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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译著《植物学》的出版及影响

2019-02-11

关键词:译著植物学益智

张 翮

(1.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安徽 合肥 230026;2.蚌埠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中国古代的植物学主要包含于农学和医药学之中,现代意义的植物学同其他自然科学学科一样,是从西方引进后逐步形成的。1858年(清咸丰八年),上海的墨海书馆出版了苏格兰传教士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1890)、英格兰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与晚清学者李善兰(1811—1882)合作编译的《植物学》,这是中国介绍西方近代植物学的第一部书籍,被视为西方近代植物学传入中国的标志,在中国近代植物学的发展史上具有启蒙意义。《植物学》出版后不久便传入日本,对日本近代植物学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1 《植物学》的出版

1.1 《植物学》的版本

关于《植物学》的版本,汪子春认为:“就笔者目前所知,《植物学》在国内还只有上海墨海书馆于1858年出版的一种。”[1]时至今日,也未见到有人提出《植物学》在国内存在第二种不同的版本。但是,关于《植物学》出版时间的标注,却常见到3种不同的做法,除了1858年,还有1857 和1859年两种标法。查阅《近代汉译西学书目提要(明末至1919)》可发现《植物学》确实存在这3个年份的版本。1857年版的出版者不详,1858年版的出版者为益智书会,1859年版出版者是墨海书馆。1858年,益智书会还未成立,不可能在此年份出版《植物学》。查阅徐维则的《增版东西学书录》发现其收录的《植物学》标注的是“益智书会本”。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与墨海书馆版本不同的益智书会版本的《植物学》呢?在傅兰雅的《益智书会书目》里,可以找到答案。该书目中《植物学》条目上标了星号,表示“仅为益智书会选用或推荐,而非益智书会编辑出版者”,且傅兰雅如此记述:“这是已故的韦廉臣博士最早的译本之一,著名的作者李善兰协助。但现存复本很少,由于原印版破旧虫蛀,加之本非学校用书,因此最好有新的译本取代它。”[2]由此可知,并不存在真正的“益智书会版本”,而应是益智书会利用墨海书馆的原印版印刷了一些《植物学》,在书上加了益智书会的标记。这里还可注意到一个信息,即直到傅兰雅写作此书目的1894年,近40年前的《植物学》原印版还存在,只是“破旧虫蛀”,不宜再用。1857年版的标注应该是把开雕时间当成了出版时间,因为扉页上印有“咸丰丁巳季秋墨海书馆开雕”的字样。至于1859年的说法,如美国学者莱特等人的记述[3],则很可能是来源于伟烈亚力早在1867年提供的错误信息[4]。

1.2 《植物学》的出版经费

《植物学》的出版经费问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墨海书馆的书籍出版,几乎全部要靠资助。宗教类书籍由圣经公会、圣教书会等宗教组织资助,其他类书籍的出版资助更加困难。伟烈亚力和李善兰合译的《代数学》《代微积拾级》《续几何原本》以及艾约瑟和李善兰合译的《重学》等书,因为没有资金,译完后都没有马上付印。《代数学》和《代微积拾级》是靠友人资助600 元才得以出版,《续几何原本》和《重学》则先后由韩应陛和钱鼎卿出资才得以付印,伟烈亚力和李善兰合译的《谈天》也得到了朋友的300 元资助[5]。与此背景形成强烈反差,《植物学》的出版似乎并没有寻求私人资助,而且出版过程也很顺利:译完就刻板,短短几个月后就出版。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一个细节很值得注意:《植物学》是李善兰自己题写的书名,并且是自己作序。这似乎暗示着《植物学》的出版没有获得私人的资助,因为凡是私人资助出版的书,基本都会留下印记,要么题名要么作序,不大可能“给了钱就完事”。有没有可能《植物学》的出版资助者自愿放弃权利呢?这种情况当然无法完全排除,但可能性很小。还有一个问题难以解释:为什么《植物学》出版进度如此快,几乎不用等时间?按理说,《植物学》里讲述的理论大多属于植物学基础理论,能直接应用于生产生活的并不多,不大可能像医书那样由于实用性强而大受欢迎,因此不会由于需求量大而加快出版。如何解释这连串的反常现象呢?这很可能与《植物学》中含有大量的自然神学内容有关。当时的英国,自然神学的影响力虽已有所衰退,但仍占据着思想的阵地。传教士们利用自然神学传教,会比单纯利用科学传教在逻辑上更加直接。再者,与纯宗教书籍相比,科学书籍融入自然神学内容后的效果会更加理想。纯宗教书籍容易遭人排斥,传教效果反而会打折扣,况且当时已有大量的纯宗教书籍。而如能在讲述自然科学的书籍中融入一定剂量的自然神学,不但不易被排斥,还可以“润物细无声”地隐性传教,这也与传教士们来华的初衷高度契合。照此分析,将其列为“半宗教”书籍,给予一定的出版资助,也是顺理成章。如果以上分析正确,那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李善兰在《植物学》序言会有如此之多的自然神学“宣讲”了,如“察植物之精美微妙,则可见上帝之聪明睿智”等,类似的语句在其同时期翻译的《代微积拾级》《重学》《谈天》等科学译著的序言里是完全没有出现的。

