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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陆维钊

2019-02-12口述人陈振濂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大学书法 2019年1期
关键词:陆先生师母美院

口述人:陈振濂(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陆先生是我的恩师。我们以前也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年轻学子,正是得到他的提携,才有后来的成就。没有这一关,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而且也不会有这么大本事。因为训练方式不一样。到了这个平台,就有一套训练方式,如果适应了,就会慢慢成长起来。所以,遇到陆先生是我人生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我是1978年陆先生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研究生,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生病了,我们进来半年,他就去世了。所以,我们上课,除了开学他来过一趟学校,其余时间他都是在医院里。

但是,我们的教学计划是他做的,进来的时候,他就叫我们每个人做教学计划。我那个时候经常挨批。没考上美院研究生前,我是在上海的美术学校里教书的,一般教书的都会写写文章,因为要写教材之类的。我写过一个讲义,当时装订有两本。其实他当时收我就和我这个讲义有关。他觉得我应该是个当老师的胚子,他不大喜欢那种纯书法家,他觉得有教师的素质和天赋,将来在书法上发展得可能会更好。报考的5个人里面,我当时也就二十一岁,是最名不见经传的,而且是在上海。当年美院是在安徽、江西、江苏、浙江和上海5个地方,各招1个,共有5个名额。上海有很多人去考,最后招了我。

进来以后,陆先生就要求我们制定学习和研究计划。当时我们管教学的副院长就和我们说:“你们要胸怀大志,你们是‘文革’以后被招进来的第一批研究生,将来是国家的栋梁,将来若干年后美术界就是你们唱主角,所以你们要胸怀大志。”记得当时冯远、徐芒耀、刘国辉等学生也都在场,其他的人可能社会阅历多一点,我当时才二十一岁,听了以后,热血沸腾,院长鼓励我们胸怀大志,太好了,于是就开始制定研究计划,我想着要在两年里写出一部中国书法史。当年说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有过一个教材,只不过是年轻的时候,东拼西凑做的一些整理,讲讲课没问题。结果,陆先生让陆师母传话,让我去他家一趟。当时他家住在美院边上,这些房子现在都拆掉了。他红着脸说:“你坐下!”我一想,会是什么事情?他的年龄足够做我爷爷了,我二十多岁,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我当时大气都不敢出。陆先生对我说:“你华而不实,你对学问没有敬重心,你敢说你两年就写出一部中国书法史,你太小看中国书法史了吧,拿回去重做,这个研究计划不合格。”我当时年少气盛,还想辩解,院长要让我们胸怀大志,我胸怀大志了,怎么又不行了呢?我当时是憋屈得很。陆先生说中国书法史不能写,那怎么办呢?当时的学生要比现在的学生更相信老师,他说我这个研究计划华而不实,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我得听。于是,回到学校,我按照陆先生的要求,做一个宋代的断代的书法史的计划,因为那个时候我对宋代的一些东西很有兴趣。我当时有两个兴趣点,一个是民国,一个是宋代。从小的时候,就对宋代的诗词和绘画写过一些文字。改好后再送给陆先生看,陆先生说:“我正有此意,我想你们五个同学,连成一个书法史,朱关田做唐代,陈振濂做宋代,王冬龄做汉代,祝遂之做清代,中间还缺几个朝代,再另补一下。”

记得当时陆先生和我说,五个人里他最担心的是我。后来陆师母和我讲,陆先生其实最看好的也是我,因为我的文史功底比较好,又是当老师出身的。但是陆先生当我的面绝对不说他看好我,他只说他最担心我,说我屁股坐不稳,太浮躁。我刚刚进校的时候,习惯于老师说学生听,真要是像放鸭子似的,老师一个礼拜来一次,那还有五天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就拼命打篮球。然后陆先生就说:“你屁股坐不下来,可能今后一事无成。”于是他就责令我去点句子。20世纪60年代初,陆先生和刘江老师曾去上海等地买回一批古籍,古代的碑帖、典籍等都有,都是线装书。他叫我把这批书里的几本书借出来,做点校工作,并说,我校对的功夫可能暂时没有,因为才二十几岁,还年轻,但可以从点句开始。点句是多么枯燥的一件事,要去图书馆翻书,书翻出来都是霉的,因为六七十年代这些书放在图书馆都没人管理。我记得那个时候图书馆里的几个管理员都问我,要这些线装书干什么,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要到哪里给我找出来这些书,但是我和他们说,陆先生说有,那就肯定有,最终还是找到并把这些书借出来了。但是不能直接在书上点,要先把这些书抄下来,然后在抄本上点,如果直接在书上点,不就把古籍点坏了,万一点错了就更麻烦了。那个时候也没有复印,于是我就把它抄下来。他其实一方面是在训练我的古文功夫,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我能熟悉这些书,将来能用得到。要不然,书买了回来,也没人去看,很多学书法的人,连书名都不知道。就这样,我点了将近八个月,那真是稳稳当当坐下来做事情,一旦有一个术语不懂,这个句子就点不下去。我就在那段时间打了一段基本功。而且我也不敢“放肆”,因为上面有“大山”压着,都是书法界的巨匠,我也不敢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对不起老师。这个就是陆先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在研究计划做完以后,陆先生叫我做每周的学习计划和要阅读的书单。那时候都是方格稿纸,用钢笔书写,一页三百字的稿纸,中间未免有个错,如果写错了再重抄一张,很费工夫。我还算比较恭敬的,我在写错了字的格子里,拿墨涂一下,涂得整整齐齐的,整篇文字看上去没有障碍,但是中间有错,有几个黑块,一直到现在我还保留这个习惯。结果大家一起交给他,他又让陆师母把我叫过去,拿着个稿子责令我拿回去重抄,“你这个稿子上面有两个错字,你竟然敢把有错字的稿子交给老师,我把它看作是对老师的不尊敬”,当时我浑身汗都下来了,我哪敢对老师不尊敬啊!但是,陆先生就说我对老师不尊敬了。他说:“我们过去给我们的老师写东西的时候,不能有一个错字,不能有一处涂改,尽管你这个涂改涂得方方正正的,很干净,但是还是涂改,态度上对老师不尊敬,你如果说冤枉你了,拿回去重抄,抄好以后再给我。”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大。其实这就是一个学风,就是做事情认真不认真。但是那个时候又没有复印机,也没有打字机,都要抄的。

