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理论向模型的嬗变及其原因和影响
2019-02-15程晓东李井奎
□ 程晓东 李井奎
内容提要 模型替代理论成为经济学研究的主流方法论“范式”,是过去几十年内经济学领域发生的重要事件。从理论向模型的嬗变,早已孕育在两者微妙的关系中,进而又影响其概念内涵的变化及在经济学中的应用和地位。演化中的模型逐渐越出作为理论表达式的范畴,直至获得独立于理论和世界的自治地位;自治进路下的模型加速理论优先的消解,也将承担重塑知识结构和探究策略的重任。嬗变原因和影响表明, 摆脱理论负荷的模型是计量经济学等研究的需要,也是经济学理论发展的必然。经济学建模工作开创了新天地,值得反思。如何与现实世界相连仍是经济学模型要面对和回答的难题, 处于第三维度的模型理应融合形式化与修辞化等诉求,更好地沟通科学与人文。
一、引言
模型普遍应用于现代科学研究,在社会科学中尤以经济学为甚。虽然对于一般的经济学家及其日常工作来说, 严格区分理论和模型稍显突兀,但模型或建模的方法论地位如此显著,以致于经济学内外诸多学者不得不重新审视模型区别于理论的独特魅力。如果要为理论走向模型的嬗变提供佐证,只需浏览各大主流经济学期刊上的学术论文或国内外高校经济学课程教科书即可。美国学者博兰(2000)感叹道“今天,几乎所有的经济学理论家都将自己的精力专用于建立模型的方法”。荷兰学者迈凯(2006)甚至断言“研究经济学就是构造模型。……所有的经济学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建模的问题”。如今要反驳一位经济学家的观点,最简单或许也是最严重的指控莫过于“没有建立任何模型”。除了正面强调和主张模型在经济学研究中的正统地位,还有一些研究在“理论”的名义下从事着大量的建模工作。例如,号称全球九大核心经济学期刊之一的《经济学理论》 被发现88%的文章不应属于理论范畴,更合适的期刊名称可能是《经济学建模》(Klein &Romero, 2007)。
那么,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可以说模型代表了理论或理论限定了模型?理论与模型从不加区分、甚至不可区分的两个概念, 到存在明显界限呈现既非充分又非必要的关系,经历了怎样的过程?经济学家更多地运用模型而非理论来进行研究,这只是概念术语的变化, 还是方法论范式的整体转变? 理论与模型的涵义及其关系, 为什么发生变化?是否非变不可?是否受实际研究的影响同时又影响实际研究? 这些由经济学研究现状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值得思考, 本文尝试给出初步的解答方案,以期推进经济学研究。
二、从理论到模型的嬗变
根据“维基百科”词条,理论指“抽象化、一般化思维的沉思和理性方式,或抽象化、一般化思维的结果”,模型指“对于待检验对象或系统的抽象的(理想的、理论的、模拟的)或缩小的近似”。科学中的模型概念较早出现于数学、逻辑学等领域,尤其是在数论、集合等方面的应用。与物理学、工程学等学科中的情形一样, 经济学模型来源于求解理论和实践问题的需要;不同的是,经济学模型面对的是以人类行为为基础的经济世界, 具有更加复杂多变的特点。虽然历史不长,但模型在经济学研究中使用的发展态势却十分迅猛; 纵使不能说模型可完全替代理论, 但成为占据主流的研究方法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早期模型使用
模型概念在19世纪的经济学研究中几乎不存在,其他学科中的情形与此类似。模型的早期使用必然与数学息息相关, 但更多的是来自对理论的理解。无论何种门类的科学,发展之初必然涉及科学的划界问题,即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如何证明,这就引出如何看待理论或理论观的问题。从近代以来的认识论到方法论、从经验主义到实证主义,都直接或间接与此相关。对理论进行形式化、数学化的结果是产生了模型论的语义理论观,并在20世纪得以涌现。应该说,这样的理论观不只是为经济学准备的, 但却与经济学努力成为一门科学的进程非常契合。
