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回声

书橱里有一排发黄的旧杂志，大概每隔几年吧，就会被我在某个整理藏书的午后，或是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翻出来展读，让文字渡我回到时光的彼岸，去相遇往昔青涩又泛着微暖的青春。

杂志为1993年发行的《少男少女》。它们是我的文字从手写体变成铅印体最初的见证。因为这份特殊的意义，故被我一直敝帚自珍地收藏着，从东方到西方，从少年到现在，从故土到彼邦。

细细想来，1993年已经是那么遥远，恍若隔世。那一年，我念高二，由于是学校里的学生骨干，又是一名典型的文艺少年，于是幸运地被《少男少女》杂志社的刘小玲老师发现，让我得以在浩瀚的文学世界里，有了初试啼声的机会，在那里，培植了自己最初的文情。

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正是中国儿童文学和少年文学的黄金阶段。其时，不仅儿童文学出现了巨大的振兴，少年报告文学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刘老师就是当时创办的全国第一份青春杂志《少男少女》的领航人之一，她在整个编辑生涯中写过大量有影响力的少年报告文学，因此获过不少的文学奖项，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长。

作品有幸发表在全国性杂志，在读书和交笔友都被珍视的年代，让我收获了许多的友情。那时候通讯手段不及如今发达，因此往来的每一封书信，都裹着一个人特定时刻的手温和独特的精神标记。以致很多年后，我依然会莫名地怀念起那些手写的信件，怀念起在过往素未谋面的鸿雁往来中，曾经一起有过的青春心情。

从这个成长标记继续延伸出来的，是我有幸认识了一批同样爱写字的同龄人，在塑造心灵的重要阶段，同在文学的世界里携手成长。那时候，我们是全国知名杂志的小记者，和编辑部的老师是好朋友。坐落在文德路75号的那栋小红楼，就这样既是一个青春的大本营，也成了我们文学的灯塔。

在书橱中和这批旧杂志并排陈列的，还有一本刘老师在千禧年前后撰写的书。书名是《初夏的回声》，2003年由花城出版社推出。这是一本时光的印记，一一记录下我们这些小记者的成长故事，包括我们的幸福、困惑、挣扎以及一位师者的心迹。所以刘老师在书中说道：《初夏的回声》记录了我与你们的青春携手同行的真实岁月，以及那些青春时光里的欢乐和忧伤，汗水和泪水，足迹和喘嘘。

在自序《穿过长长的初夏》里，刘老师开篇里有几个句子特别让我感动。她是这样写的：感谢命运，让我在《少男少女》杂志担任编辑，让我在长达十年的日子里亲密地接触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這一代人，领略他们的追求，呼吸他们的伤痛，与他们在那条多雾多雨的青春旅程上感受成长的阵痛。这是上天给我的宠遇，让我陪伴他们一起走过了生命的初夏。

没有华丽的句子，没有煽情的语言，但是字字真挚，句句感人。

在《青春旅程》辑里，有关于我的一篇，题目是《不会停止的跋涉》，写了我从少年到青春的几个不同阶段。在回顾我得到上天的眷顾但又忽然决定要出国去深造时，刘老师是这样写的：朱颂瑜当老板的日子是她最开心的时光，如果她能潜心做下去，以她的天资、热情和能力，她将成为精品界的楚翘，把一种时尚的理念推向全国。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她注定要漂泊……不断地接受诱惑，不断地去尝试，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过一些安闲的日子。

那些跋涉的途中我究竟都遇到了谁？还有青春的初夏又发生过什么？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翻书的刹那间憬然一悟，若不是有这些文字的记录，恐怕连自己都记不清了。这让我忽然庆幸在还未了解自己的日子里，就曾经有幸被人如此珍视过，爱惜过。这些回忆温暖又光明，如退潮后的岸，潮水退下去了，而岸上贝光闪烁。

如今想来，这就是刘老师一直被学生敬重的原因吧。她希望每一粒种子都能长成大树，每一个花蕾都能结出果实。如此心念使她自始至终用心呵护每一位文学少年，如张开双臂保护一捧胎薄般的青花瓷，让一个个清莹的少年，走过了一段段成长的忧伤，走过了一个个迷惘的初夏。

出国后的头几年，大学的课业把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写作。直到之后渐渐站稳了脚跟，刘老师方才鼓励我重新执笔，在我与华语文学越走越远的时光里，用一条无形的线把我又拉了回来。后来渐渐地，我就写异国的新识，也写旧日的故人，在汉字永恒的温暖中，在漂泊他乡的路途上，写下一点一滴的悲喜感动，一段一段的生命心情。

重拾写作也让我在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不管日子多忙都要坚持读一点好书，去和世间真正美好的物事，一点一点地靠近。大概是四五年前吧，我开始研读起民间工艺方面的书籍，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说来也是奇妙，几乎是与此同时，退休后的刘老师被委任为广州市海珠区民间工艺家协会主席，使我们在探索生命的途中，再一次相遇。

知道我对传统文化和非遗项目感兴趣，刘老师就把我邀进他们民间工艺家协会的大家庭，和大家一起玩。她说的“玩”，就是要懂得玩。这是刘老师一向的风格，也是她的主张与坚持。尤其对于民间艺术的传承和传播，她希望大家既要学习和整理，也要懂得用玩的方式去把它们激活。

