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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谷地

2019-02-13周其伦

广州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美玉老头子老太太

天还不是太热,睡午觉前郭老太太突然感觉口有些渴,很想喝水。她平时是不怎么睡午觉的,老了老了,瞌睡就更少了,喝水也极少,除非真的是口渴了,才会有想喝水的感觉。这天,她吃完饭,就想要眯一会儿,外衣都没有脱,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特别想喝水,实际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口渴。胸膛里有团火在烧,心里慌慌的急吼吼的,就想大口大口喝水。双手无望地扒拉一阵,四下空空,无依无靠,她心里那个急呀,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卧室的门,恍惚中女儿推门进来:“妈,你的脸那么红,是不是有些发烧?”

要在平时,郭老太太一定会埋怨女儿小题大做,而这会儿她不会,她巴望着走到床前的女儿。郭老太太头脑清醒着呢,张了张嘴巴,似乎要说点什么,可是上下嘴唇一开一合抖动了好一阵,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心里就更急了。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连水都喝不上一口,哪还有热豆腐可吃,只能不甘心地吁吁喘气,心中还在骂,这死女娃子,也不走拢一点,站那么远干啥,妈还要吃了你呀……猛地一下惊醒过来,床边哪有女儿的影子?

郭老太太有一把年纪了,按虚岁说就往八十奔,但她一直都不满意儿女们把她当老年人看。她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在光荣的人民教师岗位上退休。虽说只是小学老师,那也是知识分子的一员,活了这大半辈子,她心头最在乎的,还是知识分子这称谓。

谁说不是呢,按照联合国最新的年龄段划分,郭老太太还只能算是刚过中年的坎,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不能说有多好,但绝对没有到风烛残年,没有到摇摇欲坠。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难道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没有数么。她是打心眼看不惯年轻人三脚猫似的,待不住稳不起,干啥事情都是丢三落四的,她常常说十快九毛十快九毛,要图快,哪有不毛躁的道理。

老太太喜欢慢条斯理,喜欢细细摸摸,以前上班如此,如今最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那就更没有慌忙火气的必要。生活每天如斯,淡定沉稳平铺直叙,但她过得有滋有味,自信而自得。

女儿女婿都已退休,和郭老太太住一块。按郭老太太的意愿,最不愿意儿女们干涉她的生活,住在一起也就是平时家里多有个人走动走动,饭桌上热闹一点。郭老太太不怕死,她只是觉得一个人住太安静,所以才在老头子过世后搬来女儿女婿家搭伴過日子。外孙女结婚后就不落屋了,家里平时只有三个人。早些年外孙女还隔三岔五回来走走,每次回家也是风风火火,像鬼打慌了样,屁股还没有坐热,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就要提起包包走人,看上去比国家领导人还忙。

有了曾外孙后,外孙女干脆就不回来了,几个月看不到人影是常事,郭老太太心里不爽,但也吱声不得。也不是不敢吱声。外孙女从小到大都是她这个当外婆的一手一脚带大,女大十八变,这人大了心就野了,郭老太太说过她几回,外孙女要么嘟起嘴巴不吭声,要么答应得比电视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演员还要顺溜,过了就跟没事人一样,照样我行我素。曾外孙出生后,害得女儿女婿脚不沾地两头跑,一天天看着曾外孙稍微大了一点,可以吃几顿舒心饭了,女儿又不晓得是脑壳里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折腾到乡村去买啥子避暑房。

平日里郭老太太一说起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哎呀,现在这城里的人真是疯了,也不晓得那些人是啷个想出来的,冬天飞海南,夏天去山间,正儿八经在这个城里的住房,一年到头住得到半年,都算是常住人家了,还美其名曰候鸟生活。那些人还真就是永远不愿意安静在一处栖身的候鸟,成天叽叽喳喳跑来跑去,还乐此不疲,候鸟,候鸟,候到哪里就在哪里(鸟)了。

原本郭老太太暗想,女儿女婿退休了,他们时间也多了一些,家务也会松活一点。哪里是那么一回事哟,女儿一天到晚唠叨不停,隔壁两口子三月底才从海南过冬回来,人都还没有顺过气,立马又要准备去乡下避暑,12楼那谁,在哪里又买了避暑房,一个夏天都不用开空调……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个不奇怪,怪就怪在女儿心动了,老太太也就不乐意了。

