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隐喻视角下的中医学研究:背景与前景*
2019-02-12石勇
石 勇
(重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700)
1 引言
近代以来的中医批判引发了关于中医的是非、真伪、存废之争以及学界对中医前途命运的深度思考,中医理论的重新建构堪称中医理论发展创新的新路径。中医理论重构的新路径众多,其中一条便是中医语言研究。中医理论诉诸于中医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有关人体结构、病因病理、治疗养生的隐喻全景图。采用语言学的相关研究成果对中医学理论展开全新的审视,不仅有助于为中医理论的重构提供重要的参考和研究思路,而且可以丰富和发展有关中医理论的跨学科研究。
2 中医理论重构思潮的兴起与运用
对于中医学理论的发展,何裕民教授曾明确提出“对传统中医理论体系进行解构和重建,是现阶段中医理论发展的的最佳选择”,张远英等[1]甚至认为理论重构是中医现代化的必由之路。近年来出现了重构中医学理论的热潮,即对原有的中医理论概念、规则、理论体系进行重新理解和分析。其核心思想是通过解构中医学理论,试图用现代的理论和科学语言解读和重建中医学理论体系[2],何裕民教授将其生动地称为对中医理论简单摈弃和盲目弘扬两极之间的“第三条路径”。
对“第三条路径”作出最好诠释的研究成果是王琦[3]提出的中医原创思维模式,此模式是集“取象运数,形神一体,气为一元”为一体的整体思维模式,又称为中医学的“象数观—形神观—一元观”,整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象数思维、中医学生命观中的“形神”概念、古代哲学中的气一元论,将中医思维活动描述为:思维主体(医者),以象数为认识工具,获取客体的信息进而认识客体,作为客体的人是形神相偕相依的统一体,而“象”、“形神”的内在本质是由“气”构成的,并通过“气”贯通内外上下达到整体联系、动态统一。中医原创思维模式是中医思维领域近年来研究的热点,且影响深远,国内许多学者运用此模式从多个维度重新解读了中医学理论。总体上说,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结合了中国传统思维和中医思维活动,概括了中医思维模式的基本内涵,理清了中医思维过程中各个思维要素之间的关联,有助于中医学自身学术体系的确认与应用、传承与发扬,但是该模式过分强调对中医学的整体思维和全局性把握,很难细化到中医学具体概念及其相互关系,特别是对于作为中医理论核心、灵魂、立论基础、物质基础的中医阴阳五行理论缺乏明晰的阐释和细致的论证,对于阴阳五行学说与中医学结合、发展、升华的认知机制更未形成系统的描述和解释。本文认为,中医理论重构的核心是对中医阴阳五行的解剖和深度挖掘,通过学科内的整合串联和跨学科交叉研究,从多维度重新审视中医阴阳五行,从而为中医理论研究的深化带来新的启示。
近10年来,中医学界和众多学科的研究者立足于本学科已有的知识储备和理论框架,对作为中医理论基础的阴阳五行进行了重构或重新解读,从多维视角对原有的中医阴阳五行进行了深度剖析和评判,并以阴阳五行为枢纽,串联起传统中医理论中的诸多概念,创建复杂的系统模型,用于解释中医学理论中的诸多现象和规律,其有效性与合理性还有待于后续研究和临床实践的检验,但其终极目标不是为了罢黜中医,而是对中医理论进行理性的重新解读和再发现,从而丰富中医学的理论研究。限于篇幅,此处不作讨论。总之,中医学理论的重构属于中医学理论发展创新研究的新路径,任重而道远,而从认知隐喻视角对中医语言的全新审视可以被视作是中医理论重构精神主导下的积极探索和尝试。
3 认知隐喻视角下中医学研究综述