数学模型的抽象性虽然缺乏直接内容, 但又如此有用, 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悬隔争论多时的本体论、实在论问题,更重要的是它的应用足以超越经济系统、生物系统等诸多领域的界限,满足人们长久以来建立统一科学的理想, 同时也以统一科学的方法回应了科学划界问题。20世纪50年代,模型使用进入新阶段,标志性事件有两个:一是亨普尔和奥本海姆(1948)发表《解释的逻辑研究》一文标志着科学解释标准模型的诞生; 二是亨肯(1949) 发表对完全性定理的新证明等数理逻辑新进展标志着模型论成为一门新学科。这些都为模型最终引入经济学并占据研究主流作了充分准备。
(二)嬗变简史回顾
追求规律是科学的一般理想, 经济学也不例外。自其诞生以来,诸多经济学家不遗余力从事的工作, 乃是希望从纷繁芜杂的经济现象中探索背后的规律, 而这样的规律最初主要通过理论来表达。无论斯密用“看不见的手”来说明规律,还是李嘉图用比较优势贸易理论来描述规律,普遍的、统摄的理论是古典经济学表达经济规律适合的、可能的方式。
随着时间推移,经济学基于基本概念、假设、原理等的演绎推理在面对波澜壮阔的社会现实时往往显得力不从心, 特别是缺乏对概念术语的检验手段使理论陷入无穷争论。正如哲学中出现的“如何使我们的概念清晰”导致重大转向,经济学中也出现了“如何使我们的理论精确”这样追求形式化的内在要求,以提高经济学的“科学化水平”。这一动向的最初体现是边际主义革命开始用更加精巧的方式推进理论的研究, 特别是瓦尔拉斯提出了一般均衡理论。
在追求形式化、精确化的道路上,如果说新古典经济学的边际分析打响了第一枪, 那么模型的出现和大规模使用则标志着一个新阶段到来。著名经济史学家、经济哲学家布劳格认为,经济学模型化转向的标志性事件是阿罗和德布鲁(1954)发表了一篇著名论文, 他们以严格的数学逻辑给出了自由市场中多市场一般均衡存在的证明。一般均衡概念虽然早在80年前就由瓦尔拉斯提出,但当时似乎未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明, 这也为从理论到模型的演化埋下了伏笔。
布劳格主要是从批判经济学形式化的角度谈及模型的, 更正面看待这一转向的是玛丽·摩根。她认为“模型”概念在经济学中的有效使用是伴随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出现的计量经济学运动而来的, 计量经济学的目标是发展和融合经济学的数理进路和统计进路(2018)。根据摩根的分析,模型在计量经济学和数理经济学中日益成为主流探究方式始于20世纪50年代, 这与布劳格的判断基本吻合。之所以区别计量经济学和数理经济学中的模型,主要还在于模型是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
从计量经济学角度来说,模型不仅表达理论,而且是处理经验世界和数据的探究工具, 因而是“经济学家的望远镜”。丁伯根1935年引入“模型”概念,随后建立了第一代宏观计量经济学模型,很好地融合了计量经济学的数理研究和统计研究(Boumans, 1993)。近几十年来,尽管在计量经济学团体内存在激烈的争论, 但通过模型使经济学更加契合经验数据的基本趣旨仍未改变。
从数理经济学来说, 模型本身是理论完整表达的一部分,且相较于计量经济学中的模型,它以包含更多因果的方式关联世界。库普曼斯(1957)在三篇系列论文中表达出的模型概念, 成为现代数理经济学建模进路的典范。依附于理论的模型无论形式多么严格、完美,不可避免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应用于经济世界。因此, 在数理经济学范畴内,有关模型应用的争论最为常见。但无论如何,更好地契合于数学和经济学是模型的主要使命。
(三)重新发现模型
