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上孤行的文学家
2019-02-14唐离
唐离
1966年的秋天,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南部的死亡谷高中迎来了新的校车司机,这位司机有新墨西哥大学的哲学硕士学位,不过他最近又破产了。他的名字是爱德华·艾比,艾比已经发表了几部小说,不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即使他讲述后现代西方勇敢牛仔的小说已被改编成了一部有趣的黑白电影《自古英雄多寂寞Lonely Are the Brave》。这位流浪的哲学家快40岁了还有孩子需要养,他几乎干过所有公共部门的工作:季节性公园护林员,火警瞭望,校车司机。很少有人记得他,在熔炉溪(Furnace Creek)等地他从来呆不久。
在20世纪50年代,艾比在犹他州摩押北部的拱门国家公园工作,在夏季的时候是当地唯一的护林员。在此期间,艾比写了很多笔记,对于需要孤独和沙漠景观的作家来说,这是理想的生活。他的家安在平衡岩以北的一条土路边上,有时他独自住在那个用胶合板和锡板盖的小房子里。有时他的妻子和孩子过来和他一起住。
在阿什梅多斯合法妓院附近一个酒吧的一角,就在内华达州州界的对面,这位失业的公园护林员和哲学家写了一本新书《大漠孤行》。他在纽约的经纪人建议他写点特别的,也许是非小说类,也许是艾比听来的一些关于露营的酒吧传说。
《大漠孤行》(海南出版社的中文版名字是《孤独的沙漠》)在1968年出版,几乎没有促销,销量很少,这本书讲述了一位来自宾夕法尼亚州阿巴拉契亚的流浪者在依然保持野性的西部地区找到自己位置的故事。这本书文笔优美,有时是简洁的,描述性的,必要时又是漫画式的,浪漫的。艾比在20世纪60年代撰写50年代的文章有些过时,不过他获得东海岸精英的赞美,《纽约时报》说这本书的作者是“反叛者,雄辩的孤独者”。
《大漠孤行》50年
在书中,艾比讲述在刺柏树下发现一个死去的游客,从峡谷里谆谆善诱一匹患了月盲症的马,在摩押的小酒馆里与摩门教矿工们一起狂饮啤酒,然后行走在拱门公园的寂寞小径,在无人参观的遥远之地,在一条有车辙印的土路尽头,独自沉思。众多故事组合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的高地沙漠的夏天,在这样的景观中,人们会沉思,为什么要将荒原,动物保护区和古迹保护起来?为什么荒野自然的哲学和审美价值偶尔要优先于把这些景观视为压榨机会的企业利益?
生态运动开始于1962年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对生态保护的问题,艾比的回答是非常个人化的,艾比說我们需要荒野,他最喜欢的例子是荒野为不法之徒提供了避风港。艾比声称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反对国家的人,但他一生都致力于保护沙漠荒野。
《大漠孤行》出版三年后就绝版了,爱德华·艾比再次做起了季节性火警瞭望和护林员的工作。《大漠孤行》的平装版出现之后,很快就被涌进西南部国家公园的成群的长发背包客们所接受。喜爱独行的极端主义者艾比,深深影响了一个由年轻人组成的群体。这些人背包中的《大漠孤行》就像一份证件,它表明主人为荒野而喜爱荒野,反对把公民变成消费者,反对工业资本主义的国家哲学。
《大漠孤行》从来都不是畅销书,但对一个工人作家来说这是一件好事,细水长流的销量让艾比有了稳定收入。好莱坞导演罗伯特·雷德福和亚利桑那州州长布鲁斯·巴比特喜欢这本书,并与艾比结识,他们从文化和国家政策角度传播书中的信息。《大漠孤行》也为其粉丝带来了行动的灵感。他们要求国家划出更多受保护的荒野和国家公园,为徒步旅行者和露营者提供空间,而不是像今天的优胜美地山谷和约书亚国家公园那样交通拥堵。
