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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神神话的终结:《新夏娃的激情》中的性别解构

2019-02-16

关键词:夏娃卡特小说

陈 颐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新夏娃的激情》(ThePassionofNewEve)是英国著名女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代表作之一。卡特的作品以怪诞著称,其女性乌托邦小说《新夏娃的激情》打上了浓厚的卡特风格。小说探讨了性别问题的本质,强调生理性别同社会性别之间的关系,以及完成有关和谐两性关系的设想。国内对《新夏娃的激情》的研究主要是集中在卡特怪异的两性角色上。不少学者将“母亲”统治的“安息地”视为同“零”统治地相对的女性乌托邦社会,或者从身体性别出发考究小说中女性主义思想的体现。还有研究从空间叙事和魔幻色彩等角度来分析。本文从“母亲”这一充满矛盾的角色出发,剖析卡特是如何通过模糊性别界限、虚构新型母亲形象,以实现对母权神话的解构,去除束缚在女性身上的枷锁。

一、模糊的边界:对性别身份的解构

1975年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提出了“新诞生的女人”(the newly born woman),有助于人们再次审视那些表面看来无害的概念,如女性气质、女性的和女人等。在充满批判精神的时代,性别角色的自然中立被重新审视,受到来自女性主义的挑战[1]。其中卡特的《新夏娃的激情》通过两个跨越性别的角色——特丽思岱莎和艾弗林,表现了性别角色的非中立和不确定性。小说主人公艾弗林(Evelyn)开始以典型的男性形象出场,当在沙漠中被女人国俘虏后,他第一次见到“安息地”的母神“母亲”——有着两排乳头的怪物。“母亲”的两排乳房一次可以喂哺四个婴儿,象征着母亲超凡的生殖力。“安息地”呈现子宫的形状,和新夏娃的子宫象征着女性的生殖力。“母亲”和“安息地”暗含了自然之物和人工之物间区分界线的模糊[2]74。艾弗林在“安息地”完成了身体上的转变,到小说结尾时他完成了从生理到心理上向女性的转变,成了新夏娃。另一个与之相对的角色是特丽思岱莎。特丽思岱莎开始以完美的女性形象出现,是艾弗林的梦中情人。当小说达到高潮,读者同艾弗林才发现这个完美的女人竟是男儿身。男儿身的艾弗林变作女性,而女儿身的特丽思岱莎最终呈现男性本质。卡特通过两个角色的互补,模糊了固定性别之间的界限,完成了对性别身份的解构。

特丽思岱莎是一个当红的电影明星,她的名气建立在其女性气质基础上。特丽思岱莎表现出明显的女性特征,小说开始时艾弗林将其视为梦中情人。然而随着小说的发展,特丽思岱莎褪去女性服饰,摘掉女性面具,剩下一副货真价实的男性躯体。文学批评理论家霍尔认为身份的重要特征是“成为”(becoming),而不仅仅是“是”(being)。也就是说,身份处于形成和塑造的过程中,不会保持目前稳定不变的现状[3]。从特丽思岱莎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在社会上呈现的性别形象是不确定的,他的性别并不完全由其生理性别决定,生理性别也不是它所看起来的那样固定不变。小说中蕾拉告诉夏娃,很多年前特丽思岱莎曾请求当时还是整形医师的“母亲”为他进行手术,成为真真正正的女人,然而母亲拒绝了他,因为“母亲”觉得“他已经太是个女人,对这个性别没有好处。此外,她给他做了初步检验,惊讶地发现他的男性特质在她看来根本难以磨灭”[4]188。“母亲”对特丽思岱莎的评论暗含一个悖论:一个男性的女性特征十足,同时其男性特质难以磨灭。

在特丽思岱莎身上,生理性别可以改变,而后天所形成的社会性别通过意识构建可以和他的生理性别相对立。不管是自然的生理性别还是文化构建的社会性别,体现在特丽思岱莎身上,两者都是可变的,这打破了长久以来女性主义中生理构建论和社会构建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一直以来,二者争论的焦点在于生理性别是天生的,不可改变,社会性别是后天形成的,非固定不变的,然而卡特借自己的小说质疑了这种说法。生理性别的改变不仅存在于卡特的小说中,同时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波伏娃认为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在后天的生活中逐渐变成女人的,小说中所体现的卡特观点则是:即使生来为男人,在后天的生活中也可以选择成为女人。

