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不召”海瑞

邓忠强

写下这个题目，是据《明史。海瑞传》所说的：“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召。”万历年间，张居正当了十年首辅，因为害怕海瑞的严厉正直，尽管朝廷内外都推荐海瑞出山，但终于没有召见他。直到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死后，在乡闲居了16年的海瑞，才被明神宗朱翊钧于万历十二年（1584年）重新起用，可惜海瑞此时已是72岁的老翁，两年多后就病死在南京任上了。张居正闲置海瑞不用，这是清官海瑞的悲哀，也不能不说是政治家张居正用人的遗憾。

为了推行万历新政，张居正不拘一格，大胆启用了许多人才，雷厉风行地进行改革，使衰败的明王朝一度恢复生机。人称“救时宰相”。然而，他在用人上既有“知人善任”的一面，又有“唯我是从”的一面。如同一切专制者都奉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样，张居正也喜欢唯唯诺诺的下属，欣赏俯首听命的官员，而对不搞阿谀奉承的耿直之士抱以厌烦的态度。

万历六年（1578年），张居正回乡葬父，湖广地区的各级官员都前往拜见，唯独巡按御史赵应元不去。张居正对此耿耿于怀，不久此人竟被除名。一个拒不迎送的巡按御史尚且不能见容，何况有着铮铮铁骨、毫无半点奴颜婢膝气的海瑞？《明史。海瑞传》说张居正“亦不乐瑞”，语气够委婉的了，事实上他不仅“不乐”，甚至还有些放心不下，生怕海瑞捅出什么娄子来，弄得自己难堪。海瑞远居在僻远的广东琼山县老家，他还“令巡按御史廉察（纠察）之”，探查海瑞有无异常动静。结果那位御史前去察访，亲眼看到海瑞“屋舍萧然”，过着清苦的生活，也受了感动，便回京對张居正实话实说。尽管如此，张居正最终还是没敢起用“直声震天下”的海瑞。

海瑞尽管对皇帝非常忠心，却并不唯上，甚至为民请命，不怕得罪皇帝和权贵。想当年他为了上疏，“诀妻子，待罪于朝”，连棺木都备好了，死都不怕，还会去巴结讨好什么人吗？所以，张居正对这个有棱有角的海青天说不上有什么好感，慑于其声望，他只得“敬”而远之。

笔者以为，张居正不用海瑞，似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晚明官场腐败，满朝文武，贪官不知凡几，像海瑞那样甘愿布袍脱粟、清贫自守的清官廉吏可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张居正作为全权在握的宰辅，炙手可热，当然少不了一些人的巴结拉拢和糖衣炮弹的腐蚀。当权势如日中天之时，如何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到洁身自好、卓然独立，这对张居正来说，确乎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早在隆庆六年（1572年）张居正任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就有湖广巡抚、巡按提议在其故乡江陵建坊，以此作为荣耀的纪念。张当时也曾修书辞免，说：“敝郡连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将使仆为荣乎？辱乎？”（《答荆州道府辞两院建坊》）结果是坊不建了，却将建坊的工料折价送给张家。接着修建宅第，施工则由锦衣卫军士包办，大事兴作。这一回，张同样写信辞免，但结果还是修了。看来，对这些大张旗鼓扬名显眼的事，张居正的“坚决”制止似乎倒像是作秀。在张居正事业鼎盛时，家乡为他立的牌坊就有七八座之多，面对蜂拥而至的阿谀奉迎，他竟飘飘然昏昏然地照单全收了。后来明神宗抄他家，搜得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余万两，虽只相当于严嵩的二十分之一，但已是富豪惊人。巡按御史刘台弹劾张居正，称他“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显然不是捕风捉影。

当时科举弊端百出，朝中显贵全都把自己的子弟设法抬出来。万历五年（1577年）张居正的儿子张嗣修要参加“会试”，朝野议论纷纷。海瑞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愤慨，便写信给朝中权位仅次于张居正的吕调阳，说：“今年春，公当会试，天下谅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徇太岳，想太岳亦以公道自守，必不以私干公也。”（宣统《琼山县志》卷一五《金石志》）不懂“权术”的海瑞未免太天真，吕、张两人并没有因海瑞的告诫而有所顾忌，结果张嗣修高中了廷试第二名。张居正不能彻底地整肃吏治，徇私当是一个重要原因。由此不难想到，对于讲“公道”格外较真，对于几乎“不近人情”的海瑞，他张太岳愿意用吗？

还有一次，他“遣使迎其母人京”，正值秋暑烦热，通州运河边的官员张纶预料太夫人“日享甘肥”，必然腻味，于是灵机一动，“具绿豆粥以进，但设瓜蔬笋蕨，而不列他味”，太夫人果然大喜，清淡中解了暑渴，就像游了清凉国，浑身舒泰。张纶这个马屁精因此而一步登天，由一个小小七品县官，被擢升为户部员外郎，到中央政府当官去了。（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不难看出，张居正有时凭个人好恶来决定官员的升迁黜免，仍是私欲作祟的缘故。海瑞一身正气，反对奢侈浮华，又不会投其所好、逢迎拍马，当然就只能落得寂寞地坐冷板凳了。

公允地说，张居正治国有方，政声蜚扬，但也官僚腐败，贪图食色，不像海瑞那样终其一生，刚正不阿，清廉自持。史称海瑞死后，连殓葬费用也是友人相助的。当时在南京做官的同乡只有户部的苏民怀一个人，苏民怀为他料理后事，“检点其宦囊”，发现竹笼中仅“俸金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件而已”（周晖《金陵琐事》），与一般平民百姓并无多大区别。海瑞“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他孤傲高洁，疾恶如仇，总想凭一己之力来挽救官场的腐败，始终不屈不挠，孤军奋战。按理，海瑞应该成为张居正大力改革的帮手，可是张居正为何弃而不用呢？笔者揣度，除了两人性格、行事作风不同之外，是不是因为海瑞铁面无私，张居正担心自己的不检点会招致海瑞的弹劾呢？倘是如此，那么，海瑞当然也就“复出”无望了。

封建专制时代，清官难得，清官难当，清官也会遭到淘汰，即使如张居正这样怀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一旦听不得不同意见或反对的声音，也会利用煊赫的权势压制、埋没以至扼杀人才。从张居正“不召”海瑞这件事，亦可看出封建权力专制的黑暗。

童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