说好了这个周末女儿女婿要带老太太一道自驾去黄金谷地避暑,哪个晓得老太太出发前的头天晚上心慌得厉害,看见走了好几年的死老头子又来到了她面前。那个怪人活起的时候,她都没有猜透过他的心思,“现在都死了那么些年了,哪个晓得他又到我这里来做啥子哦。他好像心事重重,先是在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然后走到我床边,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问他想干什么,他也不开腔”。

郭老太太这辈子最烦的就是死老头子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脾气,一下子就惹得她火冒三丈,顺手就给他一个枕头打过去,人没有打到,倒把老太太累得上气接不上下气,起身按亮床头灯,才发现只是一个梦。早上起床后,郭老太太就说什么都不上车了。

老太太想,死老头是想回家来的呀,要是我这两天出门了,他真的回来了,进不到门咋办,他找不到我又咋办。不能走,坚决不能走。女儿女婿好说歹说,老太太就是不松口,说啥也不去了,她知道现在的小辈人不相信那些鬼呀神的,但是她心里一直发慌,老太太的这些心思是不能给女儿女婿说的,更不可告诉别人,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还不翻了天,一定不能说。

郭老太太的突然变卦,气得女儿都快要哭了,妈,你是啷个一回事嘛,说好了的事情,说变就变。

哎呀,你们去就是了嘛,也就是一两天的光景,我不会照顾自己吗?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们走了你咋办?

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不晓得好歹哟。走吧,走吧,你们快走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们的行程。

度假游的团费是不可能退的,现在的商人比耗子都精明,他吃进嘴里的肉,你要叫他吐出来,那还不如去和老虎商量拔它的牙。旅游团费还是小事一桩,关键是他们看好了一套房子,五万元的保证金都交了,这几天就是签合同的最后期限,今天再不去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不说,几万元的预付款也打了水漂,这才是女儿最抓心的地方。

原本也是想给母亲找一个每年避暑度夏的去处,但又实在拗不过外表看起柔弱,但内心向来就固执得像一块铁一样的母亲,只能说一大堆嘱咐的话,吃的、喝的,常服的药品,一一摆放在老太太容易拿到的地方,临上车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完才离去。

老还小老还小,还真是这样。女儿女婿的车刚开走,郭老太太就感觉自由多了,自由倒是自由,眼下她在动弹不了的关头,还是想着,女儿在身边就好了。

   二

龙陵墓园的规模和气象令人咂舌。依山傍水吞吐大气,横霸整个山脉的南侧,坐拥在集天地灵气的浩大山川里,有一种饱览八荒的开阔和紫气东来的神韵,最有亮点的是,极目远眺,就可以看见莽莽苍苍中逶迤而来、又在莽莽苍苍中磅礴而去的一川大江。儿女什么时候商量好在这里给老两口买墓地的,郭老太太一点口风都没有听到。

郭老太太很少去想自己死后的事情,儿女私下买墓园,也是怕她像有些老头老太那样想不开。连她自己都没有搞醒豁自己能不能想开。可是话又说转来,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么。

前些年死老头子去墓园报到后,郭老太太还找了个平常人不多的日子,偷偷地去那里看过他一次。

郭老头是患肺癌走的,查出来就是晚期了,也怪他太不把身体当回事,抽了大半辈子烟,怎么说也戒不掉。家里人管得紧了,稍微收敛那么几天,要是大家都没有怎么理会他了,那烟肯定是抽得昏天黑地,一点都不晓得顾惜自己。有一回,老太太气急了就骂他想死,和他大吵大闹。把老头子逼急了,脱口便说,你吵啥子吵,你管天管地,管得我這辈子什么嗜好都没了,就剩下抽两口烟,你要是还想我多活两天,就莫要再啰嗦。说完气呼呼摔门而去,把一大家人晾在屋里。

