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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织的印痕

2019-02-13杨闻宇

幸福家庭 2019年1期
关键词:把柄织布机擀面杖

杨闻宇

少小离家,老大难回,只因离乡50多年,那些曾经熟悉的日常风景已彻底城市化了。有关这片古老荒凉的记忆,如今只留下一些印象的碎片。

男子汉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耘于野。

犁地之牛,颈上套着两端穿绳的轭头。臂弯形的轭头坚固结实,它是自然生长于高巍的槐树、榆树或者柳树身上,再由匠人截取、加工制作而成,长绳的后端牵挽着揭地翻土的犁头。轭头与牛身体接触的着力部位锃光明亮,光洁度与手扶的犁把不相上下,与其他惯常使用的锹、锄、镢、耙、镰、推车、辘轳的把柄也是一样的色调。

长年不停使用的农具,把柄上的色泽,统统得之于手掌紧握对它的浸润。木质把柄与其底部的钢铁锋刃一体配合,耕耘灌溉,刈禾割草,打麦扬场,往来运输,赋予五谷和瓜果洋溢于野的斑斓色彩。而最终渗透于把柄的,则是一种如金属般纯正的光晕:近于琥珀而非透明,光似鉴人又不显人影。乍然看去,接近于枣红色,细加审视,晶莹度又为枣红色所不及。书本上说,汗血马劲大、耐力强,汉武帝赞其“沾赤汗兮沫流赭”。“汗血”之色晕,或许就是这样的枣红色罢。

男人经营田地,女人则当家,被稱作“屋里人”,烧火做饭,纺织缝纫,生儿育女,打理家中大大小小的所有家务。

当年,我们家也有一台踏盘式的织布机。女人端坐在半人高的横板上,两脚交错上下踏动木盘,一手投梭,一手扳动经停板,四肢交互有序,左右投送的木梭如春燕掠地那样交织如飞……老半天过去,才织出拇指宽的一绺平布。地球仪讲究经度和纬度,我对“经纬”两字的认知则启蒙于织布机──耐心韧性为“经”,灵动技巧是“纬”。朝朝暮暮,月下灯旁,当机杼声息,新洁规整的布卷从机轴上被卸下时,人们才发现那暂且歇息的木梭、经停板,与那些从田野上扛回来的农具把柄一样澄澈光亮,也是汗血样的枣红色。

平常的农户人家都有着自己绵长、单调的音乐。“唧唧复唧唧”,绝少间断的机杼声,是在织布机上谱成的节拍沉稳的旋律,鸡叫、狗咬、娃娃吵的“农舍三声”则是其间欢快、舒畅的音符。我在外地当兵时,居家的妻子就是个心灵手巧、邻里羡慕的织布能手,因为久坐织机前,臀部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后来她随军离开故园,不再纺织,这茧子却是过了多年也没能消退。寒暑变易,千家万户都能感受到衣被鞋帽的暖柔舒适、温馨可亲,然而,“织女机丝虚夜月”的辛酸又有几人理解?普通平凡的“织女”两字,那是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苦出来、熬出来的啊!

家里灶台前的木墩(方便人烧火时可稳当坐下)、右侧掣动风箱的把手、檐前水井口上圆洞形的井台石,或淡黄,或乳白,从来不擦拭,却总是光洁明亮,一如新制。家什上所有日渐鲜亮的光泽,悄悄静静,似乎又默默漾动着“淡定勤勉”的字样,这汗水心血结晶出来的字样,绝非一日之功所致。

我家门口右侧的门墩石是一块菱形青石,劳作间隙可在此随意打坐,擦汗,抽烟,小憩提神,光溜溜的样子人见人爱。我考上中学行将住校,第一次远离家门,母亲坐在门墩石上,一边为我的新织布衫缝扣子,一边一把把地抹眼泪,泪水打湿了颤抖不已的针线……

毕业后我从戎于西北,妻子是在我即将40岁那年随军的。告别老屋的简便行装里,她只选取了那根几乎天天使用着的擀面杖,三尺来长,沉甸甸的,枣木制作(是从我家后院枣树上截取的一段),通体润泽,至少浸渍过祖母、母亲、妻子三代人的汗水。其实,随军以后擀面杖并不常用起,妻子选中它,纯粹是出于对家园的依恋。

部队大院里,我们搬过几次家。可惜,在一次搬进新楼时,单单就不见了这根擀面杖。为此,妻子惋惜了好几天。我们的驻地处于黄河之滨,夜里躺在床上,或许是那擀面杖的光晕太迷人了,望着窗外斜挂的眉月,我疑心它是化成了一条蛟龙,悄悄潜入奔涌的黄河浪里去了。热土难离,黄河流向的东方,正是我们的故园所在。

“耕夫”“织女”是造化之神所编织的质朴、素雅的两大花环。在花环被赐予天下男女之际,也适逢他们生命里最好的年华、盛壮的岁月。家什色调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其间往往凝结着数不清的辛苦、劳倦和辛酸。此等特殊的光泽,是披星戴月、久久劳作的沉淀,是烙印于大地的最为深挚的血汗印痕,那么视之为沧海桑田所回敬给上苍日月的光晕,也未为不可──因为天际星辰里也有牛郎和织女。

你今天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扛的罪,忍的痛,到最后都能变成光,照亮你的路。老辈亲人相继离世,劬劳之躯长已矣,然而身亡不等于灯灭──即使我与老伴幸存于世的生命走得再远,也难以忘却先辈传递下来的生命光泽。这弥足珍贵的光泽如同他们在世时风雨兼程的明眸,注视着,也照拂着我们前行的道路,教我们的脚步不敢轻忽、懈怠。

(摘自《光明日报》2018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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