性结尾。何况,这是一个可以借祖宗荣耀令英国人喜上眉梢,叫法国人尴尬得愁眉苦脸的结局。
第三,大胆推测,或许莎士比亚只惦记尽速从英国编年史家拉斐尔·霍林斯赫德(Raphael Holinshed, 1529-1580)所著的《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编年史》(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里取材,写戏挣快钱,对比他年长一百七十八岁的亨利五世的真实历史,并不怎么熟悉。因为一四0三年什鲁斯伯里之战,箭伤在亨利脸部留下永久的疤痕,而莎士比亚在写到亨利五世向凯瑟琳求爱时,只是说:“唉,真该诅咒我父亲的野心!在我坐胎之时,他一心想着内战:所以我生来一副粗硬外表,脸色如铁,一开口向姑娘们求爱,吓不跑才怪。可是,说真的,凯特,等我上了岁数,会显得好看点儿。我的安慰是,把皱纹存满容颜的老年,也没办法再糟蹋我这张脸。”
试想,假如莎士比亚熟知历史,让亨利五世在这儿适度吹嘘一下自己脸上这道由什鲁斯伯里之战留下的荣耀伤疤,不正是剧情所需嘛!除此之外,为使剧情衔接简单利索,别节外生枝,莎剧《亨利五世》对法国的勃艮第派和阿马尼亚克派两派内斗,以及勃艮第公爵被暗杀只字未提。
莎剧中的戏说
《亨利五世》是莎士比亚所写英国国王系列剧的最后一部,其素材主要源于四处:霍林斯赫德《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编年史》一五八七年的第二版修订本;律师、史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 1497-1547)《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卓越贵族之家的结盟》(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ilies of Lancastre and Yorke)一五五0年的第二版;著者不详、名为《亨利五世大获全胜》(The Famous Victories of Henry the fifth)的旧戏,这部戏于十六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或九十年代早期上演,并于一五九四年五月十四日在伦敦书业公会登记;菲利普·亨斯洛(Philip Henslowe,1550-1616),在他那本颇具史料价值、記录当时伦敦戏剧情形的《亨斯洛日记》(Henslowes Diary)中所记,在《亨利五世大获全胜》之前,女王剧团(Queens Men)曾演过的一部名为“亨利五世”的戏。
需要说明,以上霍尔的著作是霍林斯赫德《编年史》的源头,而亨斯洛提及的旧戏“亨利五世”失传了。不过,这对于莎士比亚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关于他如何把这部失传的“亨利五世”当成原型故事,从它那儿“借”了什么,怎么“借”的,我们一无所知。如此一来,莎剧《亨利五世》的“原创性”得以上升。事实上,后人眼里莎士比亚戏剧的原创性,都是这么来的。
我们先透过《亨利五世大获全胜》这部旧戏来挖掘莎士比亚是如何构思《亨利五世》的。不难发现,莎士比亚至少有四处灵感源出于此:一、第一幕第二场,英国王宫接见厅,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法国人制定的《萨利克法典》(Salic Law)为依据,力证亨利五世有权继承法兰西王位;二、第一幕第二场,法国王太子派使臣给亨利五世送来一箱网球,讥讽他不敢同法兰西开战;三、第四幕第四场,阿金库尔战场,一法军士兵向皮斯托求饶那场富于喜剧色彩的戏;四、第五幕第二场,法兰西王宫,亨利五世向凯瑟琳求婚那场戏。
然后,我们来看莎剧《亨利五世》与霍林斯赫德的《编年史》之异同。
一、莎剧《亨利五世》将《编年史》中对亨利五世在阿金库尔之战以前的所有描述一概略去,从率军远征法国开场。
二、《亨利五世》第二幕,从《编年史》汲取零星“史实”,用观众熟悉的《亨利四世》中的喜剧角色尼姆、皮斯托、桂克丽和福斯塔夫的侍童之间的插科打诨,制造喜剧氛围,把观众引向处于戏剧高潮的阿金库尔。这一幕共四场戏,第一场、第三场均为逗乐搞笑。
三、第三幕照方抓药,七场戏中,正戏勉强占四场,且戏份并不充足:第一场极短,只是亨利五世一大段独白的独角戏,他在哈弗勒尔城下激励英军攻城,冲向突破口;第三场稍长,仅是攻城的亨利五世和守城的法国总督两个人的对话,随后,法军投降,英军进城;第五场法国王宫和第六场英军军营两场戏,可算正戏,分别从法、英双方视角展望大战在即的阿金库尔之战。但第六场前半场,分明是尼姆、皮斯托、弗艾伦和高尔在耍贫斗嘴;后半场,亨利五世分别与英军弗艾伦上尉、法国使臣蒙乔对话,纯为搞笑而设计。这原本是莎士比亚最拿手的戏剧手段!