模型在现代经济学中大量使用的历史过程,不仅见证了概念方法的变迁, 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整体的方法论范式的转变。根据库恩的范式概念,范式改变是世界观、方法论的整体迁移,不仅能发现以前无法发现的现象, 也能对过去已观察到的现象提供新的解释。对于发现当时和之后的“新颖事实”,模型在经济学研究中的实践已能给出丰富成果。
虽然在当时语境下不被识别, 但如果从库普曼斯关于模型概念的解释来看, 仍然可以从早期经济学家及其著作中找到关于建模的例子,例如,“埃奇沃思-鲍利” 盒状图、 马歇尔的贸易图和供给-需求剪刀图,这些在今天看来都可称为“理论模型”。更重要的是,在变化着的理论与模型的关系、 甚至理论与模型本身的涵义发生改变的情境下,还能找到更多类似的案例。
在豪斯曼(1992)看来,经济学模型的建立正是理论发展的方向, 理论不应再局限于寻求世界上的规律性, 科学的进步关键在于构造对现象进行分类和描述的新方法。如果基于这种对模型的理解,以上关于“埃奇沃思-鲍利”盒状图、马歇尔的贸易图案例同样成立,因为“埃奇沃思-鲍利”盒状图首次引入了无差异曲线、合同曲线,马歇尔的贸易图用新的方式描述了供应和需求现象。从约翰·萨顿对工业竞争的模型集合研究、 马丁·舒比克使用博弈论对各种竞争和工业结构进行分类等研究中还能识别更多案例。
如果将范围进一步扩大, 采纳更多当代学者关于经济学模型的理解和应用, 经济学家建模队伍还会继续扩容。例如, 摩根表达的一种观点认为,模型不必源自理论,也不一定表现为对它所处时代可获数据的描述;从这个意义上说,魁奈18世纪的名著《经济表》完全可以作为经济学早期模型, 甚至可以把魁奈作为经济学建模一般意义上的鼻祖。
三、必然的嬗变:原因分析
毫无疑问, 经济学理论和模型发展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但关键之处还在于两者之间的关系和张力, 以及这种关系和张力在经济学中被赋予的意义。模型在经济学领域的使用过程中涵义变化及其与理论的关系, 只有从它们交织的关系原点出发才有可能找到答案。正是基于这一点,才可以说经济学理论向模型的嬗变具有内在的逻辑性和必然性。
(一)模型与理论的分化
理论与模型的微妙关系提供了探究内在原因的入口。无论对经济学家还是对科学哲学家来说,传统的做法是将模型与其对应的理论联系起来,理论和模型时常被不加区分地同等对待。不可否认,模型与理论存在紧密联系,但其中存在的重要区别更不应忽视, 否则很难理解模型对科学实践的作用及其起作用的方式, 也难以准确判断建模工作的发展方向。
首先,从获得真理的地位看,理论与模型存在着微妙、可变的区别。根据传统观点,理论是真理的“代言人”,而模型不是。然而,这种观点是建立在对模型狭隘理解的基础上的。实际上,模型和理论都是“部分真理”,将理论凌驾于模型之上或用理论来统摄模型的做法总是站不住脚的。英国哲学家、数学家、经济学家弗兰克·莱姆希的“非理论”进路表明,当我们说“P 是真的,当且仅当P”,这里的P 本身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所指; 判断某一命题是否为真,并不需要“多余的”理论来说明。换言之,真理的存在可以没有相应的理论。这就说明模型能成为知识和真理的来源, 即理论之外的模型也能提供真理,尽管它不如理论系统、覆盖不如理论广泛。后来的学者如摩根正是从打破理论对知识来源的垄断这一点出发, 肯定模型区别于理论的独立地位。
其次,从表征的结构和功能看,理论和模型的分化更加明显。如果把模型作为理论的延伸和数学表达, 那么理论表征世界的结构也必然是模型的表征结构,两者保持一致性和同构性。但模型不仅有形式化的一面,也有非形式化的一面,不能要求理论与模型具有同样的结构。在模型表征世界和现象的问题上,不仅模型不一定与理论同步,理论甚至也毋需模型来配合。吉伯德和瓦里安(1978)认为,模型的表征比理论更明确、更精确,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世界和解释现象, 在此意义上他们认为经济学理论化不在于寻求经济定律,而是要探究经济模型。苏亚雷斯(1999)也认为模型比理论更具体,可以“填补”理论带来的抽象描述。但豪斯曼(1992)认为相较于理论,模型与真实世界的距离更远, 因为模型是假设与结论之间的一套逻辑关系, 而理论则由关于真实世界的一套观点组成。他用图表来阐释经济学中的模型与理论的区分(见表1),从表1 可以看出,模型无论在表征功能还是结构上均区别于理论,特别是在真值形态(真或假)上与理论存在微妙差异。因此,他认为模型不一定与理论相联系,“建模和公理演算并不事先假定我们运用特定的模型来理解世界”。
