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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丹棱《大雅堂》杜诗碑学案考述

2019-02-11祁和晖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雅杜诗巴蜀

祁和晖

在儒经经学史上,纪述学案、研究学案成为一大传习,以此研究儒学之要点和方式。自从明清之际黄宗羲著《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之后,研究宋元明清儒学——尤其是道学、理学、心学,学界重视“学案”探究成风。此种治学方法与学风又浸溢至佛学界。也可以说“学案”方法之源,来自汉传佛教而成型於儒学研究史中。汉传佛教史及佛学三藏研究也形成若干高僧传法学案式探究。“学案”式方法的兴起,应是受史学上“通鉴”及“纪事本末”体的启发而衍生。中国史书,有以编年为经线的“编年体”;以纪人为经线的“纪传体”,还有以事为经线的“纪事本末体”;“通鉴体”则努力想将年月日、人物、事件汇通起来。儒释道之学常涉学案。

杜诗学,自元好问在《杜诗学引》文中,为此门专学正式提名以来,已近千年,杜诗学史也源远流长,杜诗又被尊为唐宋以来又一“诗经”,而这门“杜诗经”研究中,似少“学案”专题的纪述与探究。余不才,试以丹棱《大雅堂》杜诗碑事件的兴起与湮没作一学案,钩沉信息,拼合时、地、人、事与前因、后果,以便后来者方便察究。

一、大雅堂杜诗碑直观反映巴蜀人对杜诗的至高尊崇

在中华文明中最尊贵的礼器、饰品不是稀有金属之物。俗世贵金银,而更高的信仰层面却贵玉石。人类都经历过石器时代,唯有中华在新石器晚期形成了一个玉器时代,其尊玉、贵玉的风气一直延续到现代。玉器不是作为生产、生活工具,而是作为敬祀天地人三皇的礼器,作为文雅昭昭的佩饰。君子佩玉,华夏尊石。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迄东汉末,为正儒经讹读,而制“熹平石经”。汉灵帝熹平年间,由蔡邕隶书,创刻儒家七经于石,立于朝堂宫门,供国子诸生读抄。

熹平石经,年久漫没散佚。曹魏兴工刻“正始石经”,用古文、篆、隶三种字体刻碑,称“三体石经”。经两晋、南北朝,到中唐,三体石经又湮没。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兴工,用楷书刊刻《易》《书》《诗》《仪礼》《周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十二经于石——将《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所载记十二经唐世订本刻成正楷石版,称“开成石经”。唐“开成石经”今仍存,供于西安碑林,成为中华文化一脉相传的稀世国宝与见证。

唐末黄巢暴动,军阀混战,天下大乱。五代十国时期,偏安巴蜀的后蜀国国主孟昶朝廷宰辅、蜀人毋昭裔尽疏家财兴工刊刻儒经石碑,孟蜀广政元年(938)国主正式命文臣毋昭裔督办监工,刻成《孝》《论》《尔雅》《易》《诗》《书》《仪礼》《礼记》《周礼》《左传》十经,世称“广政石经”。《左传》尚未刻完工而国灭。北宋宋仁宗时续刻《左传》并《公羊》《谷梁》《孟子》,至嘉祐六年峻工,世称“嘉祐石经”。

北宋灭亡,南宋偏安江南。宋高宗在国势艰危中兴工刊刻儒经,将《易》《诗》《书》《左传》《论语》《孟子》六经刻碑,又御书《礼记》中《中庸》《大学》《学记》《儒行》《经解》五篇刻石,世称“御书石经”。宋代读书人报国志向坚昂,重气节,出现文天祥、陆秀夫等大批甘与大宋命运共存亡的精忠群臣,是与宋代儒经教化之功分不开的。石经信仰于此有功焉。