毋庸讳言,第二场哈弗勒尔城下一场大戏,由两场“闹戏”构成,上半场由尼姆、巴道夫、侍童、弗艾伦登场,下半场由来自四个地方的四名英军上尉联合亮相:英格兰人高尔、威尔士人弗艾伦、苏格兰人杰米、爱尔兰人麦克莫里斯。莎士比亚如此设计,绝非为展现亨利五世时代的民族融合,主要是为了剧情热闹、好看,因为除了高尔,另三个人连英语都说不利落。至于第四场,一句话,法兰西公主凯瑟琳让侍女爱丽丝教她学英语,俩人的对白由英语、法语双语混杂,只为博观众笑场。第七场,法军军营里,法兰西大元帅、朗布尔勋爵、奥尔良公爵与王太子之间,你一言我一语,比起尼姆、皮斯托、桂克丽和侍童之间的来言去语,顶多算言语不那么下流、粗俗的贵族式搞笑。
四、全剧高潮的第四幕,共八场,第一场,阿金库尔英军营地,全剧最长的一场重头戏,其原创之功可算在莎士比亚头上,因为霍林斯赫德并未在《编年史》里让亨利五世身穿欧平汉的斗篷微服巡营,同皮斯托斗嘴、跟威廉姆斯打赌。毕竟《编年史》以文字叙述战争和在舞台上以角色表演打仗不一样。
五、霍林斯赫德《编年史》花在亨利五世身上的笔墨有三分之二落在阿金库尔战役之后,而莎剧《亨利五世》对亨利五世由法兰西得胜还朝,凯旋伦敦,“伦敦市民倾巢而出”“迎接胜利的恺撒”的盛大场景的描写,恰如剧情说明人在第五幕开场诗中所说:“直到哈里再次返回法国,此前发生的任何事,一律忽略不表。我们得把他带到法国;这中间的事情,我向您各位一语带过。”随后,正戏开场,亨利五世再次身临法国,直接迫使法国国王签署条约(即《特鲁瓦条约》)。换言之,在莎剧《亨利五世》中,对《编年史》里亨利五世再次征战法兰西只字未提。
为吊观众胃口,第五幕第一场,莎士比亚让皮斯托、弗艾伦、高尔在法国的英军营地,上演了一场既动口又动手的“打闹”戏,以此为下一场英法两国的议和大戏预热,等真到了第二场,即落幕前最后一场戲,最大的戏份却是亨利五世向英语说得磕磕绊绊的凯瑟琳公主求婚。而如前所言,“求婚”这一桥段源于《亨利五世大获全胜》。
综合来看,莎士比亚在《亨利五世》中的原创占到了四或五成。简言之,莎士比亚意不在剧中如何写出真历史,只在乎于舞台之上如何“戏说”历史上那些事儿。作为一名天才编剧,他的确善于在“史剧”中把“那些事儿”移花接木,仅举前曾引述的台词为例,此处所谓“在我坐胎之时,他一心想着内战”之“内战”,在剧中指的是史剧《亨利四世》里布林布鲁克夺取理查二世王位的内战。但真实历史是,亨利五世于一三八六年出生时,当时的赫福德公爵(即后来的亨利四世)同理查王之间,尚未发生任何冲突。
亨利只当了九年国王,就赢得了英法“百年战争”中最辉煌的一次军事胜利,阿金库尔大捷使英格兰成为欧洲军力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莎士比亚紧抓这一点,在《亨利五世》中把他塑造成中世纪英格兰最伟大的国王战士,以戏剧使之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