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 慌张总比安逸好
2019-02-13卢美慧
文|卢美慧
编辑|楚明
摄影|高远
蓝色衬衫,蓝色波点西服 | 均为 Burberry
“我不认为时间带走的最珍贵的东西是年龄。它给我带来的,是对自己更清晰的认知。”
-1-
整个2019年,段奕宏经历的最大热闹是参加一场年度人物盛典,这场流动的盛宴向外界展示了这个时代名利场的光怪陆离和熙攘景貌。段奕宏和梁朝伟随《猎狐行动》剧组受邀其中。采访环节,主持人拉着梁朝伟问有没有当下比较熟悉的流量艺人,梁朝伟问,“什么是‘流浪艺人’?”——这种场面对早把风景都看透的梁朝伟实在是小意思,最后他指着从身边经过的段奕宏给了个四两拨千斤的回答,“流浪艺人,他算吗?”
众人围观盛宴的热闹,也热衷给舞台上的宾客们分门别类。大家刻薄一类人,刻薄风水轮流转的规则之下,娱乐圈那些心照不宣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也宽容另一类人,带着皱纹甚至些许疲惫感出现的梁朝伟和段奕宏都被归入此类。大家饶有兴致地观摩他们的眼神和皱纹,在不可避免的一番比较之后纷纷感慨天分的玄妙和时间的神奇。
回到段奕宏本人,人生行到此处,外界的喧嚣已经很难真正影响到他。众人眼中的盛宴到了他这里只是需要做出配合的一件工作。段奕宏是《人物》的老朋友,两年前的那次采访中,他跟我们分享了很多人生中的紧张时刻,那是在时间的河流中央,一个新疆伊犁的少年被梦想牵引着披荆斩棘最终被外面的世界认可的故事。
很多人都能在段奕宏早期的人生故事中看到同样在少年时代不快乐的自己。20多年前的新疆,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突然不合时宜地有了当一个演员的远大梦想,等待他的是一条荆棘密布的道路:周围人的不解,与父亲旷日持久的战争,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里伊犁和北京之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火车,第一次到北京的欣喜和紧张,第一次考中戏落榜后的失落和不服,中戏几年那种偏远之地的孩子挥之不去的自卑,又因为这份自卑而衍生出的长久的紧绷和偏执。
一个小小的注脚是,当初为了学表演,段奕宏在17岁的时候才开始练习劈叉,没有根基,没有协助,要生生让在一起粘连了十几年的肌肉和筋膜分开,让坚硬变得柔软。他的顽固最终打动了命运,也打动了后来听到这个故事的很多人。这甚至与演员的行业无关,打动人们的是一个曾经除了热情一无所有的少年,在漫长岁月中对自己梦想的持续虔诚,这份虔诚伴随着汗水和眼泪、撕裂和疼痛、自卑和自尊、挣扎和远离而生根发芽,伴随着段奕宏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命运也最终给予了他这份虔诚慷慨的回声,最终他遇到了袁朗和龙文章,遇到了马路和伊谷春。几年前,他站在舞台上幽幽说出“愿意为戏为奴”几个字的时候,大家感动之余,也不会觉得多么意外。
段奕宏身上那种愚钝的认真一度让他的人生故事充满张力,他不是梁朝伟那种天赋型的演员,命运选中梁朝伟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段奕宏获得命运的垂青却走过了漫漫长途。他也不像梁朝伟一样生逢其时地赶上了一个电影史上也许不复再现的黄金时代,时间冲刷他,塑造他,让大家忍不住好奇,段奕宏的故事下集,会是什么样子呢?