清代,乾隆年间,一是刻儒十三经于石,一是编修佛学《大藏经》(世称《龙藏》)。

石经的兴刻是中国人对自己历史记忆和伦理信仰的坚持与尊崇的反映。

巴蜀文化中承传着尊尚石经的传统。巴蜀人将石经尊崇习俗移植用于学习杜诗。千年来,唯巴蜀呈现杜诗碑传习现象。大规模兴刻杜诗于碑,至今日21世纪共有三次。第一次便是北宋末黄庭坚与丹棱县乡贤杨素合作兴刻的《丹棱县大雅堂》杜诗碑。黄庭坚起意,书字,丹棱“杨素翁”出力出资兴工,尽刻杜甫居东、西两川及夔州诗于碑,并建堂宇一座,呈置诗碑。黄庭坚为这一所储存杜甫巴蜀诗作的堂宇赐名:大雅堂。大雅堂内杜诗碑,一直被悉心守护。明万历年间的曹学佺《蜀中名胜记·丹棱》记大雅堂胜迹。其文谓:“此县有杨素翁者,奇士,从黄鲁直游,尽刻杜子美两川诗于眉山(祁注:丹棱为眉州属县),所谓大雅堂也。”丹棱大雅堂并杜诗碑,在张献忠祸蜀之后,湮佚无踪。大雅堂杜诗碑,作为杜诗学史中一大学案,许多信息亦湮佚渺茫,需钩沉整合。

巴蜀第二次大规模刻石杜诗,为南宋高宗绍兴年间钦命“制诏中书门下,以吏部尚书张焘为宝文阁学士知成都府兼安抚使”之时,张焘入蜀主政期间,其一大盛事即主持兴工、修缮成都浣花草堂并刻石杜诗碑。见杜甫草堂“骞陊摧剥,何以昭斯文之光,予甚自愧。乃斥公帑之余,弗匮府藏,弗勤民力,命僧道安董其事,增饰之。虑工一千五百,计泉(即钱)八十万有余,创手于绍兴庚申八月丙戌,讫季冬之乙亥告成,斵石为碑二十有六,尽鑱其词(杜诗)于堂之四周。次第甲乙毫末不欠”。张焘在竣工时,率领属下官员“纵观诗碣”并嘱喻汝砺氏为“文以记之”。喻氏遂写成《杜工部草堂记》一篇传世。

巴蜀第三次大规模杜诗碑兴刻,即今初竣工之成都浣花溪畔之“千诗碑”工程。成都市将“千诗碑”工程列为成都市委市政府1号文化建设盛事工程,交由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主持其事。尽刻杜甫今存1555首诗入碑,为后人留下一部石版杜诗。

杜诗大规模上石刻碑,事皆出在蜀乡。这正是巴蜀人民尊崇石经的文化传统,而以碑石杜诗寄托自己对诗圣的崇敬,对杜诗的热爱与信仰。

儒学石经,已有诸家考记集述。如顾炎武《石经考》、清万斯同《石经考》、今人马衡《汉石经集成》、张国淦《历代石经考》。然而,杜诗“石经”连基础性“学案”探究尚待建立,我辈对此,敢不努力!