以后就再没有人敢去理会他抽烟了,不过他在家里抽得也不多,老是咳咳悾悾的,喉咙里似乎有团破棉絮,一口气在那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一住院就发现情况不妙,死老头子这点还好,没有咋折磨人,前后一个多月就走了。郭老太太去墓园看他那天,墓园里就三三两两几个人穿行在各种质地、形状各异的石碑中间,神情并没有多少悲哀。老的老小的小,可能也是一家几代,站在墓碑前装模作样磕头上香烧纸,样子像在演戏,还专门有人在旁边指点亲属做这做那,怎么看这过场也走得虚假矫情。别人家的事情她没有说话的份,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爽。

儿女给他们老两口买的墓穴位置真不错,躺着都能够看到远处的天和近处的江,褐红色的花岗石上镌刻着的头像浅浅地笑着,不张扬还温和内敛,犹如老两口生前的一个日常闪回。这让郭老太太心头舒坦了一些,她不喜欢那些装模作样的摆设,特喜欢这种稳重大气的褐红色彩,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他们研究过父母的心思。

死老头子一个人先住进去几年了,他的头像就描上了亮闪闪的金箔,给人有一种神采奕奕的感觉,而她的照片还灰仆仆雾蒙蒙的,只能看到个轮廓。她知道,这是要等到她住进这里后,后人才会把金描上,她才会和老头子一样也神采奕奕起来,这是规矩。

她猛地有些愤然。你个死鬼,啥子事都要充人尖尖,连死亡都要抢在我前面。她蹲下身给他烧纸,心里还在骂,你倒好,忙天火地地往这边跑,你倒是轻松了自在了,丢下我一个人,连说个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我今天是一个人悄悄来的,儿女们晓得了,肯定不得准我来,我来就是给你烧点钱,你莫又拿去买烟抽哈,你要不怕得病就继续抽嘛。你住在这里还不错哟,你看视野好开阔嘛,活起都没有住过这样高级的房子,死了倒神气了。儿女也是尽心了,你莫怄气,过些年我就来陪你,你还笑,笑个屁呀……

迷迷糊糊中郭老太太想到这些心就咚咚跳。死老头子这次回来,不会单是来看我吧,会不会是告诉我,他在那边又没有钱用了呢,还是要接我过去。

屋里安静极了,一丝动静都没有,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安静过,小区里也是静悄悄的,连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郭老太太想起身,可身体怎么也不听她使唤,她想起以前住平房时多好哦,哪家遇到点什么事,喊叫一声,四邻隔壁的顺手就解决了,哪像现在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喊破了嗓子都没有人听见,睡在床上就如同坐牢,动又动不了,喊又喊不出,连麻雀的叫声都听不到。

忽然想起手机,她茫然地用手去床头柜上摸。平时做这点事情,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哪需得着找人,今天怎么做起来千难万难。现在好多家庭都不用座机了,他们家一直还有座机,女儿怕电话影响她睡觉,座机就放在客厅里。

女儿也给她准备了一部最老款的手机,就是打电话接电话,其他那些劳什子功能郭老太太都不会,也懒得去学。这手机唯一的优点,就是声音大得惊人,冷不丁一叫,炸啦啦的会吓人一跳,外孙女雅婷每次回家,只要一看到她打电话接电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望她。

平日里这个手机不时就会乌拉拉乌拉拉地叫一阵,一会儿推销保健品,一会儿又是哪样东西打折,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郭老太太稳稳神,慢慢往床头柜移动着身体,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从来没有求过人,今天这小阴沟未必还翻得倒船。还是靠自己吧,慢是慢了一点,但只要拿到手机,就可以和女儿他们通话了……

到底是有一把年龄了,不服还不行,她每移动一点距离,都要出一身汗,喘上好大一阵,一寸、两寸……眼皮也沉得很,直想拿火柴棍支个架子,手指离手机还有那么一点距离,再往前移动那么一寸两寸就好了,就可以把手机抓到手了。

都知道她是一个要强得过分的女人,一辈子没有在任何人任何事情面前认过输,差不多都是别人避让着她。说起来,她这一辈子也不能说有什么特别大的功劳,但是她的儿女个个争气,确实为她长脸不少。