-2-
如果不单纯把梁朝伟所说的“流浪艺人”当作玩笑,过去两年,段奕宏比以往更加密集地去到了世界各个角落。他在冰岛的荒原上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穿着单衣在冰川下面被强风穿透;也去了澳大利亚唯一的岛州塔斯马尼亚,在人迹罕至的道路尽头记取了一段雾中风景;还有地中海中心的国度马耳他,古老的街巷到处是时间的痕迹,他在一家老作坊里看当地匠人做玻璃,有那么一些瞬间感慨起了人类世界中永恒的美与脆弱。
但最重要的一次是去年7月,段奕宏回了一次新疆,他觉得时间实在是玄妙,虽然生于斯长于斯,但他竟是在跨过不惑之年后,才惊觉自己的家乡是那么美丽。“我都没曾真正见过它,有这种感觉,我都没曾零距离接触过它。故乡的很多地方,我都不曾去走过,很多时候都是一种道听途说,是别人眼中的故乡,是别人眼中的山水,风土人情。那时候就一门心思地‘考学考学考学’,奔着那个理想,所谓的理想彼岸,梦想,加油加油。”
时间跟段奕宏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成长于广袤的天地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却成了一个一门心思钻牛角尖的人。新疆的旅程最终浓缩为一则名为《归去来兮》的纪录片,段奕宏走了新疆的很多地方,这些地方很多20年前就走过。站在伊犁著名的果子沟景区一处高地之上,段奕宏指着山谷深处隐约可见的一条土路,很久之前他就是沿着那条土路坚定地去到外面的世界,那时候段奕宏兜里老是揣着一包烟,守在司机旁边“伺候着”。他是个脸皮很薄的人,这么谄媚的目的,是为了省几十块车票钱。
在那趟旅行当中,段奕宏发现自己其实对家乡一无所知。那些山川与河流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涌向那里,但对段奕宏来说,少年时,那是拼命要逃离的地方,工作后,那是过年过节要落脚的地点。那片土地的壮阔与深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他刻意忽略了。“人在前进或者说你在使劲地奔波的时候,可能会忽略掉很多很多,我们很容易习惯于这样的一个抉择,习惯于这样的一个熟视无睹吧。”
习惯了段奕宏银幕角色的观众一定会为纪录片中的那个他感到陌生。人们熟悉《恋爱的犀牛》中为爱痴狂的马路,也熟悉《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疯癫的妖孽龙文章,段奕宏擅长诠释那些跟他一样习惯钻牛角尖的人物,紧绷到彷佛下一秒就会断掉,执迷不悔得让看的人都忍不住心疼。
但在那则纪录片里,段奕宏完完全全松弛了下来,他陪妈妈遛弯儿,参加老友的聚会,喝到位了以后站在故乡的亲友中间翩翩跳起了新疆的舞蹈——这是时间带给他的变化。两年前我们采访了他的许多同学、朋友和合作伙伴,大家不约而同提到的一个细节是,很长一段时间,老段几乎不怎么参加饭局,社交很少,喝酒喝飘了?那不可能。
-3-
这两年,段奕宏会在半夜惊醒,充满惊悸地给妈妈或姐姐打电话。
“家里怎么样?做梦梦到不好的事给吓醒了。”少年时代的梦境成了现实,如今的段奕宏可以很自由地出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但跟一门心思想冲破结界的少年时代相比,走过很多的路,看过很多的人,这个年纪的段奕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白了故乡和家人的意义。
两年前《人物》那次采访之前不久,段奕宏的父亲因病去世。那时候,他跟父亲的战争早已结束。岁月把父亲变成了一个和善和天真的老人,像所有的父亲母亲一样,为儿子取得的一切成就自豪。
但在段奕宏的少年时代,父亲永远以一个反对者的姿态出现,本分一生的他怕自己的小儿子被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耽搁,曾用无数的责骂和高高扬起的藤条阻挠儿子滚烫的白日梦。这场父子之间的战争最终以段奕宏的全面胜利结束,在人生的前半截,父亲和故乡一起,是段奕宏拼命想要逃离的部分,他不想重复父亲当一辈子工人的命运,他一定要逃。
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段奕宏仔细思索一番这场漫长逃离的意义,人生再重来一千次,他依然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只是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的话,逃的时候,自己能不能从容一些,能看看四下的风景,看看身边的人?