2 《植物学》的影响

2.1 晚清学者对《植物学》的评价

许多书籍在论及《植物学》在晚清的传播和影响时,都会引用梁启超在《读西学书法》中的说法“动植物学,推起本源,可以考种类蕃变之迹。究其致用,可以为农学畜牧之资,乃格致中最切近有用者也。《植物学》、《植物图说》皆其精”,以此作为《植物学》受晚清学界重视的论据。其实,梁启超此言未必可信,甚至连他本人是否读过《植物学》也要画一个问号。《植物学》和《植物图说》并不是一种性质的书籍,前者可视作系统的理论著作,而后者只是教学挂图的翻译,两者内容的系统性和深度均难以相提并论。因此,将之放在一起,称“皆其精”,很让人怀疑其对两者的内容究竟了解多少。再者,从他对某些书籍的评价至少可以看出他未认真读过这些书。比如他对《重学》的评价:“李壬叔所译《重学》甚精。然闻西人原书,本分三编。其前编极浅,以教孩孺。其后编极深,一切重学致用之理在焉。李译者仅其中编耳。”倘若他认真读过《重学》,不可能相信这种传言,因为“重学致用之理”就在书中,哪还会存在所谓包含“一切重学致用之理”的“后编”呢?

熊月之在谈及《植物学》在晚清时期的影响时表示,“《植物学》问世以后,颇受学术界好评。时人认为这是了解西方植物学的最好入门书。”[6]这种看法未免失之笼统。发现晚清学者对《植物学》的评价较少,且褒贬不一,据现有相关史料难以支撑“颇受学术界好评”的观点。

孙维新在《泰西格致之学与近刻翻译诸书详略得失何者为要论》中这样评价《植物学》:“所论植物生长之理,详明确切,洞入细微。自习见以至罕见,皆考而明之,予以知造化之妙,有非人意所及者矣。”[7]可以看出他对《植物学》持肯定态度,最后一句话还反映出他可能受到了书中自然神学内容的影响。

1890年5月,傅兰雅在新教传教士会议上的讲话中谈及其在江南制造局翻译馆时采用的译书原则时,提到了《植物学》,但未做明确评价。但他的《植物须知》和《植物图说》大量采用了《植物学》的中文术语,应该可以表明他是持肯定态度的。

徐维则出版于1902年《增版东西学书录》收录了《植物学》,但评价似乎不高,认为该书“于形性土宜利用之道犹未具,其言用功立册、记表格之式,学者所宜仿效,惟置器刈取图绘无专法以便讲授,是大缺事。”对傅兰雅的《植物图说》的评价为“为讲求植物学之初基,以之教习童蒙最为相宜,叶氏《植物学歌略》凭此书而作,欲详考干体部类、土宜形性者宜与《西药大成》参看。”与梁启超不同,此书对艾约瑟的《植物学启蒙》的评价最高,认为“书中皆言植物学公理,其体贴之精为他书所不及。后附植物学程课之式,极可取法。”由此可以看出其更为推崇《植物学启蒙》,而对《植物学》则贬大于褒。