如何应对交通拥堵?对艾比来说,很简单:在国家公园禁止汽车进入,让售票员离开售票亭和办公室。他写道。“一旦我们取消马达并停止建设道路,群众就得重新依赖自己的双脚,人民将需要领导者。爱好冒险的少数人总是渴望出发,不应该在他们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看在上帝的分儿,让他们去,让他们迷路,晒黑,陷于困境,淹死,被熊吃掉,在雪崩下活活埋葬,这是任何一个自由的美国人应有的权利。其余的大多数人,需要更多的户外活动,他们将需要并欢迎得到协助,指引和指导。”
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周围的沙漠现在很时尚,你总能在度假小屋的书架和沙漠公园礼品店看到艾比半世纪前所写的书。书中有对工业化旅游的咆哮,也有在峡谷中回荡的超自然故事,和对一些不幸事件的幽默记忆。这是一本任何一页都吸引读者的书。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会改变,你会变成一个沙漠爱好者,沙漠保护者,无论是周末的追求还是全职工作,或多或少保护野生沙漠将成为你道德上优先考虑的事项。从摩押到莫哈韦的沙漠保护团体就是由《大漠孤行》的读者组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可以告诉你,这本书是如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工作,《大漠孤行》让人有采取行动的勇气,并在人们失败时提供安慰。
在《大漠孤行》出版之后的五十年,再看一看美国西南部的地图,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事态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坏了。为了给盐湖城和拉斯韦加斯,凤凰城和图森,科切拉谷和羚羊谷的发展提供食物,人们永远离不开西部,所有这些地方都没有足够的水,干渴的城市正在耗尽遥远的含水层和稀少的沙漠泉水,就为了延续永无休止的交通堵塞,大型商场,赌场酒店和高尔夫球场。由于栖息地的丧失和气候变化,动植物仍在逐渐消失。无论未来是核冬天还是无尽的夏天,人类都将面临即将灭绝的危险。
《大漠孤行》经常与梭罗的《瓦尔登湖》和阿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历》(A Sand CountyAlmanac,1949)相提并论。艾比的荒野是“超越人类”的领域,这是他沙漠哲学的基石。在艾比的观念中,荒野提供了一套与受到人类改造和技术控制的现代生活相对立的价值观和精神力量。他认为,沙漠为人类提供的自由和经验机会,是在人类改造过的和技术环境中无法获得的。但是对旷野的欣赏对艾比来说也是一种深刻的道德行为,他写到,这是“对地球的忠诚,地球孕育了我们,养育着我们,是我们唯一的家园,唯一的天堂”。
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粉丝心中,爱德华·艾比就像摇滚巨星,粉丝们出现在他的家里,给他写情书,甚至找到他工作的小小火警眺望塔,艾比现在工作并不是出于钱的需要而是为了沉默,隐私,灵感和孤独。他的日志最终以《野蛮人的忏悔录》出版,这本书揭示了他多么渴望真正的文学名望,他声称自己不屑于纽约人的接受和爱慕。他希望在偏远的犹他州或亚利桑那州某地建造一座漂亮的房子,不用再担心孩子的抚养费和出版商拒绝文稿,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爱德华·艾比绰号“仙人掌爱德”这意味着他是一位工人作家,直到生命的最后。艾比于1989年去世,享年62岁。
现代沙漠主题图书馆
自爱德华·艾比首次出版《大漠孤行》,这本描述他在美国犹他州拱门国家公园漫游的著作,五十多年过去了,沙漠相比其他地方,仍然代表着无法相比的自由。艾比像其他作家一样,给读者描述了沙漠中干旱景观的原始和令人震惊的美丽,但他让读者感受到沙漠极度的残忍和排斥,特别是对移民而言。在1977年题为《美国大沙漠》的文章中,艾比首先颂扬了沙漠的吸引力,然后就阻止了那些想跟随他脚步的人。“生存提示:远离那里,不要去,留在家里读一本好书,例如这本。除了吸血的虫子和六种以上的响尾蛇,沙漠中还有黑寡妇毒蜘蛛,吉拉毒蜥,致命的毒珊瑚蛇和巨大的毛茸茸的沙漠蝎子。沙漠里的所有生物都是残忍的。”