去年回乡途中,段奕宏随身带着一本书,前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自传《我身在历史何处》。在这本书里,天马行空的库斯图里卡用他的幽默和哀伤讲述了他已经不复存在的祖国。这本书让段奕宏很感怀,一些思绪是以前不会有的,脚下的那片土地他忽视过、挣脱过,但自己最终成为今天的自己,好像家乡的每一片草原和每一条河流又都是答案。
所以如果我们借由段奕宏凝视时间本身,可以看到一个在十几岁时拼命想要外面的世界认可的少年,在漫长岁月中经历许许多多拥有和失去之后,在人过不惑之后,没有变得油腻,没有好为人师,也没有说着时下流行的句子去取悦和迎合什么,他选择了答案的另外一种:走出少年时代的牛角尖,用更开阔的心境去看待生命中的一切,在人到中年之后,成为一个更自由的人。
而更多关于时间的秘密,借着这次老友重逢,段奕宏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白色打底T恤,灰色印花卫衣,黑色牛仔风衣外套 | 均为 Burberry
拍摄现场
拍了一夜的戏,段奕宏的脸上挂着疲惫。他倚在酒店的门框边,跟摄影师聊着天。他主动提出来,最好不要把他拍得太跳跃、肢体动作太夸张。而他给出的解释是,这期杂志的主题是严肃的,拍出来的照片别让人感觉演员这个职业的人太浮躁。他还补充道,如果下次是拍时尚片,让他坐在浴缸里都能配合,但这次一定要深沉一些。
人物PORTRAIT=P
段奕宏=D
谈故乡与他乡
我们会给未来留下来什么,不知道,我们浑浑噩噩的。
P: 我们的人生由诸多时刻组成,如果选择你人生中的几个特别时刻,你的答案是?
D:哎呀,这个所谓的特别时刻无外乎就是,考上大学啊,毕业啊,留在北京啊,有个工作啊,第一部戏被人认可啊。
可是我不认为我的特别时刻仅仅是这几个人生经历的一个十字路口也好,关键性时刻也好。我们对一件事情的选择,无论是上这部戏或者是跟谁合作,无论是我们对家庭的选择或者是事业的选择,我们在时间的分配上,我们在生活方式分配上,我觉得都是有特殊的、特别的时刻。
我不认为你往上走或者往下走,或者是你如履薄冰地走,才是特别的时刻。我觉得很多时候可能不会因为一个结果的效应来倒推它的特别的价值在哪儿。很多时候是自己一些局限的认知给出了一些时刻特别的意义。不能说你后来成功了,之前那些就特别了。可能之前我是这样认为的,这些年我觉得我不那么认为。
P: 意义很多都是后来赋予的,然后每个时刻都可能是特别的。
D:是的,你看毕业20年之后我回到新疆,我对故乡的重新认识,或者说我才开始认识它。我觉得那一刻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
人在前进或者说你在使劲奔波的时候,可能会忽略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看似好像跟这个结果、这个方向不太有关系的事情。我们很容易习惯于这样的抉择,习惯于这样的熟视无睹吧。
P: 意识到这个熟视无睹也需要时间?
D:它就像你有了生活感悟,甚至或者说有一段生活阅历,你对一些人和事、环境,你的感受力会大。
P: 大家能看到的是,老段的微博是越发越少了。是有意想躲避一种喧嚣么?
D:我越来越找不到去跟别人分享我的生活的动力了,我找不到。我对一些陌生人,我是求关注吗?我也找不到交友的快感。我可以跟我的朋友面对面。那种虚无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是有点不适应吧。可能喜欢你的观众会想得到你的消息啊,知道你的近况等等。但是我有作品,他们能认识我作品当中的这个人物,我觉得挺好的。
P: 这两年有过几次特别的旅行,去了很多很棒的地方。
D:对我来说,旅行是这些年来特别好的一个自我调整的方式。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国度,我更能享受一种安静吧。
P: 有没有哪一刻突然间有了新的感受或者新的认知?