二、北宋丹棱《大雅堂》杜诗碑的兴起缘由

《大雅堂》杜诗碑的发起人是苏门学士黄庭坚(1045-1105)。一次朝政“党争”余殃形成的株连贬谪庭坚,让江西人黄氏来到巴蜀。《宋史·黄庭坚传》记述:王安石宋神宗熙宁变法,激起朝政巨大风波。王安石罢相,神宗去世。哲宗14岁即位,由皇祖母宣仁太后垂帘听政。宣仁太后(英宗皇后,神宗生母)是位难得的贤明太后,对王安石、苏轼、司马光一视同仁。但起用司马光为相,司马光尽去新法,而复旧制,连练兵的“免役法”也要改回老旧的“差役法”。为此,苏轼在朝堂向马司光抗争,气得骂司马光是“司马牛”。司马光、苏轼,宣仁太后均不在位后,借变法以谋利的所谓新党后起政客,却拿当年党争作整人由头。故“哲宗立,召(黄庭坚)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逾年,迁著作佐部,加“集贤”校理。《实录》成,擢起居舍人”。然而,当新党余孽章惇、蔡卞与其党徒论《实录》多诬。“俾前史官分居畿邑以待问。搞千余条示之,谓‘为无验证。’”从《神宗实录》中摘出千余条“无验证”的“诬”记文,交国史院逐条查阅核验。结果“院吏考阅,悉有据依。所余才三十二事。”章惇辈摘出《实录》中千多条“诬”记之罪,经查验,仅有三十二事可能涉不实之辞,其余全有依据。按说将这可能记述不确的三十二事删简,修改即可。然而章惇、蔡卞要做整人文章。三十二事中,第一事便是属黄庭坚执笔书写的“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事。治水患,不疏河筑堤,而是在河中置放‘铁龙爪’吓阻龙王不要涨水,这不是儿戏吗?黄庭坚在三十二事查检中成为首要问责人。“至是首问焉。”黄庭坚当即直言相告说:“庭坚时官北都(祁注:黄时任“四京学官”之“北京国子监”学官),尝亲见之,真儿戏耳”。“凡有问,皆直辞以对。闻者壮之。”这种“直辞以对”党阀,惹出了惩罚。“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既然贬出汴京,到巴蜀地方上任“涪州别驾”,按理当在“涪州安置”,为何又要指定到相邻的“黔州”安置?这就是“精巧”整人之术。因为涪州尚属经济文化繁荣的长江边交通要道的汉区,唐置涪州,治所在石镜县(今重庆合川),辖境相当今涪陵、南川、长寿、武隆。黔州治所在彭水,辖境相当今彭水、黔江——即今酉秀黔彭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其实彭水是个文化历史悠久的名城。章惇辈历史地理知识薄弱,才有如是喜剧式安排。

黄庭坚职为涪州别驾,却不许在涪州安置。他的抗议,便是给自己取号为“涪翁”以记志此事。黔州安置,使黄庭坚爱上了当地风光与人文历史。黔州滨临长江支流乌江(亦称黔江),乌江支流彭水为众多武陵山脉溪流之一。本为武陵蛮、五溪蛮旧乡,多“桃花源”式溪流及洞穴景观,人民淳朴,属古巴人旧乡。饱学之士黄庭坚身临此境,生出许多感慨,激发想为此乡父老做点正能量好事的强烈愿望——希望兴起诗圣文化教化,引入杜诗,教化民众,振奋自己。他在《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中表达了当时心愿。“自予谪居黔州,欲属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而目前所见碌碌不能办事,以故未尝发于石”。

黄庭坚想在黔州彭水县刻杜甫居两川夔峡诗——即居留巴蜀近十年间全部诗作尽刻碑石,其表面原因固为“使大雅之音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但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这篇《诗序》的背后。略谓之,其借刻杜诗碑而宣言黄氏之志者有四端因由。(一)表明自己亦如杜甫,位卑未敢忘忧国,每饭不忘君国,身居巴蜀,上忧其君,下悯其民。杜甫当年流寓西蜀与三巴(巴西、巴中、巴东)之乡,时时忧君国,处处怀民生,从未颓唐,从不放弃独善与兼济并行的修身原则。黄氏倡刻杜甫两川夔州诗碑,无异乎誓志——学习杜甫承传杜甫,始终秉持报国济民志向,虽百折而不回。(二)表明秉持孔子教诲,在能屈能伸中,坚持善政原则,不向政治宵小们妥协。孔子说:中原失礼,吾愿居九夷之中。黄庭坚倡刻杜诗碑让大雅之声复盈三巴之耳——犹如说,章惇鼠辈,我黄某宁居巴乡之中,也不向你们妥协。当年欧阳修写《醉翁亭记》主题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其实也不在山水之间,而在乎证明范仲淹等倡导的“庆历新政”是正确的,已在滁州试验成功,人民熙熙然安乐,致有条件游赏醉翁亭山水风光。乱离饥饿之民,哪有条件游赏寻乐。范仲淹《岳阳楼记》主题也不是为了赏洞庭湖与岳阳楼气势风光,而是借此一湖一楼讲读书人应永远与家国、人民前途共命运。——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黄庭坚倡刻杜甫巴蜀诗碑,其志同于当年杜甫、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前辈。(三)希望以杜甫巴蜀诗教诲巴人乡亲子弟修习五伦情志,做“位卑忧国”之民。(四)纪念杜甫漂泊西南天地间生涯。以杜甫应对挫折的精神自励。