徐氏的对《植物学》的批评,其实并非原创。叶瀚在1897年的自刊本《初学读书要略》中曾谈到:“动植物学,西人谓之万生学,亦一大宗。中国于此二学无专门大宗之书。学者先读《植物图说》、《植物学》、《西学启蒙》中之《植物学启蒙》三种,已可知大概品类体干分别之法矣。然不过开宗明义,于分门别类之法条目犹未详备,至论形性土宜利用之道,则犹远也。但《植物学》与《植物学启蒙》均讲及用功立册记表格之式,学生切宜遵用,可以仿刻一簿,遇便考求。惟置器、刈取、图绘又无专法便初学习授,是大缺也。”不难看出,徐氏借鉴了他对《植物学》的评价。

2.2 《植物学》在晚清中国的影响

据已掌握的史料来看,《植物学》在晚清的直接影响似乎很有限,低于同期墨海书馆出版的多部科学译著。“墨海书馆所出的几种主要译著,在清末大都一再翻刻,流传极广”[8],而《植物学》显然未能如此。

黄庆澄的《中西普通书目表》由上海算学报馆1898年刻印出版,在《植物学》书名旁边加了一句话:“日本植物学甚精,惜未译。”这个标注表明了他对《植物学》不重视的态度,甚至可能没有读过。赵惟熙出版于1901年的《西学书目答问》中收录有艾约瑟的《植物学启蒙》和傅兰雅的《植物图说》,却未见《植物学》。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其在当时的知名度可能不如另外两者。

还有一些事实也可反映出《植物学》在晚清的影响力很有限,如其在当时影响力较大的科学报刊“读编互动”栏目中的受关注度。如《格致汇编》的“互相问答”栏目几乎找不到涉及植物学的内容,即使偶有涉及,所引用语句“各植物中之炭质,得之空气”[6]也并非出自《植物学》,而《格致新报》的“答问”栏目明确提到的西书中也没有《植物学》。

当然,《植物学》也并非出版后不久就销声匿迹,而是至少在晚清社会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例如,它曾被益智书会选为教材[2],后被新译的《植物图说》等代替。再如中国近代植物分类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钟观光(1868—1940)曾通读过《植物学》[9]。但总体来说,作为中国第一部介绍近代西方植物学的书籍,《植物学》在当时似乎并没有引起应有的反响,以至于长期在中国生活的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也叫不出它的书名,只称其是一本“植物学方面的书”,或许这可以解释为《植物学》介绍的与中国传统植物学明显不同的全新知识对中国学者来说超前了。而日本则由于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对《植物学》的吸纳显得更为积极主动且富有成效[10]。

或许换个角度,把问题置于时代大背景下思考,能看得更加清楚。熊月之认为,“从广义上说,晚清所输入的西方科学,绝大多数属于启蒙范畴”,“真正形成规模、影响深远的,是20世纪初清政府实行新政、推行新的学制以后,涵盖各种学科、包括不同层次、遍布城市乡村和沿海内地的新式教科书”[6],这种看法代表了学界的主流观点。由此可知,影响力不够大,从某种意上说上说,是晚清科学译著的“通病”,只有少数作品如《谈天》《重学》等可算作例外,但实际影响也未必能配得上它们受到的赞誉。“1902年,清政府颁行新的学制,各地学校纷纷采用新式教科书,有相当一部分,尤其是自然科学课程,直接采用益智书会所编的教科书”,傅兰雅编译于19世纪末的《植物须知》就在其列[6],而当时影响更大的则是各种从日文编译的教科书。由于出版年代较早等方面的原因,晚清早期的科学译著,最多只是用作教会学校的教科书,不可能像新式教科书那样更加广泛地影响普通民众。即便译著本身质量再高,受制于时代条件也只能如此,可谓“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的原因来自多方面的,思想层面的因素不可忽视。受晚清实用思想的影响,植物学这类与富国强兵关系不大的学科,必然难以受到重视,《植物学》这样偏重“非实用”理论的书籍被人忽视也就成了理所应当。洋务运动时期,生物学没有受到重视,官办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和京师同文馆等翻译机构都没有翻译专门的生物学译著。这主要是因为生物学与当时“求强求富”的目标关系不大而被忽视。[11]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了不少医药学书籍,如《西药大成》《儒门医学》《内科理法》《临阵伤科捷要》《西药大成中西名目表》等,也译了不少农学书籍,如《意大利蚕书》《农学初级》《种葡萄法》《农务土质论》《农学全书》等,但却找不到一本纯正的植物学书籍。李善兰曾在《重学》序里感慨:“呜呼!今欧罗巴各国日益强盛,为中国边患,推原其故,制器精出,推原制器之精,算学明也。曾李二公,有见于此,亟以此付梓,上好之下必有甚焉者,异日人人习算,制器日精,以威海外各国,令震慑,奉朝贡,则是书之刻,其功岂浅尠哉?”[12]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偏重实用的思想倾向。其实,这种倾向在《植物学》中并非没有体现,卷一开篇第一句话“植物之为用大矣哉”[13]就道出了“学以致用”的核心目的。尽管如此,植物学的学科性质还是决定了其不能成为晚清中国所急需的“实用学科”。“译书的目的在于致用,尤注重工艺、矿冶、兵政,以及医药、农业。”江南制造局翻译馆最重视工艺类书籍的翻译出版,而“工艺必本格致”,格致之中,最受重视的为算学、天文学、化学等。[14]显然,植物学等学科在当时是被边缘化的,这是《植物学》未能在晚清时期充分发挥影响的重要原因。