虽然他后来不到半年就去世了,但就是通过这样的训练,这么几个事例,使得一个本来活蹦乱跳的小伙子,骨头一下子就收得很紧了。我后来所有的做事情的习惯,包括要运作一个大的西泠印社,对细节的把握,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不可能会出现只要大方向很好,细节部分马马虎虎就算了的事情,绝对不是。现在我和我的部下之间,也在很多地方有摩擦,我也经常会说:“本来这个事情可以做得好的,为什么不做?已经百分之九十九做好了,就差最后一口气,非得让它烂在那里啊。”我想这和我一直以来养成的这个习惯有关系。

后来我听陆师母讲,陆先生临走的时候还在说:“我最不放心的还是陈振濂,他太年轻。他是一个可塑之才,但只要一时松懈,后面就肯定跟不上别人。”陆先生说这话的时候,书法教育还没那么发达。陆先生一直到去世以前,还和陆师母说起我。当时我听了,感动得不得了,哪怕他每天骂我,但如果他是心里放不下我的话,对于学生而言,这是怎样一种高尚的待遇,当时我真的非常感动。

陆先生年轻的时候,当过叶恭绰先生的助手,编过《全清词钞》,当时全清词没有人编,因为篇幅太浩大了。全宋词是南京的唐圭璋先生在编,唐先生一辈子在做词学研究,而陆先生是中途转过来做清词的。陆先生在医院里和陆师母说:“我以前听陈振濂说他喜欢词学,你带着他去家里看一下。”于是我就到他家里边,把那些线装书一叠叠拿出来看。看完了以后,我就和陆师母说,其实这里边最宝贵的并不是这些词的典籍,当然,书贩子会认为这些古籍很好,清代道光本、嘉庆本等都有,甚至还有几本明刻本,但是,我最看重的并不是它的版本价值和市场价值,而是他在上面批的很多的评语,就像金圣叹批《水浒传》一样,如果把这些批语再抄出来,把原词附在后面,那大概就能看出陆先生对词的趣味以及他对词学的把握,这和专业的词家是不一样的,因为陆先生会书画。但是这个事情后来没来得及做下去,这批书就捐到南京大学去了。南京大学的程千帆先生和陆先生的私交非常好,程先生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词学中心,那个时候虽然没有博士,但是他手下的一批年轻老师都是研究词学的,程先生在古典文学领域影响非常大,他的研究群体可以说是南方的一个重镇。程先生就不断地动员陆师母,希望这批典籍能捐给南京大学。后来,陆师母说:“那很好,放在我家里也是放着,既然你这里以后要招博士生,要搜集资料,我支持你。”于是就捐了。后来我和陆师母说:“这批典籍捐献以前,我们可以找些学生把这批典籍抄出来。”当时拍照片是成本很高的事情,把批语抄出来,这样和原词还能对上,一捐出去了,如果再到南京大学去查,就不是很方便了,这个有点可惜。陆师母说:“哎呀,那个时候你也没有跟我说你要研究清词。”那个时候我已经写宋词了,后来写了一本书,叫《宋词流派的美学探究》,前言里边写到是受陆维钊先生影响,我才真正下决心做词学研究。他要我做宋代书法史,那我就做宋代词。