黄庭坚在巴人旧乡黔州彭水发起倡议,尽刻杜甫东西川及夔州诗于碑。此倡议在当地无合适条件实行。但蜀人“杨素翁”闻风而动。细勘“杨素翁”是在黄庭坚贬蜀乡戎州后,方闻黄氏倡议。显然黄氏将他的刻杜诗碑愿望又随身带到了新的贬所——蜀乡戎州(今四川宜宾市)。

黄庭坚《竹枝词题歌罗驿》对黔州风物特点及自己的感受有所描写:“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九度明。鬼门关(祁:当地地名)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南宋祝穆父子撰《舆地纪胜·绍庆府·彭水、黔江风俗》说:“巴渝同俗,草木少凋,少有蚕丝,蛮僚杂混”,其“形胜”为“古蛮蜑聚落,为楚西南徼道,地近荆楚,五溪襟束。”土产多“茶盐”。《宋史·黄庭坚传》记朝中“新党”言官“犹以(黄庭坚)处善地为骩法。以亲嫌,遂移戎州。庭坚泊然,不以迁谪介意。蜀士慕从之游。(黄)讲学不倦。凡经指授,下笔皆可观”“戎州”为古僰人旧乡,属夜郎古国之地。其入汉统甚早。宋时之戎州实已改名“宜宾”。黄氏故意用戎州旧名。朝中有人以为已贬黄氏到更远的他乡,谁知竟成全了这位苏门学士来到了老师苏轼的故乡附近。文教昌盛的蜀乡竟使黄氏尽刻杜甫巴蜀诗为碑的愿望得以顺利实现。黄氏《刻杜子美巴蜀诗序》后半段说:“丹棱杨素翁拏扁舟,蹴犍为,略陵云,下郁鄢,访余于戎州。闻之欣然。(杨)请攻坚石,募善工,约以丹棱之麦三食新而毕。作堂以宇之。予因名其堂曰大雅。而悉书遗之。此西州之盛世,亦使来者知素翁真磊落人也”。

杨素远道造访黄庭坚,承揽大雅堂杜诗碑工程,令黄非常感动。二人相约,三年为期做成这件盛事。果然,如期完成,黄杨同喜。大雅堂杜诗碑,后世又称黄字杜诗碑。南宋《方舆胜览·眉州》境内“胜览·堂榭”中,特记丹棱第一“堂榭胜迹”便是“大雅堂”。其作者自注云:“丹棱人杨素,从黄鲁直游。黄谪戎州,尝曰:安得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复盈三巴之耳哉。素闻之,欣然拏舟,访黄于戎。请攻坚珉,募善工,作华堂以宇之,黄伟其言,悉书子美诗遗之。因以大雅名其堂,且为之记”祝穆父子编著《胜览》时,将黄庭坚在巴人乡发出的愿言误记於“黄戍戎州”,戎州(今宜宾市)乃蜀人乡,非巴人乡。

丹棱大雅堂与杜诗碑盛事由此创立。丹棱人世代守护。惜乎湮佚于明末乱世。20世纪九十年代,丹棱县曾斥资30万元人民币,欲动土挖掘黄字杜诗碑,笔者亲见其动工现场,并坚决劝止其工。因不知碑埋何处,空挖无益。待丹棱县经济实力略宽裕后,县委县府便决定重建大雅堂再储杜诗碑,虽无黄字碑,但有今人书家书杜诗碑,亦可堪慰藉。此事虽由丹棱县主持,但前后参与规划谋筹者多矣。比如谭继和、祁和晖、徐希平等平民众生皆先后参赞其事。