D:我觉得文化的价值吧。这次在法国拍《猎狐行动》待了两个多月,去卢浮宫啊,去凡尔赛看一些画展啊,比如毕加索的。会看到那些留给世人的,不仅仅只是文物而已,是文化。他们给这个世界带来宝贵的遗产是超越时间的。
我相信他们在做一幅画的时候,也不会想着未来是什么样。他们在极尽全力地,或者说焦灼地和苦难地呈现出一个作品,而作品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他们也不知道。
P: 这些会帮助你用一种更开阔的眼光去看待世界。
D:看待世界,也看待自己。他们可能想不到,可是我们要想啊,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我们对自己的文化又了解多少?不一定,真的不一定。看着这些文物,我想着,中国也出土很多文物,那是古人留下来的,那我们会给未来留下来什么,不知道对吧,我们浑浑噩噩的。
谈创作
能给得起这4个月以上时间的演员,一定都是爱作品的
P: 今年有一个特别的时间是《我的团长我的团》开播10周年,已经过了那么久,大家依然这么喜爱它,怀念它,你觉得原因是?
D:真实吧,我觉得是真实。我们都渴望看到历史的真相,我们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充满着爱,这是一定的。对我们文艺作品创作者来说,我们去挖掘不同的人性故事,可能表达的是不一样的。不可能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个相似。我们抗战,有被动的,有主动的,有勉强的,有高兴和不高兴的,对吧。
对创作者来说,我们很容易简单、粗暴地表达,可是对观众来说,他们不满足于总是大概齐、一般般和差不多的表达。“团长”那个作品我觉得从文本上来说是成功的,编剧确实是花了很多的心思,塑造了这么多的人物,鲜活的、生动的、真实的人物。
P: “团长”拍得很苦,现在越来越难有一部电视剧去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做了,大家都希望速成,算是这个时代的一种无奈吗?
D:关键还是看你怎么选择吧,比如这次《大秦帝国》拍了就整整8个月,因为它的体量就在那儿放着。从制片人角度来说,他是要打造一个能留得下的作品,时间是第一要素保障。
对于演员来说,能给得起4个月以上的时间,一定都是爱作品的。
P: 这样的氛围可遇不可求。
D:是,像这样的剧组也不多见,真的是不多见,大部分都是利己主义,各怀鬼胎的,各怀心思的,面和心不和的那种,那是很艰难的、很痛苦的创作过程。见不得你好,见不得别人好,我觉得这是个恶习,在这个行业里普遍存在的。我是很难适应的,我受不了,受不了。
还有就是外界的环境逼着我们。我昨天开玩笑说,我在泰国拍戏,化妆小妹妹拿扇子给我扇,我突然就“啪”把扇子一把夺过来了,我说我自己来,就怕被别人拍着,然后遭到这些键盘侠的那种(攻击)。这个环境变成这样,人家觉得这是我的工作,我怕你妆化了,我给你扇扇,帮你调整衣服,不敢,她蹲下,我也赶紧蹲下。
这种氛围会让你跳脱,会有额外的一种负担。不了解这个行当的人,可能突然就会说,觉得你很大牌,这是一个可怕的现象。
P: 现在这种舆论环境会让很多事都变形。
D:你不知道边界是什么,包括前两天看葛优老师那个视频,可能那孩子就是说,哎哟,大爷60岁了,我得礼貌一下,他也知道旁边没有人,但他是觉得大爷可能也许喜欢,可人家大爷不需要这个啊,这是干吗?这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惯。
P: 大环境会带给人一些纠结或烦恼。
D:我在选择的时候非常纠结和挣扎,比如说选择一个作品,做还是不做。可是我一旦选择了之后,任何困难在我这儿都不是困难,我一定想一些办法来克服。必须得走下去,一定是竭尽全力的。
P: 这两年接了《大秦帝国》和《猎狐行动》两部戏,选择之前也会经历这种纠结?