小说中性别概念模糊的另一个角色是小说主人公艾弗林。“男子气概是与男性有关的属性、行为和角色,是由社会定义和生物创造因素构成,不同于男性生物性别的定义。男性特质包括勇气、独立和自信,这些特质因地点和背景而异,并受社会和文化因素的影响。”[5]小说开始,在同蕾拉的关系中艾弗林充满男性气概。卡特通过蕾拉的行为暗示了模糊的性别界限。尽管蕾拉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但蕾拉身上有如洪水般的性冲动让她征服了艾弗林的男性气质,颠覆了有关女性气质的固定模式[6]。当艾弗林第一次见到“母亲”时所表现出的反感预示了对自己被阉割身体时的厌恶,“母亲”怪诞恐怖的身体同艾弗林性别模糊的身体有着一定相似性。在卡特的小说中,荒诞的经历体现为小说人物试图打破社会中早已存在的性别界限。当艾弗林第一次看到自己转变了的身体时,他感到恐惧。当这种转变完成时,艾弗林的厌恶通过同“母亲”丑陋的身体相比得到体现。卡特重新编排了身体的界限,对此,艾弗林的反应让人觉得仿佛他的身体是依照魔鬼为原型塑造的,如同人造怪物弗兰肯斯坦一样。

同样,小说中跨越性别的行为还体现在“零”扯去特丽思岱莎的雪纺纱睡衣,割掉她的丁字裤,展现出男性躯体的场面,促使读者重新思考特丽思岱莎的性别及性别地位。当男性生殖器暴露时,特丽思岱莎不得不经历一种社会性别的转变。不管是艾弗林还是特丽思岱莎,都必须直视自己身体的改变。在面对身体性别的转变时,两个角色都摒弃了自己原有的身体。此外,特丽思岱莎的玻璃神殿极具哥特色彩,有很多玻璃棺材,里面躺着做工逼真的蜡像,这些都进一步巩固了小说的主题——自我创造和身体的重构。

不管是艾弗林从男性转变为女性,还是特丽思岱莎还原真实的男性身体,当两人结合时,性别不确定性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两人都是新娘,也都是新郎。”[4]147卡特在小说中塑造了两个性别模糊的角色,通过二者的结合,表达自己对于两性的观点:性别并不是天生固定不变的,即使是看似中立固定的生理性别,也可以借助外在力量改变,因此人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生理性别而区别对待。社会性别更是变幻不定,特丽思岱莎仅仅通过外部的服饰和行为来塑造自己的女性特征,让自己成为众多男性中的完美女性,这种行为具有极强的讽刺意味。既然性别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由性别所造成的偏见和不公就好比空中楼阁,应该随着性别界限的消失而轰然倒塌。

二、《新夏娃的激情》中的新型母亲形象

卡特的《新夏娃的激情》充满了对性别神话的解构。作者在小说中强调了女性气质的社会建构,指出文化中既定的话语模式限制了观念和物质的组建,体现在电影、心理分析、神话及宗教中[7]。卡特提到作品中的“去神化行为”旨在找出社会、文化中的想象性成分所代表的东西,褪去其宗教外衣后它们意味着什么[8]。通过塑造与传统母亲形象背道而驰的新型“母亲”形象,达到去神秘化的目的。卡特使笔下的“母亲”显得极为丑陋恐怖:“这女神的模样令我惊骇。她是个神圣的怪物,她是拟人化的、自我腕足的繁衍。”[4]61“‘母亲’具有两排乳头,四肢巨大,双手像巨大的无花果叶,皮肤邹如黑橄榄皮。”[4]62作为神袛形象出现的母亲却呈现出与此完全不匹配的外形,从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卡特对母亲所代表的母权神话的质疑。她将艾弗林变成了《花花公子》的跨页女郎——新夏娃,这是男性所追求的女性,是男性欲望的投射。甚至当艾弗林身体变成女性时,她的内心依然是男性,体现了女性在确立其主体性时所面临的自我感知上的分裂。自我分裂成欲望主体和欲望客体两部分,这两部分又统一在同一身体中,正如卡特在作品中表达的,女性都被迫通过男性的视角来审视自己。