三、奇士杨素生平信息拼合

黄庭坚数次称誉“杨素翁”为“奇士”,为“磊落人”,为“英伟人”。其《大雅堂记》开篇即云:“丹棱杨素翁,英伟人也,其在州闾乡党有侠气,不少假借人!然以礼义,不以财力称长雄也”——“杨素翁”是儒雄,不是土豪。杨氏“闻余欲尽刻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素翁粲然,向余请从事焉。又欲作高屋广楹庥此石,因请名焉,余名之曰:大雅堂”,黄并嘱“素翁可刻此(祁注:指《大雅堂记》)”于堂中,后生可畏,安知无涣然冰释于斯文者乎。

黄氏《大雅堂记》三次提及杨氏大名,一次为“杨素翁”,两次称“素翁”。在《刻杜子美巴蜀书序》中亦称杨氏为“杨素翁”或“素翁”。明代《蜀中名胜记·丹棱大雅堂》亦称“县有杨素翁,奇士”。由此,后人对丹棱这位奇士儒雄大名称讳产生歧义。一者认为其人大名杨素翁——此为主流看法,缘自黄庭坚称“杨素翁”,称“素翁”。明代曹学佺亦如黄氏称。又一认为其人大名杨素,“翁”乃尊称其为乡贤长者。前人文献称其人为杨素者亦有。如南宋祝穆《方舆胜览·眉州·大雅堂》作者自注中称“奇士杨素”。

2012年丹棱学者郭文元君曾写短文《大雅堂建造者到底是杨素翁,还是杨素?》郭君连引五种文献考辨当年创建大雅堂的奇士大名杨素而非杨素翁。五种文献除南宋《方舆胜览》外,余四种皆为丹棱本地独有的碑志史料。如南宋周必大撰《敷文阁学士李焘神道碑》中称“同邑赠朝散大夫(杨)素之孙,黄庭坚为记《大雅堂》者”;南宋丹棱县令冯时行应杨素曾孙之请,为杨素孙杨隐父作《杨隐父墓表》。《墓表》中称:“祖素赠朝散大夫,尚气节,为郡邑豪长者,豫章苏鲁直一见奇之”;光绪版《丹棱县志》记“宋朝散大夫杨素墓在县北十五里”(龙鹄山)。

更直接的硬证为新发现丹棱龙鹄山仙人顶摩崖道教造像第七龛旁有杨素落款的石刻“题记”:“元祐庚午杨素挈男时晖夏课此山”。郭君之文,有力辨明创建大雅堂这位丹棱雄豪奇士大名杨素。以后不必再误为杨素翁。黄庭坚由于极尊重这位丹棱奇士老翁,处处称名皆冠敬老之称“翁”字,反给后人造成了困惑。

郭君文中还提供了另外的重要信息,使本文对杨素生平事迹的拼合,得以有着手处。读郭君文得知,丹棱大史料家李焘死后十八年,其子托时贤周必大为李焘写碑文《敷文阁学士李文简公焘神道碑》。碑文中提到“明年七月己酉,即葬巽崖之阳,妻硕人杨氏,同邑赠朝散大夫(杨)素之孙,黄庭坚为记大雅堂者。”原来杨素的孙女婿便是大史料家李焘。

杨素“奇士”“磊落”“英伟人”“尚气节”、秉“侠气”“重礼义”“不以财力称雄长”,其家,乃属“蜀中好文喜事”之家。从选孙婿李焘上可应证杨素其人胸襟眼光。

李焘(1115—1184),《宋史·李焘传》有长篇记述。今人权威工具书《辞源·中国古代史分册》作了如下简介:“南宋史学家,字仁甫,号巽岩,眉州丹棱人。绍兴进士,初在川中任地方官多年。孝宗乾道三年(1167)任兵部员外郎,以后历任内外官职,以主持修史工作最为长久。他熟悉当代典故,用四十年时间,撰成《续资治通鉴长编》九百八十卷,对保存北宋一代史料有较大贡献”。这一简述基本据《宋史·李焘传》写成,而评价上受“文革”浩劫影响打了折扣。史界公认李焘所撰《续资治通鉴长编》根据日历、实录、正史、会要、诸家野史、家乘、行状、志、铭等辑录而成,保存了大量北宋官民两界史料。旧刻本卷册浩大,宋以后流传甚少。清编《四库·史部》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520卷行世。从《宋史·李焘传》看,其家族来历不凡,气度不凡。既与杨素家为姻族,杨氏家世家风亦可推知。今举十事以窥豹。如:

