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后期赋税逋欠数额考证
2019-02-11闫薇
摘 要:唐代赋税逋欠是财政史研究的重要一环。据史料记载,唐中后期,赋税逋欠受多种因素影响大量出现。德宗贞元初年全国逋欠数额高,各地逋欠规模也大致呈增长趋势,赋税逋欠对唐代财政的影响越来越大。
关键词:唐代;赋税逋欠;财政
唐代安史之乱后,经济迅速衰落,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对比逐渐处于弱势,地方藩镇势力、地主豪强趁机大肆吞并土地,隐匿人口。唐后期局部战争屡兴,军费开支颇大,加之水旱蝗灾影响,中央财政受到重创。唐政府为保证财政收入,屡加赋税。此时官吏、富商勾剥成风,摊逃现象屡禁不止,以土贡、进奉为名的征敛方式为统治者默认,百姓的赋税负担加重,逋逃转多,赋税悬欠增加。
对于唐后期赋税逋欠的数额问题,张宇在《从<乾符二年南郊赦>看唐后期对逋悬欠负的追征和免放》中曾有过推算:两税法之后,中央政府平均每年的收益为一千二百余万贯,而贞元八年至十一年的平均逋欠约为一百至两百万贯,足见其重。本文将在该文的基础上结合史料,进一步论述全国及各地区的逋欠情况。
一、贞元年间全国赋税逋欠
德宗贞元初年,“兵戈初解,蝗旱为灾,邑多逃亡,人士殍馁,至使官厨有缺,国用增艰。”此时,敛臣为谄媚于上不断收缴逋欠,其表面颇具聚钱之能,实际致民困,逋欠转深。于是州县欠负、检责循环不息。现就裴延龄上疏所言,可探知贞元初年的赋税逋欠情况。贞元九年七月,裴延龄奏曰:“自判度支以来,检责诸州欠负钱八百余万缗,收诸州抽贯钱三百万缗。”据《旧唐书·本纪》记载,裴延龄自贞元九年五月“判度支”,即裴延龄所言“自判度支以来”至“检责诸州欠负钱”不过约两月,足见敛臣之酷。自贞元九年以前,最近一次全国性逋欠赦文为贞元四年正月的《春令大赦文》,假定该赦文已有效實施,则诸州约五年的赋税逋欠数额就高达八百余万缗,平均一年约为一百至二百万缗。正如张宇所言,贞元八年至十一年诸道州府的逋欠税额为一百至两百万缗,可见该数字是可信的,并可向前扩展至贞元四年。
德宗建中元年,赋税总入“一千三百五万六千七十贯,盐利不在焉。”即德宗贞元初年每年赋税逋欠约占建中元年赋税总额的六分之一。由此可知,德宗朝前期,初行两税法,确实大幅度增加了财政收入,但从近八年的巨额逋欠来看,百姓的赋税负担能力尚未达到可承担两税税额的程度。
二、京兆府赋税逋欠考证
京兆府作为唐代的政治中心,对于各大重要经济政策皆有直接体现,这一点毋庸置疑。作为直接体现上层意志的京兆府,其逋欠情况如何?安史之乱之后,肃代之际,虽无明确推出两税法,但税租已按夏秋分纳,且除却正税外,还包括附加税。代宗广德年间,为弥补官费开支,开始征纳青苗地头钱。据永泰二年十一月庚辰制记载,永泰元年秋税总额为八十二万五千石,而京兆府欠该年地头钱十四万九千一百四十一贯。永泰元年税率如下:“京兆尹第五琦奏请每十亩官税一亩。”若按此计算,代宗朝京兆府管田应约为八百二十五万亩。大历元年诏曰“又有地头钱每亩二十(文)。”因此其一年的地头钱约为十六万五千贯。由此可知京兆府所欠永泰元年的地头钱仅比应纳钱数少两万贯。
至德、宪二朝,两税成为定制。就京兆府两税逋欠情况而言:贞元十八年蠲京兆府逋税二万二千贯,宪宗元和七年,下诏蠲京兆府欠元和六年两税青苗两万一千八百贯。据奚陟奏“京兆府贞元九年两税及已前诸色羡余钱共六十八万余贯”,若将其诸色羡余钱忽略不计,其一年的逋税仅占其两税钱的百分之三。若按许孟容所言,贞元十九年“其一年税钱及地租,出入一百万贯”,则逋欠税额仅占税收总额的百分之二。可见京兆府作为中央直辖范围,至少在贞元十八年和宪宗元和七年两个时期,其经济状况较好。但是自贞元二十年之后,其逋欠数额出现明显增长。据贞元二十年二月诏载,蠲放“其逋租宿贷六十五万贯石”,自贞元十八年蠲放京兆府逋税以来,仅有二年,其数额已占据京兆府一年税租五分之三左右,与贞元九年两税及羡余钱的总额几乎持平。虽然其中包含借贷钱额斛斗,但其对于唐中央而言仍有较大的影响。此外,据《文苑英华》记载,元和五年以前,京畿诸县欠负钱物草斛斗总共达十三万五千余贯石,自元和二年蠲放天下并蠲京畿夏税起,约三年,平均一年欠负约四万余。元和五年至十三年,欠四十一万九千六百余贯石,平均一年逋欠五万余。与元和七年相比,数量有所增长,但比重不大,可得出结论:宪宗元和初年,京兆府逋欠数额较少。但在此应注意的是,早在元和六年《戊寅诏》、《闰十二月乙己敕》;七年《赈贷京畿百姓制》;九年《赈给京畿百姓制》;十一年《放免京畿积欠制》就分别放免过京畿逋欠。但五年至十三年,仍存逋欠四十一万余,推测该数额内应包含往年应放未放的逋税,以及借贷等钱额。可见京兆府百姓在德宗朝后期,纳税能力有所下降,至宪宗时期,虽然经济状况较好,但中央蠲贷诏文的执行力有所欠缺。