表1 豪斯曼对模型与理论的区分
再次, 将理论与模型同等对待只有在严格的条件下才成立。尽管在早期使用中模型是作为理论的延伸和副产品, 但两者更一般或更准确的关系则是,模型对于理论来说既非必要又非充分。如果说只有包含模型的理论才是真正的经济学理论,那么我们将会冒着把斯密、马克思、门格尔、凯恩斯、 科斯等诸多学者排除在经济学理论家之外的风险。如果说每个模型都有对应的理论,那么这样的“理论”可能没有关于世界的具体内容,因为一定的模型可以让我们更清楚经济学家说了什么,但不一定能清楚告诉我们是关于什么而说。根据上文豪斯曼关于模型与理论的区分, 模型加上有关模型与世界关系之真假判断的理论假设才有可能“上升”为理论,换言之,作为理论的模型必须做出经验相关性的承诺。正因条件苛刻,在现代经济学研究中, 很少有模型能称为理论 (Coelho &McClure, 2005)。至少可以说,将理论与模型同等对待只是特例,而不是常态,因为这不仅是经济学研究现状的反映, 也是两者内涵分化发展到无法相互容纳后的要求。
(二)摆脱理论负荷
由上文可知,有关模型存在理论负荷的观点,实际上依赖的是对模型或理论作出的局限甚至狭隘理解。如果摒弃这种理解,那么其中的张力是显而易见的,模型的功能和作用也能更好得以体现。根据迈凯(2006)对模型的理解,任何事物都能做其他物体的表征,这样的模型有很多种,模型可以是物质的、语言的和抽象的物体,其呈现形式有:具体的相似物、图表、实验设计、理想的思考结果和数学方程系统等等。即使在理论范围内,模型表征的方式也有很大的选择余地, 而这不一定是理论直接预设的。
模型如何突破理论的框架并应用于经济学,不少学者从“概念创新”角度作出了解释。除前文提到的豪斯曼,典型代表还有罗伯特·苏格登和莫里希欧·苏亚雷斯等,如苏格登认为模型的价值在于“概念创新”,它为现有的理论提供了一个更为简化的、确切的表达形式……也可以这样说,模型的价值在于它揭示了我们没有察觉到的、 现有理论中存在的矛盾(迈凯,2006)。在这个意义上,模型的概念创新是一种再创造, 而不是对理论的临摹,而且可以说是出于对理论的不满,这就比模型与理论各自表征世界走得更远。
模型有多种类型, 发挥作用的方式和功能各有不同,进而与理论的关系也不尽相同。通过对模型的划分,模型与理论的分化将更加明显。凯文·胡佛认为,经济学家在构建理论模型之后,会接着构建另一种模型——经验模型, 从而产生可检验的假说(迈凯,2006)。吉伯德和瓦里安(1978)进一步把“理论模型”分为描述的模型和理想的模型,其中描述的模型又可分为近似的描述和歪曲的描述两种, 只有关于世界的描述性模型才能直接用于理论。
关于摆脱理论负荷的模型更详细的说明,可以参考罗纳德·吉尔的图示和玛格丽特·莫里森、玛丽·摩根的案例。在吉尔的模型集合中,理论通过原则模型(Principle Models)或理论模型(Theoretical Models) 发挥作用, 以区别于表征模型(Representational Models)和其他模型。理论在科学活动中发挥作用与否的两种情形如图1 所示:
图1 理论发挥作用与否的两种情形图示
从图1 可以看出,模型发挥作用时,理论可以“缺位”,这种进路(Approach)与南希·卡特赖特、莫里森等的观点是一致的。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模型可以在理论“不在场”的情况下发挥作用表示肯定,如计量经济学研究引发的“无理论的测量”之争就包含了这样的观点。