就这样，在民协的大家庭，我有幸认识了许多岭南的民间艺术家，从他们身上深入了解故土的文化。协会里的领航者，说来个个都是我们岭南本土的活字典，从风物到人情，从物种到气节，样样了然于心，但又谦卑不已。每一次，当我看到刘老师和大家端坐在祠堂内开会，或是行走在古老的巷道里设计舞龙的路线，我才真正感受到那份来自师者的光芒。

可见人的情怀才是世上民间艺术最好的土壤。去年新春前夕，刘老师还与几位民间艺术家们一起，迎着寒风冷雨，长途驱车前往省内一个偏僻的山区，为当地准备过节的村民拍摄全家福，写挥春，送歌舞，赠书画。山区的文化和经济相对落后，刘老师和同行的人还特意为村里的孩子们带去书籍和书包，在岁末的日子里，为一些家庭送上毛毯，送上寒意里的一泊温暖。

在民协领航人德艺双全的带领下，文化传承基地一个个先后诞生，书写南国文化的书籍一本本相继出版，宣扬传统文化的活动一个个成功举办。凭借大家用心的推动，民协办得蒸蒸日上，有声有色，还被评上了市里的4A单位。承蒙师者的启发，我也通过这段体验把自己从纯粹的书本学习中释放出来，凭依一众本土民艺家的启蒙，与真正的民间艺术接上了地气。

作为跨文化领域志愿者，刘老师其时既没有离开文学，也没有离开她热爱的少年朋友。在金沙洲华侨中学一个四面书墙的地方，多年前刘老师就在此创办了自己的少年文学坊，利用周末的时间，指导少年儿童读好书，写作文，学敬语，讲爱语，如在广袤的良田培植一茬一茬初绿的新苗，继续把文学的氛围和向善的心念，一代一代渲染下去。

春天来了，大红的木棉绽放在岭南春雨浇打的枝头，闹得十丈“珊瑚”红似火，刘老师就带孩子们外出赏花，教他们用感善的目光去欣赏自己的城市。到了秋天，佳节团圆的气氛濡染着整个城市，喜庆又吉祥，刘老师又乘着如斯喜气，带孩子们去拜访相熟的民间工艺家，让他们看宫灯，做手作，感受本土文化的亲和力。冬去春来，如此往复，一批一批的少年人也像当年的我们一样，浸润在美好的文化熏陶里，结伴走过了一个一个人生的初夏。

因为文学艺术，我有缘认识了刘老师。因为刘老师，我有了自己的文学艺术。在重回华语文坛后的几年间，我开始沉下心来读书和写作，在与母语逆行的生活环境里，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的佳作。2014年也许是这期间最值得纪念的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我一连获得了三个全球华语的文学奖项。而当中的一篇获奖文章，写的正是我们岭南的挥春文化，在商业文化张狂的年代，用自己的文字为故乡的民艺裹上了诗意。

播种、萌芽、成长、拔节、蓬勃、歌唱。一路走来，我和刘老师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交集与交流，除了分享成功的喜悦，更重要的是每每在感悟与自省时，也一路去见证彼此的沉淀与成长。作为1977年的高考落榜者，刘老师形容自己就如《基度山恩仇记》里的爱德蒙·唐泰斯遇上神父，在前辈关爱的福荫下，如蒙着上帝的恩典。高考落榜让她学会了不屈不挠，坚韧的奋斗使她永远不忘教导我们：奋然前行者，路永远在脚下。

不知不觉间，多愁的青春已经过去，我们都在各自的时光里，彼此安好，一路成长。正如刘老师在《初夏的回声》里写过的一样：“长长的初夏已经过去，他们终于走出那深深的峡谷，终于穿过长长的雨季，涉过初春那段泥泞的小路，走进了成熟而辉煌的夏天。盛夏的骄阳，激情如火，哭泣已经过去，阴霾已经过去，迷惘已经过去，万里碧空，一片可爱的晴蓝。”

去年初秋的一天，羊城跟往年一样，骤雨忽来忽去，野菊如常绽放。在刘老师传授文学知识的小翎文学坊里，她与二十多位最早随着《少男少女》成长起来的小记者一起，举办了一场名为“改变和重塑”的大聚会，一起探讨步入中年的瓶颈，思考自我的再造与重塑，继续寻找生命的丰实和华美。

阔别多年又相见，赶来参会的学生很多。他们不约而同带来了《初夏的回声》，在那个不再是初夏的季节里，轮流朗读起书中自己的故事，让一段流金般的岁月走入了永恒。刹那时光，恍若旧梦。那个时刻，被鲜花和爱包围着的刘老师，百感交集，盈盈有泪。这让我想起《初夏的回聲》里有句如此：哪怕红颜消尽，哪怕白雪淹没了青丝，我都愿意怀揣一颗不老的心，继续走在人生的仲夏与深秋，永远与你们同行。

昔日故人前尘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我想，最让刘老师倍感欣慰的是，眼前这些曾经的少年人，如今不仅一一担当起社会舞台的重要角色，而且，这些一直被她视若珍宝的心灵，有的由始至终留守在文化领域，有的一直热心于社会公益事业，一如从前站在初夏里的少年人，初心不改，情怀依旧。

如今想来，那才是初夏最美的回声。

作者简介：

朱颂瑜，祖籍广州，传统文化研究者。现为瑞士华语作家、瑞士官方媒体中文记者、瑞士商业媒体英法语记者、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员。曾获2014年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首奖、首届全球华人中国长城散文大赛金砖奖等九个全球华文文学奖项。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广州文艺》《文艺报》《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