此外,德宗朝多敛臣,京畿地区虽为中央直辖,却也成为敛臣强征的聚集地。德宗贞元十九年,给侍中许孟容上疏请蠲京兆府租税,而于贞元二十一年,李实就违诏征收京畿内逋租三十万贯,占整个京兆府租税的约三分之一,意味着贞元二十一年,京畿内百姓人均增税三分之一。此后,随着中央政权的衰落,敛臣聚敛情况更为严重。至唐末,“京畿之内,供亿事繁,色役差科,曾无虚日,黎人困苦,深可悯伤。更有逋悬,日久征迫,无由收敛,徒系簿书。”
三、其余地区赋税逋欠考证
蜀地隶属唐西南部剑南道管辖。文宗大和九年,李德裕收西蜀逋悬钱三十万缗。据《资治通鉴》记载,三十万缗收缴导致西蜀大困,李德裕被贬为袁州长史。然此时正值牛李党争,该事件中李德裕被贬是否夸大了三十万缗的影响?宪宗元和二年四月诏曰:“剑南西川所管新愠兵革,蠲放去年两税榷酒上供钱五十六万余贯。”此时两税三分制之下的中央政府已无力管控地方的留州、留使钱,即便蠲免,也只能是“委本道观察使量与矜减”,遂这里的蠲放“两税榷酒上供钱”应是指两税、榷酒中的上供部分。根据中央两税法的定税原则,其上供钱数应变动不大。如此看来,李德裕强征西蜀三十万逋悬钱,大约是元和初年蜀道上供钱的二分之一。如将其与同时期经济状况较好的京畿地区相比:文宗开成元年,度支奏“畿内百姓每年纳两税见钱五十万贯。”即西蜀逋悬钱相当于京畿一年两税钱的五分之三。对于如此大的数额,此时的西蜀是否有能力缴纳?据《新唐书》记载,大和年间,“蜀道米价腾涌,百姓流亡。”可知此时的蜀地并非乐土,三十万缗远超出蜀地百姓的赋役能力。
岭南道位于唐疆域最南端,是唐王朝贡银的主要来源之一,但其除了金银常贡外,还需定期缴纳赋税。宪宗元和十二年,岭南一带赋税逋欠数额记载不一。时孔戟新任岭南节度使,蠲放岭南一带逋赋。据《唐正议大夫尚书左丞孔公墓志铭》记载“境内诸州负钱至二百万,悉放不收。”但《新唐书》及《古今纪要》等书皆载“免属州逋十八万缗,米八万斛,黄金税岁八百两。”此外,《全唐文》载“免属州负逋之缗钱廿有四万,米三万二千斛,赋金之州,耗金一岁八百,困不能偿,皆以丐之。”由此可见,赋金之州所需纳的黄金数量并无区别,只是逋赋缗钱及米的斛斗数出现偏差。《东雅堂昌黎集注》对以上两种记载有所辨析:“廿有四万或作十有八万,廿方误作二十,三或作八。”“新唐书孔戣传戣免属州逋负十八万缗,米八万斛,而碑云免属州负逋之缗钱有廿四万,米三万二千斛,与传不合,要当以碑为正。”由此可知,负钱十八万缗、米八万斛应为误记。至于孔戟墓志铭中所提及诸州负钱二百万,此与碑刻记载相去甚远,但除却《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有所提及外,历代史书记载二者时均无辨别。笔者认为南海神庙碑记载应更可信。正如上文所言,德宗贞元年间的年平均逋欠数为一百至二百万缗,至宪宗时期,经济有所好转,甚至在元和六年出现“天下大稔,米斗有直二钱者”的现象,比贞观年间的米价还低一二钱,即便时隔六年,也不可能仅岭南一地的逋欠数量就赶超贞元一年的全国逋欠数额。故墓志铭应是将廿误作二百。
唐代江州属江南西道管辖,位于唐疆域东南侧,岭南道以北,《旧唐书·地理志》记载“旧领县三,户六千三百六十”、“天宝,户二万九千二十五。”穆宗年间,张平叔奏征江州贞元二年逋欠,李渤上言:
令臣设计征填当州贞元二年逃户所欠钱四千四百一十贯。臣当州管田二千一百九十七顷,今已旱死一千九百顷有余,若更勒徇度支使所为,必惧史官书陛下于大旱中征三十六年前逋悬。