D:《大秦帝国》,我纠结啊,5年没拍电视剧了,剧本没看就推掉了。过了半年又找上来了,我看了剧本发现不一样,不同一般,故事也很吸引我,人物也很吸引我。可能上了岁数了吧,我觉得一部作品一定得有文化责任。因为我看中这个职业所能表达的一些文化价值和责任。
所以《大秦帝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猎狐行动》是因为警察好像演得不少,再演个警察,我没能力再去颠覆或者重塑一个警察,机会就别给我,给那些有这样能力的人。真的会怀疑自己没这个能力,怎么又是伊谷春啊,所以就很折腾。但我觉得好像经侦跟刑侦不一样,我重塑一个人物气质是有空间的,这是吸引我的。可能还是缺乏一种安全感和对自己的信任感,真的是。
P: 作为观众来说,你跟梁朝伟合作,大家挺期待,两个影帝能够在一块儿。
D:我非常喜欢他,我觉得他是非常非常棒的一个演员,历数他的经典作品,真的是让我们这些应该算是小一辈的后生望尘莫及。我们的合作就我个人而言是非常舒服、非常专业的,他给人不经意的一种震撼和感染力。他对生活也有非常浓厚的兴趣,很知道自己生活当中自己的需求是什么,面对外界环境不为所动,我非常喜欢。可就是在一起的戏太少了,期待能再一次合作。
10
《我的团长我的团》开播10周年。过去这么久,大家依然那么喜欢它、怀念它。段奕宏认为,是因为这部剧真实。“团长”这个作品在文本上是成功的,塑造了这么多的人物,鲜明的、生动的、真实的人物。
谈自我
在自己不可回避、不可选择的时候,我们如何去面对
P: 这两年会感觉你的节奏慢下来了,这是时间带来的变化?
D:工作的节奏确实慢了下来,因为很多时候我会问自己,快的意义在哪儿?之前去意大利看一个做玻璃制品的工厂,不大,但人家就能做到世界前三位。因为他有对这个职业的热爱,对职业的这种匠心,创造力。他一开始可能一时兴趣,然后赚了钱,但我觉得钱不是最终驱使他坚持下去的动力。
我会对自己有一个思索,怎样让自己在愉悦的、幸福满满的状态之下,创造价值。
P: 时间会留下一些东西,但它可能也会带走一些东西。对你来说,它带走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D:我不认为是带走了我的年龄。它给我带来的是对自己更清晰的认知。
我对自己是很感兴趣的,比如说我们创作别人的故事,势必多少会看到自己。我们出去走,去接触人,也会看到自己。比如说这次拍戏到法国,在餐厅里不敢大声说话,大气都不敢出。我就能观察到自己为什么这种状态,那个时刻我会反问,为什么这么小声说话,我就怕别人知道我不会英文,法语就更不会说了,我说中文丢人了吗 ?正常交流怎么就不能呢,怎么变得不正常了。
这时候我就会看到自己,那一刻你看到了自己,可能就是个特别的时刻。我们怎么去观察自己的这种变化,需要时间的。
P: 时间也有它残酷的一面。
D:对,时间带走身边最亲近的人,家人和朋友。生老病死,我们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经历,第一次面对,第一次的思索,第一次的难受,第一次的恐惧。如何对待生与死,是时间教给我们的。时间不仅仅带走了一些,也赐予了我们一些。我们在自己不可回避、不可选择的时候,让我们知道如何去面对,如何去安放自己的心。
时间也有它残酷的一面
时间带走身边最亲近的人,家人和朋友。生老病死,我们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经历,第一次面对,第一次的思索,第一次的难受,第一次的恐惧。如何看待生与死,是时间教给我们的。时间不仅仅带走了一些,也赐予了我们一些。让我们知道在自己不可回避、不可选择的时候,我们如何去面对,如何去安放自己的心。
谈亲情和死亡
我觉得慌张总比一直安逸好
P: 关于时间,另一个问题是,很多文学或影视作品中都热衷描写人到中年的纠结和孤独感,你有没有这种孤独的或是说觉察到中年空旷感的这种时刻?