儿子公费留学去了美国,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自费留学,儿子成绩好,是块读书都能够上瘾的料,读到博士后了还意犹未尽,移民美国后,又去考双学位,还真让郭老太太很是风光了几年,走到哪里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点头称道,单位上那些人明面上看,不怎么把她当一回事,其实郭老太太知道,那些人心里满是羡慕嫉妒恨。女儿呢,也过得不错,在一个小机关当头儿,顺利混到退休,不说是要风有风,要雨得雨,起码小日子还是过得蛮滋润的。

郭老太太心里明白,她以前居住的是老头子单位的集资房,那是一个有它无多、无它不少的科研机构,也不晓得一天到晚科研了什么。养尊处优的人群,别的东西不多,嫉妒心是哪个墙壁缝缝都储藏得满满的,邻居们对于要强的郭老太太不冷不热敬而远之,郭老太太对此心知肚明,表面上不卑不亢,内心里却是美美的。能不美么?肯定不能。

老头子死后,她就搬到女儿住的商务小区来了,这边更清净,除了清净,关键还有自在,免得听那些熟人叽叽歪歪。要不是这会儿突然就下不了床,拿不到手机,郭老太太心里的美气,恐怕还会一如既往。

好了,总算是够到手机了,郭老太太思绪又美美地活泛开了。最多还有那么一寸多一点距离,郭老太太的手就可以摸到手机了,郭老太太歇了歇,然后微微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把手伸过去,手一搁到床头柜上,手机就叽叽哇哇响成一片,兀自一惊,身体一下失去了平衡,咚的一声,掉入沉沉的黑暗……

   三

雅婷,你在哪里?

老妈,我在陪点点上幼教课。啥事,妈,你快说。

哦,那你先忙,我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吧。

雅婷是郭老太太的外孙女,点点就是她的曾外孙。郭美玉想,可怜见的,就那么一个小小人儿,还在牙牙学语,还没有学会走路就要上课了。对此,郭美玉是不太乐意的,但她不乐意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是新的一代人,俗话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不管一代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雅婷那两口子主意大得很,根本就不会让她管。整天嚷嚷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让郭美玉一提起这些说辞气就不打一处来。广告很有煽惑力,把雅婷他们这一辈人逗弄得心浮气躁,开口闭口就是舅舅在美国又如何如何,言下之意多少还嫌家里没有把她送出国,说起这些她就忿忿不平。雅婷呢,她倒好,一副没心没肺的傻样。

郭美玉刚才给家里打了电话,打座机没有人接,好不容易打通手机,谁知道只响了一声,电话就断了。她是熟悉母亲脾气的,知道强势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平时最讨厌他们打电话再三再四强调要注意这些注意那些的,遇到她在睡觉,那就更是不喜欢别人打扰了。今天郭美玉出门的时候,说了那么多,母亲一定是觉得她太啰嗦,说不准顺手就把电话掐了,这种情况在过去也有过。不过,今天郭美玉心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郁闷,就想着叫女儿回家去打探打探。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黄金谷地差不多就是中午了。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地去办理避暑房的购买手续。办完购房手续,两人出了一身汗,老公调侃,这阵势比前几年买股票还要热火。忙下来就是下午三点多了,郭美玉突然觉得心头毛抓抓的,不踏实,心想这会儿母亲也该是起床了,按她以往的习惯,她总是会打个电话过来,骂我刚才吵到了她的瞌睡,但是没有。

郭美玉又打了个电话回去,无法接通,再拨,还是无法接通,等会儿又拨,还是那个冷冰冰的语音,心上心下左不是右也不是。不过她想起母亲平时也有过这样的做派,老太太犟得可以,她要是不想谁打扰她,那是连座机电话都不接的。

无可奈何了,郭美玉只得再把电话打给雅婷:你还没有忙完啊?