小说中,卡特通过新型“母亲”角色打破男权观念下对女性身体的固定思维。与传统的母亲形象截然不同,卡特笔下的“母亲”表现得怪异恐怖,这是对传统女性身体形象的颠覆。不管是男性笔下的母亲还是女性乌托邦作品中的母亲,通常都是伟大的,母亲的形象大多慈眉善目。卡特笔下的“母亲”却如同怪物一般,丝毫没有美感。通过艾弗林的视角,读者看到的“母亲”是个“神圣的怪物,她是拟人化的、自我完足的繁衍力”[4]61。

新型“母亲”的形象在小说中解构了以往女性和男性身体之间的对立。艾弗林对母亲形象的态度不是欣然接受,而是感到恐惧恶心,这种感受后来也出现在手术后自己的身体上。艾弗林经过两个月的手术后,身体完全变成了女性。当艾弗林还是男人的时候,他将变成女人视为惩罚;当他完成生理转变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同“母亲”的身体一样可怕。女性的身体在小说中被置换、被边缘化,因为女性必须遵守一定的社会规范,否则她就会被视为“他者”。小说中的“母亲”离经叛道,自诩为神,完全不符合男性社会中的母亲角色,因此她的形象只能是丑陋恐怖的。两性的差别本来是生理性的,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两性的生理差别逐渐让位于社会性和文化性的差别。

“母亲”看似具有无尽的力量,这种看似巨大的力量却没有一点生命力,如同她所居住的那个人工子宫。她只是以各种形式不断重复着男权中心思想,打着解放女性的旗帜实行个人崇拜。这位“伟大弑亲者”“阳具中心宇宙的阉割者”最得意的作品不过是一个被阉割的男性,这是“母亲”的报复。然而她并没能为受男性压迫的女性同胞们指明通往解放的道路。“母亲”尝试找出女性的独特话语,想以此改变女性受压迫的命运,最后却只能像只鸵鸟,躲在地下城中,阉割抓来的男性艾弗林。即使“母亲”成功将艾弗林转变成夏娃,这一切也只是在她的地下女人国中进行的“神话”。

“母亲”的颠覆行为具有一定的破坏性,在创造“新夏娃”的同时,必须先杀死“旧亚当”。“母亲”对待男性主体不仅是简单报复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还进一步加深了两性之间本就存在的鸿沟。在“安息地”,如同在现实男性社会一样充满等级制,以及由性别带来的暴力行为。如果说充满暴力的男权社会应该受到谴责,它的对立面——同样充满暴力的女权社会也绝不是解决性别问题的灵丹妙药。“母亲”信仰“激进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的力量源泉是它一直试图推翻的男权力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母亲”的力量仅限于地下国“安息地”。因此,卡特认为女性乌托邦实际上只是乌托邦梦魇,在这里女性仍被囚禁在以男权为中心的思想中。

审视小说中“母亲”角色,其身份建立在男性文化中女性特征的表达基础上。通过手术,“母亲”自称实现了她的重生,而这些手术仅仅是将她的女性生理特征——乳房无限夸大而已。“安息地”是一个科技与神话结合的国度,“母亲”不断追求技术的进步。但事与愿违,在小说结尾,“母亲”隐退到了海边象征子宫的洞穴中。借助夏娃的经历,卡特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子宫具有永恒的意义。卡特在小说中塑造了新型母亲形象,并拒绝将女性身份浪漫化、神圣化。即使子宫孕育了万物生命,但子宫并不是决定女性身份、建构女性主体性的唯一参考,它不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容器。在夏娃的故事里,在她从这个“子宫”到达另一个“子宫”的过程中,夏娃积极地完成了从男性到女性心理角色的转变。

三、女性幻想的破灭:对母权神话的批判与解构

卡特早期小说主要关注男权神话中的女性气质,而在《新夏娃的激情》中,作者通过戏仿母权神话说明它不仅不能保证象征性秩序,反而再次重现男权话语中女性身体的表征[2]64。在各种文化中,神话故事或宗教故事都颂扬女性的母亲角色,加强对女性生育功能的强调。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对女性生育功能的过度强调为女性的屈从地位打下牢固的基础。要实现女性的解放,需要从根本上改变这个观点,不再把女性视为天生的母亲,子宫同其它器官一样,只是众多人体器官中的一个。如果女性可以自由选择生育或不生育,不再承受来自社会的压力,父权背后压迫女性的机制就会轰然倒塌。