有关陆先生,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陆先生上课非常严,我现在在美院上课也是这样。长久以来,我们的美院老师松松垮垮惯了,一般都是让学生先画,8点钟上课,老师9点半才来,来了以后,看看哪里不对,就给学生动两笔,这就算是上课了。我一开始以为是我们美院独有的管理不善,后来发现,所有的艺术院校都是这样。这是经验式的,师傅带徒弟,老师修改两笔,学生如果懂了,那就行了,两三个学生指点过以后,老师就提前走了。不过经验式教学还是厉害的。但是与陆维钊先生比较,我们就能看出他对于书法专业学生教学的严谨,当时也只有陆维钊先生是这样的。陆先生刚到美院,潘天寿先生一开始是安排他教诗词题跋,算副课,后来要他创建书法专业。陆先生就要求上课应先有教学大纲,但这个教学大纲不是例行公事,比如说这个专业有五门课程,那每位老师就要交一个教学大纲。当时诸乐三先生不大会写教学大纲,就没写。后来陆先生就有点不高兴,但他又不是美院资深的教师,要是吴茀之,就敢发飙了,陆维钊先生不大敢发飙,他就把这些大纲交给潘天寿先生,结果潘天寿先生在一次大会上没有点名地严厉批评了诸乐三先生。大概美院的老师都这样,不会去做教学大纲和课程教案,都是只凭感觉来的,但是感觉也有道理,因为艺术不可能完全用科学的方式计算。这应该是一个形式的习惯问题。最后大概刘江老师在当助手的时候,不是帮的诸乐三先生而是帮的陆维钊先生完成了篆刻的教案。陆维钊先生看所有的教案齐了,就报给潘天寿先生,然后就开课了,因为招生进来了。

结果开课的时候,正好碰上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四清运动”之外,还要下乡,那个时候还有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又白又专”等口号。那个时代的确没有我们这个时代好,但陆维钊先生仍在那里顽强地坚守。不过他也没办法,美院的老师一下子都要去下乡,他能不去吗?不去就是对抗政治运动,他也不能不去。所以,他也很苦闷。

但仅有的大概三个月的美院课堂教学,他非常严格,谁要是迟到了,他一定要严厉批评的。现在的美院教学还是比较松散的,但是我要去上课,凡是在我后面进教室的人,都要站门口不要进来。我这种以身作则、严谨守时的传统,是从陆维钊先生那里来的。他为什么有这个传统呢?因为他原来先后在之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和杭州大学教书,他在文科里边养成了这个习惯,到了美院,他肯定是按照这个套路来的。从这一点上看,陆先生还是美院课堂教学的一个楷模。

陆先生还有一个习惯是,他要规定教案,教师今天上什么课,明天上什么课,要有教案,或者一周要给他一次教案。那时候有很多老师都不适应,总认为书法不就是练练毛笔字画画红圈嘛,写得好,画几个红圈,要每周写教案,能写出什么来?写不出来的。一直到陆先生去世以后,还是这个问题,写不出来。我后来带班的时候,陆先生对我的影响已经很深了。那个时候学校会给每个教师发一个教师记事本,用来写教案的,我每天带学生练,因材施教,然后我就在本子上记。经过四年的积累,我将之整理成一份教学法,当时获得了国家教委艺术学科的优秀成果奖。我想这正是拜陆维钊先生的规范、规则和严谨性所赐。虽然他的规则很严,但是他并不是要约束学生,这就是一个教师的规则,当教师就应该这样。

我在没有获霍英东奖以前,也没这个想法,我只是想把课上得有趣一点。到最后,获奖了,我就有一个志向,这就是当年的副院长和我们说的,要立大志,我们要继承陆维钊先生他们那一代人的传统,以他们的规则和规范为根基,要设计出一套80年代书法热适用的教学法或教程。我们要踩着先人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当年80年代的书法热,有很多人说,陆维钊先生和沙孟海先生比起来,可能还是陆先生水平高。当然,这个高低很难说。但是陆先生在“文革”以后没几年去世,沙先生在1992年去世,两人的影响所及,和年龄长短是有关系的。沙先生正好碰到了书法热这个时代,而且亲身享受到,他当时写字已经可以卖钱了,甚至可以用卖字的钱设立一个中小学的基金,陆先生没碰到。

现在我对陆维钊先生的感恩就是:无论有多少重大的事务在身,只要陆维钊书画院一有事情,我一定去。我们要报恩的,就是让老师的影响久远下去。于是,我们就在想,陆先生是在美院做教师,我们美院有没有可能以他的成果为根基,把他当年没来得及实现的理想做起来。我们大概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做成了一套十五册的书法教材,每一门课就是一门教材。

几年前美院举办了陆先生从教四十年的文献展,因为朱关田师兄没来,我就代表当年的五个弟子在座谈会上发言,我说:“我们现在要继承陆维钊先生的遗愿,作为学生,最好的表达就是把他没做完的事情做下去,让他的名字和名声,永远在一代代学书法的年轻人中口口传颂,这就是活着的丰碑。作为弟子,就是要能够通过我们的努力,当追溯我们的根源时,就可追溯到陆维钊先生那里。”

(访谈:卢炘等;整理:陈浩。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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