老妈,你什么事嘛,今天都打两个电话来查岗了。遇得到你哟,今天是周末,我正在美容店打理头发,嘻嘻。

你个小蹄子,你的事情才叫多哟。我和你爸这会儿正在黄金谷地,你外婆一个人在家,她又不接电话,我不放心,想叫你回去看看。

老妈,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离不开外婆啊。她那个脾气,哪个敢去打扰她哟,不接电话正常得很。

你还给我两个犟嘛,快回去看看,小心我揍你啊。

哇,我好害怕哟。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妈,这边完事了马上去,要是外婆骂你管得宽,那就不怨我哈。嘻嘻嘻……

你真是想找打。

郭美玉两口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選择和一群人漫步登山步道,把整个黄金谷地的楼盘一览无余地浏览个遍。黄金谷地气势旖旎崔巍,曲径通幽的山路起起伏伏横贯南北,延绵的山脉时不时旁逸斜出些小山峦,多少增添了一份静谧。

谷地号称30公里,大小楼盘一路铺展而去,登山步道却在一个看似断头崖的山脚戛然而止,带队的说山那边是另一个县的地盘,只能走到这里了。

郭美玉两口子鬼使神差,到了这里就特别想看看山那边的风景。于是,他们便离开队伍沿着一条小路攀爬上山头,山脉的另一侧豁然呈现,一座宏伟壮观肃穆庄严的群落顿时让他们目瞪口呆。漫山的苍松翠柏、青烟袅袅,层林尽染的大小山峦,错落有致地陈列着豪气万方的墓群,远远看过去,竟然有些眼熟,来来回回仔细地四处打量,才猛然醒豁过来。

远处那片蓊郁的苍翠之地,正是他们给父母买墓地的龙陵墓园,站在这高高的群山之顶,夫妻俩惊愕不已。巴山山脉的绵延竟然如此壮观,山的两端润泽着不同的地域,浩浩瀚瀚的大江流经这里时,突然被倔强的山脉挤压变形,水流在左冲右突无路可寻后只能顺势而为掉头北上,在数十公里外的另一处山洼处寻找到下泄的突破口,江水从山洼地段迂回而出,又在那里依山势蜿蜒好一阵才南归于大江主航道,形成了一个巨大峡口,当地人呼之铜锣。大自然端的是鬼斧神工,山脉地利江流绘声绘色地合奏出一曲惊天动地的壮丽凯歌,站在山顶看风景的郭美玉两口子惊讶得都有些陶醉其间。

黄金谷地和龙陵墓园的直线距离看上去不过数里,却因了这山脉和大江的阻隔,一下就有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意境,而今这山脉两边还有了天堂和人间之分野,想一想人间事,还真是有那么一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可见”的鬼魅。

    四

夜深了,参加篝火晚会的郭美玉才想起雅婷还没有打电话过来,走出人堆掏出手机追问过去,雅婷在那端梦冲冲地大嚷,老妈,你还要不要人活了,这都多晚了啊。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外婆还是没有接,本来我想晚上去家里看看,看完电影都快九点了,又怕吵到她老人家睡觉要遭诀。明天嘛,我保证给你个准信。什么,你怕外婆有事?老妈,你才走一天,能有啥事,以前你出差哪次不是走十天半月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婆婆妈妈的。哎呀,好了,好了,老妈,我明天去行吗,现在让我睡觉吧,妈妈拜拜。

这个死女娃子,话都没有让我说完,就挂电话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叮咚,有微信进来了,老太太最喜欢的儿子说他人已经到了香港,明天早上就要到家。暗自想这个兄弟也是,轻易不打个电话发个信息什么的,而这一发信息,还都是特急的事。

她想问他一句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弟弟又传过话来,我们公司到中国来投资,我回来打前站,其余的我们见面聊,可好?

可好?可好又怎样,不可好又能怎样。她能说什么呢。这个弟弟呀,还真不是省油的灯,移民去洛杉矶后,就很少给家里捎信,最多春节给家里打个电话拜个年就算完事,刚工作那会儿还多多少少给老母亲寄点钱,可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要,一给钱就急,我有退休工资,要你们的钱干什么,异国他乡锅盘碗盏白手起家,哪一样不要钱,你手里没有几文散碎银子,媳妇都看不起你,坚决不收。