2.3 《植物学》在近代日本的影响

《植物学》虽未在晚清产生显著影响,却出人意料地影响了日本近代植物学的发展,“在日本植物学界该书被视为近代植物学史上的重要文献。”[15]

19世纪中叶以前,日本的西学知识主要来自荷兰,因此称“兰学”。由于荷兰文译出的文字往往晦涩难懂,许多日本学者更愿意通过阅读更易理解的汉文书籍了解西学,因此在幕府末期至明治初年,日本朝野人士曾通过各种途径收集汉译西书。如1862年(日本文久二年)访华的千岁丸上的藩士们曾从上海购回不少汉译西书。据高杉晋作《游清五录》记载,他当时在上海就买到了《数学启蒙》《代数学》等中文科学译著。推测《植物学》可能也是同期传入日本的[15]。日本洋学家柳河春三著于19世纪60年代初的《横滨繁昌记》中,有“舶来书籍”一节,其中列举了《数学启蒙》《代数学》《代微积拾级》《全体新论》《西医略论》等晚清来华传教士的中文译著,并称“本人尚未多所目睹,姑录耳闻以备看客之参考耳。”可以看出,当时这些中文科学译著在追求新知的日本人群中已颇具影响力[16]。

在《植物学》传入之前,日本已有了介绍西方近代植物学的译著。日本学者宇田川榕庵(1797—1845)的《植学启原》(1835)涉及植物的分类学、形态学、解剖学、生理学,被认为是日本最早的近代植物学著作[15]。《植物学》传入后不久,1867年在日本出现了3 种翻刻本,分别为下毛足利求道馆本、京都出云寺文次郎出版的版本,东京川越松次郎出版的版本[17]。更值得一提的是,据八耳俊文整理的《19世纪汉译西洋书及和刻本藏书地目录》记载,《植物学》在1875年(日本明治八年)同时出版了3种日译版,分别为阿部为任的《植物学译解》、阿部弘国的《植物学和解》、田原陶猗的《植物学抄译》[18]。这在晚清阶段传入日本的中文科学译著中是不多见的。此外,还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图书馆数据库中发现了题为《植物学拾遗》的稿本,内容为《植物学》中出现的动植物名称。其中绝大多数为植物名称,按在《植物学》中出现的顺序依次列出,共计140 种左右。这些名称用汉文(部分带日语注音)、拉丁文、英文、荷兰文表示,后三者分别称为“罗甸名”“英名”“兰名”,全文仅8页,为何人所著尚未知晓,但可从侧面反映出《植物学》在日本的影响力。

《植物学》在日本普及西方近代植物学知识、厘定名词术语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李善兰等人创译的“植物学”一词,传入日本后广受认可,逐渐取代了“植学”等旧译法,成为公认的术语。“细胞”一词,“传入日本后成为植物学、解剖学的术语,并由此衍生出了‘细菌’。”[19《]植物学》中创译的许多植物科名,也被日本植物学者接受,在翻译西方植物学著作时使用[1]。特别要指出,《植物学》将“ovule”译为“卵”,却在传入日本后被误译为“胚珠”[20],再返回中国,以致“胚珠”成为今天公认的译法。

总而言之,《植物学》在日本植物学近代化的历程中造成了重要影响,而这些影响所产生的一系列后果,在20世纪初从日本转引西学的浪潮中,又反过来深刻影响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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