D:我觉得孤独是好事,但别厌世就行。每个人都会经历很多次的孤独,有些人喜欢这种孤独的感觉。你是孤独的,但心理和精神上没有病态,我觉得可能都不是什么恐怖和可怕的事情。你说画家,他一个人天天在家里画,他孤独吗?他可能比在外面一天工作12个小时的还充实。
一个人待着我觉得不叫孤独,可能还美着呢。所以这个时间给每个人带来的或者带走的有相同之处,也有我们理解上的差异。
P: 有没有那种觉得时间流逝很快,突然很慌张的那种时刻?
D:有。通常我们说一个人慌张的原因是生活没有保障,存折上的数字不够多,电话费交不上,赡养费供不上。对我来说,我最慌张的是我不知所以然,我的精神空虚,生活很丰足,但是我不知道做这一切的意义在哪儿。
我觉得慌张总比一直安逸好,会让我们捋一捋思绪,捋一捋自己的精神状态,会对自己更加清晰。最怕就是没有慌张感,最怕就是麻木,过着别人的生活,按照别人的节奏,满足别人的生活需求,成为别人的成功样子,那对我来说那才叫慌张。
P: 生命中哪一个阶段觉得慌张的这种时段比较多呢?
D:现在这个阶段可能越来越少了,主要还是大学的时候吧,大学还是习惯于把工作的机会、机遇、别人的认可度、观众的喜欢度和酬劳的高低作为(衡量标准),这都是导致我慌张的原因。
我现在的慌张感可能来自于家人,父亲已经走了,还有母亲。半夜电话响起来就怕,好像冥冥当中知道会有那么一刻。那种慌张感确实让人很难受,不敢去设想老人走了之后那种心理状况。我知道自己也能走出来,因为父亲已经走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面对的机会了,可是我还是不忍心再去面对我母亲。其他的所谓的事业的机会,我没有感到慌张,近10年越来越没有了。
P: 如何去面对时间带来的一些失去?
D:你没有去正视或者是关注到自己为什么产生这种痛的时候,它永远在那儿,永远不会减轻,你可能只是阶段性地忘记、回避。家人离世后,到现在也会想起当时一起经历过那个地方,但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记忆和那时候的幸福感还在。
我觉得记忆无外乎两种情绪,一种是开心,一种是不开心。被拿走一些的同时给予了我们一些东西。就像父亲走了,我们发现小时候拜年的时候给他磕过头,长大以后再也没磕过头,只有送他的时候跪拜。现在逢年过节了,必须向母亲先叩拜。在世的时候知道这种快乐,总比人走了之后留下那种遗憾和后悔要强。
P: 现在会花很多时间去避免以后的遗憾?
D:对啊,肯定是这样的。无论你做什么,你得有心力、精力和时间,我学会了跟他们分享,到哪儿,一定让他们看看我的环境,包括剧组环境是什么样的,吃住环境什么样,老人关心不就是这些嘛,让他们安心嘛。到了法国,凯旋门是什么样子,飞机拉过去的彩线是什么样,直播给他们看。
还是要扭转意识,从老人真正的需求上去满足,去给予。年轻人可能很多时候意识不到,老人走了,戛然而止了,我什么也没做。可是我为了打拼事业啊,为了奔着我的梦想去啊,没错儿,但是耽误吗?不耽误啊,少看一个片子,少打十几分钟游戏就行了,当然我相信很多孩子还没有找到沟通的方式。
P: 需要重新构建一种沟通方式?
D:是,建立这种沟通方式是需要勇气的,需要放下那种羞涩。我30多岁才开始学会这个东西,但不晚。通常来说,我们对最亲的人反而觉得很羞涩,但是这个羞涩是不是也是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这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父母对我们付出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那种羞涩,在任何时候都不求回报?所以没有什么不敢。我觉得你再大,你在父母面前还是孩子。我喜欢保持一种孩子的心态,特别是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这个东西,会把我们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夺走,所以在还拥有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们对最亲的人反而觉得很羞涩,但这个羞涩是不是也是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段奕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