近年来,中医界学者已经逐渐认识到:隐喻在中医药语言中无所不在[4],中医理论独特的认知方式与隐喻认知过程暗合[5,6],因此,中医思维逻辑期待全新的理论进行诠释和解读。中医学研究者把隐喻当作一种重要的科学研究范式引入中医学研究,比如中医学界有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基于认知语言逻辑心理的中医病因病机的概念隐喻研究》(编号:30973971);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认知心理学研究与动态认知逻辑刻画》(编号81173464);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具身心智视域下的中医五行概念隐喻的认知心理语言逻辑研究》(编号81373770)。这些项目在认知科学研究大背景下,从认知隐喻学角度对中医理论的形成、中医学理论体系、中医学逻辑、症候、病因病机、脏腑功能、药性方剂等进行全方位分析,极大地推动了中医理论的隐喻性研究热潮。
3.1 中医理论的认知隐喻新路径研究
中医理论研究的新路径众多,其中一条便是中医隐喻语言研究。张远英等[1]最早把隐喻性与中医理论语言相结合进行研究,认为隐喻描述是中医理论语言的深层结构。近10年来,中医学界极力主张从认知隐喻学角度对中医语言和中医理论展开分析,提出中医语言是一种基于隐喻认知的语言[4]这一论断,强调隐喻对中医理论的构建性作用[7],并提出了基于认知隐喻的中医语言研究纲领[8],具体回答了“中医语言是一种什么语言?由谁言说?说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说?”等问题,这些主张极大地推动了中医理论的隐喻化研究,囊括了中医治疗学中的隐喻思维研究[5],中医理论的构建机制和认知过程的隐喻理论分析[6],中医脉象语言[9]、中医气概念的思维路径[10]、中医辨证求因认知进路推理模式[11]、中医“时脏相应”理论[12]、藏象术语[13]等方面的隐喻认知研究。
3.2 脏腑功能研究方面
谷浩荣等[14]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分析中医藏象学说,认为中医五行藏象系统是基于体验所构建的概念隐喻系统,在此基础上,贾春华[15]提出用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进一步挖掘五行学说,并为五行学说的拓展提供认知框架,建构概念基底;朴恩希等[16]对中医五色理论进行了概念隐喻层面的解读;林佑益等[17]运用Glucksberg 等人的特征赋予模型和Gentner 的隐喻结构映射模型分别分析中医五行配五脏和五脏生克关系,从而证明了自然五行(生克)与中医五脏(生克)之间的对应关系。对五脏系统的构建和描述离不开中医取象比类,利用“象思维”模式,把握潜藏于自然万物与人体脏腑之间的功能属性,进行对比归类,实现“应象”,这一过程的实质是隐喻映射,即始源域自然结构的五行概念向目标域人体脏腑功能的映射,有学者已从认知隐喻学角度探究了五脏各个系统的概念内涵,比如刘惠金等[18]探究了中医生理之“火”与病理之“火”的概念内涵,分析了人体之“火”与自然之“火”的对应关系,认为前者是以对后者的体验作为其认知本源;在后续研究[19]中,又利用概念隐喻理论进一步探讨了从自然之“火”到人体之“火”的隐喻认知过程,揭示中医理论中以“火”为始源域的概念隐喻系统。杨晓媛等[20]将自然之“土”的治理与脾胃治则进行对比,进而诠释中医脾胃治则的隐喻认知本源;权五赫等[21]通过以“自然之金”为始源域的跨域映射分析探讨肺脏的生理特性、病理现象和治疗原则;庄享静等[22]分析了中医中以“木”为始源域的概念隐喻系统,以此为基础讨论肝胆的生理特性、功能、病理、诊断、治疗等。
3.3 病因病机研究方面
贾春华[23]提出有必要运用概念隐喻理论研究中医病因病机学说,并探讨了其可行性和意义。以此为基础开展的相关研究包括:分析以“六淫”中的风相关的中医病因的隐喻性特征[24];采用认知隐喻理论分析中医病因病机话语中的战争隐喻,说明“疾病是战争”这一基本概念隐喻对认识、理解表达疾病过程的重要意义[25];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和原型范畴理论分析病因学说中的“六淫”概念[26];运用概念隐喻理论讨论中医学“痰饮”[27];从概念隐喻角度探讨《金匮要略》黄汗病的病因病机,并对其致病因素和病理机制进行隐喻性阐释[28];以湿邪概念为例,分析中医“六淫”的隐喻映射特征[29];讨论“中风病”病因病机语言的隐喻特征,并分析其隐喻多样性的认知根源[30]。