弟弟倒好,也落得自在了。隔了几年带回一个洛阳女孩,说是他妻子,在家里拢共待了半月,两人就急惶惶地回河南了,随后隔几年又说他们离婚了,家里只知道他们在洛杉矶搞电子信息终端,具体做什么谁都说不清楚,这几年倒是雅婷和她舅舅还联系多一些。弟弟是块读书的料,说到要成家立业仿佛就不行了,连普通百姓都比不上,感情上屡屡受挫,最后索性就不再谈婚论嫁了。他的好多事情都是雅婷转述的。最近说他混成人样了,住进了独栋小别墅。郭美玉搞不懂,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别墅干什么,收拾起来不嫌麻烦吗?其他的,弟弟不愿意说,他们也不太去过问。

郭老太太却从不在乎这些,连中国人最在意的香火传承意识都很少,在她老人家心中,弟弟就是全家的骄傲,就是神。既然是神么,当然就要有敬神的规矩,他回家也好,不回家也好,他结婚也行,不结婚也罢,这些都不打紧,老太太一如既往挺他。在老太太心目中,别人对她的尊敬,都是冲着家里有个儿子在美国读书工作来着,尤其是老头子走了几年,她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固执了。

久而久之,家里人上上下下都习惯了,加上洛杉矶和这里的时差,弟弟在她心中就是一个符号,也许母亲说得对,他就是家人心中的那一尊神,弟弟就剩下那一句话:父母需要花钱的地方请说话。

知妻莫如夫,郭美玉的举动,丈夫看出些端倪,他放下啤酒瓶,悄悄转过头来问她,咋了。她不语,他催了一句,咋了。她用脚碰了一下他,眼神里暗示他别喝了。

丈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说对不起各位,失陪,今天有点累了,改天我请大家再聚啊,说完就顾不得在场人的嬉笑和叫骂,拉着妻子走出晚会的现场。走出人群,郭美玉兀自一句“回家”,丈夫一下没有找到脑壳在哪里:回家?

她便把一天都没有打通母亲的电话,还有弟弟明天上午要从美国回来的事一股脑儿给他讲了。他开始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听到她说完,就不再言语了。谁都知道感觉是个特别不可捉摸的东西,正因为它捉摸不透,有时才会要人命。

车都开出去两个小时,才发现走得太急,郭美玉的手机没电了,没有来得及充,而丈夫的皮包还在度假区宾馆里,哎呀,真是越忙事越多,先不去管它了。回到市区,已是深夜。

此刻的小区还人山人海。他们刚进入小区,邻居们都眶迷眶眼地看着他们,两口子不知道所以然,只能面面相觑。

刚出电梯,就听见雅婷撕心裂肺地嚎哭,郭美玉心里咯噔一下:出大事了。原来雅婷被母亲电话闹醒后,也好大一阵睡不踏实,她赶了过来,卧室的景象把她吓着了,没有丝毫经验的雅婷,忙给父母打电话,可电话那端怎么也打不通,哭着打电话叫老公赶快来,慌乱中的她怕急了,先是拨打了110,民警到来后,初步判断是因病猝死,随后又拨打了120,匆匆赶到的医生手忙脚乱一番,留下结论:心肌梗塞,猝死,死亡时间大约在8小时前。

这下折腾就大了,先是警车,接着又是救护车,在小区里呜哇呜哇这么一叫,顿时沸腾起来。现在的人都太缺乏刺激他们想象力的事件了,这事都出了那还得了,儿女双全的老太太孤身猝死家中。大家绘声绘色地说着,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都亲眼所见,好像都明白事情幽微。微信群也是热闹非凡,一大夜了,清醒的人还那么多,都在说着这事儿,大家都不指名道姓,都是一副过来人心照不宣的语气和神情,G事件成了专用代名词。还有好事者言之凿凿:有图有真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P图软件的产物。

警察和医生来来去去,家门大大开着,雅婷无助地呆立在门口,女婿紧紧地抱住她,外孙点点躲在父母身后,无邪的眼睛看着孤独无依的郭老太太。

老太太倒在床边的地板上,床头柜倾倒在她身边,手机摔成两半,电池也不知去向。她眉头紧锁,右手张开着努力往头顶伸去,想抓住什么,仿佛还在想着要告诉人们点什么,窗外依旧是一片诡异的朦胧。

作者簡介:

周其伦,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莽原》《山花》《黄河文学》《太湖》《满族文学》《创作与评论》《翠苑》《骏马》等国内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在《新华书目报》开设“文坛素描”专栏。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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