该奏言蕴含信息丰富,仅就赋税欠额来看,可知贞元二年逃户欠钱为四千四百一十贯,与《新唐书》记载不一。《新唐书》载“渤上言,度支所收,貞元二年流户赋钱四百四十万。”据上文可知,全国贞元年间的年平均逋欠数约为二百万贯,现仅江州一地一年逋欠量就为全国的两倍,显然不正确,疑为《新唐书》记载有误。江州位于唐代江南西道,约为现在江西的大部,是唐经济重心——江淮八道之一,也是唐代产粮中心和粮食贸易中心。江州于元和六年升为上州,现根据李渤所言,张平叔征贞元二年即三十六年前逋欠,可知此时应是穆宗长庆元年。江州升为上州仅九年,其辖内管田就已旱损大半,且三十六年前逋欠一直无力偿还,可见唐后期的经济与逋欠的平衡性已被打破。
自安史之乱后,经济重心逐渐南移,鄂州作为鄂岳道经济最为突出的属州,相比其他州而言,没有较大的动乱。据李吉甫所计元和年间“每岁赋税倚办止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鄂岳道为唐后期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可知其赋税的重要性。但据记载,宪宗于元和六年,免鄂岳道逃户钱十三万五千贯。自元和二年蠲放天下欠税之后,仅四年时间,平均一年约为三万余贯,比京兆府元和年间所欠两税青苗钱多一万余贯。人口增加、经济条件逐渐提高的鄂岳道为何会在短期内产生较大的逃户欠税,大致应有两个原因:一方面因之前的蠲免诏令没能有效执行,这一部分欠额之中包含之前应蠲未蠲的部分;另一方面由于唐财政仰给八道,受唐后期赈灾、兵费等支出影响,赋税负担沉重,民户无力缴纳,造成逃亡。
淮南道位于鄂岳以西,元和年间是唐王朝的主要赋税来源之一。但自元和之后,政府虽屡有蠲免,其经济情况仍呈下降趋势。元和元年,淮南、江南地区水旱、疾疫严重,宪宗于元和二年节级蠲放两税。元和三年,李吉甫出镇淮南,“居三岁,奏蠲逋租数百万”,几乎是贞元年间平均一年的全国逋欠数额。在元和二年南郊赦文蠲天下逋租之后,假设淮南地区逋税全部按诏文蠲放,则时隔四年,淮南便有数百万逋租。据《唐大诏令集》记载,长庆三年“其淮南管内,减放今年夏税钱二十万贯文。”即元和二年至六年间,平均每年的逋租数额都远超其一年的夏税总额,足见其重。至唐末,孙儒侵占宣州,使淮南、浙西、宣州等地“涂炭益甚”,淮南地区经济衰落。
河南道位于淮南道以北,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也是唐代农业水平较为领先的地区。元和六年二月,河南道泗州免元和五年逋欠,共四千六百四十贯,米三千一百石。穆宗长庆二年,河南尹韦贯之以羡余钱,代百姓填纳元和十一年至十五年的逋欠,以及该年夏税钱,共一万三千五百八十贯,草九万五百八十束。可知宪、穆时期的河南财政状况较好,不仅逋欠数额较小,且吏治清明,政府尚有余钱代纳。
河阳本属河南道,处于洛阳北部,为军事重镇,在安史之乱后,其地位一度上升,
河阳五县,自艰难以来,割属河阳三城使,其租赋色役,尽归河阳,河南尹但总管名额而已,使归一统,便为定制。
李钰于宣宗年间免河阳“横赋宿逋百余万。”其逋欠数额远超宪、穆宗时期河南道的赋税逋欠总额。推测其逋欠缘由应与河阳的军事战略地位有关:河阳一带长期有军队驻扎,军事开支巨大,所收赋税不足以供给,积成逋欠。
以上各地赋税逋欠对于唐代财政而言皆是重要一击。这主要因为唐后期藩镇割据,中央政府所能控制的范围不断缩小,财政来源也不断减少。从财政收入看,唐后期纳税户仅为天宝年间的四分之一,但由于自然灾害、战争等种种因素的影响,此时财政支出却远超天宝数额,“天下兵仰给县官者八十三万余人,比天宝三分増一,大率二户资一兵。其水旱所伤,非时调发,不在此数。”唐后期财政陷入困境,无法承担不断增加的各地逋欠,赋税逋欠的影响呈上升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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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闫薇(1993.09- ),女,汉族,山西阳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 唐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