3.4 中医隐喻语言类型研究方面
谢菁等[31]将《内经》中隐喻语言的类型归为哲学型、社会型、自然型三类,并总结了隐喻语言在《内经》中的作用。谢菁、贾春华[32]又以中医经典古籍为研究语料,举例说明容器意象图式对于表达身体部位器官、脏腑经络等抽象概念的重要作用;刘臻、卢卫中[33]利用概念隐喻理论区分了《内经》中的脏腑隐喻和阴阳隐喻;刘臻、梅德明[34]非常详尽地分析了中医战争隐喻背后的哲学思想和民族心理,认为战争隐喻在中医书籍中具有较强的普遍性和系统性;等等。
4 认知隐喻视角下中医学研究的几点思考
中医界研究者从认知隐喻角度对中医理论语言、阴阳五行概念、病理病机、治法治则等方面展开了全面分析,总结和归纳中医隐喻语言的类型和功能,属于理论应用型研究,即采用概念隐喻理论分析中医话语,通过引用中医典籍文本和临床经验总结,证明了中医理论的隐喻性特征,即概念隐喻理论对中医学理论具有足够的解释力。但这些研究存在以下亟待解决的问题:
4.1 理论研究方面
作为一门研究生命规律的学科,中医学共同体内部之间的交流、中医理论的语义表达、知识的传承与发展通过规约化的中医隐喻语言实现,中医隐喻语言不仅体现为修辞层面的润色添彩,更能透现构建中医理论体系的心智加工模式。因此,相关的研究不能仅仅驻足于对中医语言和理论的隐喻性诠释,更要加强对中医隐喻语言的本质性追问,加强对中医思维的隐喻性特征进行深刻的诠释,结合当今认知隐喻理论与传统取象比类的异曲同工、相得益彰,探讨中医隐喻思维模式的新路径,从而有效地揭示中医思维规律的全景画面。
4.2 研究方法层面
对中医学研究而言,若以现有的隐喻理论作为出发点展开对中医话语体系的隐喻性诠释,此研究范式可以作为中医理论探索与重构的全新视角。但就认知隐喻学研究而言,将现有隐喻理论奉为“万能钥匙”,并基于此对中医话语展开隐喻性分析,在研究方法层面显得比较单一。彭昌柳[35]认为,基于语料库的多学科系统化研究是今后中医隐喻研究的趋势。本文认为,以认知隐喻学作为取向的中医语言研究应该深入剖析现有隐喻理论对中医理论各种冲突的解释力,深度挖掘适切于中医隐喻语言的可操作性方案和隐喻思维模式。
4.3 研究目标方面
中医隐喻研究的目标不仅是要回答“是什么”,还要追求“去何方”的问题。在近10 年有关中医问题的大讨论历史背景下,中医隐喻研究的价值不仅在于从认知思维的层面揭开中医学的神秘面纱,更重要的是,通过阐述隐喻思维在中医理论建构和临床施治中的体现,验证中医的科学性和合理性,推动中医的传承与发展。比如阴阳五行学说与中医学的结合是中医临床实践的选择,赋予了中医学非常丰满的实际内容,保证了中医学2000 多年以来的长盛不衰,但二者的结合长期以来饱受批判与争议,合理与缺陷交织,引发学界对中医学理论的深度反思,在此大环境下,有待于从隐喻思维视角讨论中医阴阳五行学说的合理与不合理,理论缺陷与弥补策略,以期为中医摆脱“伪科学”指控提供语言学理论支持,为推动中医知识的传承与创新提供心智操作机制。
5 小结
中医有别于西方医学的根本因素之一是其极具自然整体观的思维艺术,它成功地运用取象比类思维模式,把看似不同的事物关联起来,通过已知的知识和结构,无限拓展到各个领域,实现对生命规律的诠释和演绎,从而形成一个系统的“同构体系”,因此对中医的争鸣与思索应该聚焦于思维方式。运用认知隐喻理论不仅能够揭示中医隐喻语言的奥秘所在,更能对中医的发生和发展提供全新的视角,为处于争议漩涡中的中医及其理论提供全新的跨学科诠释方案。正如贾春华[7]所言,中医理论需要重新建构,中医理论重构的主线,可以或可能依据的是“意义理论”。作为语言研究者,有必要明确界定“中医隐喻思维”,揭示中医隐喻语言的本质,探讨中医理论构建的心智操作方式,运用全新的语言学理论(特别是隐喻理论)对中医学理论的优劣进行辩证的分析和评判,探索中医传承与发展的认知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