(一)李焘家族乃“唐宗室曹王之后”——李唐子孙的气魄血气尚存。(二)李父名季中“登第知仙井监”——仙井监即仁寿陵井监,因张道陵开此盐井,俗称“仙井盐”。后官府设盐监专管产销。杨素访黄庭坚路上特到“陵井”,与李季中商议杜诗碑事。(三)李焘廿余岁即“著《反正议》十四篇,皆救时大务”——李、杨家族因“救时大务”同志而成通家之好。(四)李焘为华阳、雅州、双流等地地方官时“有士族张氏子居丧而争产”,李焘批评其士“若忍坠先训乎?盍归思之”。三天后此士“复来迄悔艾无讼。又有不自其母而鬻产者,焘置之理,豪强敛迹,于是以余暇力学”——杨素不以财力称豪,而甘以财力支持大雅堂杜诗碑,其弃取倾向与李焘家族同。(五)李焘作京官,诏对中,提出“治身、治家、治官、治吏”,建议南宋孝宗秉持“四治”不懈,“以为恢复之法,乞增置谏官,许六察言事,请练兵,毋增兵,杜诸将私献,核军中虚籍”——“四治”治国与杨素礼义持身乃为同美。(六)李焘作为杨素孙女婿,在刚直任侠上与杨素为同侪。“北宋徽宗政和初,澧、辰、沅、靖四州(祁注:皆五溪蛮、武陵蛮之乡)置营田,募人开边。范世雄等附会扰民。建炎罢之。乾道(南宋孝宗年号)间,有建请复置者。焘为转运使,尝奏不当复。已而提刑尹机迫郡县行之,(四州民)因不能给,焘至是又申言之,请度田立额,且约帅臣张栻列奏。诏从之。”李焘侠义,不畏政治风险,为边民请命。五溪、武陵边地“境多茶园,异时禁切商贾,率至交兵”。李焘奏称:“官捕茶贱,岂禁茶商”,主张“听其自如,讫无警”。(七)李焘受知遇于南宋孝宗,君臣相知相得,对此“知遇”,李焘感念,更加直率言奏朝事。曾遇讲臣正给孝宗“读(中唐名相)《陆贽奏议》”。李焘插话称:“贽虽相德宗,其实不遇,今遇陛下,可谓千载一时,遂举贽所言切于今可举而行者数十事,劝上力行之。上有功业不足之叹。”李焘及时鼓励孝宗说“功业见乎变通,人事既修,天应乃至。”(八)《宋史·李焘传》盖棺定论说:“焘性刚大,特立独行。早著书,桧(秦桧)尚当路。桧死始闻于朝。暨在从列,每正色以定国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南宋国势艰危中,李焘与正直儒臣张栻、叶适等为友,声气相投,志趣相鉴。张栻尝曰:“李仁甫(李焘)如霜松雪柏。”李焘平生“无嗜好,无姬侍,不殖产,平生生死文字间。《长编》一书用力四十年。叶适以为《春秋》以后才有此书”。其“独立特行”之性亦杨素之性。(九)李焘著《长编》“自谓此书宁失之繁,无失之略,故一祖八宗之事九百七十八卷,卷第总目五卷,依熙宁修《三经》(祁注:王安石《三经新义》)例,损益修换四千四百余事。上(南宋孝宗)谓其书无愧司马迁”。宋孝宗曾许为李焘《长编》作《序》并题写书名。重视野史资料、民间史料是《长编》一大特色。这或许与耳濡目染乡贤并妻祖翁杨素创刻大雅堂杜诗碑这一民创盛事的影响直接相关。(十)李焘妻杨夫人襄助李焘,相夫教子,成就李焘父子的人格、学业与事业。其贤明睿智必得之娘家深厚家风家教。