莫里森和摩根(1999)还分别从物理学和经济学角度提供类似案例。莫里森指出,首先,像钟摆模型这样的理论模型不能有效或精确地表征,不能归咎于其背景理论(牛顿力学),而是由于建构过程中缺乏足够的纠正所致。其次,原子模型的背景理论不像钟摆模型那样单一,可能是经典力学也可能是量子力学或两者兼顾,因此建模过程是零散的,即没有特定的支配理论支配所有的模型。再次,尽管流体力学对流体运动有支配理论,但缺乏可以对特定流体进行演算的模型。前两个案例说明了模型在建构过程中相对的自主性,第三个案例则说明了模型在功能上与理论不一致的独立性。
摩根(2018)给出了经济学模型摆脱理论负荷的诸多案例。她认为,计量经济学模型的出现改变了模型与理论的关系, 建模的目标不再是使理论适于世界, 而是使模型适于世界; 在数理经济学中,模型的独立作用也日渐明显。她还举例说明,萨缪尔森模拟小凯恩斯系统的模型,尤金·斯勒茨基著名的随机振动模型等,通过自身“设计实验”来面对外在系统和数据;马塞尔·博曼斯关于模型就像烹饪的比喻说明, 模型建构过程中有各种因素引入, 这在菲利普斯-纽伦模型中得到明显体现。摩根最终想表明的是,模型的构造部分地独立于理论和世界(及其数据),她认为这解释了为什么在现代经济学中模型显而易见地独立存在。
四、未完的嬗变:持续影响
在经济学研究中, 以模型为代表的形式化进路带来理论难以企及的清晰和严格, 为纷争中的经济学理论开辟出前所未有的空间和活力, 进而可以说经济学理论向模型的嬗变是经济学发展的必然事件。当然,形式化的经济学在模型的影响下也引起诸多反弹, 特别是面对越来越多的有关经济学脱离现实的指控。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理解在变化了的图景下模型对于经济学研究的真实影响及应有地位。
(一)反思模型设定
计量经济学模型一般包含模型设定和模型检验两个步骤,其中,模型设定涉及对经济行为抽象而得出的理论假设。这似乎提示我们,在建立总体回归模型和估计模型等过程中, 理论对模型的导向作用明显存在。毫无疑问,以先验理论为导向设定模型是存在问题的, 因为计量经济学运动一开始就是在试图摆脱理论负荷的背景下进行, 其模型自然应更多依赖数据关系和统计分析, 而不是先验理论。
从具体模型的差异来看, 动态一般均衡模型(DSGE)被认为对数据施加了理论约束;而向量自回归模型 (VAR) 和贝叶斯向量自回归模型(BVAR) 通常被认为没有对数据施加先验理论约束。对于前者,有理由认为通过实际观察和分析而得出的关于经济行为的假设更可信,至于“凯恩斯主义,包括卢卡斯的理性预期理论,或者其他经济理论,都不能作为设定计量经济学模型的导向(李子奈等,2011)”。对于后者,仍可对单位根检验、协整检验提出质疑, 对渐进不相关的协方差平稳序列是否是削足适履的结果值得探讨。从实际研究来看, 两者在不同问题条件下交替使用的情况已较常见。本文对两类模型的优劣不作评判,但至少可以说, 经济学理论仅仅是建立假设进而设定模型的来源之一,而不可能是全部。
(二)理论优先式微
传统观点认为, 理论是科学形态的最终表现形式,科学的理论化、系统化是最高目标;相对于理论而言,模型、观察和实验处于从属地位。简言之,经济学研究的传统是理论优先的。从理论到模型的嬗变,显然会对这一传统带来挑战,因为如果坚持传统观点将与当前经济学研究的实际情况严重不符,更新观念抑或改变现状已经不可避免,当然我们认为前者更为可行也更“经济”。特别在计量经济学中, 经济学家主要关注的是寻求令人满意的经验模型,而不是试图证明基本理论的真假,理论的优先地位无疑受到消解。
即使在理论持续发挥作用的地方, 它的任务和使命也随之发生改变。理论的任务不再是产生与世界相似的模型, 而是使用模型解释世界中的行为;模型不再依赖于理论发现世界,而是在模型与世界之间建立和调整能独立运作的知识结构。通过对模型在经济学研究中实际作用和作用方式的考察,我们完全可以相信,模型具有独立于理论的“生命”,理应获得应有的地位。
如果要问模型为何在经济学中而不是在其他社会学科中获得或较快获得这种地位, 一种可能的回答是, 模型特别适合在经济世界中扮演实验室的功能。卢卡斯就认为模型是人为的经济系统,进而“人为的经济系统可以承担实验室的功能”。另一位经济学家奥利弗·法夫罗持相似观点。迈凯(2005)的表达则更明确,他认为模型就是经济学家的实验室,并提出著名口号“模型即实验,实验即模型”,当然,他所说的模型更多的是指理论模型,他说的实验主要是指思想实验。由于无法实施或大规模实施像自然科学那样的可控实验,经济学模型扮演的实验功能或许是不可或缺的,而实验本身具有的中立特性,无疑又会给模型脱离于理论的自治地位提供有力支持。