艾比的前辈,沙漠文学的先驱和重要人物是艺术史家约翰·C·范戴克,他的作品《沙漠》(1901),改变了美国人对干旱的西南部的看法。范戴克的沙漠,美轮美奂、千变万化,他的作品是对沙漠审美的重塑,之前沙漠不仅被认为是无价值的,而且对于美国的命定扩张的民族精神也是不利的。范戴克有史以来第一次描述美国沙漠,不仅颂扬它的美丽,还把它作为一种超越的形象来描述。在范戴克的书中弥漫着渴望孤独的气息,我们在他的书中几乎遇不到一个有生命,会呼吸的人。
艾比从范戴克那里继承了一个观念,那就是认为沙漠的土地“残酷而严苛”,他坚信沙漠(更不用说地球了),是完美的,但有一个污点:人类。“阿拉伯的劳伦斯”也在1929年写的信中说“需要一个新的作为主宰的物种,我们人类控制生育,在50年内灭绝,然后留给干净的哺乳动物一個干净的区域”。或许这就是劳伦斯在1917年穿过西奈半岛时所感受到的。
另一位来自英国的旅行者威弗雷德·瑞·塞西格,20世纪40年代曾经在阿拉伯半岛旅行,他写道:“性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重大影响,沙漠生活的独身性对我没有困扰。”对塞西格,劳伦斯,还有那些在公元三世纪埃及的沙漠建立基督教修道院的神父们来说,沙漠不仅能够远离社会的困扰,还能摆脱纠缠不休,不洁净的身体。苏菲派有首诗歌是这样写的:
沙漠是真正的宝藏
为人提供避难所
躲避人间和人的罪恶。
在那里得到满足,
在那里得以死亡以及你所寻求的一切。
飞行与寻找是许多当代沙漠文本的主题。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1985)和米歇尔·翁达杰的《英国病人》(1992),理所当然是其中的典范。现代沙漠主题的图书馆还得包括英国作家吉姆·克雷斯的迷幻小说,描述基督在沙漠流浪的《隔离》(1997);埃及长大的犹太作家埃德蒙·雅贝斯,在20世纪80年代流亡巴黎时期所写的精致的沙漠禅语;瑞典作家斯文·林奎斯特(syen Lindqvist)反对殖民主义的撒哈拉漫游。
以美国西南部的荒野为主题的现代文学提醒我们注意有关这片土地的争议性。在查尔斯·鲍登(Charles Bowden)笔下,沙漠揭示了世界末日的景象,那里是坟场,散落着被屠杀的毒品贩子和迷路的移民的遗骸,另外由于核试验的影响,沙漠表面千疮百孔。美国作家丽贝卡·索尔尼在1994年出版的作品《野蛮之梦》中揭开了“美国西部的隐藏战争”,其中内华达沙漠进行的953次核试验,“将沙漠本身变成了一个国家政治冲突的替罪羊”。如今的美国还继续把墨西哥边境沙漠武器化,试图利用这里阻止墨西哥的无证移民进入美国。
印裔英国作家哈里·昆兹鲁(Hari Kunzru)的代表作《没有人类的神祗》(Gods Without Men)主题也是沙漠,题目来自巴尔扎克的小说《沙漠中的爱情》里主人公的讲述,沙漠里只有上帝,没有人。《没有人类的神祗》就像一个现代寓言,在干旱的加利福尼亚州,印第安神话中的骗子土狼之神决定“走进沙漠然后炼制”,他炼制的药物是脱氧麻黄碱(一种中枢兴奋药)和冰毒。在一辆作为移动实验室的房车中,在“棉尾兔”和“吉拉毒蜥”的帮助下,土狼最终合成了“一百克纯结晶”。美剧《绝命毒师》里就有类似的一集故事。
如果沙漠可以抽象,那它就是死亡的象征:沉默而荒凉。1901年,范戴克仰望天空并发问:“我们能不能通过月球来证明人类世界的灭亡呢?也许月球是因为水分缓慢蒸发,沙漠缓慢增长而死亡的。”由于过度放牧,砍伐森林,采矿,无管制的灌溉和气候变化,会导致肥沃的土地退化,预计到2020年,仅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就得有6000万人移民。这个被称为荒漠化的过程,联合国将其描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环境挑战”。
范戴克的科学认知已经过时(月亮与火星不同,一直都是干燥的),只要凝视沙漠,他的问题可能还是会让2019年最梦幻的唯我主义者感到不安,“这大片大片的沙子和岩石就是结束的开始吗?”范戴克问道。“这就是我们的地球将会灭亡的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