由李焘生平十事,可拼合若干信息。比如杨素其人气节,胸襟、眼光,家风家教、乡里影响。杨素本家子孙虽尚不明,但其孙女杨氏,孙女婿李焘及外曾孙七人情况可明。由其女孙及女孙婆家家风家教可上溯其杨李家族背景。

四、丹棱大雅堂杜诗碑的文化意义

丹棱大雅堂杜诗碑,探究了发起人、制作人黄庭坚倡议心曲与杨素承制动机之后,更应探究此一盛事在客观上传递的文化意义。

黄庭坚《大雅堂记》《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二文,传递的文化信息甚多。如:

其一,黄庭坚将杜甫“两川夔峡诗”总称为“杜子美巴蜀诗”。两川(西川、东川)与夔州三峡,可见北宋时,已将此域(今日四川省、重庆市)视为不可分割的巴蜀核心地区。

其二,杜诗是《诗经》之后的又一诗经,在“诗言志”的中华诗歌传统上,杜诗承上启下,不可替代。“诗言志”,义有三端,一为诗发真情,其情,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二为诗有“兴观群怨”之大作用,国家不可无诗,人民不可无诗,移风易俗不可无诗;三为诗乃父老子弟必修教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名。《诗》《骚》起着社会教化作用。而杜诗是《诗》《骚》后的集大成的补充教材。黄庭坚呼吁要像重视《诗》《骚》一样,重视杜诗。他说:“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即文风萎顿,诗教淡化,诗不以言志为旨。而以“随世”显能为要。要改变只以诗赋求功名诱导出的形式主义文风,只能倡导学习杜诗,故储杜诗碑之堂即为大雅堂,杜诗之音即为大雅之音。

第三,以杜诗碑,大雅堂提醒后人习学作诗,要学习杜甫“随欣会意”而成诗,为作诗而作诗,难成好诗。杜诗艺术最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于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黄庭坚警告:“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虫鱼,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高度隐语者,则子美诗委地矣”。黄庭坚欣赏杜甫情圣姿质,于“林泉人物草木虫鱼”的描写中见其真性情,真仁爱。《大雅堂记》于此,不仅倡学杜诗以“其善”为美,以自然境为妙绝的艺术方法与艺术风格,同时,此《记》亦可为黄鲁直先生辩诬,在俗常理解“江西诗派”,总是人云亦云,说黄山谷主张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是将杜诗讲死。其实山谷老人重视杜诗用字有强烈语汇继承性,并非讲杜诗主题都在影射。我们误解了黄山谷。

第四,黄庭坚称丹棱大雅堂杜诗碑是“西州之盛事,亦使来世知素翁真磊落人也。”这是从民间力量主动承担传承中华诗歌文脉角度着眼评价。丹棱大雅堂杜诗碑,诚乃中国西部一大文化盛事。此盛事乃由乡贤杨素主持完成。承传中华文脉,显然有两支力量。一支力量来自官府,另一支力量来自民间。国势艰危时刻,官府顾不上的一些文脉大事,民间雄侠如杨素便毅然而起,举起文脉传递的旗帜前进。这正是中华文明五千年延续不中断的根本原因。杨素不仅是丹棱的“磊落人”,更是在艰难时世中举起文脉承传大旗的华夏英雄男儿。千年前黄庭坚欣赏他;千年后,我辈敬重他。英雄岂止在疆场!丹棱《大雅堂杜诗碑》学案,值得探究追溯,本文仅是芳林一叶。

仅以此文纪念丹棱《大雅堂》、杨素与黄庭坚促成的文脉盛事。

注释:

①(明)曹学佺著,刘知渐点校:《蜀中名胜记》,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

②华文轩编:《杜甫卷》上编第1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35页,又见《成都文类》卷四十二。

③④(元)脱脱等:《宋史·文苑六·黄庭坚》,廿四史分册标点本第37册,中华书局1977年第1版,第13109。

⑤华文轩编:《杜甫卷》上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35页。见《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又见《成都文类》卷四十二。

⑥(宋)祝穆撰:《方舆胜览》中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1版,第9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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