(三)模型的第三条进路
至于模型是否具有生命, 有必要再次追溯早期使用模型求解科学划界的理论观。在科学哲学中,模型早在逻辑经验主义者那里就使用了,只不过他们是在元层次逻辑的意义上使用,模型的作用在于用数理逻辑形成公理。这种用法后来被称为关于模型的句法进路(Syntactic Approach),其后模型的使用逐渐转向语义进路(Semantic Approach),即模型不再是理论的基本逻辑, 而是通过对公理的具体化来刻画理论, 因而可以说模型的集合构成理论。当然,不论是句法进路还是语义进路,模型都是作为理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以更加分立的方式来理解和使用模型,正如摩根、莫里森等学者一直倡导的, 模型的发展必然会经历新的第三条进路,姑且称之为“自治进路(Autonomous Approach)”。不同进路下的模型概念演化见表2。
从表2 可以看出,在自治进路下,模型是一个独立于理论和世界的概念, 能够独立面对理论的指导和世界的检验, 发挥独立的解释和预测等功能,理论、模型与世界之间的三维关系和结构至此形成。如果第三条进路成立并得以发展,将对经济学研究产生持续性影响, 特别是进一步回答模型的探究性质是否科学等根本问题, 也将进一步提供探究活动如何开展等具体策略。
近年来,在经济学形式化迅猛发展的同时,出现了一种主张研究文本和叙事的修辞化动向,甚至出现从文本研究中找到回归模型灵感的不少案例。有学者表示担忧,由于主流研究模型要求严格的形式,它在打开新的探究大门的同时,势必关闭对那些目前无法甚至永远无法形式化的问题进行探究的大门。这种反弹可以看作是对经济学过度形式化的反应, 更是对模型概念发展变化过程中的进路反思。从模型的自治进路看,模型本身有自己的“故事”要讲,且只有理解了模型包含的具体“故事”才能充分理解模型。这与麦克洛斯基倡导的经济修辞学并不矛盾, 关键还是在何种意义上理解模型概念。如果从“只有理解了模型包含的一般理论才能理解该模型”转向“只有了解模型包含的具体故事才能充分理解该模型”, 模型仍可与修辞实现融合,从而让经济学从一个个公式、一条条曲线、一页页文字中更好地吸取思想的光辉,避免成为“沉闷的科学”或“黑板经济学”。
表2 不同进路下模型的演化发展
五、结语
将理论与模型作为可互换的概念, 至少在经济学中已不再是常态。经济学理论向模型嬗变的历史过程和内在逻辑表明, 模型在不可避免地与理论发生交织的同时, 也不可避免地与理论发生分离分化, 并在模型的建构与使用中获得应有的自主地位,发挥独特的功能,因而能够成为我们探究框架中独立于世界和理论的第三维度。
不必纠结于这样的嬗变是否构成所谓的 “科学革命”,而要理解工作中的经济学家做出了哪些实际的改变。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主流经济学似乎很少或没有发生库恩意义上的那种“革命”,但模型的“革命”却似乎轮番上演,或许将模型称为“亚范式”更准确。这也提示我们要对模型进行更深入细致的探究, 本文虽然对模型尤其是经济学中的模型概念和分类作了较为详尽的阐述, 但基本上还是基于经济学的一般分析, 如果从更大的科学范围或从经济学模型更具体的划分来看, 模型与理论的关系无疑还会复杂得多。
对于经济学模型脱离实际等指控, 不能无动于衷而应保持警醒。模型的自治进路虽然只是一个初步方案, 但对于回答经济学如何与真实世界相连这一始终困扰经济学家的问题来说不失为反思契机。虽然经济修辞学不是经济学研究的主流,但仍可能是经济学的科学文化研究的主流。在文化相对主义盛行并渗透到经济社会各领域的今天,只有以演化的模型概念为起点,才能实现模型进路与其他进路的融合并进。正如麦克洛斯基所言,模型与典型(Archetypes)作为科学文化的一部分,将沟通科学与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