如果女性继续将母亲神圣化,将母性视为女性身份的基础,只会继续将女性神秘化,让女性继续成为男性欲望的客体。卡特认为母权神话同父系神话一样压抑女性,女性主义常常将母性看作女性力量的源泉,并不利于将女性从男性中心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卡特在作品中批判了这种观点,通过笔下的女性乌托邦文本,她一方面赋予作品中女性来自子宫的力量,另一方面指出给女性带来力量的子宫也是男性用来奴役女性的工具,将女性限制在生育功能上。

卡特在女性乌托邦小说《新夏娃的激情》中试图证明母权神话并不能从根本上解放女性、推翻父权统治。事实上,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已演变成一种恐怖主义,同父权制一起成为压迫女性的帮凶。在《新夏娃的激情》中的地下女人国,在“母亲”的带领下,她们对男性主人公艾弗林实行报复——通过手术将男性艾弗林变成女性夏娃——惩罚他对女性所犯下的罪行。艾弗林原本是一个具有厌女思想的男性,在对蕾拉实施虐待、强奸的过程中获得快感。就是这个施虐狂在离开蕾拉之后遭到绑架,被“母亲”强奸,并被迫接受变性手术。

“母亲”自称“伟大弑亲者”“堂堂阉割者”[4]50,体现并加强了父权秩序下女性内心的恐惧。“母亲”在沙漠中建立了女性主义的“天堂”,命名为“安息地”,这是模仿女性子宫的地下建筑,“母亲”进而“把自己变成神袛化身”[4]50。“安息地”是一个相反事物并存的地方,是神话与科技的结合。不管是“安息地”还是“母亲”都体现自然与人工合成之间的差异。作为对男权制的模仿,女人国体现了以女性为中心的本质主义其实建立在男性中心基础上,只是把男性中心论替换成了女性中心论。

《新夏娃的激情》打破了母权制下的女性幻想,解构了母权神话。卡特认为女性的幻想可能最后反而会压制女性,特别是对于女性一直呼吁的生育自由。尽管作品中的女性一心强调自己独立的个体身份,但她们把以男性为中心的表达替换为以女性身体为中心,这一行为本身就有问题。此外,在“母亲”领导的地下女性王国,女性同男性一样崇尚权力和暴力,“母亲”反而加强了她们一直试图推翻的社会秩序。卡特试图寻找一种新的途径,不再将女性捆绑在子宫上,实现女性的真正解放,让女性主体可以大声说出自己内心的欲望。卡特对母权神话的戏仿,说明母权神话并不能确保不同的象征秩序,相反很可能强化有关女性身体的男性表达。小说采用解构策略,揭露了隐藏在意识形态框架内的盲点,为女性话语创造新的可能性。

在《新夏娃的激情》中,卡特通过模糊性别界限,虚构出新型的母亲形象,完成对母权神话的解构,去除束缚在女性身上的枷锁。小说中充满神话原型,极具象征意义。“卡特在小说中批判并颠覆了神话原型,揶揄了神话原型批评对人的本质的过分提取,以及对人的个体性的忽视。”[9]卡特认为要实现女性的解放就要拒绝将母性神化。值得注意的是,在生育同女性的关系中,母亲这个角色更多是一种社会定位,而不是一种女性身份。任何女性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接受或拒绝成为一名母亲。如同在小说中见到的,当女性仍然被限制在以男性为中心的表达中,并且想确立女性主体身份时,会出现一些问题,使女性无论如何也跳不出男权话语框架。卡特通过小说让女性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再陷入与此相对的母性神话。特别是当母职愈来愈成为大众的关注点,体现为女性选择生育的自由时,对待母职问题应该更客观,既不贬低也不过于神圣化,它只是女性众多选择中的一个。随着技术的发展,女性拥有更多的自由,母职不再是女性确立主体性的唯一因素。不可否认的是,不存在一个文本或一个社会能虚构出没有母亲的世界,然而过度神化母性也是女性主义需要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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